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刻上红字的人
2017-03-17杨遥
杨遥
艾琳是这个作家圈子中唯一的女人。她容貌漂亮,穿衣精致,与众不同的是喜欢把项链绕在手指上晃来晃去,耳钉插在胸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而且说话很野,荤素段子不忌,男人们与她在一起很放松。她人又异常敏感、细心,能照顾人,大家都愿意和她在一起。
梁海东几乎每天在微信上说几句讨好她的话,每次她在朋友圈发帖子,他差不多总是第一位回复,好像是她的卫星一样。艾琳知道梁海东对她的心思,但她一直在犹豫,他身上有种她看不透的东西,对她好,似乎对其他女孩也不错。他待人彬彬有礼,很是谦逊,总是面带微笑,但感觉不够阳光,好像隐藏着什么。
一周前,艾琳、梁海东等几个人一起受邀去X大学参加世界读书日活动,与创意写作中心的师生互动。
人集合齐之后,赶往在民国时期号称“中国华尔街”的太谷县。X大学建在太谷县郊区的大卫村,大得超过了艾琳他们的期望,也超过了毗邻的村落。崭新的柏油马路成丁字形修到学校门口,停车带里画着密密麻麻的白色方块儿,像跳格子游戏,停了许多私家车。公交车站已经修到这里,红皮黄条纹的公交车驶到这里淹没在密密麻麻的碧绿色出租车中。校门口是各种卖小吃的摊位,飘荡着缭绕的青烟,双臂都抱不过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电子喇叭吆喝声一声接一声,刺鼻的油炸臭豆腐的味儿远远就闻到。旁边是还没有播种的田野,有秸秆和垃圾在焚烧,黑色的烟柱滚滚而起。
几个人坐在车上在学校转了一圈,便去了“未名湖”畔的书吧。师生早已到齐,坐成圆圈。中间空着一排座椅,按照年龄顺序摆了桌签。大家依此找到各自位置,每张桌子上面都摆着花花绿绿的报纸,奇异的是还有相片。艾琳拿起相片瞧了瞧,是位年轻的男学生。
梁海东最为年长,第一个开讲。他的语速很慢,后嗓子发出的声音很重,颇有种文坛张大师的那种不凡气度,马上就征服了所有的师生。室内越来越静,连手机划屏幕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伴随着梁海东真诚的微笑,学生们进入了文学神圣的殿堂,像小天使展着翅膀飞翔。
第二位开始有些结巴,他平时有这样的毛病,一紧张就结巴。但结巴不影响讲课的效果,反而使学生们觉得他很真诚。后来他越讲越顺畅,慢慢有掌声响起来。
轮到艾琳时,她讲到文学的“真诚”,举了一大堆经典作家的例子,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鲁迅等等,语速又快起伏又大,她忽然感觉到室内异样的静,这种静和刚才学生们听梁海东讲时的那种安静不一样,而是深夜独自呓语,无人回应的那种寂静。艾琳意识到自己讲得深了,不应该在这个场合讲这些内容,她压缩内容,匆匆结尾。坐下之后,心里烦躁,拿起桌上的报纸翻起来。翻过前面的新闻,读起文学版面上的诗。诗说不上好,也不太差,有种真诚的气息扑面而来,艾琳想起刚才自己讲的内容,想起自己第一次发表作品,留意了一下作者的名字,芦苇,旁边还配着照片。看到照片,艾琳拿起桌上的那张,与报纸上的是同一个人。刚刚在心头涌起的那点儿好感荡然无存了,艾琳想,又是个急功近利、爱炫耀的家伙。
老师们都讲完之后,进入师生互动环节。主持人刚宣布完,就有学生马上站起来,是芦苇。真人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布满血丝。他站起来有些紧张,把桌上的一摞相片蹭到地上,弯腰捡了两三张,又赶忙站直,脊背像被擀面杖压平似的。他一连提了三个问题,语速很快,声音又低,大家还没有听清楚就结束了。而他笔直地站着,等待回答。
主持人说,芦苇,你能把问题再大声重复一遍吗?刚才没有听清楚。
