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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组织认同的单位制传统与当代变迁

2017-03-20吴海琳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网络社会

摘 要:综观组织认同的相关研究,西方居多,中国较少,且西方组织认同研究多集中于心理学和管理学领域,定量研究居多,定性分析较少。在借鉴西方组织认同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时应保有反思精神,对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制度基础和时代特征给予充分关注。与西方制度背景和社会基础有很大不同,中国社会的单位制根基和转型社会特征使得中国组织认同研究更为复杂和独特;此外,伴随社会发展与时代变迁,组织的结构与管理方式均发生了深刻变化,网络化时代的来临更是进一步从根本上改变了认同的建构方式。因此,我们需要对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独特性和时代性给予关注,以期丰富并深化中国组织认同研究。

关键词:组织认同;单位制;组织变迁;网络社会

作者简介:吴海琳,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副教授,社会学博士(吉林 长春 130012)

组织认同作为一个独特的概念和研究问题在近30年里引起了越来越多组织研究者的关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组织行为学、社会心理学以及管理学的研究者展开了大量的理论和实证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组织认同概念被广泛运用于有关个体与组织心理联系的研究中,研究重点是组织认同概念的辨析以及对组织认同达成的前因变量和结果变量的测量。我国组织认同研究起步较晚,且主要借用西方的测度量表和分析框架,缺乏对西方组织认同理论与方法的深度反思,以及对中国组织认同研究单位制基础与时代性的深入思考。在中国社会转型、组织结构调整、网络化时代来临的新时期,我们应该对中国组织认同的特质和伴随时代变迁所呈现出来的新貌给予充分关注,揭示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独特性与复杂性。

一、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单位制基础

在西方组织研究领域中,组织认同概念最早出现在March和Simon于1958年发表的论文中,但在接下来的20年中相关研究成果却非常有限?譹?訛。组织认同研究的重新兴起与Albert和Whetten以及Ashforth和Mael等重要论文的发表密切相关,他们将组织认同作为社会认同的一种特殊形式,开启了组织认同研究的新视角?譺?訛。组织认同研究在过去的30年里成为组织行为学领域中的焦点问题,心理学和管理学视角下的组织认同研究颇丰,主要强调员工个体对于组织的认同,多为测量员工对组织的认同度,并以此解释和预测员工在组织中的态度和行为?譻?訛。自上世纪90年代起,我国学者借用西方组织认同的分析框架和测量方法也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增补了一些符合我国国情以及区域特征的变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譼?訛。但这些成果对于西方组织认同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的根本反思不够,中国单位社会根基及其基础上的制度变迁,使得西方分析框架和研究方法未必完全适合中国的组织认同研究。

1. 西方组织认同研究反思

首先,西方的组织认同研究兴起于同一制度范式背景之下,即市场经济主导下的资本主义制度,尽管不同时期处于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但资本与市场逻辑强调的绩效原则是同一的,因此,西方组织认同研究更强调组织认同可以作为增进组织效益的软实力,即效率增量而对组织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其次,西方组织认同研究偏重概念维度与层次的辨析,认为组织认同是个多维概念,包括认知、情感、行为、评价等维度,并强调组织认同可以有不同的层次,领导者、工作小组、小群体以及组织本身对认同形成的影响不同。三是在研究方法上,秉承量化实证研究的主流范式,更注重对组织认同得以形成的前因和后果进行要素测量和因子分析:或是将组织认同作为自变量,强调组织认同一旦形成,与其他组织因子对于组织绩效产生的影响进行比较;或是将组织认同视为因变量,强调对促使组织认同得以形成的要素进行比较分析?譽?訛。总之,西方组织认同研究的统一制度背景和量化实证研究方法论传统,导致对组织认同增进组织绩效的强调和对组织认同概念的操作化以及前因和结果变量测量的偏重。西方组织认同研究对我国组织认同研究有一定的启示意义,特别是在影响组织认同因子的测量和操作化上,但一味与西方接轨,完全亦步亦趋于西方组织认同概念辨析和测量量表的精确化,容易导致组织认同研究的过度窄化,忽视社会基础、制度变革、时代变迁等重大宏观因素对中国组织认同重构的深刻影响,也会导致缺乏对西方定量数据收集方法、组织认同量表总体设计与测量效度和信度层面的根本反思。因此,揭示我国组织认同研究有别于西方的特殊性及新时期组织认同重构的时代特征,是中国组织认同研究应该关注的重大问题。我们应该关注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独特的单位社会基础及转型社会变迁对组织认同变迁的深远影响。反思“认同”这一态度类问题通过问卷调查在中国可能出现的偏差,以及静态横向比较难以揭示认同变迁过程的缺点,进而增强跨时段追踪调查、定性分析和口述史的研究。

