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冰凉

红孩

北京冬天的太阳出来得格外晚。天刚蒙蒙亮，王小二就骑着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向机关进发。昨晚都快十二点了，处长给他打电话，让他务必在早晨八点以前第一个到办公室，看看办公室里面的家具摆设文件位置有无变化。王小二问处长什么意思，处长说没什么意思，你只要留心一点就行了。

处长的话让王小二头脑有些发懵。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下午快六点时，他是尾随着处长的屁股一起离开办公室的。而且，他还记得，他亲自锁的门，怕没锁好，还反复转了几下。处长当时也没什么反常，他还对王小二开玩笑说，是不是又要见小红啊，当心越了雷池。

王小二是去年才分配到机关的大学生。和他一起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有上百人，他是其中最幸运的三个中的一个。他们的这个机关是市环保局，他所在的处是信息管理处。处长叫王连举，跟过去一部电影中的反面人物同名，人们这么叫，怕他不乐意，就都叫他王处。王小二刚到机关的时候，也曾跟大家一样叫处长王处，后来王处觉得不妥，就说别人叫王处可以，大家毕竟在一起工作多年了，可你刚来就王处王处的叫不妥，不如你就叫我处长吧，这样显得尊重些，也受听。从此，王小二就永远的“处长好”“处长您吃饭了吗”“处长这个文件是否批复”地问候、请示下去了。至于处长怎么叫王小二，那就看处长的心情了。处长有时叫他小王，有时叫他小二，遇到生气时直接骂他“二”。为此，王小二背地里很生父母的气，说你们给我起个啥名字不好，干吗非给起了个王小二，乍一听跟饭馆里跑堂的似的。

唯一不嫌弃王小二这个名字不小气不土气的是他的女朋友小红。小红原来在歌舞厅上班，说得准确点是三陪：陪喝、陪唱、陪聊。小红只干了一天，就改行到商场租柜台卖服装了。王小二认识小红就是在商场里认识的。王小二参加公务员考试笔试通过后，人事部门通知他去面试。王小二家在贵州山区，家里的日子不富裕，这几年他日常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他做家教挣点钱。接到面试通知的当晚，王小二踌躇了半天，他知道和他一起接受面试的将有十五人。他曾设想，这十五人当中有没有人家有背景，有没有人认识环保局的领导请客送礼，有没有人长得比自己英俊口若悬河等等。他反复琢磨，我将以什么样的形象站在面试的舞台上？考官会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年龄偏大还是偏年轻？思来想去他就来到商场服装區。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在男式服装柜台反复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最后停留在小红的柜台前。

小红是河北邯郸人，她初中毕业就和几个镇上的同学到北京打工了。她干过洗碗工，也干过保姆，一年前她的一个姐妹动员她到红玫瑰KTV做三陪，说那地方挣钱多。小红到歌厅去过几次，她接受不了三陪的生活。老乡就劝她，做三陪不太丢人，只要掌握分寸就行了。小红问，啥叫分寸？老乡说，只要坐台不出台就行。小红明白，老乡的意思是只要不跟男人到外边睡觉，啥都可以。小红说，我不！见小红挺坚决，老乡也不好再说什么。谁料，小红当天晚上就从做保姆的家里跑出来。那天，小红回到家里，家里的女主人带孩子回娘家了。半夜，她上厕所时，正赶上男主人也上厕所，就在他们在厕所门口碰到的刹那，男主人忽然将小红抱了起来，在她的脸上疯狂地亲吻。小红使劲地扭动自己的身躯，她喊大哥你不能这样，大姐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的。大哥说，你就一万个放心吧，你大姐三天都不会回来。小红说，大姐三年不回来你也不能这样，你这样做我不乐意。大哥说，你就依了我吧，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小红说，你先住手，如果你还这样，我就到你们单位告你，让你处长当不成。听到小红这样说，当处长的大哥的双手只好松下来。他泄了气地说，你这是何苦呢？

小红不敢在处长大哥家住下去了，她简单地拿了几样行李，连夜就跑到红玫瑰KTV去找她的老乡姐妹。老乡见小红一脸惊慌地跑来，摸了摸她的手，发现手脚冰凉，不由得问怎么回事，小红就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老乡说，既然从那里出来了，就在我们这儿干吧。小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一晚她只能在红玫瑰KTV住下了。

