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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路

2017-03-17黄宁

福建文学 2017年2期

黄宁

我们所有的悲伤都来自于有心却无力。正午,何欢回到办公室,面对电脑敲下了这样一行字。

福泽园的追悼会上,挂着阿福的肖像,微笑,他像是始终未曾远离。何欢面目哑然,喉咙的痰在淤积。阿福来到他的面前,又微笑,拍着他肩膀说,欢,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嘛,说到底,报社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何欢抖了下身子,也想要对着阿福笑一笑,但喉间的痰却喷涌上来,他猛烈地咳嗽。声音响亮,正在进行的悼词微微一顿。何欢慌忙捂住嘴,在他人的注视中奔走出去。

水泥地面接近70度的高温,里外仿若两个世界。他蹲在厅外台阶上,咳嗽自然而然地停了。这个时候,他又想抽烟。只剩最后一根烟,阿福又来到他面前,微笑,居然还掏出一个打火机,问他,要点火吗?何欢苦笑摇头,阿福嘴角一咧,打火机点着火竟然冲向自己,瞬间,他全身就被一团火覆盖。何欢见了,跌倒在地上。当屁股被地板热气烫起,他才猛然醒悟这一切都不可当真。

何欢起身,推开电脑键盘。自从开头第一句敲好之后,他枯坐,直到太阳慢慢西斜,竟再也打不出一个字。报纸周末有个版名叫“逝者”,专门怀念这座城市里逝去的人物。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阿福也会登在这个版面上——《海城都市报》首席记者,陈阿福——何欢此刻不想打一个字。小季从门缝探出半个脑袋,问说,何总编,悼念阿福的文章写好了吗?要准备做版了。何欢摆了摆手,用许副台长在追悼会上的致辞吧,你改一下,温情一点。

小季嘴巴圆成一个圈,他没料到何欢竟然不写了。当时是何欢自己提出要写的,现在撂担子了,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况且,他和阿福的交情,摆在那里,三年研究生同学,十年同事。小季不知道这次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季走后,何欢转动着地球仪。地球仪上的五颜六色不停旋转,何欢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所有重量都压在心头。说了一百次“狼来了”,这次是动真格了。报社是否继续存在,过段时间就见分晓。但报社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被蒙在自己的世界里。阿福隐约知道一点,何欢去医院看他时说了,但也没说透。后来阿福就陷入昏迷,何欢即使想再跟他细说,他也听不进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是否继续对他人隐瞒?包括孟苹。

有几个研究生同学是从外地赶来参加阿福追悼会的。何欢想请這些外地同学聚一下,但遭到了孟苹的反对。她正描着眼线,看着镜子里的他,你和那些同学都很熟吗?何欢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孟苹描好了眼线,回转身扯直了红短裙,正视何欢。

你要坚持请大家,那我没意见。但我不会参加。人家是来出席追悼会的,你拢一群人是要做什么?不单我,还有两个女同学也不会参加,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和她们俩聚。可以了吧?还有,你昨天在追悼会上跑出去,是为了什么?

何欢耳朵都要炸裂了。孟苹一连串的话,加上其中的疑问句,让他耳膜生疼。隔了一阵,他才回答说因为见到阿福了。孟苹已经走到门口,皱了下眉头,什么?何欢忽然笑了,说没什么,就是痰多咳嗽。孟苹说那你继续抽烟啊,烟抽得越多,痰越多。何欢说你不要再说了,你一早急着出门是要做什么?孟苹穿好高跟鞋,并不打算说明。而何欢似乎也习惯了她不说。

大门被推开,卧室里忽然传来了弟弟的哭声,姐姐拉开门,露出了睡眼惺忪的小脸庞。何欢赶紧把孟苹推出门外,要是这会儿被弟弟看见妈妈,那妈妈就别想走得成。他关上门,姐姐小跑着过来,扬起小脑袋问,爸爸,妈妈周末也要出去呀?她去哪里呢?

可能是去工作吧。何欢只能这样回答。因为,她可能去逛街,可能去社交,也可能去探亲,这些都有可能。何欢无法从这些选项中选择一个正确的答案告诉姐姐。弟弟的哭声又更大了,快两岁了,但睡梦中惊醒还是哭得厉害,特别是小手一伸抓不到妈妈,哭得更是仿若山崩地裂。

不行了,还是得叫爸妈过来帮忙带。何欢觍着脸给妈打了电话,她倒没说什么,只说好就挂了。收到社里办公室发来的微信,问,上午进单位吗?何欢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回了个字“要”。

爸妈就住在隔壁小区。他们来了,连看都没看何欢一眼,眼里只有姐姐和弟弟。姐弟俩也乖巧地叫唤着“爷爷奶奶”,特别是弟弟,奶声奶气,何欢爸老脸上的皱纹都要化了。何欢爸从小到大没给何欢多少好脸色看——

什么破工作,报纸还有几人看!

何欢假装没听见,关上门后愣了几秒,然后握紧拳头狠狠地捶了几下墙壁,直到手骨渗出血印。就他妈的是份破工作,可偏这份破活儿,弄得连人命也搭进去;但就是这样,居然还有人还想进来。他上午去报社,就是要商定新人名单。上个月报社组织了一次招聘,招记者。不是单纯采访报道的,还要会编,更要自带广告创收量。

第一轮考试完后,进入面试的有十个人,九个人听了面有难色。何欢把手一摊,现在报纸形势就是这样。不单报纸,广播电视也好不到哪里去。把你们以前在新闻院校里学的东西统统抛掉,什么新闻和经营相分离,没有,全部都没有!不要说我们这样的小报了,就算是大报,一样,你看它们那整版整版的软文,都是创收,都是钱!

他那天面试近乎失态。其他参与面试的同事都觉得惊诧,他向来稳重,怎么突然间变了个样?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为什么。面试前,他刚去医院探望了阿福——他已经鼻饲了,说的每句话都是在倒数。何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羞赧,挥了挥手让面试者都先离开,有消息会再通知。九个人拎起文件袋就走,独有一个女人不急不缓。她大大方方走到何欢面前,说社里和记者约定好提成比例就好,创收超标有奖,不达标就扣奖金,这样很简单。

说完就走了。何欢发了阵呆,然后才抽出这个女孩子的简历看。从武汉来的,名字叫“冯颜”,28岁。这个年纪的女子,用起来有些尴尬。何欢在年龄一栏画了道红线,她28岁的样子,倒是和孟苹有点像。不是说脸庞骨骼外貌的像,而是内在精神的一点像。比如说都是那样有自信的眼神。

那个时候孟苹的自信是真实的,而现在呢?

世界的败坏是从乳房松懈并下垂开始的。

孟苹好几次站在淋浴间的大镜子前,抹去镜面上的水汽,一边看着抚摩着松垮的双乳,一边愤怒。但这样的愤怒毫无力量。给弟弟哺乳完后,孟苹就发现乳房开始毫无逆转地松懈。就算做再多的瑜伽,喝再多的木瓜牛奶,也无济于事。

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愤怒。没有人逼着她要再生第二胎,即使是何欢也不敢;同样,也没人逼着她要继续留在电视主播的位子上,是自己不想走,不想转做幕后。但厚着脸皮出镜,她听到了各种嘲讽。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说她还赖在主播位子上,因为得到了赵台长的默许。她第一次听到这话,好气又好笑,心里骂那些人,真是愚蠢啊!也不动脑子想一下,赵台那么大一个领导,哪里会管得着我?要管,也只能是分管副台长呀。

说到底,是嫌我挡了路,占了别人位子。现在形势不好,很多电视节目都停掉了,主播和节目之间存在着“僧多粥少”的问题。孟苹开着车去单位,周六的街面车流明显少很多,她却依旧握紧方向盘。

我就偏不走,只要分管领导没发话,组织上没找我谈话,我就不走。江山都是用血汗打下来的,凭什么说让我放弃就放弃?哦,要我当雷锋?对不起,我没那么高尚。僧多粥少,解决问题得找庙里的方丈,要不然就是和尚自己多努力,冲着我来,没有用!

孟苹,太好了,你还是没有变!

在听完了她上述一番激昂陈词后,雯娟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此刻单位的共享空间,两个女人紧密挨着坐,桌上摆着两杯咖啡。共享空间为单位员工免费提供咖啡,孟苹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就跟喝中药一样。她也拍了拍雯娟的手背,不好意思啊老同学,白天我还得赶着录节目,只能请你先到我单位坐坐。不过没事,等晚上,咱们再和美兰一起,咱们仨好好吃饭聊天,红酒咖啡,“三人行”重现。咦,对了,美兰这次来没跟你住同间酒店吗?

没,没有。

雯娟忽然有些不安和尴尬,眼神飘到了别处,孟苹觉得有些奇怪。这次见到她,好像比以前话更少了。她是变了,还是没有变?孟苹拿不准,好几次提到美兰,她总是岔开话,或者干脆沉默。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雯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哪有,没什么事。孟苹,说真话,我羡慕你,并钦佩你。绝大多数的我们,已经决定或者被逼着决定躺在地上,等待生活的碾平。而唯有你,还是活得真实,拒绝向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一切投降。你要勇敢下去,當我们都阵亡了,你的存在,让我们能看到一丝尚存的光芒。

听着雯娟嘴里说出那么一堆话,孟苹非常惊讶。她这个传播专业的文学硕士,现在的剧团编剧,用充满话剧气息的腔调说出这样的话,近乎是演员在舞台上的内心独白。可问题是这个舞台并没有观众,孟苹也不是观众,她只能听。她甚至低低地觉得羞愧,她不值得、配不上雯娟对她的赞美。如果说这是一种赞美,而不是雯娟一时激动的话。她隐约觉得,雯娟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但这些事,当事人无意说出口。或者说,在当下,她并没有意愿进行表述。孟苹是访谈节目主播,对于被采访对象不愿提及的东西她有先天的敏感。她选择不追问。

我不胆小,但我也会有惶恐,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样。

乌云总会过去。你不用怕,至少还有何欢可以依靠。你是我们仅存的“班对”硕果,多少人羡慕。

你是不知道情况。我和何欢。孟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长叹了一声,整个身子像是软了下来。我们之间话越来越少,我有时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孟苹还想说下去,但导播助理已经来催促录节目了。她只好和雯娟说等她一下,下节目就去原来大学旁的一家韩式餐馆。那里是她们念研究生时的定点食堂。雯娟点了点头,孟苹这才离去。但要上楼的瞬间,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见雯娟的背影。她的肩头微微颤抖,长发将她的半个身子都盖住了。

当天晚上,雯娟和美兰都没出现。雯娟不辞而别,美兰在追悼会结束后就回北京了。孟苹不知情。在韩餐馆,她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喝了好几杯烧酒。

二十八岁上下,我们结了婚,我牵你你牵我,以后还会有个小宝宝,等到他/她出生,咱们一家可就真热闹。

结婚前,何欢给孟苹写了这样一封“情书”。这个故事的起源是,在两个人拍婚纱照的时候,她对他嘟囔了一句,大概是说,都要结婚了,但都还没收到过他的情书呢。何欢有些为难,现在怎么还会写信?又不是还在念书。孟苹说我不管,没有纸质的情书,就是不浪漫。何欢听了,差点要笑出声。他们念书时并无交集,毕业三年后孟苹进入同个单位系统内,这才熟起来。而相好也就半年的时间,还是阿福热心帮忙牵的线。孟苹这一边还更主动些,结婚也是她一再催促要快办。

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何欢开诚布公问孟苹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结婚,也不是认为你不够好。相反,你足够好。但是,会不会太急了?

