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定西
2017-03-17姚雅丽
姚雅丽
八月的定西,风从坡上刮过,太阳从陇上走过。黄土地张开干渴的大口,向天空诉求。可天空不见一丝荫翳,蓝得像大海的影子。棉絮般的飞云是仙家的羽翼,它们拥有无垠的天空,自由来去,轻似梦,白如幻。它们离凡尘太远,因而保持着一种绝尘的姿态,引申出缥缈轻盈的审美意念,它们是来玩赏人间风景的,人间疾苦于它们而言,同属审美范畴。但如果它们肯按下云脚,一定会看到:田野上的风吹起黄沙,遍地的玉米焦头土脸,本该飘在风中的丰收欢歌却因水分的丧失,而演变成低沉的呜咽。
我驾一朵祥云,降落于这片土地。
苍 茫 大 地
土地呈现一片赤诚,它以一种陌生的姿态与天空对话。天空俯下身来,它的眼里是愧疚,还是劝勉?天那么蓝,蓝得失去了对比;云那么低,低得太接近人间,反而显出超凡脱俗的美。所有的色彩都因极度的简洁而充满无穷的想象。因为摒弃了任何干扰,思想的王国一马平川。所以,就算你想象贫乏,也依然可以凌驾于想象之上。
苍茫的原野上,空气稀薄,植被稀少,生命轻而重。群山袒胸露乳,风粗鲁地横冲直撞。牛羊踏过,朔风刮过,雨雪洒过,黄沙漫过,寻梦者走过,淘金者掘过,云游者飘过……这一切,黄土地都以诗行的形式镌刻。刻进去花朵的熏香和果实的思念,也刻进去沉重的叹息和绝望的呐喊。太阳的恩赐和摧残如影相随,痛苦和欢乐交织呈现,裸露的地表向诸神袒露着心声。土地苍茫而沧桑,它的胸腔发不出浑厚的共鸣,而是疲惫的颤音;土地生硬而冷漠,地下的根系无法展开、深入,干旱的煎熬蒸干了它的希望。地母啊!你曾经密实挺硬的骨骼疏松了,你曾经饱满圆润的乳房垮塌了,空荡荡地摇晃着,你还能掏出什么给你的子民呢?
草木庄稼在生存要义上,显出了极大的韧劲。地上的根须、枝茎千方百计地追逐,寻觅,吮吸,渴求,却依然被缚住了所有的脉络而无法舒展。叶片不再携带青春的葱茏,倔强的挣扎,终究不敌老天的吝啬。
久旱未雨,大地渴了,诸神渴了,万物渴了,仿佛有嘶哑的呐喊声从裂开的口子倔强地传出。那声音经久不息。穿城而过的河道失去了流动的韵律,裸露的河床有撕裂的疼痛,河床以原始的姿态仰望苍穹。是在哀求,是在呼唤,还是在互相追忆往事?一望无际的玉米已抽穗,在阳光下低垂着头,仿佛累了,或者心事重重。玉米棒包裹在片片长条形的叶片里,貌似丰收在望,实则囊中无物,就像干瘪憔悴的母亲垂下的乳房。
土地的慷慨与吝啬如此矛盾地统一。唯有残酷才能显出诗性,唯有艰难才能迸发出生命的呐喊。杏树的果子在地上跳跃,核桃在枝叶间若隐若现,黑枸杞黑珍珠般闪亮,成片成片的酒菊宛若天上飘来的锦缎,格桑花浅紫金粉,茎细叶嫩,娇艳得与这片土地毫不相衬。这些鲜亮的果实或花儿,以真实的姿态直面血腥,一如真正的勇士。它们拒绝过多的陪衬。我们从临洮县城出发往老子升飞处,往马家窑遗址,一路天高地阔,沿途并不见杂树繁花,总是呈单一的抱团状出现,单一的杏树或梨树,单一的杨树或柳树。叶子略显呆板,艰难的生存几乎耗尽了生命的能量,一成不变的日子让它们失去了激情和想象力。也许一种恒久不变的姿态就是最古老的诗行,或是苦难的冻结。
我站在一望无垠的旷野。玉米的海洋荡不起金色的波浪,风沙迷惑了我的眼,我的眼底一片潮湿。
阳 光 校 园
阳光,是西行的通行证。八月的定西,阳光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它驱逐尘埃,照亮灵台。我们似乎与太阳神携手,每行走一步,都有神圣的味道。我们走过戈壁连天,走过黄沙滚滚,走过旷野茫茫,都有阳光的眷顾。可是同样的阳光,在我们足之所涉的几所学校里,却显出非同寻常的耀眼,或者是因为学校本身的非同寻常。