第二天中午，老乡带着红玫瑰KTV的领班找小红，领班很和气，说小红你一个女孩出来也不容易，在歌舞厅工作听起来难听，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这年头，人们不看你有多么善良多么本分，关键看你有多少收入，人没钱，哪里还谈得上尊严面子，就说你回村里，人家才懒得关心你在外面干什么，更关心的是你挣到钱没有。如果你挣到钱了，在县城里买了房，甚至在市里在省里在北京买了房，那才叫扬眉吐气，否则，就叫低三下四，会被人永远瞧不起。领班的话让小红有些心动，她想，反正眼前也没什么好工作，干一天算一天，实在不行就走。

小红和领班谈好，她先试几天，如果适应就干，如果不适应，就走。领班说，你得让你的老乡当保人，说好每挣一笔钱跟店里对分，酒水提成另算。老乡说，好说，我愿意担保，有什么事我负责。说完，老乡就带着小红到更衣室换衣服。店里的服装是统一的，红上衣黑短裙，蕾丝内衣，粉红色高跟皮鞋，头发高挽，脸部化着浓妆，虽然有些别扭，但在男人看来还是性感妖娆的。等都收拾完以后，老乡拍了一下小红的肩说，想不到你这一打扮很靓，肯定是个迷人的主。小红说，吓死人了。我该跟人说些什么呀？老乡说，你先别忙着接活儿，先跟我到包厢里闪两下，有几回你就全懂了。

小红跟着老乡和几个女孩走到999包厢，里边有五六个男人正准备唱歌喝啤酒。见小红她们进来，男人们的色眼瞬间贼亮起来，几个男人赶紧张罗着，互相让对方挑选自己喜爱的女孩陪着喝酒唱歌。老乡和小红同时被一个老板看中，本来小红想对老板说，让老乡一个人陪他好了。可老乡一句“哥你喜欢听什么歌啊”，马上就拉着小红开始了公关行动。那位被称作哥的老板将老乡搂在沙发上，说我想听的你不一定会，老乡撒娇地说，我不会还有我妹妹呢。说着，她把小红也拉到沙发上，在老板的右边坐下。这时，老板突然来了兴致，他一手搂着一个女孩，喊道，给我来一首《你有几个好妹妹》！

歌舞厅包厢里的空气向来是污浊的。烟味、酒味、汗味、地毯的霉味、女人劣质的化妆品味搅和在一起，让人觉得胸闷、恶心。本来这味道已经令小红有些作呕了，哪想那老板右手把小红揽到怀里，嘴巴一个劲儿地往小红的脸上找，小红拼命向后仰，就是不让老板亲到。老板本以为小红是在有意撒娇，等几次不如愿时，便气急败坏地将小红往地下一推，嘴里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小红站立不稳，头碰在茶几上，前额顷刻间流出了鲜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人们都始料不及，小红的老乡赶忙过去搀扶小红，小红委屈地哭了。老板觉得没趣，从口袋里摸出五六百块钱，往茶几上一甩，冲那几个朋友说，走，到别处玩去，真他妈丧气！

小红离开了歌舞厅，老乡陪她去附近医院进行了包扎。医生说，摔得不轻，再深点，就得缝针了。以后出门做事得小心点。小红她们没告诉医生小红是在歌舞厅受伤的，她们只说小红不小心撞在办公桌上了。回来的路上，老乡问小红，你还打算在歌舞厅干不？小红说，打死也不干了。她还劝老乡，你也别干了，那地方多危险啊。老乡说，不干我干什么呀！小红说，我打算做点服装生意。老乡说，你懂？小红说，她认识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大姐，她可以找大姐帮忙。

小红带着伤找到位于北通市动物园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她在里边转悠了一圈才找到姓张的胖姐。胖姐半个月没看到小红了，她问小红，你怎么受伤了？小红说，在家刷碗时不小心碰到油烟机了。胖姐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小红说，没多大事，就蹭破了一点皮，几天就会好的。胖姐打量了一下小红，见她一副歌厅小姐的样子，就问，你肯定没在人家当保姆，是不是改行了？小红见掩饰不住了，就哭着把歌舞厅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胖姐。胖姐很心疼地给小红擦了擦眼泪，骂了句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然后问小红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小红说，我在北通市也不认识谁，我只想到了你，你当初不是问我是否愿意跟你做服装生意吗？胖姐想了想，说，本来我在幸福居大超市租了一个柜台，昨天刚聘了一个小丫头，既然这样，不妨你先跟我探探路，等熟了，我就交给你一个柜台。

