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波尔多酒庄
2017-03-18张佳玮
张佳玮
葡萄酒嘛,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一直琢磨下去,就没边了。
波尔多到了冬天,便有沿海城市的风貌。晴朗时静谧,蓝天如玻璃;隔一天,便可能海边河上,白露为霜。葡萄园主说,不怕,怕的是倒春寒和秋天乍寒;开年时冻一冻,有益无害。
法国葡萄酒产区如云,但波尔多与勃艮第常自争强夸胜。大家都说波尔多是王,勃艮第是后,然而这对王与后床头打架床尾也不和。波尔多某酒庄主带我溜达时,带着温暖的微笑,轻扬眉毛感叹:2016年勃艮第天候不好啊,产量要减啦……
葡萄酒业与其他大多数农业类似,风险挺高。气候、风土、降雨,差一点便会出事。波尔多右岸地区的诸位,说起来便带豪气。波尔多左岸多砂石地,多产Cabernet Sauvignon,味道多沉厚,耐久藏,又有名动天下的五大酒庄;右岸多黏土地,多产Merlot,味道多细腻,分散的小庄主多。我去右岸,几位小庄主用老法国农民那种雍容华贵包裹过的骄傲语气——仿佛奶油海胆冻厚润味道最后的一点腥味——说道:“他们那都是商业制作,他们什么都懂!我们是在地里种葡萄的,不懂别的,只懂种葡萄和酿酒!”
先去了奥比昂酒庄。管事的请我们看他们那开创历史的不锈钢酒桶,请我们喝2011年的酒。是好酒。沉静但味道华丽,胡椒味,无花果味,甚至有点雪茄苦甜交加的余味:酒性有阳光微微的刺辣感,既柔又沉地收住了,仿佛黄昏雾霭。
去木桐酒庄。管事的那位姑娘端庄自持,带着走了一圈葡萄酒博物馆——好大的一个迷宫。据说全走完,怕要两个半小时。走过了一遭,照例请喝酒。这是2007年的木桐酒,还是香草缤纷味:黑醋栗、无花果、香草。我已准备着被华丽的口感灼一下,并没有。2007年的酒,已经收束得很好了,很平衡,一般酒习惯的见面礼式单宁味很内敛,舒展得益,所以入口的酒,仿佛一整块巧克力色的丝绒,敦厚地落在口中;须臾,味道散发,犹如滤镜下的阳光,五彩流动。我说,好酒。木桐的姑娘唇带浅笑,问我们可去了其他酒庄。嗯?奥比昂的2011年?姑娘唇边的浅笑加深了大概5度,就像女孩子用刀叉切鹅肝时听见你说到前女友似的,轻轻拈着自己那杯2007年的木桐,悠悠然:“2011年的酒,现在喝,还稍微年轻一点吧。”
龙博菲酒庄,管事的姑娘是个中国人。给我们讲葡萄品种土地划分、榨汁的心得、桶的时限、几年桶的味道。谈吐捷才,口若悬河,热情洋溢得仿佛要从身上扑出来。龙博菲所在的水土,20厘米左右的沙土,下面到70厘米左右黏土为主,再下面20厘米淤泥……水土特异啊。啊,你们是木桐那里来的?好呀好呀,我前段还去过呢,看他们打鸡蛋!——这是个葡萄酒术语了。为了过滤残渣,许多普通酒庄是用鱼胶,图便宜;木桐这类神级酒庄,财大气粗,心高气傲,动辄打几千个鸡蛋的蛋白来滤酒,害得庄里工作人员天天吃鸡蛋,那是后话。
请喝酒。圣朱利安地区头牌的酒,诚然是好。我对姑娘实话实说:没有木桐酒那么厚重、上大雅之堂,但柔和,果味流溢,味道细密轻柔,如见彩虹;妙的是前面味道厚润,到最后会有清香的酸味一扬——很女性化的酒。姑娘得意了,说她们家的酿酒师就是位姑娘,就乐意酿些不那么波尔多、不那么大男子气的酒。“葡萄酒嘛,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一直琢磨下去,就没边了。”还真是。
回程车上,路过传奇的拉菲酒庄。冬日的拉菲,没什么人,酒庄不开,只好看看而已。酒庄右手边,一带长长的土坡。懂行的朋友指给我看,说:“好土坡,不容易下雨,不会积水,表层砂石又多得恰到好处,可以保温。真是得天独厚,一块好地方!”我极目看去,除了一片绿绿灰灰,什么都没看出来。但这么一天下来,多少懂得了,也敬畏了。
庖丁可以目无全牛。懂戰术的人可以一张地图分析出战局。同理,在老葡萄酒农的眼里,看到好阳光,看到天上的云,看到某片坡度、砂石结构的地,大概已经能想象到几年之后,酒开瓶时的味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