芦苇的脸马上涨得通红。他把身子向老师们这边倾过来,放慢语速大声地重复刚才提过的问题,但说得结结巴巴,边说边停下来费力地思索,好像在回忆刚说过的内容。好不容易说完之后,又把身子挺得笔直,眼睛里的血丝更红了。
直到有人回答完他的问题,芦苇才大声说谢谢,脸上出现如释重负般的感觉,然后弯腰去拾刚才掉了的相片。拾完之后,往下坐,一不小心把头碰在了桌子上,“咚”一声巨响,学生们哈哈笑起来,本来有些严肃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立即有第二个同学提问。
接下来,同学们争先恐后提问,有的直接针对某一位老师,有的面向大家。奇怪的是,经过刚才那次磕碰,芦苇好像完全清醒过来,他连续抢着提问题,声音洪亮,逻辑清晰,而且同学们提出问题,他经常不等老师们解答就抢着回答,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一小时的互动时间,大概他一个人说了有二十几分钟,弄得大家有些尴尬,目光不停地滞留在他身上。
这段时间,艾琳一直呵呵笑着,转动她手指上的項链。有学生点名她回答问题时,才认真说几句。
活动结束之后,创意写作中心的负责人安排作家们去市里吃饭。芦苇热情地跟上来,一一和作家们握着手表示感谢,说晚上要去宾馆拜访各位老师。他这时没有半分拘谨了,而是一副自得的样子。
刚坐上车,有老师拿着一沓相片过来,让大家签名。艾琳看见是芦苇在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广场、泰山等地方拍的相片。她有些不解地问,签谁的名啊?你们的呀!刚才放你们桌子上的那些是送你们的,这些是让你们签名的。搞不定这个的话,我要烦死了,芦苇每天要不断地找我。拿来相片的那位老师说。艾琳拿出与报纸卷在一起的相片,发现背后写着:艾琳留念,芦苇。艾琳微微有些不快,她想芦苇起码应该称呼她老师吧?这时,梁海东说,靠,这有点不靠谱,在他相片上签我的名字。但其他人已经开始签,艾琳也觉得荒唐,还是勉强在一张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刚签完,那位老师又拿过一张来,艾琳问,还签?得签完啊!那位老师指着一沓相片说,又分给艾琳三张。艾琳拿到这三张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叫芦苇的家伙,于是恶作剧般地在背后分别写下梁海东等三位男作家的名字,把送她的那张折了一下,想想还是放进包里,但有种怪怪的感觉,像在街上被猥琐的男人撞了一下。
大家签完后纷纷议论起芦苇。有人取笑对方年轻时像芦苇,被取笑的人马上反驳,你才像!艾琳尽管心里对芦苇不感冒,但看到他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又有些可怜他。于是出口问道,芦苇是不是有病?拿来相片的老师说,和别人不一样。听到这样回答,艾琳后悔自己的提问。
到了饭店,创意写作中心的老师们已经来齐了,艾琳他们进来,老师们出来迎接。在书吧,一群老师坐在学生们中间,没有看清楚。现在单个站出来,几个女老师长得都不错,尤其有一位既年轻又漂亮,脸上还带着学生特有的那种稚气。
负责人招呼大家穿插开落座,好进一步熟悉和交流。于是那些漂亮的女老师们分散坐开,那位最漂亮的女老师正好坐在了梁海东旁边。
倒上酒之后,主持人隆重介绍双方宾客,最年轻漂亮的那位女老师居然是1990年出生的。她说自己和学生们待一起别人总把她认成学生。梁海东马上跟着微笑着说,我也把你认成学生了。一说话,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开始吃饭了,大家热火朝天地谈论文学和教学,互相敬酒。梁海东的头扭向旁边的女老师,笑着低声和她说话。他不断地说,像幼儿节目里那些耐心的阿姨,白牙齿一闪一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管其他人说什么。