一个月后，小红就顶替了在幸福居大超市打理服装店的小丫头。那女孩说是小丫头，其实与小红差不多，只不过不太活分。按胖姐的要求，这个只有15平方米的柜台，每月营业额不能少于5万元。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亏损，略有盈余。胖姐对小红比较关照，每月给1000块钱的基本工资，每卖一件衣服，按实际销售价给10%的提成。另外，胖姐还负责几个销售员的房租。小红粗算了一下，每个月如果正常，可以有四五千的收入。

王小二和小红认识是在一个周末。那天，王小二在机关里加完班，已经是华灯初放，他走出机关，一路闲逛，无意中走到幸福居大超市。或许从小生活在山里，对城里的物质世界太渴望，王小二自从考大学到了大城市，没事他就喜欢到商场、超市里转悠。他转悠没有明确的目标，对商场、超市里的一切他都喜欢。王小二爱说一句话，要的就是感觉。

大学期间，王小二是班里家境最貧穷的学生。从走进大学校门那天，他就发誓再也不要家里出一分钱。他在一二年级两年寒暑假都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去啤酒厂、食品厂应聘当推销员。他要挣钱，拼命地挣钱。为了钱，他不怕吃苦，不怕低三下四。一次，他为了将食品厂的肉食品打入一家大型超市，一连七天每天都在超市经理的门口苦等，他相信总有一天上帝会为他开门的。结果，前六天他都没有被经理接见。第七天，经理终于发现在办公室门口有个让他看着顺眼的小伙子，把王小二叫到办公室。经理问王小二，你为什么每天在门口等我？可我并不想见你。王小二说，见不到你，我们公司的产品就打入不到你们这家大型超市，如果你们能接受我们的产品，我们就可以打入其他超市。经理接着问，如果今天我还不见你，你还会坚持吗？王小二说，这世界上很多成功的人，不是他们比别人更聪明，往往是他们比别人更有毅力，毅力达到一定的量时，事物的性质就会发生改变。王小二的话让经理很认同，他问王小二，你不是公司的销售员，听口气你好像是在校的大学生？王小二说，我确实是大学生，学的是环境保护专业，我的家在贵州山区，那里现在还很贫穷，我不想让家里人再为我交学费，实际家里也交不起学费。我必须自己打工，把我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挣出来。

超市经理很认可王小二，他不但特许王小二经销的肉食品进入超市，甚至在某一天召集超市的所有员工，让王小二给做了一堂励志的报告。那场报告很热烈，超市经理破例给王小二发了三千元讲课费，那费用相当于一个大学教授的待遇。更让王小二不曾想到的是，超市里的员工听了王小二的报告后，一连半个多月，都纷纷买王小二经销的肉食品。一时间，很多顾客以买王小二经销的肉食品为荣耀，以至影响了周边五六个超市都进王小二的货。那时的王小二，真有心休学以自己的名字注册一个商标，那样他就可以挣到很多的钱了。可王小二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村里的乡亲们，他是村里几十年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大学生。他是大山的荣誉，也是大山的希望。

王小二大学毕业，本可以不考公务员。以前他干过的几家公司都希望他去，有的提出让他当总经理助理，可王小二的父母就是不答应。他父亲说，咱山里人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你不要当什么销售经理，你要想办法到政府去当官，在北通那样的大城市，当个科长处长什么的。回到家乡，看谁还敢欺负咱！王小二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小时候，他亲眼看到村主任打过他父亲，只因乡长的小舅子看上了他家的二亩鱼塘，非要霸占，村主任出面说和，小二的父亲仍然不肯，结果村主任动怒，打了小二父亲两个耳光。从那个时候起，王小二就像着了魔似的，天天翻看小人书《闪闪的红星》，立志要学习潘冬子，长大杀掉胡汉三，给妈妈报仇。等王小二长大了，他并没有去杀人报仇。他把仇恨都用在了读书上。他唯一报仇的行动，就是高一那年暑假，趁村主任到镇上开会的空当，用砖头把村主任家的窗玻璃给砸了。砸完后，他也有些害怕，一个人趴在床下手脚冰凉，生怕警察查出来。三天后，村子里一片寂静，根本没有人说村主任家的玻璃被人砸了一事。等一个月后，村里换届选举村主任，人们在互相交流信息时才知道，村主任这次不再被提名为村主任候选人了。原因是，跟他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乡长因为贪污公款被双规了，据说还要判刑呢。想必王小二那天用砖头砸村主任家玻璃的时候，正是乡长、村主任被纪委谈话的关节点上。尽管乡长被抓了，村主任也不再当了，可王小二还觉得不出气，他总想当着村里人的面，将村主任狠狠地暴打一顿，只有那样他才算除了埋藏在心中的恶气。