既然足够好,那有什么理由不结婚?孟苹直视着他的眼睛,何欢当时不会料到,婚后,他会不断面对这样的直视。我觉得你足够好,所以想和你结婚。何欢,趁现在还不晚,如果觉得我不好,不想结婚,赶紧和我说,我们就此一拍两散,互不相欠。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需要一段婚姻。婚姻才能使人圆满。事业、婚姻、家庭、孩子、朋友等,这些组成了一个圆,我是个女人,我要尽力把这个圆画完整。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使命。

哦。何欢的嘴半天合不上。孟苹说的都是大实话,在是否结婚的问题上,她已经说得很清楚,没有一丝一毫想骗他,或者自我安慰的意思。很多人结婚目的也许各不相同,但他们总会自我安慰,婚姻是一睁眼一闭眼就过,和谁结婚都差不多,将就一下就算了。可孟苹不这样。婚姻是她人生的明确目标之一,是她必须牢牢掌握的命运,不容错过,不容失误,别的女人有,我也一样要有,而且要更好;最后,选对的人,总比选深爱的人保险。

这最后一点,在多年以后,那个叫冯颜的新记者,竟然对自己也说了一遍。何欢当时听到,万分惊奇,以为时光倒流,以为我们都拥有一个平行世界,在另一世界,有另一个的孟苹、另一个的我,只是他们衰老的速度远远低于我们。或者说,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他们就永远不会老。

可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衰老。冯颜现在是这样,但不保她八年后不会变成另一个的“孟苹”,甚至有可能更超过。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的冯颜,成功吸引了何欢的关注。而且,这种关注正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快速增加着。

最后定下的新入职记者是冯颜。何欢把她的个人资料上报给了台里。作为海城广播电视台旗下唯一报纸媒体,《海城都市报》原本拥有自主人事权,但年初的一纸文件将它的权力收回了。这怨不得任何人。何欢心里很清楚,从前年起开始大幅亏损,报社只能向台里求援,台里就像母亲,源源不断给它“哺乳”。台里贴补的钱全部用来发报社员工薪水,报纸创收能力严重不足。

许台,你要给我个说法吧。说要招人,是台里提议的;现在我们已经招到了,名单报上去,又不正式答复是否批准。这样我们工作很难做啊。

在名单报上去快一周之后,何欢终于忍不住,来到了许副台长的办公室。没有下属对上级的恭敬客气,何欢直接就把问题抛给了许副台长。他是分管台领导。

你近来浮躁了,心有点乱。许副台长泡着铁观音,何欢本来要幫着洗杯子倒茶水,但他想了想,什么也没做。许副台长看了他一眼。你心里不要憋着一股气,好像全世界欠你的。你着急新记者人选是假,真正在意的是报社整合问题吧。

是,我是报社总编辑,这么多人每天都等着吃饭,我不在意,那谁在意?何欢说,我就不理解,既然台里都有意向整合报社,那还招什么新人?多招个人,签了合同,要整合的时候怎么处理?旧人安置都成问题了,现在又多塞个新人?

你的问题很多,但我只问你一个。新记者人选里的冯颜,素质是不是不错?

她不错。听许副台长的意思,好像他之前就认识这个女人。何欢压下心中升起的疑惑,他是否认识她,其实并不重要。重点的是,何欢坐直了身子,报社究竟要怎么整合?许台,我们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毁灭从何说起?许副台长哑然失笑。他喝了口茶,首先你要同意我的这个观点,报社必须要整合,不然就是死胡同,台里不停“输血”不是办法,再说了,现在传媒环境也不好,台里创收也在下滑,资金压力很大。你同意不同意?

我,同意。可我同意有多大意义?就算不同意,不也得这样?

许副台长淡淡一笑。我再和你说第二点,整合是大方向,具体做法现在台领导内部有分歧,意见大致分成两类,一是继续保留报社主体,采编还是在报社,但经营、人事、财务都上交,整合到台底下的唯一广告公司。

何欢边听边点头。这个做法有利有弊,利就在于可以增加广告创收,因为唯一广告公司负责全台广播电视广告,有资源优势,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好的地方,就在于自主权大大减弱。报社和唯一广告公司是平级单位,从理论上讲,整合后两家级别还是一样,但实际上却不是。就像一只鸟儿,打断了两只翅膀。

那么,还有一类意见呢?

另一类意见。报社整体合并到唯一广告公司,成为广告公司底下的一个事业部门,叫作“平面媒体部”,与电视部、广播部、新媒体部等事业部门同级。

那我们成了什么!平级单位变成下属部门?人员去向怎么办?还有什么经营自主权可言?

何欢惊诧得跳起。这是最糟糕的整合做法。他原来预想过很多种可能,这个他曾想到过,但以为太过决绝,因此并没有往深里去想。可没想到,领导层里这个做法竟然是备选答案之一,是二中选一。

你激动做什么?许副台长年近五十,但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他揉着手,说,何欢,你报社要是搞得好,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倾向第二类做法。我和你把话说明白,报社整合的事我主抓,这个工作一定要做好。你要把责任挑起来。下半年台里要增设常务副台长,按道理应该轮到我,但你知道的,还有一个人也想上。所以,报社整合工作就很关键。赵台长说过,整合做好了,就一切皆有可能。反之,你懂的。

而何欢,你未来的路也绝不仅限于报社这里。

临出门,许副台长又加了这句话。何欢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心里却被某个莫名的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他说不出那样的感觉,只是紧紧抓住了门把手。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的路我自己走!

但当他走出台里,在大门外听见小广场旗杆上猎猎作响的风声时,内心忽然涌上前所未有的悲伤。碧蓝天空照耀下,几乎要将他照得虚脱。忍了很久,他还是拿起手机——

冯颜,下午来报社找我。

一度,孟苹会把别人开她的玩笑,说柯副台长是她的干妈,视作对她的侮辱。她为此愤怒,甚至不惜和对方拍桌子。但后来,她对这样的“玩笑”,不论背地里说,还是当面说,都只是一笑置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私下里,已经认了干妈。她提议的时候,柯副台长欣然同意。孟苹不是冲动一念,也不是随口一说,她是认认真真在天鹅大酒店设宴,请了柯副台长一家,在众人面前认了契。柯副台长高高兴兴喝了她奉上的茶,戴上了她专门请香港师傅打的金镯子。而孟苹脖子上,则系上了LV全球限量款丝巾,那是柯副台长去巴黎专门买的。在做这一切动作时,何欢就在席间,静静不发一言,脸上表情不会苦,但也看不出有多兴奋。姐姐和弟弟乖乖吃着酒店特制榴梿酥。孟苹都看在了眼里。

回到家,孩子都睡了后,何欢起身到了客厅阳台。想点烟,但被孟苹掐灭了。

你心里有什么话想说?

我能有什么话?何欢笑了。孟苹,原本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从始至终都配合你,你总要给我个解释。别人和你开玩笑,你要拍桌子,他们不懂,我懂。你妈,就是我岳母,她一个人带大你的,你不允许有人在“母亲”这个话题上开玩笑。为什么,你现在反而认柯副台长作“干妈”?

柯副台长对我是真心好,我和她都是女人,清楚她喜欢我是发自内心。我当年在新加坡,她看了我的电视节目,一眼就认定我,把我招回海城。这是眼缘。缘分的东西,你懂不懂?

缘分我不太懂,但我更懂什么叫“关系”。

你不要拿话来恶心我,何欢,你那点隐藏的小知识分子的虚假清高,自尊骄傲,最可笑了!孟苹说得很不客气,她等着他发火,但他硬生生吞下去了。她微叹,但嘴上仍然不松口。

别人对你好,你不要以为理所当然,不要矫情,好像这样的“好”是自己不想要的。柯副台长说她这辈子最遗憾就是没有个女儿,像小棉袄一样,可以让自己疼,可以陪在跟前说说话。她和前夫的儿子远在巴黎念书,很小就出去了。

现在的老公就不能陪着吗?

咦。孟苹觉得何欢的话好奇怪,而且有些幼稚。你是我的老公,你几时好好陪着我说话?

不要扯我们。

好,说柯副台长。她对我好,甚至我生弟弟,她说要不是还在工作,真想帮我照看。就不说她“副台长”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这样爱护我,我是不是应该很感恩?由此,我认她作“干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况且,我跟我妈说了,她也表示认可。

何欢有些无语了。他于黑暗中默默看了孟苹一阵,然后才说,“干妈”会好好保住你的主播位子吧?

是。孟苹回答得很果斷。而且会让我在电视的路上走得更远。你扪心问一下,我若变糟,于你,于这个家庭,会有好处吗?

你说的都对。

何欢结束了两个人的谈话。他走进客厅,犹豫了一下,又转回身去把孟苹牵进屋。屋外雾水浓厚,孟苹看见天空一道依稀的月光。

七夕这天,孟苹得知了何欢报社要整合的事。她知道得并不详细,别人和她说的时候,也只是说了个大概。她原来还想追问细节,但一转念,报社整合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是首先从何欢嘴里得知,而是通过别人才知晓,这就让她有些不舒服——何欢,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了?

陈升反倒说,事情比较敏感,具体哪种方案还没有定论,何欢不太方便外说。他替何欢开脱。但这看起来更是有些怪异。孟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他喜欢自己,关于这点,孟苹是很清楚的。她也清楚,陈升作为赵台长的秘书,私下里和自己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坦白说,我并不在意报社整合最后是什么结果。陈升有些意外,孟苹怕他误会,于是接着解释,我并不是不关心何欢的前程,整合的事当然会影响到他未来。我刚才说不在意,意思是究竟怎么整合,其实不是何欢能决定的。其次,何欢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肯定是有他的理由。

陈升听了她的话,似懂非懂。半天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说你们夫妻俩之间,真是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比如说呢?