人们敬酒敬到他这儿时,每次需要旁边的艾琳招呼,梁海东才好像梦游回来一样端起酒杯,傻笑一下,喝完酒马上又扭过脸,低下头去。神奇的是本来端着的女老师脸上渐渐出现笑容,开始明显是因为礼貌在应付梁海东,现在头向梁海东扭去,微笑着不住点头,偶尔还轻声插几句话。她的声音又细又轻,像水滴在琴弦上滚动,可是只朝着一个方向滚动。女老师另一边的男作家开始还咳嗽几声,想让梁海东注意点儿,也想引起女老师的注意。可是梁海东丝毫没有感觉,他把头不顾一切地扎到女老师旁边,像那儿有个黑洞。而且他的头越来越低,低到桌面下去,旁边的人只能看到他脖颈上的汗毛了。与女老师一起来的创意写作中心的老师们也有些意外,负责的那位故意抬高嗓子说话,希望梁海东和女老师有所觉察,他说话还有意提到他们的名字。但梁海东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在影射他们,他反而更加放松,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说笑声渐渐高了起来,有些肉麻的话居然让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艾琳看到梁海东这样,开始脸上还能保持笑容,后来手指上的项链越转越慢,终于不小心把杯酒碰倒。擦干净之后,她把项链戴到脖子上,扭转身子和旁边的老师谈论起今天学生们的反应。她有意几次提到芦苇。每次提到他时,就把头朝梁海东那边扭扭。梁海东毫无察觉,继续投入地谈论着。艾琳由不住拿梁海东和芦苇作比较,越比较越觉得他们相似,心里对梁海东厌恶起来。她想起梁海东以前和她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觉得有些恶心,庆幸以前没有答应他,但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他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也不顾自己的脸面。她为他感觉害臊,生气之下,在微信上把他拉黑了。
一桌饭,梁海东几乎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但他成了全场注意的焦点。快散场时,主持人说,梁老师,我们的小美女还没有结婚,介绍给你吧?梁海东正掏出手机来扫女老师的微信,慌乱地摆摆手,有些羞涩地解释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出了饭店,人员自然分成两拨,梁海东还意犹未尽,他望着漂亮的女老师说,今天大家很尽兴,我看索性不如再去唱歌吧,我请客。说着话时他还是带着那一成不变的谦逊微笑,艾琳心里阵阵发冷。
创意写作中心的老师们纷纷表示累了,说宿舍十点关门,回得晚就赶不上。
艾琳有些快意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梁海东有些不甘心,继续说,要不咱们少唱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他用目光邀请漂亮女老师,但漂亮女老师一出酒店就和自己的同事们站到一起了,看到梁海东的目光,她害羞地低下头,犹带稚气的表情确实像个学生。
创意写作中心的负责人说,十分抱歉,梁老师,唱歌的话回去确实太晚了。然后要打车送他们回去。艾琳说,送他们回去吧,我头有点儿晕,想走走清醒一下。负责人说,走回去太远,怕一小时也不够。艾琳继续坚持,其他几位作家也附和着要一起走回去。于是创意写作中心的老师们打车走了。梁海东的目光尾随着出租车,直到它拐弯后,才与艾琳们往学校附近的宾馆走去。
这个不大的城市,夜晚有些安静。穿过几条马路,就到了郊外。它不像别的城市,饭店、KTV、洗浴中心等娱乐场所密集地扎堆,而是隔段距离,才依稀有一座闪着霓虹灯的酒楼,门外摆着烧烤架子。
艾琳说,头疼。
梁海东说,要不咱们吃点烧烤歇歇?感觉有点饿,刚才好像没吃饱。
马上有人回答,刚才你还顾得上吃东西?哪有时间?