2. 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单位社会基础

我国组织认同研究重要性的突显始于20世纪90年代,这源于组织认同重构成为单位组织变迁背景下一个真实且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而不仅仅是探讨单一组织如何增效的问题,中国组织认同研究兴起在于回应体制变迁带来的现实问题,其重要意义深深嵌入特有的制度设置与社会结构——“单位社会”转型之中,这与西方在同一制度设置下强调组织认同与组织绩效关系及其测量的侧重有很大不同。中国具有不同于西方独特的单位社会基础,如果说组织认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社会认同,那么中西社会基础的差异必然对组织认同产生重要影响。在中国单位社会中,由于单位功能的多元化、单位对于资源的垄断等特征,形成大单位小社会,甚至单位之外无社会的格局。单位办社会的结果是人们对于单位组织的高度依赖,国家认同、组织认同与社会认同重度重合于单位组织内部,国家、组织、社会之间没有清晰的边界,个体和组织也都不具备独立性。在单位社会中,个体被吸附在单位之中,被动依附于单位组织,个人的资源、身份角色、意识都以单位为依托,形成个人对单位被动式的结构性依赖认同,认同的形成源自于依附,不具备个体认知层面明确的选择性。这与西方组织认同形成的过程不同,在西方组织认同与个体认同、社会认同和国家认同是具有清晰边界的概念,这建立在个体对于个人、组织、社会、国家关系明确的区分和认知基础之上,西方启蒙以来追求个体理性的思维传统以及国家、组织与社会边界分离的制度构架,使得这一过程易于实现。这与中国国家、组织、社会边界模糊,国家、组织、社会同构的制度基础以及中国人特有的关系理性思维方式差异巨大。由于单位是作为国家控制和整合城市基层社会的重要建制,组织认同和社会认同高度重合并嵌入到国家认同之中,不具有独立性,因此无论是单位组织中的认同行为还是离职意向都是对单位制和国家认同的结果,并非独立组织认同的结果,因此,我们要反思西方组织认同量表在中国的适用性和测量效度问题。此外,由于单位社会是一个总体性社会,外部参考群体的不可得或均等化使得组织内部和外部同质性都很强,个体对于单位组织的认同感在这种特殊的制度安排和社会结构中易于达成,几乎不存在西方组织认同理论所强调的与显著外群体的对比、选择和认知过程,西方组织认同概念维度和层次的辨析也容易出现在中国不适用情况,中国的组织认同是单位认同,是国家、组织、社会的嵌套式整体认同,而不是并列独立的选择性认同。因而,只有聚焦单位社会的历史背景,我们才能深刻理解中国组织认同问题的独特性,进而推进组织认同建构的本土化研究。单位制是解开中国组织认同研究的核心机制,表现在单位社会作为中国组织认同重构的社会基础和历史根源而真实存在,尽管典型单位制已逐步解体,但由于组织认同是一个过程性概念,涉及到组织成员对自我和组织不断地认知和评价过程,中國原有单位社会基础是中国组织认同所嵌入的原生性结构,在随后的制度变迁中原有的单位意识及单位认同将以路径依赖的方式深深作用于组织认同的建构过程。