这个嘛。陈升眼光忽然有些躲闪,不敢再看孟苹。他没料到她竟然会追问,而他说出这话后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始终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去议论别人的家庭生活,这本身就显得有些狭隘低下。就算孟苹经常当着他的面,埋怨何欢这不是那不对,但他终究是她的爱人——在他们分崩离析之前,你始终是个外人。

难以捉摸是说你们俩都有些“神秘”的意思。何欢是中层领导,许副台长也看重,但他好像总和领导之间若即若离;而你,可是海城台主播一姐呀。

陈升“曲解”了孟苹的追问,她心中自然很清楚。她笑了笑,喝下一口大麦茶。中午的时候,这家叫作“小条食堂”的日式餐馆挤满了食客。在七夕的中午,餐馆里有许多的男男女女,孟苹放眼过去,觉得他们都是一对一对。左右张望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餐馆的角落里,对面还坐着一个眼生的女人。

孟苹有些慌乱,以为是自己看走眼。她还想要确认,但陈升却说“埋单走人了吧”。她点头,匆忙起身,还差点把大麦茶打翻。出餐馆,正午的太阳洒了一地。她踩在上面,感觉像是踩在松土之上。坐在陈升车上要离开时,她才愤愤不平想起,为什么走的是自己?难道不应该走上前去质问吗?你慌个什么劲啊?

最近,许副台长和柯副台长都和赵台长走得很近哦。

孟苹没有留心陈升说的这句话,还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上述三个问题。

同事们纷纷议论这个月开始减薪,而孟苹却保持沉默。实在有人要提起这个话题,并问她怎么看,她只能回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种事情怎么拦得了。别人听了她的话,就有点讪讪,口上不积德的,把问话的人拉走,丢上一句说,人家是“一姐”,重要人物,怎么可能减薪!

在广告创收效益不好,众人都减薪(甚至从台领导做起)的情况下,她不但没有减,反而略有增加。当她收到工资短信的时候,一度以为看花了眼,或者银行出了错,但从柯副台长办公室出来后,她才知道一切正在发生的,不论对错,都已是存在的事实。而事实本身,必定有个起因。

干妈,这样会不会不好?

称呼“干妈”,孟苹只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面对柯副台长有些紧张。她认为工资不减反增是干妈的意见。如果是在以前,她并不会觉得这多出来的“爱”会有什么问题。她会心安理得接受。但现在情况有点不同。

干妈,我一直认为付出和回报是必须成正比的。减薪这件事,虽然我主持台里主要节目,但如果给我减薪我其实并不会有怨言。因为,大环境就是这样,其他台的日子也都是勒紧腰带。另外,我自己的节目我清楚,收视率虽然维持以往,但创收是在下降,所以……

柯副台长专心地削着苹果,听完了孟苹的话,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孟苹。苹果是给你的。日食一苹果,医生远离我。我之前和你叮咛过的,是不是没做到?这样不好,我看你最近镜头前就显得憔悴。我也有过面临各种压力的时候,但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要清醒。

清醒。孟苹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有些像触电。

我和你说清几个事。不减反增,这个不是我的意思,是赵台长决定的。他说领导降工资,但不能降有突出贡献人才的钱。说你是海城台门面担当,你出镜面临压力更多,反而要更鼓励。要是连贡献突出的人都降薪了,那不是伤了人的心,队伍军心不就不稳了?

孟苹心里一动,静静地将苹果放在桌上。柯副台长微笑,拧开保温杯。孟萍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枸杞红枣味儿。

一线人才是不降反增的。柯副台长喝了一口,稍微调整了坐姿。我再和你说另一件事。这事关系到你和何欢。整个媒体大环境是这样了,我们旗下很多资源要重整,过去太分散,现在要拧成一股绳,这样才能在传媒竞争中获胜。何欢管的报社必须要整合,这事你多少耳闻过吧?

是。听过。孟苹有些惨淡地笑。

现在有两种意见,我倾向于保留报社主体,但广告经营等权力收归到唯一广告公司。这样做好处是阻力会小一点。我一直认为改良好过革命,特别是在一个稳定结构里面。同样,这样做对何欢也是比较好的。他至少还有相当的采编权。

好的,干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柯副台长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但孟苹却很清楚她要表达的意思了。走的时候,孟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柯副台长以为有状况,于是问她,有什么心事吗?孟苹笑了笑,说没有,筒裙穿得太紧了,有点憋得难受,走一走就没事了。她挥了挥手,将门掩上,眼睛却忽然闭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很想问柯副台长,干妈,你说的各种压力,包不包括爱情?如果这个年纪还有爱情的话。但她觉得柯副台长并不会有答案。她自问,还有谁能听听她的倾诉?她给远在北京的雯娟和美兰分别打了电话。一开始都没接。等到后来,她们分别回了電,孟苹才从她们絮絮的话语中,得知了已经发生的一些事实。而那时,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惊讶得手机都快掉地上。

何欢发现,冯颜还是爱笑的。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去市文联谈一个活动项目,和对方交谈的时候她就一直面带笑容。在愉快和谐的交谈中,何欢会悄悄把身子往后缩,看她侧面的容颜。她真是好看呢。脖子光洁像玉一般,薄唇上抹了诱人的口红,脸颊滑滑能掐出水来。坐在她的身旁,好像都能闻到她呼吸的香气。

冯颜忽然侧着头看他,秀发低垂,何总编,“社区文学”的活动项目就这样定喽?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说的?何欢有些尴尬,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被发现了。

这个,小冯已经说了,基本上也就是我们报社的意见。何欢看着文联协会部负责人说,这个项目的初衷是小冯提出来的,她和我说了后我觉得很好,草根文学创作既营造全民写作氛围,又能推动阅读,效果还是很好的。

这个活动的起意是不错。前几天小冯采访一个文联的文艺活动,我们交换了名片,现场聊天提及想推广草根写作的意愿,没想到她很快就和我联系,还拿出了方案,效率真是高。

是吗?我原还以为她和你之前认识呢。她刚来海城,在报社当记者还没几天呢。何欢看了眼冯颜。他自己不知道,他那时的目光有多柔和。小冯不错,上手快,连你老兄都能“搞定”。

何总编开我玩笑呢。协会部负责人笑了笑,不过讲真的,咱们俩虽认识这么久,但你从没开口说要和我们合作活动,那我总不可能主动贴上脸对你说,何总编,我有个项目,想不想接下来,赚点钱呀?

他说完,何欢和冯颜都笑了。冯颜很聪明,几句之间她就听出了,或者是看出了何欢的一些特质,这些特质还不需要通过何欢自己表现,从别人的述说中就了解。而何欢,觉得自己听出了她笑声中的含义。

方案如果协会这里确认没什么问题的话,我马上就会着手和几个社区联系,发动街道、居委会力量报名参加,让更多社区居民参与。冯颜说。

好。我看很好。协会部负责人起身送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笑着说,活动做大一点很好,就是经费上,坦白说,我们能出的钱也不多,几万块钱的小活动,就怕你们做起来辛苦。

不辛苦,有活干总比没活强吧?何欢和对方握手。再说了,这个活动带有公益性质,我们多做一些这样类似的活动,以后也期盼着还能有机会多和你们联系合作呢。

对方含笑,没再说话,并目送何欢的车离开。在车上,冯颜把着方向盘,目光沉寂地看着前方。她的新车是起亚小SUV,视野不错,就是座椅惯有的皮革味还轻轻飘到何欢的鼻子。他再一次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两个人共事时间很短,短得他对她过去的了解几乎是空白。除了见识了她工作勤奋有效之外,与她有关的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

你的新车不错。

有辆车跑业务比较方便。

何欢听到她说“跑业务”,而不是“跑新闻”,心里忽然舒服了很多。她把新闻当作业务来看,说明她不是简单地只负责采访报道,而是有业务责任感,要通过新闻去拉动广告创收。就目前表现来看,何欢对她还是肯定的,至少招了个会干事的记者。

为什么会来海城?你已经是之前那家大报的首席记者。

现在还有所谓“大报”?冯颜流露出一些不屑。网络铺天盖地,报纸还有多少空间?所谓大报,也许只有《人民日报》那几张特定报纸了吧。

那来我这儿的《海城都市报》,不是更小?这我无法理解。

何总编,我的人生想多经历一些,想换一种活法,不行吗?

在红绿灯前,冯颜踩住刹车,转头给了副驾驶座的何欢一个调皮的微笑。就这个瞬间,何总编忽然才深有体悟,她和孟苹还是有不小差别的。而冯颜似乎并不想就为什么来海城这个话题与何欢进行深入探讨,她对过去采取了一种不愿提起的态度。何欢很快就读懂了。而这个时候,冯颜又和孟苹何其相像。

28岁前,同样讳莫如深。

何总编,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想到了一个人。

是你的爱人吧。

呵呵。

何欢一笑,冯颜也几乎同时一笑。两个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个默契。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笑话背后的东西,但手机却响了一声,是小季发来的微信。他在微信里说,新新媒体公司问上午还过去吗?何欢回他,去。

小季已经在新新媒体公司门前等着。陪同等着的还有公司副总。副总是个女的,漂亮,年轻。何欢看见她,心里就有数了,这很符合黄达的风格。副总边走边说,真是抱歉,黄总临时被市委宣传部叫去开会,他让我来和您接洽,有关新媒体业务合作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何欢点点头,在公司走廊上挂的一幅相框前停了脚步,部里开会一般会提前通知,怎么开得那么急?副总歪了一边脑袋,我也不清楚,说是谈国有文化企业体制改革,蛮重要的。何欢又认真看了看相框里被放大的15寸照片,然后才离开。

从新新媒体公司出来已经快中午,何欢问小季怎么走,小季说不好意思,今天日子特殊,我得去赴约。何欢心里疑惑,但并没多问。那么,就照旧让冯颜开车送了。冯颜问去哪儿,何欢说先去吃饭,然后再回报社,有一家新开的餐馆叫“小条食堂”,听说还不错。冯颜笑了笑,何总编,你确定要一起吃饭?你知道小季刚才为什么急着走?何欢一头雾水。冯颜说今天是七夕啊,中国人的“情人节”,小季他吧,我估计是要“赶场”,中午晚上各不同对象。

何欢松了松安全带,吃个饭罢了,哪里这么多的“讲究”。小季是小季,我们是我们。

听到这句话,冯颜看了何欢一眼。何欢大概也觉得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有什么问题。但说出口的话,怎么收得回来?“我们”就“我们”,越解释越怪。途中他接到了黄达打来的电话。先是说对不起,然后说部长急着见,谁叫我这家公司是文化体制改革的“排头兵”。何欢说,我知道你“红”。黄达笑骂,你这是在寒碜我。怎么样,合作的事有什么要求?何欢说电话里不谈工作了。我刚在你公司,看到你把咱们班毕业5周年聚会纪念的照片挂在墙上。黄达说咱们班多厉害,研究生毕业很多人在传媒界做得有声有色。不夸张说,海城传媒圈半壁江山被我们系的给占了。

何欢却忽然觉得心底一阵悲凉。现在的形势,传统媒体还有多少好光景?而在衰败开始前,甚至已经有人提前离场了。譬如阿福。

唉,阿福。何欢提起他,黄达叹了一口气,然后无声几秒。

对了,我们同学,美兰和雯娟的事听说了吗?啊,你不知道?亏你老婆孟苹,原来和她们还号称“三朵金花”。我和你说,美兰和雯娟都离婚了。你知道为什么离婚吗?美兰和雯娟“换夫”啊。你不明白?就是美兰的前老公变成了雯娟的现老公,雯娟的前老公变成了美兰的现老公!