不就是说了几分钟吗?影响你了?梁海东反击。
艾琳心里更烦了,仿佛没听见他们说话,噔噔往前走,说话带点儿结巴的男作家跟上去陪她。梁海东和其他几个男的继续在后面拌嘴。艾琳皱了下眉头,加快步伐。昏黄的路灯下快速奔走的影子像马匹在奔腾。结巴男作家紧紧跟上,两个人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影子却时不时绞缠在一起,有时重叠成一个大影子,怪人似的,头特别长,有三条腿。
十几分钟后,艾琳和结巴男作家离后边的人越来越远。争论声却越来越激烈,一个大嗓门说,最少说了有两小时。梁海东分辩说,顶多十几分钟。
艾琳叹口气说,真累。正好不远处出现个烧烤摊,结巴男作家问,要不去那儿歇歇?艾琳点点头,选了大树旁边的那个位置坐下,正好树把路挡住了。结巴男作家在她对面坐下。摆摊的人过来问吃什么,男人点了肉串和啤酒,想起刚才梁海东提议吃这些东西时,被艾琳拒绝,心里有点儿忐忑。但艾琳并没有异议。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扇了扇炉子,微弱的火光从木炭上冒出来,火苗越来越高。透过沙子似的橘黄色火苗,隐隐约约有蛙叫声传来。前面没有路灯了,是大片黑暗,路掉进黑暗中像被吞噬了。
争吵着的声音走过来,大嗓门说,那么多人盯着你,只和一个人说话,还不害臊?梁海东略嫌嘶哑的嗓子说,我只不过说了几句,你难受什么?你喜欢她也说呀!两人吵闹着越走越近,黑长的影子先过来。结巴男作家站起来要招呼他们,艾琳一把拖住他。梁海东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俩,越过烧烤摊继续往前走,很快被黑暗吞噬了,声音还一截一截抛出来。
艾琳想起《聊斋》里,那个用绳子登天偷桃的故事,也是一截一截地抛上去。她怔了怔,遗憾和苦涩泛上心头,端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目光定定地盯着前面海绵似的黑暗,問道,你说咱们下午说的话学生们能听懂吗?结巴男作家不肯定地回答,能,感兴趣的学生应该能吧?艾琳说,我觉得我说得太多了,也有点深,毕竟这是些三本学院的学生,他们需要的不是这些。男人想起艾琳下午发言时,谈到的都是文学史上的大师,现场出现令人心悸的安静,苦笑着说,现在的大学生都玩网络、影视、游戏了,真正的营养不愿意吸收。说着,他想起抢着发问和回答问题的芦苇,他说,那个芦苇可能有触动。艾琳问,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去宾馆找咱们?男人摇摇头说,不会吧,只是说说而已,谁会那么认真?这时艾琳心里奇怪地产生种淡淡的渴望,她觉得自己尽管不喜欢这个学生,但希望他来。
艾琳与男作家足足坐了有半小时,喝了三瓶啤酒,才站起来往前走。
走进黑暗中,艾琳不由打个哆嗦,身子往旁边靠了靠。男作家犹疑一下,握了握她的手,艾琳没有拒绝,把他的手握住。男人看到艾琳牙齿的白光闪了闪,从她嘴里闻到了羊肉淡淡的膻味儿和啤酒的香味儿。他的手使了点儿劲儿。
他们以为剩下的路还很长,艾琳习惯黑暗之后,有些喜欢这种长,这黑幽幽的路让她感觉安静、放松。可是十几分钟后前面出现了光,有嘈杂的声音传过来,盖过了田野里隐约出现的蛙叫声,然后鳞次栉比的简易房出现在路边,有女大学生和男大学生牵着手像要归巢的小鸟。
艾琳把手从男作家手中抽出来,正了正身子,甩甩头发,像从梦境中走出来。
他们穿过那些门口挂着招牌,上面红底黄字,写着油条、蛋汤、丸子汤、老豆腐,面条、水饺、炒菜等字的油腻的简易房,看到公交车站牌。已经没有公交车,却还有两三个亮着绿灯的出租车,车门大开着,司机在吸烟。停车带里比白天看起来更拥挤,甲壳虫一样挤满车。
校门已经锁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保安在门口巡视,手中拿着长长的警棍,像驴的那个东西,裤带上的一大串钥匙不时发出叮当的声音。不远处的宾馆门口围着几个人,有几个人看着很熟悉。艾琳想其他人一定回来很长时间了,不回房间休息却在等她,心里有暖流流过,但想到梁海东时,觉得他虚伪。
艾琳继续往前走,有位保安莫名其妙地扬起手来朝她挥了挥。艾琳冲他微微一笑,不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到没有?