3. 制度范式转换与组织认同重构

我国组织认同研究的复杂性不仅表现在其特有的单位社会基础之上组织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同构性,还源于单位制改革即制度范式调整所带来的剧烈变迁,以及全球化背景下,西方价值信念融入与碰撞所致组织认同的迅速分化。与西方组织认同的形成过程不同,中国组织认同的形成与分化更多与制度背景契合而非与某个单一具体组织的历史和结构相契合。中国组织的发展面临体制转轨和社会转型的双重压力,我国组织认同重构的制度和时空背景更为复杂,因而,对于我国组织认同的研究,就不能局限于探讨组织认同作为组织绩效增量的微观组织问题,而是要关注组织在制度变迁中组织地位结构改变、组织成员身份角色调整,以及网络化、全球化背景下组织认同如何重构等更为宏观和动态的层次与面向。不难发现同样是对于价值因子的讨论,体制转轨为中国组织认同的构建带来更大的困境,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不同制度范式对于组织认同得以生成及后果的评价也大为不同,计划体制下对于“公平”和市场体制下对于“效率”价值因子的不同排序,使得我国组织认同形成路径不是在同一制度范式下关注对组织绩效的单纯追求,而是更要考虑到体制变迁和社会转型带来的认同重构问题。与此同时,我国正经历从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过程,表现出转型社会多元价值理念在同一时空共存所带来的价值多元化进程,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的一些典型特征出现在我国不同地域和产业结构中,也致使组织认同赖以形成的价值理念多元分化。在现有国内组织认同的具体研究工作中可以发现使用西方相同量表在不同地区、不同组织中测量结果的巨大差异。国内研究者通过问卷调查对组织认同与其他变量关系进行分析,包括领导者特征、管理方式、工作态度、行为及意向等种类,研究者的结论有的一致,有的矛盾?譾?訛。可见,是体制变迁与社会转型促使组织认同呈现多元分化特征,国内学者因学术成果国际交流方便大量使用和简单修订国外组织认同问卷作为测量工具,以局部地区的个别组织进行有限的验证工作,致使这些研究工作缺乏对中国组织认同研究整体意义上的本土化反思。中国组织认同重构是典型单位制组织格局结束,步入后单位时代的整体结构调整性结果,而非单一组织发展变迁或组织领袖及管理方式局部革新所致。中国后单位时代除组织形式和价值理念日益多元化,还特别突显了社区组织承接单位组织的社会职能以及社会组织承接单位组织的公共服务职能对当下社会整合和组织认同重构的重要意义?譿?訛。因社区组织和社会组织承载了大量单位组织分化出去的社会性和公共性,实质上的社会认同研究而非组织认同研究在单位制变革后的新兴组织类型中大量涌现,既有的单位认同历史记忆与分化后的多元社会认同在这里共同交织,使中国后单位社会组织认同研究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向,但这两类研究很少进行学理上的对话。现有组织认同研究往往集中于单一组织内部或简单对两种不同类型组织进行静态比较,对中国传统的一元整体式单位认同结构,后单位时代组织认同与社会认同复杂的继替转化等变迁过程考察不足,如何立足于中国特有单位制变迁背景,深化并整合具有中国特色意义的组织认同和社会认同研究应该是未来的一个发展方向。

组织认同研究的本土化反思需要借鉴以往单位制研究的优秀成果,关注组织认同得以形成和发展的制度与社会基础问题。中国单位制的大量研究表明,单位制作为中国社会特有的组织方式和制度设置时至今日仍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讀?訛。中国原有的组织认同是建立在单位社会基础上的,中国特有的单位社会基础致使组织认同、社会认同、国家认同高度统一于单位组织内部,作为一种城市社会整合与控制的单位制度是中国组织认同得以形成和构建的结构性力量,这与西方国家、社会、组织、个人边界相对清晰,组织认同具有独立性,个人对组织的认同建立在理性分析与认知基础上不同,中国组织认同实质是国家统领下的单位认同,个人对组织的认同源于国家意识形态动员和个体对单位的依赖。随后的单位体制变迁和从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触及中国整体社会的方方面面,产业结构调整、价值观念的多元化、社会组织的涌现都对中国组织认同现状产生总体性影响。因此,单位社会基础、体制变迁与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对中国组织认同的形成及重构影响更为关键,这一历史进程作为总体性事实是中国组织认同本土化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虽然已有学者论及到中国组织认同与单位制和转型社会的关系,但并未把其放到一个根本性的基础地位来探讨?讁?訛。