何欢听了感觉有点晕。以至于后来在“小条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全程无言。他一直在想着黄达说的故事。一个充满魔幻的现实故事。在魔幻世界里,阿福会重新活过来,美兰和雯娟在不停地彼此“换夫”,而孟苹则是永远还在28岁,冯颜和那时的孟苹相见了,两个人还彼此手牵手,互称“姐妹”呢。真他妈的好。何欢忍不住拍手。冯颜全程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吃着饭。

连着好几天,何欢和孟苹这对夫妻似乎都有话要问彼此,但两个人都静不下心来开这第一口。他们的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前一天的影子,从早晨被孩子嚷嚷声吵醒,到晚上洗漱完毕后把整个人扔在床上,两个人之间再无规范动作以外的东西,再无必须说的话。

但其实,他们清楚,有些话一定要和对方说。谁先开这个口?何欢和孟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生怕这个话先说出去,非但不能得到理想的答案,反而让自己输了。最终,还是孟苹忍不住。在八月底,按照孟苹的要求,他们去了一趟姐姐的幼儿园园长家里,送去了月饼和购物卡。在回家的路上,在周边黑夜之中,孟苹率先开口。我知道你们报社要被整合的事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说,我却反倒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哎,算了,不谈这个,反正你是这样,喜欢闷在肚子里。

何欢有一记无声的苦笑。

前段时间干妈,她告诉我报社整合的事。她也把她的意见和我说了,她倾向保留报社主体架构,经营归到唯一广告公司,采编还留在报社,她说宁要改革不要革命,宁要改良不要改革。

瞎扯淡!

你等我把话说完。你作为报社总编,她希望你能支持她的意见。你的意见,在台里最后决策的时候,占有很大的分量。

把我拔那么高,简直不像话。何欢笑了,顺手摸口袋,空的,这才想起他下定决心要戒烟。从决定戒烟到现在已经有两天了。他把车窗摇下一点,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最后定案肯定是赵台,柯副台长说我意见重要,难道还让我在开台长办公会的时候跑过去说,赵台,要这个,不要那个?

孟苹有些羞怒。干妈的意见肯定对你是最好的!如果是另一种方案,把报社整体并在广告公司,成为它的下设一个部门,那你要做什么?部门总监?这要笑掉大牙的。你三十岁就已经是报社总编,整个台里最年轻的中层,过了六年反而降级,真要发生这事,你要被载入史册的。

你觉得我的得失心会那么重吗?何欢不再有浅薄的笑。我头上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报社那帮兄弟姐妹怎么办?他们是曾经和我一起冲前线的。保留了报社,留下几个采编记者,我一个人做“山大王”,有意思?柯副台长要我支持,许副台长也要我支持——他是要报社彻底并进广告公司,你,亲爱的孟苹,你说我要听谁的?

听到这里,孟苹知道谈话进入到了一个僵局。彼此都僵持在各自的立场里。或者说又是个死结,谁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套,而这样的解套要让双方都满意,就目前看来,几乎是实现不了。孟苹揉了揉头发,碎短发,在黯淡夜色中竟然有了些微的灵动。

许副台长要你的支持,是答应了给你指出一条明日康庄大道吧?

柯副台长获得我的“支持”,你不也是得到她的承诺?何欢笑骂,什么狗屁支持,不过就是让我当“打手”,搞定报社人员,稳定情绪,不要上訪闹事,风平浪静里让该走的人走,该解决的解决掉。

孟苹不好反驳他什么,他说得都对。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没有立即可得的解决办法,再说下去就是废话了。她决定转个话题,尽量舒缓呼吸,用一种大度又不带怀疑的语气问,那天见到你和一个姑娘在“小条食堂”吃饭。

哪天?何欢开始纳闷,但很快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内容。他冷笑,她还故作轻松发问,真以为我和冯颜有什么?真有什么的话,还会让你发现?何欢脑袋里突然爆出这样一个念头,有些出乎意料,他不自在咳嗽几声。我和你说下这件事情的由来。我们那天是去谈业务。

谈业务和中午吃饭有什么必然逻辑关系?孟苹这样反问何欢。彼时,她已经开着车行驶在湖滨北路上,地铁二号线的施工让路变得弯曲。没有关系,我希望我们都不会犯错。

何欢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又觉得有些怪。为什么说是“我们”呢?

在实际生活当中,孟苹很少用到“我们”这两个字。实际生活如此,写文章就更少用到。她写散文和诗,尤其是诗,写得很有自己特色。有一首诗叫作《无尽之路》。原诗有点长,分三个小节,现在放上第一个小节:

从海城到狮城,用一种激荡的方式

去横跨

迷雾的晨曦,归林的倦鸟

所有花香都在盛开

如有一天我老了

那必是选择了安全的方式去爱

而我也只会在远方路上老去

但一切的恐慌都不会浮现

只因我们面对大海,以梦为马

这个小节是她在新加坡写的。原诗到此就结束了,后面还有两个小节是后来续写的,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三小节诗。但她写完这首,之后就再没写诗了。当时她把这段小节送给了新加坡的一个人,她在诗里用上了“我们”这两个字,那个人读到之后,曾经产生过感动。这是孟苹为数不多用“我们”来表述的时刻。在某些人面前,她会用到“我们”。其他时刻,她不会这么说,也不会这么写。不单自己不用,别人如果用了,她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陈升这次就用了“我们”。他来到化妆室,孟苹刚结束录影,准备卸妆。看见他有些意外,问说你怎么会来了。陈升看着镜子里的她,捏着卸妆棉抹去脸上的脂粉,喉咙忽然打了个结。孟苹见他没吭声,抬眼从镜子里看他,心里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她当作什么也不懂,继续抹着脸,又问他。

别光站着不说话呀。平时话不是说得挺溜,哄得上上下下都舒服。

你这是笑话我吧?陈升知道有点失态,但感谢孟苹没有把气氛弄得尴尬。他拖过一把椅子。来看下你,和你说件事。明天赵台要在各演播室走一遍,看一下节目录制情况。到你这儿,估计是十点左右。柯副台长、你们部门主任都会陪同,提前和你说一声,主要是让你多做准备,状态起码要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原来状态不好?

这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陈升“嘿嘿”一笑,但也没多作辩解。笑过之后,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后才说,原来状态不是不好,是太饱满了。怎么说呢?他停下,将门掩上。就是明眼的人,或者了解你的人清楚,你是憋着一股气在录节目,想证明给大家看你是“一姐”,主持效果和功力都仍维持在最好。我的意见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可我就是不想输嘛!

孟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把卸妆棉扔在镜台上,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她觉得眼睛有点热辣辣。

陈升把手伸过来,还递上一张纸巾,另一只手像是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会输,我们会一起想办法。他又更靠近了一些,看着孟苹抓着纸巾的手慢慢从紧张到松开。他起身,靠在镜台前,俯下身,几乎贴着孟苹的面说话。

我之前和你说过,许副和柯副都往赵台那里跑得勤快吧?到现在了,你有什么想法?何欢怎么想?我在赵台身边,他对谁任常务副台长都没太明显的倾向。唯一要做好的,就是报社整合。因为报社是开端,它启动得好,后面其他改革就能顺带着出来。所以,这一步走得很关键。现在,我们就等着看何欢了。

陈升,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要在我面前提“我们”这两个字?孟苹在心里苦涩。她听着这样那样的“我们”,整个人几乎都要崩溃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卸了一半的妆将脸呈现出阴阳两种效果,就像是在看一部劣质的20世纪80年代香港鬼片。如果不是感觉到身体还有温度,心还在跳动,孟苹几乎就要尖叫起来。

我不是何欢,他也不是我,我们谁也不能代替谁!

黄达要请何欢喝酒。他说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阿福追悼会那天心情很不好,本来想找你喝酒,但后来公司有事就给耽搁了。其实公司能有什么破事?说到底,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它也不姓“黄”,它姓“公”,我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罢了。何欢心想,他这样的说法,和阿福曾经对自己说的何其相似。我们貌似是这个总,那个总,但公司本质上却和自己无关——黄达的公司,属于海城日报社;而何欢的,则是属于海城广播电视台。

我们都是各为其主,屁股决定脑袋。

黄达喝下一杯清酒,做了一句话小结。此刻,在马可大酒店的日本料理店,樱花包间里,四个人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来之前,黄达对何欢说,各自带一个女伴,不然两个男人喝酒太寂寥。黄达带上的是公司副总,何欢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叫上谁。这几年他喝酒少了很多,总不可能让孟苹一起来。那么,还有谁呢?临下班的时候,何欢问冯颜,愿不愿意?冯颜笑了笑,何总编真是不会约人,现在大家都很忙,有谁临时约的?而且问“愿不愿”,一听就没什么诚意。在前往日本料理店的路上,何欢开着车,对冯颜说,我讲真话,如果你刚才说不愿意,那我也就一个人去了,孤身寡人。冯颜嘴角一笑,摸着暗红色的指甲。

黄达说,何欢,你怎么不喝了?这样做没劲了。旁边的副总很识相,笑盈盈给何欢倒了一杯清酒,说以前听黄总提过,何总编号称“千杯不倒”,这酒量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何欢一笑,他瞎扯,他自己才是金刚不坏之身,我的酒量和他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黄总,我敬您一杯。前两天跟着何总编去您的公司那儿学习了,很先进,在新媒体开发运营上,你们确实很值得我們学习。

在何欢和黄达连喝了三杯酒之后,冯颜向黄达敬酒。冯颜说的话没有夸张,她确实觉得黄达的新新媒体公司走在了前面。《海城都市报》虽然也一早开发新媒体,从最早的网站、博客,到后来的微博、微信公众号,一个都没落下,但总是效果不明显。

黄敬喝下了酒,然后又回敬了一杯。他放下杯子,语气却变得有些沉重。他说,你们看到公司现在运营得好,但我和我的团队,其实分分钟觉得像走到悬崖。新媒体竞争很激烈,我们虽然背靠日报社,这个海城最大的报纸集团,但报纸日子不好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做新媒体,为报社各个报纸提供新媒体服务,同时自己也要不断去外接业务,不然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黄总的意思是,新媒体投入很大,前几年都是靠报社在投钱,这两年开始要我们独立运营,经营压力就很大了。新媒体烧钱,后起之秀又很多,我们不拼的话,很快就被甩了。

副总这样替黄达作进一步解释。何欢听了,笑了笑,说问题又回到了我们刚才谈到的。说到底,公司或者报社并不是我们一个人的呀,我们为什么要那么拼?