王小二的复仇计划一直有，可他从来没有机会实施。他期待着那一天。

随着考上了大学，王小二变成了城市人，他复仇的计划就渐渐淡忘了。他想，只要好好地在机关干，夹着尾巴做人，熬个三年五载，弄个科长、处长干干，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必须说明的是，由于家境贫困，在大学期间，王小二从来没有过谈恋爱的念头。当然，也没有哪个女孩主动向他示好。看着同学们在大学即将毕业，许多人纷纷牵手并肩在校园徜徉的幸福样子，王小二也曾经有过梦想。可他在床上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哪个女孩和他般配。他喜欢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觉得他就是那个不甘于平凡又命里注定平凡的孙少平。王小二为此苦恼，也为此神伤，他多么渴望有一天出人头地，也渴望能拥有一次属于自己想要的爱情。

王小二毕业了。他像很多的外地学生一样，选择到北通郊区的某个乡镇去当村干部，这样就可以把户口落下来。户口这个东西，对中国人太敏感了。20世纪90年代前，你拥有什么样的户口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像电影《人生》中的高加林，他们这些农村青年，不能说不优秀，可就是因为农民的身份，让他们命运坎坷，始终不敢、不能寻找属于他们的爱情。王小二在城市里看惯了男女谈恋爱的样子，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找个城市女孩。而要想找到城市女孩，你最低也得有个城市户口。至于后来的房子、车子、票子，他相信，凭他的本事，一切都会解决的。

王小二正准备当村干部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北通市环保局招考公务员的通知。他本无心去考。他知道什么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知道什么叫潜规则，他是被一个同学鼓动或者说是强拉着去的。他没想到，他的考试成绩会排在第三名。面试时，环保局的陈局长坐在屏风后，由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和几个处长负责问话。按笔试成绩，人家前两名先面试，每人谈话15分钟。问完话，回去等通知。具体前面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半小时之后，王小二被人事处处长叫到考场。他本以为这考场会壁垒森严，想不到进去后，人事处处长给他面前放了一杯水，说小伙子别紧张，我们一起聊聊。王小二觉得这环保局的领导挺和蔼，他马上就觉得放松了。简单地问了一些诸如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人，在学校表现什么的后，主管副局长抬起手腕望了一眼手表，看还有5分钟，便示意别人不要再讲话了。他态度严肃地问王小二，我想问你三个简单的问题，你只需用一分钟回答我就可以。王小二想，这回要进入抢答或者是必答题了，这才是今天面试的关键。

副局长问：第一个问题，你考公务员是你自愿的，还是听别人建议的？

王小二答：我本来想经商，可我父母让我考公务员。

副局长问：结果你就来了，为什么？

王小二答：我们家在山区很贫穷，父母一直受当地干部欺负，我只有当官了，我们家才会扬眉吐气。

副局长问：第二个问题，假如你如愿进了机关，你进办公室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王小二答：看暖瓶在哪里，我要去打水。

副局长问：第三个问题，你如何处理上下级的关系？

王小二答：先领导之忧而忧，后领导之乐而乐。

对于王小二的回答，副局长和几个处长都不约而同地乐了。显然，王小二的回答让大家很满意。他们简单耳语了几句后，人事处处长就说：王小二，你的面试结束了，你回去等通知吧。说罢，大家便准备收拾桌子上的文件。这时，局长秘书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说道：请王小二同学等一等，马上跟我到局长办公室，领导找你谈话。