二、组织形式变迁与组织认同重构

随着时代的发展影响组织生存与发展的力量不断发生变化,组织的结构和功能也不断发生调整,原始社会的宗教、传统社会的行会团体,现代社会的科技与市场,第三世界崛起中的国家力量,网络社会来临的互联网,都在不同时期对组织形成重要影响,但人类倾向于过组织生活,以正式或非正式的组织方式存在却未发生变化,只是组织生活形式发生了变迁。在历时态的组织变迁中我们可以发现哪些组织功能被保留下来,哪些功能被分化出去,以及这种功能的分化与变迁对组织认同产生的深远影响,因此,关注组织形式的历史变迁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下组织认同重构的必然性与复杂性。

1. 现代科层制与组织认同研究的兴起

20世纪西方兴起的组织认同研究主题正是回应组织形式变迁下人们集体意识的再造问题。当时组织层面认同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于科层组织本身对于社会生活日益重要,即社会生活的组织化。二战以来大型科层组织的建立,使得人们生活在高度正规化的组织世界之中,并日益突破血缘、地缘等小共同体的限制,以职业为依托建立起新的组织关系。对于现代社会科层组织的普遍关注,在组织研究中以韦伯的科层制研究为代表,揭示了现代社会科层组织不同于传统社会组织的特性,如明确的职能分工、事本原则、文书档案记录制度等?輥?輮?訛。现代科层组织不同于传统家庭和手工作坊,组织规模的扩大和职员的流动性使得小团体依赖亲缘和情感来维系认同的机制难以实现,以事本主义为导向的普遍主义价值原则也有别于传统社会任人为亲的特殊主义价值原则,改变着人们的认知和评价标准。科层组织的正规化依赖于职能分工的细化与制度设置的统一,人们依托职业和工种被锁定在特定的生产领域,对组织的认知一方面来自于具体感性的工作经验,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抽象整体的制度设计。现代科层体制的全面建立改变了传统社会集体意识形成的路径,与感性具体的经验认同相区别的制度认同越来越在组织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伴随组织结构和组织形式的变迁,嵌入其中的组织观念与集体意识也随之改变,人们的认知结构和评价体系也日益分化和理性化。当然,现代科层组织的正规化与形式化为生活带来高效率的同时,也不可必免地导致具体人际关系的疏离,工具理性是科层制运作的灵魂,但工具理性的计算性、目的性、追求普遍性等排斥情感的行为,亦使人们在现代社会步入高效而冰冷的“铁囚笼”。为此,组织生活的科层化以及科层组织正负功能研究在20世纪70-80年代大量兴盛?輥?輯?訛,其中对于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的讨论、组织正式与非正式制度功能及后果的分析、对组织中小群体“社会人”取向的关注正是对科层制全面建立背景下组织认同危机的回应。20世纪50年代組织层次的认同研究也正是在人们应对大工业生产所导致组织生活方式剧烈变迁的历史场景下,开始思考新的组织方式——科层体制下的组织认同问题。