谁让我们捧上了“媒体”这碗饭?黄达开始苦笑,摇头。当时年纪小啊,一想到记者仗义执言,全身热血就沸腾,想也不想就念新闻。一介穷书生,只有写点文字,除了靠这个混饭吃,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但他妈的现在时代是在飞快变化,文字的力量还剩多少?但没办法,我们都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我们要跟着列车往前跑,我们年纪慢慢大了,但这世界逼得我们思想和行动不能变老,搞媒体变得要紧跟技术,不然就会在前进道路上被无情抛弃。

黄达一番话,让包间里的其他人都沉默。他说的是实情。实情就是这样,所以很现实,但必须接受。何欢这时候十二万分地想抽烟,但身上已经没有烟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半是宽慰黄达,半是对自己说,你们已经算不错了,至少很早就有危机意识,早准备,也早投入。但像我这家报社,上面是广播电视台,虽是唯一一家纸媒,但毕竟和广电业务重叠少,地位就摆在那里,台里投入少,任凭我怎么努力,影响力也始终打不开。现在可好了,报社还要被整合了。

何欢说完这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应说。酒喝多了就是这样,容易把平时不易说的话说出来。但他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其他三个人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好像早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冯颜,她没有什么表示,这有点不太正常。

你不用装作神秘的样子,你们报社要整合的事,上次部长开文化体制改革的会,我已经知道了。黄达说,文化体制改革是盘大棋,报社整合是其中一个棋子,但对你们海城台来说是打头阵的急先锋。部长在会上说海城台所有可经营资源都要整合,剥离事业属性,组合成一家产业性质的集团公司。部长还点了我的名,说可以借鉴报社集团的做法,学习新新媒体公司。我在会上没好意思说,但会后和赵台说了“见谅”。

为什么?

冯颜有疑问。她看不出黄达有任何需要说抱歉的地方。但黄达说何欢懂他的意思。何欢笑了笑没接话,后来才和冯颜作了说明。黄达是“拎得清”。部长表扬他,但他知道这个话一定不能飘飘然。在体制内,赵台级别远在他之上,虽然不在一个单位,但还是属于宣传系统。其次,他也和我说过,他清楚为什么现在会做得有成绩。那是因为早转型,投入早,他不认为功劳都自己一个人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何欢和冯颜走在一条湖畔小路上。时值夜晚,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发出不太好听的声音。他们吃过饭,就和黄达说了再见。酒店外就是一片湖,何欢主动提议走一走。冯颜没有拒绝。

那下一步,报社整合要怎么做?

冯颜问何欢。何欢一下子变得有些烦躁,他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可是能逃避得了吗?逃避不了。许副台长、柯副台长、孟苹,甚至还有现在的冯颜,都要他的回答。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何欢忽然抓起冯颜的手,她低声惊呼,他拉着她,不管不顧,沿着湖畔奔跑。夏末的燥热顺着他的耳朵蔓延,他像那个不打开巧克力盒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的阿甘,一路跑,直到路的尽头。他将她拥抱,两个人呼吸急促。何欢闭上眼睛。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女人,28岁时的样子。何欢补充了一句,就是你现在的年纪。

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哭过?记忆里好像只有爸爸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哭着求爸爸不要走,但没留住,他拎起一个皮革包,里面装着他在家里最后留下的几本书,然后就走了。是头也不回地走。嗯,我再想想,顶多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下,但没回头,我哭着喊他,妈妈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跑出去。爸爸身子微微抖了抖,还是走出了门外。我回过头,哭得很伤心,还对妈妈拳打脚踢。那个时候我好像要升初中了,力气其实是不小,亏得妈妈承受得了。后来长大上大学,懂事一点了,和妈妈提到这段经历,有些羞愧,又有些自责地向她说抱歉。但妈妈反过来还安慰我,带着自责,说你那么小,就要看见人世间的支离破碎,要说抱歉的是妈妈。在生活里,我没有维系好和你爸爸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回城知青,在当年匆匆恋爱,匆匆结婚,又匆匆生活,走着走着,各自就走上了彼此不同的路,并且,再也没有可能往同一方向、同一道路前行的机会了。妈妈希望你能理解,希望你能谅解。作为母亲,我确实让你受到伤害了。

在听完妈妈说这些话后,我抱着她,趴在她肩头。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但我咬着牙,硬生生将掉下的泪吞下去。我只在当年爸爸离开的那夜痛哭过,后来就不掉泪了。因为,掉泪完全是枉然呀。你看,我哭得那么伤心,爸爸何曾回头?爸妈何曾修补和好?都没有。所以,我不哭。

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像12岁时的自己那样,哭泣。新加坡永远那么溽热与潮湿,我呆坐在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从黄昏一直到黑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无法寻找光明,所见只有黑暗。但你知道吗?这还不是最悲惨的。最悲剧的是,像飞蛾那样扑火。明知他是一团火,自己仍然要扑过去。所以,他们现在指责我、嘲笑我、侮辱我,我都要接受,没有人逼得你往火里跳。是自己要扑身过去,并以爱情的名义。

他和我说,对不起,还是不能和你走,我需要她。如果离开她,我的公司,我之前所有努力都要坍塌了。哦,居然还用了“坍塌”这两个字。一个闽南华侨第三代,还能有这样的中文水平,算是不错了。我没有去深究,到底他的事业重要,还是我重要。我如果这样去问,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我只是问他,我们在一起两年了,在这中间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爱我又有多深?

我如果爱你不够深的话,那我就不会送你保时捷,不会在你工作的新传媒附近黄金地段给你租房子,就不会……

他犹豫半天,竟然用这样的话来回答我。够了,不要再说了。我觉得你这是在侮辱我。别人也许可以,但你不可以。你心甘情愿付出,我欣然接受,我并不欠你什么,因为前提是我们的爱。可如果现在你用这些话来搪塞,或者验证我们爱的深度,那你真是对我人格的践踏。

对不起,孟苹,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

他要来抱我,但被我用力推开。你不能再抱我了,你说的这些话已经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曾经。在我仍然相信你说过的,那些“和她离婚,要和我在一起”的话之前;在我仍然相信你,曾真心对我之前,请你赶紧离开这里。这里是我工作的场所,同事们要进来录制今天的节目了。我不想被人当作怪物看待,也不想上八卦杂志周刊,不想封面写上“城中富家子情断电视女主播”。如果给彼此都留下尊严的话,哪怕这个尊严微乎其微,也请你快点离开。我转过身,听到他一声叹息,然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一直强忍着,扬着头,绝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可现在没有办法了。我回到租屋,像12岁那年的一场哭泣,放声大哭。我和自己说,绝不再为“爱情”哭第二次——如果在世上还能再遇到的话。我哭了很久才止住泪水。第二天,我就会把他的所有东西退还。该还的还,该退的退,我们互不相欠。我给远在海城的柯副台长回了短信,我告诉她,我想回去了,狮城已无所留恋。

我们所有的悲伤,来自于有心却无力。

可终究我们也许会是一场梦

在梦里哭泣、悲伤,仰望天空也无效

梦碎最容易

只消没有睡眠的猫儿,于潜伏中

一声低喝,我就会在惊恐中醒来

我知道所有梦开始的方向

但梦醒后的前行,却并不在我记忆里

并不在我计划的生命之海

12岁时哭泣,28岁时流泪

我说,我应该飞,而非匍匐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会早一些。何欢印象里,以往空调可以开到国庆过完。但现在晨晚的凉意已经很明显了,特别是夜越深,凉意越足。他还在半夜被冻醒,关掉空调。他睡在小卧室,孟苹带着姐姐和弟弟睡觉。

他把手机点开,打开微信,看许副台长给他发的信息。信息是这样写的:我和柯副台长都已向赵台表达了意见。赵台没有马上表态,他说报社总编,也就是说的你,如果能确保平稳改革,员工不闹事,事情都好办。赵台说,能确保这一点,哪种方案他都同意。下周开办公会,你表态,然后领导表决。上次和你谈话已经一个多月了,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就是从20楼跳下去,一了百了。何欢站在卧室外小阳台上,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天空底下抑郁,为什么有人不愿再留恋尘世与肉身。真的很烦。为什么偏偏是要我在二者中选其一?这是你的命啵,一开始就你自己选的路,没得改。阿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他身后,依旧微笑。何欢有点恼,我知道,是我走的路,没人逼我。阿福说,你莫恼,我没有笑你的意思。我一向是很佩服你的勇气,这个你心里清楚。你进台里,也没做管理,没选择相对还好做的电视广播,而是进了台属报社,从记者干起,一步步往上走。我和你同期进来的,我是看着你把报社搞起来,最高峰的时候,咱们报社足足有四十来号人呢。

是啊。何歡眼神里浮现对过去的神往。记者、编辑、发行、广告、行政等等,亲得像一家人。那个时候多美好。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不说话,就已十分美好。

后面那句,好像用得不是很恰当哦。

我知道。难道要我说天下无不散筵席,看它起高楼,看楼塌了吗?我从不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懊恼,因为都过去了,没有挽回余地。我恼的是,为什么美好永远无法持久,昙花一现,青春短暂,他妈的爱情一去就不会回来!

你这恼都是凭空来的。有一年我们去鼓浪屿上的一座庙,上面刻了弘一法师的字:悲欣交集。我们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被捧,有时被贬,世态就是这样。

世态炎凉,从来如此。我当年毕业出来,真是一腔热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可现在世界败坏成什么样了?一个明星公开自己的离婚信,公开骂曾经爱过的女人出轨,就这样的新闻霸占媒体资源好几个月,你说传媒还有什么前途?但这也是没办法是不是?我算是有些心灰意冷了,真的。这个时代,需要的是拼命向前的奔跑,是狂欢至死。你和人谈情怀,谈理想?那就是个笑话!