王小二被局长突然一叫，有点蒙了。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王小二随着局长秘书来到201房间。进得局长办公室，发现这是一个里外套间，偌大的古铜色写字台后，一个50多岁五官非常周正的领导正在接电话，见王小二进来，扬手示意王小二在靠墙的沙发上先坐下。接完电话后，领导走过来，温暖地伸过手说道：来了，王小二同学。王小二赶忙站起来，这时秘书冲王小二介绍道：这是咱们市局陈局长。王小二腼腆地问候着：陈局长好。

陈局长毕竟是大干部，说话很有风度，简单地又问了几句王小二的基本情况，就说：刚才在面试时，我在屏风后面听了你们几个人的情况，说实话，我对你的回答很满意。不瞒你，我也是农村人，八十年代从陕北农村考到北通来，一晃三十年了。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有高加林的影子。你喜欢文学吧？看过路遥的《人生》吗？路遥是大作家，那可是我的老乡啊！

王小二不止一次看过《人生》，包括小说和电影。他礼貌地附和着局长。

局长看了一眼秘书，对王小二说，杨秘书跟我已经三四年了，我准备安排他到下边单位任职。如果你愿意，我将考虑你来做我的秘书。你可否愿意？王小二一听，感到不知所措，很紧张。但这紧张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他马上诚恳地说，感谢局长这样信任我。不过我说实话，以我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给您当秘书，我想到基层先锻炼一两年，如果那时您觉得我还有用武之地，您再提拔我。对于王小二的回答，陈局长感到很意外，这样的好事对一般人来说简直就是突如其来，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可王小二却委婉地谢绝了。这让陈局长更加喜爱，刮目相看这个叫王小二的年轻人了。

陈局长并没有让王小二到下边的基层单位，他把王小二安排在了信息管理处。这个处虽然权力不大，但可以掌握环保局的很多事情。这样，对王小二是很好的锻炼。王小二的处长对王小二来到信息管理处，自然十分欢迎。尽管王小二在王处长面前很谦卑，可王处长总担心局长会从王小二那里掌握他的情况。王处长很矛盾，一方面他想让局长多了解他的成绩，一方面他又怕局长知道他的一些情况。譬如，他经常被下边的企业领导请走去吃饭去歌厅唱歌。最近几年中央有文件，明确领导干部不许这不许那，虽然大家都老实了许多，可私底下还是有些应酬要做。他真怕出事，出了事没人替你去兜这个底。

王小二到信息管理处，做了一名普通科员，虽然他是被局领导看好的苗子，可他还是如面试时所说的那样，每天第一个上班打开水、墩地，见到处长、副处长、科长、副科长总是谦卑地打招呼。如果谁家里有什么事，他也是随叫随到。尽管处里的领导都知道局领导赏识王小二，可谁也没见过王小二到几位局领导那里去坐坐，或者去主动说什么。在食堂吃饭，王小二见到局领导，隔挺远的就绕开走，生怕领导看见似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觉得王小二是领导所期待的人了。

王小二跟随处里领导也到下边基层单位，他只是拿出笔认真地做记录，从来没有说什么做主的话。很多领导都喜欢小二小二地叫他，就像叫家里的孩子。王小二觉得自己就是环保局里的小二，他要想做到将来的老大，就必须要不断地二下去。他懂得哲学中的量变和质变的关系，他相信自己的量变的时间不会太长。

机会向来给有准备的人。本来王小二在环保局的前途很被人们看好，不料某一天有人传言，看见王小二经常往幸福居大超市里的服裝店跑，跟一个叫小红的女孩关系不一般。

幸福居大超市距离环保局机关也就一站地的样子。局里很多人下班经常到超市里买东西。不过，双休日去的人不多。王小二喜欢逛超市，他到幸福居是最为方便的。一天，他无意中走到小红的服装店。他见小红的店里来的顾客很少，便走了过去。小红见来了个小伙子，挺文静的，便主动搭讪问想买什么样的衣服。王小二说，他没准备买，只是随便看看。小红一听，就说我今天还没开张呢，你如果看好哪件，我给你打八折。王小二一听，说，如果想买，我知道跟你侃几折。小红说，你这么自信？王小二说，我懂销售心理学。小红说，那你给我讲讲，我正愁这衣服卖不出去呢！王小二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红，发现小红人长得虽不太高，但一脸的淳朴，不像油腔滑调的女孩，倒也耐看。就问，你知道当下卖什么服装最走俏吗？小红说，说不好，这顾客一人一个眼光。王小二说，这就要看你的智慧了，你要学会把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你这个店里来。小红听王小二说得有道理，就说，你支我几招吧？王小二开玩笑道，那可是要交学费的！小红说，只要能赚到钱，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王小二给小红支的招是，让小红想办法购进一批世界杯几个主要国家运动员的标志服装，如巴西、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的。他告诉小红，再过两个月巴西世界杯就要开始了，虽然中国足球队踢得不咋样，可中国球迷还是有的是。如果你提前购进一批运动服，肯定能发财。小红说，生产这服装要经过授权的。王小二说，你得抓紧找生产厂家，人家肯定有办法取得授权。实在不行，你就亲自找你们老板，问她敢不敢做。做十万件，再批发给其他商家，几天就卖完。