2. 后工业社会来临促成组织合法性基础的跃迁

后工业社会来临进一步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组织方式,传统工业时期的组织认同逻辑也必然发生根本性的变革。基于技术革新与产业结构调整,后工业社会的组织形式发生了深刻改变,并伴随组织合法性基础的转移。在工业社会,科层制成为最有效的管理方式,将传统社会零散的组织和生活方式统一集中起来,工业革命以及与它配套的科层管理体制完成了人们生活及组织方式从小农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跃迁。而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人们生活的组织形式又发生了实质性改变,主要反映在伴随产业结构调整所带来的生产方式灵活性与扁平化。第三产业的迅速兴起,弱化了大机器生产模式下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所要求的效率准则,而是更加强调人性化、个性化的管理与服务。体验经济时代和消费社会的来临使人们在后工业时代消费的不仅仅是产品,更是产品背后的服务,产品的质量研发也不再仅仅考虑使用价值中的耐受性部分,而是强调产品设计和服务的人性化。人與人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成为后工业社会组织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伴随全球化的时代背景,组织合法性的基础正逐步实现从对内部管理与效率的追求向强调组织协作以及追求外部合法性转移。随着网络化、信息化时代的来临,这种趋势日益明显,无论是处理与生产任务直接相关的业务往来,还是处理嵌入制度环境的自主适应,都促使组织与外部环境的联系频繁,组织从关注内部劳动生产效率的理性计算系统向关注与外部交换并不断适应多变环境的开放系统转变。组织结构内部负责组织交流、沟通、协作的营销与金融部门也日益取代生产部门成为组织中新的权力中心。组织研究中制度学派的兴起和相关具体研究工作阐明了组织越来越依赖并关注与外部环境的沟通与交换过程?輥?輰?訛。组织合法性基础的转移导致组织认同的形成不再局限于组织内部的物质利益和权力分配等面向,作为开放系统的组织更关注组织沟通和外部适应能力,组织认同的建构也日益依赖于组织在外部环境中的形象与地位管理。

3. 后工业社会组织认同的重要性与复杂性

后工业社会与工业社会处理人与自然的矛盾不同,其处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如果说工业社会是奠定在以物为依赖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础上,后工业社会则降低了对物的依赖,更多直面人与人的关系。科层制的合法性在于工业时代满足大型生产组织对效率的追求,但这显然不能够完全适应后工业社会来临引发的变革。当代组织结构日益呈现扁平化、灵活化,新的组织与生活方式的变化必然改变人们对于组织生活的想像和期待,当人们的生活日益流动与灵活,日渐远离属地化,能凝聚人与组织的纽带也就日益“软化”,组织认同成为联接个人与组织的重要桥梁。伴随组织形式的历史变迁,组织认同日渐走上前台,成为大到理解宏观组织战略、组织决策、组织与环境关系;中观到理解组织权力结构与运作机制;微观到理解组织人际关系、组织沟通与局部问题解决的关键力量。现代科层组织虽然改变了传统组织形式上的认同基础,但依然依赖传统组织认同建立在对共同体具体且形象化认知的基础上,组织认同的形成依赖特定时空下的集体参与,认同的建构依赖于组织相对明确的边界和低流动性,组织认同可以靠集体记忆传承并强化。后工业社会组织形式发生巨大变化,组织边界的模糊性、组织成员的高流动性,以及组织间的跨边界互动,使得“集体”的概念不断在时空上扩展,集体意识建构和维系也变得日益复杂,它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时空背景,而是要嵌入于特定的制度文化情境,并且在传播与交流中被反复书写与阐释方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全球化与互联网时代的来临,进一步加剧了信息的流动性和时空的延展性,组织认同建构的基础又一次发生了深刻变迁,从对组织内部及组织本身特征的单向度依赖,过渡到对组织外部环境和组织间关联因素的多元依赖,这使得组织认同的生成和维系更为复杂化。

因此,时代的发展带来了组织形式崭新而深刻的变迁,开放性、扁平化、权变性的特征成为新时期组织不同于科层组织的特色,对创新性与应变能力的要求是当代组织生存与发展的关键,这与既往大型科层组织追求建立在稳定性基础上的纵向管理效率不同,全球化与互联网时代背景下的组织追求在多变性、多任务处理环境中信息沟通的即时性与有效性,以及伴随自媒体时代来临组织对于环境的高敏感度、重依赖度从而产生对组织形象管理高度重视,从内部和外部双向建构组织认同的需求。可见,由于组织形式的不断变化,组织的合法性及认同建构的基础也发生了由关注组织“内部具体性”到关注“组织结构与制度高效性”再到关注组织与环境“互联应变性”的跃迁。