那也不至于这么悲观的。阿福虽这样说,但结尾却还是冒出一声轻叹。现实还是要我们去面对。你去黄达的公司谈合作,不就想改变,想跟上变化的步伐?

亡羊补牢。何欢起身,脑袋有些疼。现在报社走得七七八八了,走的人很多是我招进来一手带的,但他们走我不埋怨,我只怪自己本事不够,没把报纸做得更好。现在剩下的这班兄弟姐妹,我为难的是,要怎么和他们开这个口。两个整合方案,不论哪一种,最后肯定还是要走人,但他们很多是上有老,下有小,跟我拼这么多年,就得到这个结果?

我说过的,报社不是你一个人的啵,你肩上压太多,想太多了。阿福也起身,站在了阳台边缘上。大家都等着你的话,你坦然地说,大家会理解。何欢,那句被说烂的话,你知道吗?就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欢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他撑在阳台栏杆上,仰望天空,那最亮的星上,会不会住着阿福呢?喵。楼底下传来一声猫叫。何欢想又是那只流浪猫在呼唤了,大概等着他下楼给它喂食。

何欢觉得,在和报社同事说出自己意见前,还是要先和冯颜谈谈。他曾找过许副台长,把自己关于报社整合的决定告诉他后,他就问了一句,那冯颜的人事关系,你打算怎么处理?就为着许副台长的这句话,何欢觉得就算再难也要硬着头皮开口。他给两个选择方案,让她选。但他还没开口,反倒被冯颜抢了先。

你这几天好像有意在躲着我。中午,采编部办公室只有两个人。冯颜把门关上。何欢看了眼门上的窗格。冯颜继续说,你在担心呢,还是临渊恐惧?

何欢一开始没听清楚她说的“临渊”,后来想到“临渊羡鱼”这个成语才明白了。冯颜,你的前世也许是鱼儿,在深渊之处畅快游嬉。具体是什么鱼?是锦鲤,你面目虽清瘦,但身体的饱满却掩饰不住。就像那晚在湖畔,他一伸手搂过她的身体,在手掌间既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又实实在在体会到了美好的身体。但一切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

你在想什么呢?冯颜敲了敲桌子。她好像把头发也剪短了,侧脸看着他的样子,像极了孟苹。何欢心里一凉。他坐直身子,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在回忆一些细节,然后想要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冯颜,事情是这样的——很多事情往往并没有准确的答案。担心的说法,有些太轻视我,但是不是还能奋不顾身一跳?我可能没有什么信心。临渊羡鱼,最好的办法是退而结网。

你脑子没事吧?冯颜嘴角流露出了嘲笑。拐弯抹角说一堆废话,是想开脱,还是想解释?感情的问题没有那么复杂。喜欢就是喜欢,不爱就是不爱,黑白分明。你不能在动了心眼,起了意图,付出言行之后,然后说,抱歉,这不是我真实的态度。算什么?退而结网,你要知道,是要做好鱼死网破准备的……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凝重,你真以为我会怎么着吗?你当我傻啊!

在这个当下,何欢很想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贴唇上热吻,同时掀开她白色的短裙。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说话,她也不再开口。《花样年华》里有一幕,周慕云和苏丽珍坐在西餐厅里,两个人不说话,周慕云的烟在默默升起。何欢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在这个时候也要点根烟?但他否定了。因为他决定了要戒烟。大概一根烟的时间过后,何欢说,时间很宝贵,我们之间没有必要为某个东西争执。

某个东西?呵,当我没问,你继续。

我们来谈谈报社整合。我和许副台长说了,我支持第一种方案。不是我决绝,而是长痛不如短痛。保留报社主体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会遇到大浪淘沙的局面。社里保留一部分人,但到了最后,时间错过,又蹉跎一阵,那时要是走人,不是更惨?所以,不如就现在,彻底解决。趁着台里还能开出不错的条件,一次性解决,工龄补助能多拿尽量多拿。别等到最后,台里连补助金都不给了。现在走人了,还能再想着找机会重新走一条路子出来。

冯颜笑了笑。她光洁的脸上露出了超越年龄的深沉,虽然嘴角还是挂着笑。她一副把何欢看穿的表情。这么说,你还是替大家着想的?那我想问下你,你甘愿自降一级,在唯一广告公司里做个中层?你好高风亮节。还是说,许副台长给你指了一条更好的路?

何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世界处处充满荒谬。冯颜,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呢?他默默地在心里说话。直到不笑了,他才说,你不用“操心”我。反倒我要“操心”你。台里决定第一种整合方案后,人员流向方面,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要愿意继续留,我推荐你到唯一广告公司,广告公司有收费电视栏目,你可以当电视记者,同时跑广告业务。第二个选择,不愿意留,还想继续做媒体,那推荐你去黄达的公司,主业还是做新闻采编。

那你对我真“好”。想得挺周到。

许副台长也想得很周到。他还提醒我。

说到这里,何欢和冯颜不自觉对视一眼,接着冯颜莫名笑出了声。何欢见她笑了,心想不如我也笑一笑吧。于是,他也笑了。

没有一点防备,孟苹遇见了冯颜。在遇见的那个当下,她甚至闪过念头想要走。但这个很荒谬,是不是?怎么会是我要走?好像阴沟里见不到光的老鼠。谁也不能按下我高贵的头颅。孟苹摸着自己定型的發髻,笑着叫黄达。

黄达,你也来了。

他虽然是一闪而过的意外和尴尬,但孟苹还是发现了。这很可笑。孟苹心想。在另一头,黄达则很快回以笑脸,侧了侧身说,老同学,有一阵没见了。今天是世贸双子星开业,我们是负责全程媒体营销,我们自然来了。

哦,我们,还包括你身边的这位美女吗?

呵呵,黄达笑了。他略微退后半步,冯颜,很出色的记者,我真愿意她是我的人呐。但可惜了,她是你们的人呀。她在何欢手底下。

那我还真不知道。第一次见呢。孟苹把在“小条食堂”所见的那幕吞了下去。她上下打量冯颜,你见着眼生,何欢基本上不和我说报社的事,你是新来的吧?

冯颜嘴角微笑,很得体地伸出手。孟苹姐,你好。我在何总编桌上放的全家照上见过你。

孟苹心里一顿。她以“全家照”的方式来说见过自己,而不是通常别人说,从电视里见过,这样的方式很特别,甚至有些刻意为之,好像里面藏着多深的含义。而这样的含义,只是由说话者抛出,具体怎么解读则要靠听者自己了。孟苹想到这层,忽然窝火。和我来这套。

哦,看来你还蛮仔细,何欢的照片你也看得那么清楚。

习惯罢了。大概做记者久了,职业病了,喜欢观察。

喜欢观察是个优点。能够看到别人所看不见的东西,发现新的事物,产生不一样的感情。孟苹双手叉在胸前,看着冯颜。两个女人个头虽然都差不多,但孟苹是主播,学过形体,因此旁人从侧面看,似乎她更显得挺拔些。

但妙就妙在,冯颜更年轻,整个人无形中闪透着别样的味道。具体是什么味道,那就见仁见智。冯颜呢,只是微笑,看着孟苹说,孟苹姐说得有道理。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不再多说,不再绵里藏针。

无声胜有声,无形胜有形,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吗?笑话!孟苹不愿再和眼前这个女人无意义纠缠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姿态首先要高。我是谁啊?新加坡前华语新闻主播,海城台现任首席主播,何欢爱人,两个孩子姐姐和弟弟的妈妈。此外,她到目前为止,尚拿捏不准,何欢和冯颜间,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存在。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全是感觉。这样的感觉,多少制约了她。

在一旁的黄达越来越尴尬。他挠了挠头发,你们接着聊,我去和商场老总说几句话。黄达要走,冯颜也跟上,黄总等下,我和你一起去,来前说好要访问他几句呢。那么,孟苹姐,我们回见咯。冯颜朝孟苹挥手,孟苹却看向黄达。他脸上的表情怎么那么复杂?她看着他们俩消失在视线。现在,只剩下孟苹独自站在原地。这几乎要证实了她之前最坏的猜测,她有且仅有一次质问过何欢,他那次说“不”,她选择相信。如今,又到了这样的地步,需不需要再次质问,或者追问?

那次,是在拍完婚纱照的晚上。何欢不在家,打他电话也没有接。孟苹是从妈妈家里打的电话。快结婚了,孟苹想多陪陪妈妈,所以当她提出暂时和妈妈住一段时间时,何欢并没有表示反对。他们的婚房是两室一厅的新房,首付款各自出了一半,但装修和买家电的钱是孟苹出的。面对钱的时候,何欢多少有些局促,因为毕业工作不到三年,并没有积攒下多少。于是,这个时候,孟苹就站了出来。她推出一张信用卡,我来付。何欢看着桌上的白金卡,张了张嘴。

刚开始,孟苹打电话,何欢没有接,她并没有在意。或者临时有事去报社,或者被朋友叫去应酬,都有可能。她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孟苹说还是国内好,新加坡那里的华文电视剧俗套,演员一口马来腔。妈妈没有看她,像随意说起,你确定放下了新加坡的人事?你确定现在的这个何欢就比前一个好?

妈,不是说好不提新加坡发生的事?我从来没跟何欢提起过,你以后也不要再说了。不管他在不在,都不要再提。

妈妈说好,然后削了个苹果,削得极好,苹果皮一直连着没有断。孟苹以为这个苹果是削给自己,但妈妈自己吃了。妈妈说,苹果要吃进肚子里才知道好坏。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何欢不怎么说话,看上去“老实”的样子——下午刚拍了婚纱照,晚上人就不在家?打电话也不接?

这不是很正常吗?孟苹忽然觉得很累,或者是因为拍婚纱照累了。她不想再看电视,也不想再和妈妈说下去。她觉得一切是庸人自扰,但第二天她看见何欢的手机屏幕,上面跳出一行字:

你有一条新信息,XXX

何欢,XXX是谁?

他从卫生间出来,孟苹平静地问他。他皱了下眉,孟苹摇着手机。

一个大学本科同学。

女同学吧?昨晚我打你电话没接,后来你也没回我。孟苹这次说得很冷静。有些直觉是不用明说的。孟苹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啊。XXX是一个如此明艳的名字,她看上一眼就好像看见了千里之外。

是,昨晚和她在一起。何欢回答得更冷静。她是我前女友,来海城出差,她知道我要结婚了,提出想见我。

何欢,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不太合适。但我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我和她只是说话,各自谈彼此生活,什么也没有发生。

真的什么都没有?你能保证你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孟苹质问何欢,追问何欢。但在得到何欢确实、肯定的回答,以及毫不含糊的目光后,孟苹打算不再问下去了,也不再放在心里。选择爱人,是爱其所有;选择婚姻,是包括承受。孟苹选择相信,很多事情,你与其去追究到底,还不如戛然止步。

我希望我们之间诚实以对。我相信你,何欢。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没做过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宽宏大量的态度看待我?何欢心中多少有些愤懑不平,但他并不打算表露出来。好一阵后,他问她,一个忍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他问,你从新加坡回海城,是不是那里发生过什么事?