小红很佩服王小二的脑子好使，她把王小二的主意讲给胖姐听。胖姐说，她想试一试。小红问，要生产十万件，那得需要不少资金的？胖姐说，没事，她找朋友一起做。但小红没有想到的是，胖姐找的那个合作伙伴，就是一年前在红玫瑰歌舞厅将她的头打破的那个老板。这当然是几个月以后小红才知道的。而且，那个老板竟然是王小二他们老家的村主任。

两个月后，巴西世界杯开赛。小红按照王小二的主意，顺利卖了两千多件运动衣。按照胖姐和小红的约定，小红分得两万多块钱的提成。为了感谢王小二，她在超市顶层的东坡酒楼专门请王小二吃饭。吃饭当中，小红拿出一个装满一万元现金的信封给王小二，说王哥你帮了我的忙，我给你一万块钱。王小二见小红说话算数，他从心里不由喜欢起这个姑娘。他说什么也不要。小红无奈，只好把钱放到书包里。她提出，王小二必须到她店里选一件衣服，就算妹妹送给哥哥的，如果王小二不要，她就不理他了。王小二见小红十分真诚，就答应饭后去店里选件衣服。在聊天中，他们各自谈了自己的经历，小红担心说出实情，怕王小二看不起她，就没说她在一个王处长家做过保姆，也没说在歌舞厅头一天上班就被人打伤的事。

小红认识环保局干部王小二的事，胖姐很快就知道了。特别是胖姐知道生产世界杯运动服的主意就是王小二提出的后，就特别叮嘱小红要与王小二多接触多亲近。几个月后，她发现小红上班经常两眼发直，直觉告诉她，这小姑娘有自己的心事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快要冬天取暖的时候，胖姐给小红打来电话，告诉她晚上约上王小二一起到她家附近的红星酒店吃饭。小红问胖姐有什么事吗？胖姐说，今天是她四十岁生日。小红说，那得去。放下电话，小红又给王小二发微信，说胖姐今天生日，晚上聚会，特别要求他参加。五分钟后，王小二回复，明白。小红见王小二痛快地答应了，马上到超市的鲜花店，订了一束188朵的红玫瑰。她想象着胖姐见到红玫瑰，一定会笑得阳光灿烂。

晚上六点，王小二准时来到小红的服装店，他特意换上了西装。小红看着帅气的王小二，感到无比的幸福。王小二问小红准备好了吗，小红说在鲜花店已经订了鲜花，一会儿取完就直接走。王小二说，他半小时前在蛋糕店也预订了生日蛋糕。小红说，估计她那里会有人给送的。王小二说，别人送是别人的，我送的是我的，我很感谢她对你这么关照。

王小二和小红预约了一辆滴滴快车，估计二十分钟后就能到红星酒店。路上，王小二拉着小红的手，他们说笑着。小红问王小二，你说胖姐生日今天会来什么人？王小二想了想，说胖姐人都四十了，几年前离婚一个人过，如今钱也挣得不少，有房有车，很有可能会有男朋友了。小红说，我猜也是，说不定今天她男朋友就会出现呢！王小二说，但愿如此。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越追越追不到，有时候无心插柳，却成了荫了。

王小二和小红来到红星酒店胖姐预订的包间，里边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都是胖姐的同学和她旗下服装店的店员。见小红和王小二进来，穿着宛如新娘打扮的胖姐走上前来，跟小红来个拥抱，然后拉着王小二的手安排在次主宾的位置坐下。小红问胖姐她帮着做点什么，胖姐说不用不用，你只要把小二陪好就行。小二也不客气，磕着桌上的瓜子，等着最后两位嘉宾的到来。他猜想，那两个人中一定有胖姐的男朋友。