三、网络社会来临对组织认同建构的机遇与挑战

随着互联网的飞速发展,现今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互联网已不仅仅是信息技术平台,自互联网诞生以来,其功能就日益多元化,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也日益深化,它重塑着我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互联网经历了从信息搜索和发布平台到议事聚焦的行动空间,再到强调传递与分享作为互联网思维的发展进程,互联网对个人、组织、社会的影响都日益深入。在经济上,近年来国务院大力部署推进“互联网+”行动,推动互联网与各行业深度融合,以促进形成经济发展新动能;政治上,网络成为人们参政议政的平台,人们通过网络提升集体行动的能力,新型网络公共空间成为建构新型国家和社会治理关系讨论的焦点;日常社会生活中人们也越来越依赖移动互联网,伴随书写大众化和自媒体时代的来临,网络社会向人们展示出一个开放的世界,并带给人们跨越时空,借助间接经验学习与思考的能力,这一切深深改变着人们真实的生活体验、认知和行动方式。网络社会的来临触及深层社会结构的变迁,必然对建立在认知与体验基础上的认同机制产生深远影响,组织认同的生成机制在新的网络化时代背景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新情况,使得互联网时代组织认同的重构充满机遇和挑战。

1. 结构性认同向建构性认同转变

组织认同会促发组织公民行为,组织认同一但形成就会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这是一种观念和意志的力量,它可以促使个人将自身的利益置于组织利益之下,为组织牺牲个体利益,这在一个开放社会而非压制社会成为更有魅力的议题。因为在封闭社会组织认同通过组织控制,无论是情感上还是资源上都容易做到,人们对组织的认同源于资源依赖以及无法自由流动形成的认同,而网络社会的组织认同重构是建立在资源与信息的相对开放与流动基础之上的,利益协商与共识达成依赖于对他者的理解与认知,以及在这些基础上的主动分析与选择过程,伴随人们需求的日益多元化,认同的达成更为复杂。组织认同涉及组织成员对于组织的认知与评价过程,开放的网络社会组织认同不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身份归属问题,而要依赖于以组织为主体的认同的积极建构过程,且随着组织边界的扩大、流动性的增强、工作方式的弹性化,这种建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开放的组织结构与组织环境必然对组织的能动性和建构能力提出挑战和考验。组织认同的达成不是简单利益因素的刺激反应,组织认同的建构既要有对组织深层结构—集体意识结构的深入考察,又要在此基础上实现组织价值信念从传统到现代的意义转换而非意义替代或割裂。互联网时代组织认同的建构过程是多元与动态中的持续沟通与对话过程,组织认同研究真正开始实现从被动的结构认同向主动的意义建构转向。