这时一阵咆哮声从前面传来,有个像野兽那样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她艾琳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骗子!骗子!伴随着喊声,有咚咚捣东西的声音和劝阻声传来。
艾琳心里一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加快步伐。到了宾馆门口,芦苇跪在地上用头撞地,发出“咚咚”的声音。艾琳想到刚才听到捣东西的声音。梁海东站在旁边小声劝阻,他的声音比起芦苇撞地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像鸡毛在胳膊上挠痒痒。
艾琳赶上前,看到地上扔着几张皱巴巴的撕碎了的相片,她拾起几张,拼到一起,是芦苇那些合影中的内容。翻到背面,上面都是她的字迹签下的名字,有她的,梁海东的,还有其他两位男作家的。名字上面都被红笔打上醒目的X号。艾琳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发抖似的抱紧了肩膀。她明白了什么,想起《红字》中白兰被当众惩罚,戴上标志“通奸”的红色A字示众的场景。
芦苇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艾琳时,他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他大喊,你们是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我多么信赖你们、尊敬你们,可你们都是骗子!让你们签个名都这么捉弄人!边说他边把旁边的碎相片拾起来,撕成更小的碎块儿,然后把头狠狠撞在地面上。血流出来,模糊了他沾满泥和土的脸,他继续喊叫着,“咚咚”撞着,仿佛要用头把面前的地面磕开道口子。梁海东惊慌失措地喊,流血了,医生呢,哪儿有医生?朝校门口的保安跑去。
艾琳感觉无地自容,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的玩笑对芦苇伤害这么大。她恨不得变成《聊斋》里那个偷桃的人,顺着绳子登上天去再也不下来,不面对这难堪的场面。可是她没有地方可去。艾琳颤抖着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手机、充电器、镜子、口红、小梳子、湿巾纸、校报、芦苇的相片,最后倒出来的是面巾纸。她手抖得几次没有撕开包装。她拉住芦苇,大声喊,别这样!别这样!对不起!
芦苇号叫着使劲挣扎。脸上的泥和血蹭到艾琳身上,把她的衣服污了。那些没有拾起来的相片被踩得面目全非,上面的芦苇像被施了各种刑法,有的缺了眼睛,有的鼻子被打歪,有的嘴不见了,丢胳膊少腿的更多。
忽然,芦苇的头撞到艾琳的胸上,她胸脯上别的那枚耳钉刺进了她的乳房。艾琳发出“啊”的尖叫声。
叫声的颤音还没有消失,四周顿时安静了。芦苇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他蜷缩起身子,突兀出一张长脸,用无辜的眼神惊慌地看着大家,因为眼神的无辜,使得充满血丝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清洗过,明亮干净起来。
四周的人们都盯着芦苇。
芦苇在众人的目光下战栗起来,把自己越蜷越小。
田野里,猛地暴起响声,一团火苗呼地升起,然后马上落下去,浓烟和臭味儿飘过来。
芦苇狠了狠心,站直身子,抹了把臉,大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艾琳捧着胸脯,眼泪涌出来,不单单是因为疼。她吃了羊肉串的嘴唇上泛着油光,有几粒红色的辣椒颗粒没有擦干净,泪流过嘴唇,油光淡了,辣椒颗粒还在,在橘黄的路灯下,变得有些发紫,像凝固的血迹。
这时,保安跟在梁海东屁股后面,慢腾腾走了过来。他们的脚步踩在地上那些辨不清面貌的相片上,像有活着的东西在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