有什么不愿回首的过去?我从未问过你那段经历,但我不会硬要你说。你说,我欢迎;你不说,我也从此再不提起。

你既然已经清楚是“不愿回首”,为什么还要问?孟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角会有泪花,而心底还会一波又一波。

唉。何欢叹了一声,半晌无语,然后将孟苹搂在怀里。孟苹环抱着他。孟苹心想,我很多心里的话都放在日记里了,当然,是网络上的博客日记。如果有心,或者说假以时日,何欢有可能都会看得到。但其实看不看得到,都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难道我们跨过高山,越过平原,穿过森林,还有必要惦念着回头看吗?

一直回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尽头呀。

十一

你说我和一个女人很像,像她28岁时候的样子,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冯颜开著车,将天窗打开。虽然一早隐约猜到可能是她,但我其实在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何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傻?

冯颜把车停在珍珠湾,那里靠近大海。她心里想,海城这点真是好又可爱,离海那么近,大海随时等待你的目光。而且还有海风吹来,吹进眼睛里,若是流眼泪的话,还可以把责任推在海风身上。

你想什么?好像灵魂都飞到天上去了。何欢碰了碰她的胳膊,两个人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的海。他们再一次去了黄达公司,回来的时候,冯颜提出要去看海。他猜到她有话说。但真在海边了,她却又无言。

其实,我也没交谈的欲望,很累。何欢摇下车窗,让秋天的气息进来。我和孟苹“冷战”了,她不和我说话,把我当作空气,透明的,从身边经过,都要隔了有十公分。冯颜,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蛮搞笑的。你怎么以为,我会知道你家里的事?冯颜忽然有些不耐烦。蹙着眉,手抓着方向盘。何欢心想,你看,你看,还真是和孟苹像呢。冯颜觉察出了何欢的注视,她把他的脸推到另一边。“冷战”发生,究其原因是意识形态分属不同阵营。冯颜笑了笑,你和孟苹间,就属于这个。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何欢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天窗打开的一小爿天空。我和报社部分员工私下沟通过了,沉默的有,提条件的有,但我想应该都能好好解决。无非就是钱。孟苹不该埋怨我,我没得选,她也没得选,甚至轮不到她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很大。从你刚才的话理解,孟苹也可以完全不选你。

什么意思?

你在背地里和一个和她很像的女人,你来我往,你以为孟苹会高兴?她完全以为,我们之间……冯颜说到一半,手机响了,但她只瞄了一眼,就掐了静音。何欢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来电人名很熟悉。何欢摇了摇头。冯颜继续说,前几天我和她相见了。我本来想躲,但她却径直走过来,还伸出手要握手。我犹豫着,也握手,从她略微冰凉的手心,我感觉迟早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何欢听了不置可否。所谓“惊天动地”,无非是两个面向,一个是冲着工作,一个是冲着家里。他猜测,孟苹大概会是后者,具体而言是对着自己而来。但他又觉得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那个夜晚,他是拥抱了冯颜,而且嗅到了她身体的花香,但实际上后面什么也没有再发生了。

但以上这些,孟苹哪里会懂?自己也不可能解释给她听吧。就算解释了,她会相信?何欢忽然觉得全身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我真的累了,冯颜。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比如,我和报社老员工沟通,我要承受他们异样的眼光,嘲笑、悲怨、愤怒、无奈,等等,每道眼光都压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哦,这就好笑了。你刚才还说“好解决”,无非是多花些钱嘛。

但他们毕竟是跟我打过江山的呀。“好解决”是自欺欺人。何欢顿了下,伸出手牵起了冯颜,五个手指穿过她柔软的指缝。何欢叹了一口气,他们成了改革过程里的“牺牲者”。也许“牺牲者”这个词不够准确,但他们确实是付出代价。他们,包括我在内,都是传统媒体人,当年报纸发行量十万份,新闻报道屡屡得到省市乃至国家级奖的时候,哪里会预想到今天这个地步?

冯颜松开他的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在东北的国营钢铁厂下岗了。那时我还小啊,只知道爸妈没工作,家里肉吃得少了。爸妈还那么年轻啊,就下岗了,但有什么办法?日子灰暗得就像北方工厂烟囱飘过的烟,但再怎么暗,不是还得过下去?爸妈咬牙和武汉的亲戚联系,从东北到了内陆,家里亲戚在当地有点关系,安排爸妈重新进厂上班。但就是这样,我们日子也是过得紧巴。累不累?当然累。但有什么办法?既然还要在路上继续,那就不能停下脚步呀。

何欢笑了一声。他对她的过去,从她的叙述中又多了一分了解。而他对她口气中流露的“海燕”,又或“保尔·柯察金”式的句子,在觉得突兀之余,又抱有一丝怀疑。在他这个年龄,再面对这类的句子,多少有些尴尬。

你不用流露那种怀疑的表情,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路都要靠自己走。

何欢苦笑,摇了摇头。之前和你沟通过的,报社整合,成了唯一广告公司内设部门,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台里去了,继续留下来,同时也告知许副台长了。

冯颜轻轻一笑。含混的回答里,似乎包藏着别的意思。只是这层意思,何欢现在还不懂。他一时也没往深处想。现在,他感到不安,或者难受的,是肉体里有种勃发的欲望在膨胀。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你别想那么多了。冯颜开着车。你该想着,你老婆那里,怎么交差吧。

“交差”是一语双关。事后,何欢有些无奈地躺在床上,看孟苹起身重新穿好内衣,这才体会到这点。他悲哀地发现,孟苹的乳房虽有些松懈,但整体身材曲线却还保持很好,而他自己的胸膛肌肉也仍然硬实,但却使不上力了。至少在她身上,已经有些无力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我们悲伤的来源?

那天晚上,孟苹下节目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她去主持一场直播的“两岸大学生歌手赛”,她在屏幕上笑得越灿烂,何欢就越觉得悲哀。她台风还是很好,但她输在了年龄。这个很残忍。但姐姐和弟弟却看得很开心。姐姐跟着节目里的歌唱,弟弟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只要见到孟苹,就笑得嘴也合不拢,还拍着小手叫“妈妈,妈妈”。何欢一边摸着弟弟的小脑袋,一边放空自己的思绪。

孟苹回来,两个小家伙已经睡了。床头亮着微弱的灯光,她沐浴好穿着睡衣,问何欢,怎么还没睡?何欢说睡不着。她坐在床沿,看着分别睡在床两侧小床上的姐姐和弟弟,自语,姐姐上大班了,要分开来睡,国庆节布置下小房间。何欢点头,然后问她,今晚主持还顺利?孟苹看来还在兴头上,那些大学生节目结束了还找我合影,说我主持得好。何欢“哦”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孟苹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她不悦,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干妈推荐我上节目的。她说多接触些年轻的节目,增加在年轻观众里的影响。你知道我在台里顶着多大压力才上节目的吗?别人可以笑我,但只有你不行!

你小点声。不要吵醒姐姐弟弟。

何欢这样说,孟苹却突然扑上了他,并把他压在底下。她解开绑着的头发,黑丝散发着好闻的玫瑰花味,发梢一丝丝撩拨着何欢的脸。他开始觉得脸上痒,然后是全身,血液流动也开始加速。孟苹帮着褪去他的裤子,然后坐了上去。何歡只觉得全身力量都要往中间集中了,他开始呼吸急促。他闭上眼睛,只期待那高昂一刻的到来。但那一刻最终没有来临,冯颜的脸庞却闪现在他的脑海。他不敢睁开眼睛,这是真的吗?这上面的肉体,是冯颜?他开始紧张,浑身颤抖,耳边听到一个声音问他,你怎么了?何欢感觉到动作停止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孟苹和冯颜的脑袋竟然长在一个身体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她开始落床,把脱去的衣服一件件穿起来。他想扳过她的肩头,但被她打了回去。她起身,柯副台长要和你谈谈,明天中午吃饭。

十二

干妈,这个大学生歌手赛的直播,我有点担心。选手都是大学生,年轻,平常我都是主持访谈节目,我怕自己应付不来。

哦,是这个原因吗?你会对自己的主持不自信?这不像我认识的你吧?

对不起,干妈,主要原因是,我担心台里说闲话的太多。怕就怕不单是背地里议论,还会有人有心捅到赵台长那里。您知道的,常务副台长的人选最后还是他定,已经到关键时期了。

孟苹,你知道做人最难做到的是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很难。就像常务副台长这个职务,我说不在乎,那是假话;但是,有些事,不是你越在乎,越在意,就一定会保有的。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干妈,我不太能明白您的意思。就我听到的,许副台长的呼声现在很高。我也没用,何欢不听我的,站在了许副台长那里。

这怨不得你,甚至也怪不了何欢。他本来就是许副一手提起来的。我一早已经猜到这个结果,当初让你试着去劝,我想可能也是徒劳,但后来一想,无论怎样,还是要请你对何欢表明一下我的态度。至于他接受与否,我想,这不是我最在意的了。

那么,干妈,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是,不希望看到你受到伤害。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之后。

柯副台长这么说,孟苹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海城的秋天不显山露水,甚至中午的时候,燥热还一度让你觉得回到了夏天。但晨晚与白昼的分别,还是凸显了海城之秋。在秋的早晨,孟苹陪着柯副台长爬山。现在,两个人站在山顶已经有一阵儿了。孟苹低下头,干妈说的经历“一系列的事”究竟有哪些呢?她默数,是不是要从阿福离世开始算起?一件一件又一件,但这些事情,不管明或暗,都和一个人有关。何欢。

唉。孟苹微微闭上双眼。柯副台长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其实很想告诉柯副台长,从新加坡回到海城的那天起,她就暗自发誓,再也不会被别人伤害。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柯副台长拉着她坐在了一条长椅上。椅子背后有一棵树,从山石中间生长而出。柯副台长说,报社整合的事,会不会影响到我?会,但影响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何欢支持许副,最后结局会不会如他们所预料的?我看也未必。何欢啊,还是有书生气,重感情,他当自问,许副真的承诺他什么了吗?具体到哪个职务呢?有吗?