2. 间接经验与符号认同的反向建构作用

网络化社会不同于传统社会,传统社会人们的认知与评价更加依赖与亲身经历统一的直接经验,而在流动的网络社会中,间接经验变得日益重要,直接经验的稳定性与客观性不断受到来自网络间接经验的冲击,“在不断扩张且充满新因素和不确定性的网络社会中,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自我属于这个社会的哪一个位置,而是自我应当怎样看待和评价这个瞬息万变的新型社会”?輥?輱?訛。网络空间彰显信息权力和认同的力量,即非实体权力迅速扩大,权力不再只来自于占有和支配,也来自于认同与分享。一些间接经验对个体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影响甚至超过直接经验,近年来网络群体事件中大量非利益相关者的广泛参与展现了符号认同对社会的反向建构力量。网络社会正在改变传统认同的生成与建构机制,在信息化的大众时代,认同的力量不断彰显,原有的被动嵌入型认同力量弱化,符号认同在网络社会背景下得以發展。互联网时代的认同建构突破了既有模式,不再单一依赖传统社会结构及身份而建构认同,即先有身份再有认同,而是可以在广阔的网络空间中先依据不同的讨论、话语实践和集体围观形成观念认同,而后通过参与现实社会中的集体行动进一步确证意义归属和身份建构,“人们越来越不是按照他们的所做所为,而是按照他们是什么,或者相信他们是什么来组织意义”?輥?輲?訛。因此,身份认知在网络化时代表现出符号化倾向,超越传统身份结构框架(血缘、地缘、角色与地位),出现认同建构身份与社会,而非身份与社会建构认同的新趋势。正如学者指出,“网络化的缺场交往使人们不必专注于现实社会的身份地位归属问题,而是从社会的一般原则、普遍意志和共同价值去表达自己的认同,认同的性质不是为个体判定身份归属,而是表达对社会的要求,有明确价值取向的建构性意义认同。”?輥?輳?訛可见,网络社会中认同的建构方式已超越其对传统身份和直接经验的被动依附,而是在广泛的话语交流和意义建构中集聚,成为促成集体行动和改变社会现实的巨大力量。网络社会的流动性和集体边界的模糊性,使得超越传统群体边界和地方性直接经验并在更广泛意义上形成的认同借助网络平台在线上凝聚,并在线下转变为真实的行动而对社会起到反向建构作用。因此,网络社会认同形成的新机制值得我们深入思考新社会形态下认同的符号化及意义的反向建构力量,这将对现实的组织认同产生重大影响,而现有组织认同研究对这一趋势的反思十分不足。

3. 组织沟通与话语权力的变迁

网络化、信息化时代的来临,改变了组织沟通以往单方面自上而下的传递模式。组织内部网站平台的建立,促使员工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时时跨部门、跨地域了解组织的公开信息,并可在相应的互动板块中自下而上的形成反馈。通过组织外部的互联网世界,组织成员还可展开广泛的认知与比较,在与其他人的讨论和交流中,既可以寻找到与自己处境相似的人,也可以窥见到不同领域、不同群体对于自已发言的反馈和讨论,尽管在网络上不一定都能得到具体的针对性建议,但对于促使组织成员在更广泛的比较中来理性分析和权衡自己的境遇,从而形成自身对于所处组织的认知、理解和评价具有重要意义。当然,现实生活中网络信息的开放性和真正的使用效率是一个经验问题,会因不同的组织性质、组织治理模式,以及组织及其成员的互联网使用情况而不同,但互联网确实增加并丰富了组织成员获取和发布信息的渠道,对组织内外的沟通与交流产生复杂影响。一方面,组织成员的网络话语实践可以形成组织外围发音的安全阀机制,促进组织沟通,疏导不良情绪。由于互联网提供的发言平台具备一定的匿名性,使得人们更敢于真实地表露意见,将不良情绪在组织外部得以疏导,因此,组织外围的网络话语实践可以起到疏导组织负面情绪的积极效果。但与此同时,网络化、信息化促发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每一个个体通过网络链接都可以及时发布新闻,只要取得有效关注,都能凭借网络推力反构现实,外部网络的开放性促成组织成员自下而上的话语权力可以对组织和管理者施加压力和影响。在互联网上我们可以看到网络聚焦所带来的对现实生活的改变,网络聚集事件本身所展开的议题讨论和评价过程吸引不同群体加入其中,引发人们对社会问题的持续思考,这一过程深深影响个体对组织和社会的理解与评价。互联网开启的网络社会并不是虚拟社会,是广大网民在上面群聚并发声的真实世界,在网络社会中,伴随沟通方式的开放与便捷,在正规组织的外部正催生以公众讨论议题和公众意见领袖为核心的公共领域,组织内外、正式组织与非正式组织的认同互构呈现出日益复杂的新局面,线上与线下的冲突或结盟都为互联网时代组织认同的构建带来新的生机与挑战。这也为当代组织管理提出新的议题,既有封闭组织凭借资源和信息垄断以及功能多元化所实现的全能型组织认同历史将一去不复返,组织只能在持续的交流与对话中建构局部意义上的认同,社会认同、组织认同和个体认同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相互渗透和影响。