暑期的学校,安静、洁净、空旷。花圃里,花开得艳惊四座,叶娇嫩油亮,翠色欲流。把贫瘠踩在脚下,把荒凉拒之门外,不理会天干地薄,生命以不可遏止的姿态肆意张扬,如仙人舒广袖,银河惊飞瀑。我以为自己错转时空,误入草长莺飞的春。我简直难以置信:几步之外,干瘪憔悴。而眼前,却是另一洞天——我看到这片土地上最唯美的建筑,丝毫不逊色于我在南方发达地区所看到的学校。色调鲜亮的教学楼以一种崭新、活泼的气息,瞬间让你的心欢欣雀跃起来,高空中的旗帜把昂扬的力量传递。你似乎可以听到,天籁般的诵读声声声入耳,在你心海荡起涟漪。虽是暑期,但学校特意通知十几个受助学生代表来与我们交流、互动。孩子们怯生生的,只是看着我们,目光雪水般纯净。他们有着阳光般明媚的笑容,小鹿般轻灵的身姿。他们脸上的高原红,是最美的花朵。他們眼里的渴盼、热望,如无声的电波,震颤了我。我心底母性的柔情如潮水般一波波漫过来,我把他们拥入怀中,轻轻抚摩。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带来了“智善慈航”爱心群友一百份爱心助学金,带来了一箱箱书包,一捆捆书,更是带来泉州人民一份份深沉的爱。爱跨越万水千山,不需要任何理由。
简单的捐赠仪式,温暖的话语,把希望和前进的力量一一传递。爱的甘霖,滋润了干瘪的土地,滋养了干涸的心田。
爱 在 路 上
一整个下午,我们爱心团一行奔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访受助学生家庭。裸露的黄土高坡,遍地枯槁的玉米把生存的艰难与倔强呈现给我们。
在大地上生存,要学会抗争、妥协。更重要的是:你必须唤醒自己,你必须清醒而又坚定地与各种力量抗争,你必须剥开层层包裹,直抵生活的内核,那里面流淌的是滚烫的血液和苦涩的汁水。我们绕过一望无际的田野,走进土地深处。
乍望过去,黄土地上的村镇和南方无异。小街上的店铺一样生气勃勃,各色各样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铁罐装的饮料,塑料袋装的食品,来自南方沿海城市的品牌鞋服,停放在店门前的小轿车、面包车、摩托车、电动车……工业时代的元素随处可见,商品流通的快捷抹去了地域的差异。只有印在颊上的高原红,透着太阳神的恩宠,提示你这是在西北,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黄土高坡。而当你往村庄的深处走去,你终于与现代文明渐行渐远,顺着历史的轨迹往回走,时空错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尘土漫天飞扬,追逐着车马行人的影踪。草垛堆在道旁,老牛拴在院墙边嚼着干草。杏树、杨树、枣树斜倚在残破的矮墙上。矮墙太老了,老得挺不起筋骨,看不到力量的存在,随时都有崩塌之危,荒凉感从摇摇欲坠的枝丫间无法抑止地逸出来。赤脚走在村庄里的孩童显然不合时宜,土里土气的衣着,蓬乱的头发,呆滞的眼神,拘谨的表情……消失许久的童年景象突然再现。时光倒退数十年,重回落后封闭、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种时光的停滞不前,你可以用来充满文艺腔地怀旧,却不宜把生活安放。