孟苹摇摇头。她从未听何欢提起。他总是一笔带过。这世上的康庄大道,是别人给的吗?她没有确切答案。

还有一件事,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柯副台长摘下她的玳瑁眼镜,揉了揉眼角,然后重新戴上。许副报的方案,里面人员分流计划里,有个叫冯颜的。个人简介里,有一句话是——具有较高的经营管理能力。这是什么意思?

孟苹这时候苦笑了。我哪里会懂?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句子。天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这不会是我。我28岁以后的人生之路,都是计划好的,不会也不允许有例外情况发生。深呼吸,她摸了摸有些微凉的右脸颊。

回家后你和何欢说,我有些话想和他谈一谈。该说的我还要说,至于他能不能听进去,这就要看他了。

何欢,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发现糟糕了,进不到你的心里去了。过去的时候,不论如何,我总会找到一条路,通往你的心田。可现在,你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虽然脸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纱布紧紧包扎着额头,但你却未有一分一点的疲惫,好像从未有过伤害,不再有焦虑,就这样舒适地沉睡。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当真正的伤害到来,我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或许,我并非如自己一直扬言的那样,无所恐惧?哦,他醒来了。

何欢睁开了眼睛,想说什么话,但是只张了张嘴,后来变成了一个微笑。这个微笑温暖,又有迷惑性,就像当年他们俩在中山公园独处,划着小船,她不小心划桨把水打到他身上,她连声说对不起,他报之以一笑。她想,或许就是这个微笑,让那个当下的她下定了决心。

我接到小季电话就赶来了。是报社的哪个人打的?报警了吗?

呵,这像你的风格。先不说报警,先问问我的伤情吧。

孟苹把手一摊,忽然觉得很累。到这个地步了,你就没必要再这样了吧?如常的嘲笑就免了吧。何欢,你把报社当自己家,把他们当兄弟姐妹,但他们就是这样对你?报社整合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自始至终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反而处处替他们着想,但你最后落到这地步,值得吗?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价值来判断。咦,陈秘书,你也来了?

知道你被打了,孟苹急得不行,在停车场车怎么也打不着火。我刚好要来,就让她坐我的车。赵台第一时间也知道报社发生的事,让我来了解情况。我现在清楚了,主要是那些分流出去的老员工有意见,一两个人带头,就集体闹事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你是为他们好,长痛不如短痛,而且赔偿金更多……

陈秘书,不说这些咯。个人业障个人背。

你说得很对啊。所以,那些打人的,闹事的,就要对自己犯过的错担责。

陈升要打电话,何欢压住了他的手,不要打了,不要让警察来处理,我们内部自己解决。

孟苹看出了陈升明显的不快。她劝着他先到外面站会儿,她和何欢说几句话。陈升走了,她把办公室门掩上。她面对着他,何欢,那些被分流的老员工,实际上就是辞退下岗了,你为什么偏要选这个办法?柯副台长那天吃饭的时候,最后劝你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这样做,谁会站在你的立场,谁会站在你的那一边?

历史会站在我的这一边。真相迟早都会到来。

孟苹听了要发笑。何欢啊何欢,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呐?为什么稳妥的路你不走,偏要攀爬险峰?我们22歲相识,28岁在一起,生儿育女8年,为什么到现在我觉得越发不能理解你了?

来,孟苹,我和你讲一个故事。何欢握着孟苹的手,徐徐讲述。孟苹听着听着,以为出现了幻听,周围满是佛郎机的炮火声,还有群众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她感觉眼角湿润,但一抹,却又是什么也没有。

这个故事很漫长,我听完了。孟苹微笑。像马尔克斯的小说,絮絮叨叨讲一个现代的孤独故事。她停了一下,摸了何欢额头的纱布,是谁陪你去医院包扎的?

何欢还没开口,虚掩的门被推开,冯颜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上写着“XX药店”。小季跟在她背后。孟苹看着他——奇怪,小季,你为什么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在回台里的路上,陈升开着车,孟苹坐在副驾驶座上,目光经过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陈升从后视镜看了眼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推开他的手,陈升,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我有两个好姐妹。毕业后她们俩都去了北京,因为很要好,所以开始都在一起租房子。后来两个人都有了各自的男朋友,然后男朋友变成了老公,再然后呢?女甲的原来老公,成了女乙的现在老公;女乙的原来老公,成了女甲的现在老公。是不是很绕?你理一理,很快就会懂。什么原因呢?也许这样,也许那样,局外人永远不懂。但总之,这两个姐妹就此分崩离析了。

陈升,你不用皱眉,你可以当笑话听,但我却认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你不用着急,我再念一段诗给你听,好不?

所有相遇都是

言语无法描述的美妙

在路上,在天空,在大海

我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一些人

这些美妙让风景不再乏味

而我与你的相遇啊

是难以逃脱的捆绑

我们负重前行,抑或,轻松跃起

起决定的,是我们心灵能否相通

念完了,陈升愤愤地说,何欢真是个傻子!

十三

阿福那间办公室一直空着。何欢认为在自己走前,有必要把他的办公室收拾一下。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一切如旧,只是摆设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灰蒙蒙。桌上还放着他的相框,那是有一年参加“记者节”登山活动,在山顶上照的。

门口敲了几声。何欢回头,看见冯颜。何欢有些意外,你不是有个文艺采访活动?这是你在报社最后一次采访,虽然你在报社时间才几个月,但这次采访还是得好好做,用心做。冯颜原本半靠在门上,听他言,露了个不明显的白眼。她走过来,秀发甩在一侧,烈焰红唇,今晚的妆比平时都要浓一些。

你这个妆,去参加胡德夫的音乐活动,好像有些不合适吧?何欢收着阿福的书,有些是报社的资料书籍,有些是他自己的藏书,有一本《蟹工船》,何欢记得念书时就向他借来看过。

你不是很喜欢胡德夫的音乐?之前知道他要来,还说要和我一起去采访。

事情会变的,冯颜。何欢手撑在桌沿,你曾说在海城不认识什么人,现在认识的人不也多了?你还说要和我坐同一条船,但你不是已经先上岸?呵呵,你不用急,我开个玩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各有志向,强求不来。

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冯颜有些恼了。许副台长很早就认识我。他和我的那位武汉亲戚熟悉。我在武汉做报纸小有名气,许副来武汉开传媒年会,我也参会,他问我愿不愿来海城,我想换个环境,所以就来了。现在这些,其实一早就说好的……

我说过,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何欢擦了擦手,轻轻摸着冯颜的脸颊。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的孟苹真是像。我也不再责怪孟苹了。我纠结于她28岁前的过往,真是很幼稚。难道你每一段曾经走过的路,都要再重头走一遍吗?

这么说,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

馮颜听了这话,直起腰,原本她在帮着何欢装箱子。何欢在箱子上贴上透明胶,也站起身。他看着她微笑。走吧姑娘,你载我回家,我想再坐一次你的车。

上车的时候,何欢摸了摸额头,冯颜问,还疼吗?何欢摇了摇头,不会,就是还有点瘀血没散,痒。我后来想,其实受点皮肉伤挺好,愤怒就由着愤怒,辱骂就由着辱骂吧,如果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那我也会舒服一点。

群众往往都是不明真相。但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也不见得能体谅、理解、支持你的做法。你何苦把自己逼到这么决绝的地步?报社说来,并不是你一个人的。

何欢看了他一眼。街道,以及城市的红男绿女在汽车窗外往后退。冯颜,我和你说个故事。皇太极兵临城下了,崇祯皇帝还是要杀袁崇焕。说他里通外合,和皇太极勾结,图谋逆反。他被杀了,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每个都上去割他的肉。事后知道袁崇焕被诬陷了,可有老百姓会内疚?这个故事那么悲剧,你说这其中是谁造成,谁要担责?老百姓、崇祯、皇太极,还是袁崇焕自己?

车猛地停了下来。冯颜紧紧踩着刹车。车灯如雪,映在公园路口。往来车辆行人稀少,这辆车孤零零停着,车里的两个人孤单地想着各自心事。车载广播在放一个音乐节目。一首歌通过电波传来。何欢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和唱。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

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

人生啊,就像一条路

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匆匆、匆匆,我们都是赶路人

珍惜光阴莫放松,莫等到了尽头

冯颜,这首胡德夫的《匆匆》真是好。你觉得呢?何欢喉咙发紧,赶忙咳嗽两声。我们都是赶路人。冯颜,当你到我这个年纪,可能会有更深的感觉……

何欢话还没说完,冯颜忽然探过身紧紧抱住他。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哭泣。何欢想,你怎么就哭了呢?要哭也是我这个将老男人哭呀。他摸着她的头发,安慰着,不哭了,我们都还好好的,世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先下车了,这里离我家也不远,你多保重了。

何欢走回家。他从未感觉,回家的路竟然那么遥远。走了好久好久,似乎翻过了一整座撒哈拉沙漠那样的距离。好几次,他想坐下来喘几口气,但一想到“赶路人”,又只得继续前行。终于到了小区门口,还遇见了那只流浪猫。有一阵子没见到它了。它好像专门在等着他回来。可是小猫,很抱歉,今天我空手回来,没法喂你。你想我上楼拿点吃的吗?哦,不用啊?那好吧。

你看起来很疲惫。

哦,小猫,你是在我和说话吗?

身上的伤能看得见,但心里受的伤,别人却不易发觉。

你在说我吗?你不用担心。我不用别人给予安慰。相较起来,孟苹确实值得我敬佩呢。黄达的公司有云计算,可以进行大数据分析,他帮我找出了好几个和我有关的人这么多年来在网上留下的“痕迹”。我“看到了”孟苹。原来我那么不了解她,她有在网络写日记的习惯,她还写诗。我翻看了一首《无尽之路》。

你想表达什么呢?得到心理补偿,宽慰,还是放下了一些东西?

何欢摇了摇头,起身,对着流浪猫微笑。都不是。亲爱的猫,你会不会唱歌?如果会,请跟我唱:我们都是赶路人,只要一息尚存,路是一直延伸,并没有尽头。呵呵,我改了胡德夫《匆匆》的歌词,你听过这首原曲吗?

近日,海城广播电视台根据中央文化体制改革精神,成立由海城台控股的文化传媒集团。该集团整合海城台所有经营性企业。

在此次整合过程中,原海城市XX国企总经理XXX调任文化传媒集团,担任总经理,同时兼任海城广播电视台常务副台长一职。作为本次海城台文化体制改革的试点单位,原下属报社被整体整合到文化传媒集团下属唯一广告公司,并改制成为“平面媒体部”。该部门也成为海城台唯一的平面媒体部门。在改制过程中,平面媒体部总监冯颜被委以重任,她的工作作风及能力得到了广泛认可。她表示,未来将在原报社基础上,甩开包袱,带领同事们轻松上阵,踏上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