总之,探讨互联网时代组织认同形成机制的新变化意义重大,网络交往方式的延展使得人们对于组织的依赖与认同越来越限定在特定领域,全能型组织及认同建构方式已成为历史,组织认同建构应在国家认同从组织中逐步分离,现实社会日益分多元分化,网络社会崛起等复杂的变迁中找到自己应有的定位。组织认同需要在与个体认同、群体认同、社会认同等不同认同形塑机制的交流与对话中有效提高组织自身的意义建构能力。网络社会中的组织认同建构应当充分关注信息化时代间接经验的可得性对地方直接经验权威的挑战,组织必然在尊重两种经验世界的基础上建构组织认同,重视符号和意义的反向建构力量,关注组织沟通中自下而上生成的信息权力和话语实践对组织认同生成与持续的深层影响。

结 语

组织认同研究不能简单借鉴西方组织认同的相关研究,因为中国的组织格局与西方不同,单位是中国组织既往的“显著结构”,单位的独特性即使在后单位时代依然对中国组织建设产生深远影响。中国组织认同研究,不能仅仅在简单的变量关系中考证哪些孤立的价值因子会促成组织认同的形成,更要关注组织认同形成的制度与社会基础,以及回应新时期组织形式变迁与网络社会来临等时代命题对组织认同重构提出的挑战。当然,组织认同的形成与建构和很多因素相关,本文仅强调中国组织认同研究工作在汲取国外相关前沿研究的基础上,更应该关注的两个基本面向:一个是中国组织认同建构的特质与特性——单位社会背景及其基础上的制度变迁过程,二是新时代背景下组织形式变迁、网络社会来临等时代命题所引发的组织认同建构机制的变化。中国组织认同研究应该在借鉴西方组织认同研究的同时保持反思精神,对于核心概念的辨析讨论以及操作化分析固然重要,但也应该站在更宏观整体的层面去认识中国组织认同形成与建构的独特制度背景和时代变迁引发的新变化。

注 释:

①Riketta M.:“Organizational identification:a meta-analysis”,Journal of Vocational Behavior,Vol.66,2005.

②S Albert,D A Whetten:“Organizational Identity,In B M Staw,L L Cummings Eds,Research in Organizational Behavior”,Greenwich:JAI Press,1985,pp.263-295. Ashforth B E,Mael F:“Social identity theory and organization”,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Vol.14,1989.

③Mael F A,Ashfortlh B E:“Identifying organizational identification”,Educational and Psychology Measurement,Vol.52,1992. Dutton J E,Dukerich J M,Harquail C V:“Organizational images and member identification”,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Vol.39,1994.

④孙健敏、姜铠丰:《中国背景下组织认同的结构——一项探索性研究》,《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1期;魏钧、陈中原、张勉:《组织认同的基础理论、测量及相关变量》,《心理科学进展》2007年第6期;王彦斌:《转型期国有企业员工的组织认同——一项关于当前国有企业员工组织认同特点及其原因的调查分析》,《天府新论》2005年第2期。

⑤Ashforth B E,Harrison S H,Corley K G:“Identification in Organizations:An Examination of Four Fundamental Questions”,Journal of Management,Vol.34,2008;李淑敏、李虹、时勘:《组织认同研究的重要发现及新进展》,《学术界》2014年第11期。

⑥邓子鹃、林仲华:《国内组织认同研究回顾与展望》,《淮阴工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

⑦田毅鹏、薛文龙:《“后单位社会”基层社会治理及运行机制研究》,《学术研究》2015年第1期;刘建军:《跨单位组织:“后单位社会”的治理結构》,《探索与争鸣》2003年第8期。

⑧李汉林:《中国单位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李汉林、李路路:《资源与交换——中国单位组织中的依赖性结构》,《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4期;李路路:《论“单位”研究》,《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5期;田毅鹏:《单位制度变迁与集体认同的重构》,《江海学刊》2007年第1期。

⑨王彦斌、赵晓荣:《国家与市场:一个组织认同的视角》,《江海学刊》2011年第1期;王彦斌:《 中国组织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

⑩(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Ⅳ>经济行动与社会团体》,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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