工夫不大，胖姐从外边迎来两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身材肥胖秃顶的男人，手里抱着一大束的红玫瑰鲜花，那花朵少说也得有500朵。另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男人，手里提着巨型的生日蛋糕。他们跟胖姐说笑着，步入888包间。待他们站到主宾席两侧，胖姐正要介绍时，王小二和小红看着这两个男人一下惊呆了。王小二首先看到跟他邻座的，竟然是他的上司，环保局信息管理处的王处长；另一个身材肥胖的秃顶男人，不正是他无比仇恨、无比厌恶、一心想找他复仇的那个打过他父亲的老家的那个村主任吗？他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贵客？那一刻，他感到手脚冰凉。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同样，小红见到王处长也不可思议，她琢磨，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跟肥姐是怎样的一层关系呢？看着旁边的王小二，小红也顿时感到手脚冰凉。

胖姐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一切。她一脸兴奋地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市环保局的王处长，这位是北通百乐福购物中心的马总，大家欢迎。人们对这二位的到来，自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大家的感召下，王小二和小红也只得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手。坐下后，胖姐特地走到王处长和王小二之间，满脸堆笑地说，你们俩就不用介绍了，你们比我熟。王小二只好略微地探探身子，对王处长说了声，真没想到您也会来。王处长小声道，是被那个马总抓来的，他是我妹妹的上司。看到小红，王处长的脸色忽地一红，却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小二的女朋友，你好啊！说着，他伸出手要跟小红握手。小红有些难为情地只用指尖象征地和王处长碰了一下。好在此时的王小二，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马總，他并没有看到王处长和小红彼此之间的瞬间变化。

胖姐介绍完每个来宾后，举起酒杯说，今天是小女子的生日，非常感谢各位的光临，尤其感谢王处长、马总和小二同志的光临，我提议大家干杯！这时，服务生走到胖姐身边，问有三个生日蛋糕，上哪个？马总听后，马上说，上我拿来的那个，那是我精心挑选的。胖姐看了一眼王处长，就说，就上马总的这个吧，另两个我拿回家慢慢吃。王小二感到这个马总莫名其妙，他来到这里到底算哪根葱呢？

王小二从中学开始，基本在外边上学，这些年很少回老家，村主任被免了的事他听他父亲说过，但村主任被免后去了哪里他就不知道了。昔日的村主任自然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场合，竟然有恨他的老乡在，如果王小二不说话，他还真不敢认这个王小二。经过几次目光相视，他们俩还是感觉到对方的面熟。马总看着王小二，问王处长，小王是——？不等王处长说话，王小二愣愣地说，我是王小二，你不是村主任吗？马总见王小二叫他村主任，脸一红，说，不好意思，我没当过村主任。小二说，哦，那是我记错了，我把有钱的人都爱想象成村主任。小二的话引得一桌的人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马总说，今天是胖姐的生日，我想趁这个场合，正式向大家宣布一件大事，本人马大有，从今天起正式向你们的胖姐求婚，希望她能接受我的请求，请各位做个见证！马大有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后，露出一枚金戒指，然后单腿跪在地下，向着胖姐祈求般地望着，说，胖姐，请接受马某的请求！胖姐虽然四十岁了，面对马总的请求，还是脸红，脸一扭，把手伸了过去。

求亲的气氛显然是热烈的。可在那一刻，王小二无论如何也不想看见，他趁着人们起哄混乱的当口，溜出包间，他觉得肚子里一阵的绞痛。他意识到，他今天肯定会喝多的。可他碍于王处长在，又不好去发难。如果他搅了今天的局，败了大家的兴，明天他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假装上卫生间，十分钟后又回到包间。

在王小二出去透风的空隙，王处长举着酒杯欲和小红干一杯。小红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王处长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既然今天大家都坐在这个酒桌，也就都是胖姐的朋友，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不能不给胖姐面子，为了胖姐的生日，咱们干一杯！见王处长这么说，胖姐也鼓动着，小红，就陪王处长喝一杯，没事的！无奈，小红只得端起杯子和王处长轻轻碰了一下，算是给了他面子。说实话，此时的小红有点怕王处长，她生怕王处长把她在他家做过保姆的事讲给王小二听，如果那样，她就无法和王小二继续好下去了。