土坯房子,简陋的棚屋,或简易搭盖的铁皮房,晾晒着最真实的生活。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障碍,跨进庭院,预制板和铁皮混合搭建的房屋缺少家园的味道。家是一种融合了各种元素的实体,它需要一个过程,需要时光的打磨。而这种程序化的构建失去了温度,甚至失去了天长地久的念想,你没法生出落地生根的踏实感。屋后的杏果在高高的枝头上兀自晃荡着。庭院不设防,满地的油菜籽连同秸秆散发着太阳的气味,踩上去“咔嚓、咔嚓”地响,油菜籽欢蹦乱跳着,似乎在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走进阳光肆意游荡的场院。屋内的寒碜与阳光的热烈极不相称。所有的陈设都是陈旧过时的,连同炕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老人几乎没有知觉。而她的孙子,我们的助学对象,却颇有偶像派小生的味道:瘦高的个头,消瘦的脸庞,五官立体而挺峻,高原日照使他的面庞显出黝黑而油亮的色泽,裸露着太阳的恩宠与灼伤。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就像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曾经的自己。我们彼此相望,彼此用心交流,而无须动用语言,语言无法表述疼痛與苦涩。在离天如此之近的地域上,生活因离尘嚣太远而失去了真实性。他们活得那么纯粹,也那么艰难。永远以赤诚之心匍匐大地,耕耘土地,也接受大地的馈赠,同时接受更深重的苦难。他们不会逃避,也没有逃避的途径。
我轻轻地拥抱孩子,悄悄地把钱塞到老人的床边上,悄悄地把情意留下,而不敢留下叹息。
葡 萄 美 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琥珀色的酒杯摇晃着当年疆场的滚滚风尘。酒在任何重要时刻都是不可或缺的。喝了这杯酒,腰身壮,胆气豪!什么大敌当前,什么关山险恶,都不过是醉里挑灯,梦中看花。浑忘生死,不计荣辱。在贫瘠而广袤的土地上生存、折腾,既有诗性的一面,也呈现活着的本质。
村庄像是从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或者说庄户人家的宅院本身就是田野的一部分。我们走亲戚般,做客于定西市委办公室毛主任在临洮乡下的家。房子是毛主任的父亲毛伯伯一手垒造起来的,保持着陇上人家最原始的格局。牲口与人共享家宅,植物与人一同成长。鸡鸭“叽叽、嘎嘎”地吹奏欢迎曲,猪羊“哼哼、哈哈”地致欢迎辞。走进小小的庭院里,却见两株梨树各据一方。一株任性生长,直指云天,在庭院上空招摇着。另一株则把锐气小心地收藏,枝干矮矮的,横向舒展,伸向四周,在庭院里布下一片阴凉。我们雀跃着,顽童般,随手摘下梨子,在手心上蹭蹭,放进嘴里咬一口,甜蜜蔓延至心尖尖。
主人洗尘净脸、煮酒烹茶欢迎远方的朋友。矮凳上摆满了刚从地里摘来的西瓜,刚出锅的烙饼,刚烤出来的土豆、玉米。烙饼是毛妈妈用了最精细的面粉,把握了最好的火候烙出来的,色泽金黄,松软香酥,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烙饼。灶膛里炭火未灭,小火炉上炖着的鸡汤浓香阵阵……
千里相逢,主人情意殷殷,捧出葡萄美酒,掏出一颗滚烫的心,一杯又一杯。酒醺而情浓时,毛伯伯的二胡拉起来,眉毛扬起来,笑意溢出来。
毛伯伯的二胡拉得并不专业,颇有自娱自乐的味道。随性而潇洒,夸张而放旷,音节里跳荡着欢快,分明有客自远方来的欢欣。我们也放肆起来,或爬到炕上对酌,或在地上手舞足蹈。
主人待客,倾尽所有。最朴素的形式,包含最真的情,最暖的意。爱着我们的爱,乐着我们的乐。
惜别的笙箫轻轻吹奏。天之涯,地之角,我们相逢又别离。离开那片高天上流云的土地,离开那片“手可摘星辰”的土地,可仍有千丝万缕,魂牵梦萦。牵动你我的是一种目光中的渴望,一种心灵的约定,一种从土地深处迸出的深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