王小二重新回到包间。尽管心里不痛快，为了小红，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还是敬了胖姐、王处长和其他朋友三杯酒。他就是没有敬村主任。村主任见王小二有些喝多了，就趁机主动过来向他敬酒，王小二提出要和村主任用瓶喝。村主任自然知道王小二内心的不平衡，或者说是不甘，仗着他身体壮实，便真的和王小二对着瓶子喝起来。

王小二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小红难为情地对胖姐说，他平常日子不喝酒的，今天不知哪来的酒量。胖姐说，没事，让服务员给开个房间，你扶他去休息。小红和另一个小伙子驾着王小二来到三层的客房。路上，王小二搂着小红的脖子说，喝，喝，谁怕谁啊，我就是不服你！小红说，你忍会儿，等酒醒了再喝。我陪你喝！到了客房，王小二趴在床上几下就睡着了。小红看着王小二，只好把他的鞋子脱掉，用被子将他的身子盖住。小红对那个小伙子说，这儿没事了，你忙去吧。小伙子看了一眼王小二，说有事随时找服务台。

半夜11点多钟，胖姐和王处长他们在KTV唱完歌来到王小二的房间，见王小二睡得人事不省，就对小红说，今晚你就陪小二吧。明早吃完饭，我来接你们。小红说，你们先回吧，我能照顾好他。

这一夜王小二睡得死香。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等他彻底地明白过来，看见小红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他看了看自己和小红的衣服，都还整齐，这才放心。待天光大亮，他们都醒了。小红说，昨晚你喝得太多了。王小二说，我一看见那个村主任气就不打一处来。小红说，我也不喜欢，还有你们那个王处长，瞅女孩总是色迷迷的。王小二说，我就不明白了，这好好的胖姐怎么就跟村主任搅和到一起了？小红说，我们的服装店在马总他们的百乐福连锁店开了好几家呢，想必是马总从中帮过不少忙吧。王小二说，这就难怪了，可是我们王处跟这个村主任又是什么关系？小红说，你忘记啦？王处长说他妹妹就在马总的手下干。王小二说，我也听说了，可是我就纳闷儿了，村主任在七八年前就被当地给免了，他怎么来的北通，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购物中心的老总了！小红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等我有时间问问胖姐，她兴许会知道的。

王小二和小红洗漱完毕，来到一楼的咖啡厅吃了自助早餐。这时，胖姐如约开车来接他们俩，王小二说，胖姐，昨晚真不好意思，让大家笑话了。胖姐说，没事，姐生日你高兴，多喝点也是正常的。不过，昨晚你没欺负小红吧？小红说，姐你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天亮才醒。咱们快走吧，过会儿店里就要上班了。

从酒店回环保局的路上，王小二忍不住问胖姐，你怎么认识村主任的？胖姐说，你说马总吗？他可不是什么村主任，人家七八年前从贵州山里来北通闯荡，从搞家装开始，不到三年就挣到了上千万。前年，他把百乐福购物中心的董事长说服了，聘请他担任总经理，现在干得有声有色，要不是他，我的服装店也打不进百乐福呢！胖姐说话时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生日的幸福里，说，你们知道王处长昨天为什么来吗？实话告诉你，王处长的妹妹跟董事长好了十几年，现在担任财务总监，马总就是先公关王处长的妹妹，最后才把董事长拿下的。小二啊，你在王处长手下干，可要长点心眼，他要是冒坏，还真够你受的。

胖姐的话，让王小二听起来感到不寒而栗。他现在明白，以他目前的实力，他还真斗不过村主任和王处长。但他相信，不论是村主任，还是王处长，这些人早晚都会出事的。他只有学会忍耐，等待着量变。只是他特别可惜胖姐，她怎么就喜欢上了村主任这个王八蛋了呢？他想劝胖姐，可话到嘴边，又守住了。理智告诉他，人微言轻，以他现在的资历，是不可能阻止她的爱情之路的，他所能做的，就是要尽量保护小红，争取让小红早一天离开胖姐，离开他们这个走向泥潭的情网。想到此，他仿佛觉得眼前亮堂了许多，他不由得对胖姐说了句，胖姐你真是个好人。小红好像也感觉到什么，跟着说，胖姐是咱全北通最好的人。听到他们倆的赞美，胖姐会心地笑了，说，好人可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