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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树

2017-03-17张敏熙

福建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板车红娘张家

张敏熙

引 子

老家的大厅正堂上还摆放着那张笨重而又堂皇的酸丝木大几桌。关于几桌的由来,我的朋友另外作过考证,这里不便赘述。

却说,这几桌上摊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这才是我煞费苦心探究的一个秘密。照片上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颇为俊俏的旧式女子,身边居然有一辆摆着杂物的板车。

几桌左侧,祖父半闭着眼睛,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吸着旱烟,像一尊有呼吸的雕塑——布满纹路的瘦削脸庞,刚硬的身板,浑身上下透着沧桑。

凭着祖父一贯的沉默性格,我很担心今天带着小张姑娘回来,又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探访。

小张还是开门见山提出问题了:“红叔公啊,我去屏南的漈头村采访过,他们都说,红娘……唯一的社会关系就是你们古田梅洋张家,而且她唯一的血脉就是您老人家了……”

“嗯?你也叫我红叔公?”这是我爷爷当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是啊,村干部吩咐过我,全村张氏晚辈都这么叫您的,我也姓张,所以也是这样叫。”

这位女大学生张凌凌,是省里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前不久,一篇乡土文稿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使她专程来到古田和屏南。与其说她想要还原一段张氏宗族的传奇历史,不如说她是要解读一个薄命红颜的情感之谜、人生之谜。

“爷爷,您就借此机会给我们讲讲古田梅洋张氏与屏南漈头张氏之间的关系吧,到时我们编修族谱也需要这些资料的。”我捧起几桌上的照片,轻声说。这照片,是母亲特意在老家翻箱倒柜辛辛苦苦找了老半天才找出来的。

俗话说“一人藏,百人找”,祖母在世的时候藏下的东西,我母亲到了年近古稀再去找,难免费劲。祖母交代,这照片是她从婆婆的婆婆手里接过的,到她手里传了三代,她要求我母亲也要传下去,把照片传给张家的后人。我想,这回母亲把照片给了我,我就成了传承照片的责任人了。

只可惜,传着照片的同时,照片上人物的故事已经被封存或遗失。直到我和小张费了老大一番周折,几度往返于屏南和古田,被人击鼓传花般介绍来介绍去,奔走于各个文化部门、叩问到各位宗族前辈,才理出一个脉络。

小张说,这回我们还原的故事,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版本了。

近日,我再次走进漈头村,跟着一位热心的张氏前辈走访了这个装满故事的村庄。回来后,我特意向单位请假几天,回到梅洋老家,白天陪着祖父在村庄四处走走看看,晚上时间则几乎是通宵达旦地翻阅小张整理的长达十多万字的资料。在这里,我想把其中一些特别富有现场感的故事情节分享给各位朋友——

1 晨钟醒日书声朗

1874年的腊月,这个甲戌之冬显然比往年更冷一些。

屏南县漈头村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几声鸡鸣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太阳出来了,弱弱地斜射在宽阔的拓主坪上,给一株大树作了特写:这棵树枝繁叶茂、满头猩红,远远看去就像一堆熊熊烈火在燃烧,很是绚烂多姿。正是这棵不知品种的奇树,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一些暖意。

拓主坪对面的山脚下,一座红墙黑瓦、飞檐翘角的寺庙肃然伫立。清晨的阳光把寺庙门头匾额上的“慈音寺”三个大字镶上了金色的晕边。

寺庙大门打开了,走出一群青年书生。他们把悠扬的钟声甩在身后,三三两两朝着这棵大树走来。

“晨钟……暮鼓……”一位走在人群最后的戴着镶边眼镜的后生仔自言自语地吟咏着诗句,声调时高时低。他那憨厚敦实的样子引来同伴一阵笑声。

“眼镜哥,快走呀,你心爱的红娘马上要来摆摊了,你还在这儿装斯文。”一个瘦小机灵的小伙子逗他。

慈音寺新近开办了书院,请的是古田县“蓝田书院”的先生前来执教,一时名声大噪,来自屏南、周宁等地的生源争相报名,须由先生面试了方可录取。

宽阔的拓主坪。如火似霞的一棵大樹——这就是红娘借它荫蔽设点摆摊的大树,当地人把它称作“红娘树”。至于这树究竟属于什么科目,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大树后面,渐渐出现一个姑娘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

呵,是红娘来了。

她双手拉着一辆板车朝大树底下走来,板车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牵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

近了,更近了。

只见她双颊红润,乌黑的麻花辫从脸颊两边垂了下来。随着脚步的前移,麻花辫一晃一晃,发梢上的头绳有如红色的蜻蜓在胸前一跳一跳。

正有说有笑的青年书生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各自就地站立着,眼睛只盯着红娘看,视线跟着红娘走,有些人甚至目光迷离,精神恍惚。

“晨钟醒日书声朗,暮鼓挑灯黄卷馨。”走在人群最后的“眼镜哥”箭步跻身前排,高声朗诵。

红娘头也不抬,先把板车停放在大树下,再将小狗用绳子拴到了树上。然后,她从板车上取下小桌,排开小碗,娴熟地摆开摊子,开始经营她的生意。

年轻的书生们静静地远观着她的一举一动,没人敢主动靠前。

“吃早点啦——”姑娘这才扯开嗓门,亮出她那甜美的高音。

顿时,“眼镜哥”如梦初醒,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声、口哨声。书生们争相跑到摊前。

“我要一碗豆腐仔(豆腐脑),一碟花生米。”

“我要一碗豆腐油(豆浆),一根油炸桧(油条)。”

“给我一个马耳,一个马蹄酥。好香啊!”

“我吃过早餐了,只要二两炒花生,带红泥壳的。”

……

书生们七手八脚地从红娘的摊子上拿到了自己所要的食品。“眼镜哥”凑前凑后想要献殷勤,却总也没能帮上忙——红娘一方面制止他动手,一方面却左顾右盼。

不一会儿,食品卖出了小半车。年轻人显然全都水足饭饱了。

“哎,那个,那个谁……今天怎么没来?”说这话的时候有,红娘显然点紧张,一时结巴起来。

“张茂祜!”大家哄然大笑。

“张茂祜……今天为什么没来?”这一回,红娘已经转羞为嗔了。

“他以后都不会来了,因为他不再来上学啦。”有人回答。

“是的,听说张茂祜他一两天前就退学了。”有人附和。

“真的就退学了……”“眼镜哥”厚道地说。

“退学了……退学了……”红娘念叨着,垂下眼帘。

书生们不再说话,渐渐散开,走远。

“吼!哈!”慈音寺传来练武者们发出的富有爆发力的吼声。

拓主坪的四周,纵横交错的大小山道一时都陷入寂静。

2 慈音寺后篝火明

月朗星稀。

空旷的拓主坪上,那棵多彩多姿的大树此刻显得那么孤独落寞。

慈音寺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寺庙后门打开了。一个后生仔悄悄走出门来,绕着蒲山脚下朝北方向走去,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山背后。

紧接着,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从那棵“红娘树”背后,出现一个姑娘的身影,紧接着又出现一只小狗的身影——正是红娘和她的小伙伴,那只毛茸茸的小白狗!

红娘朝着慈音寺方向轻步急行,小狗在后面亦步亦趋。

红娘绕着蒲山脚下,沿着前面后生仔行经的路线悄悄行进。即将绕过山坳的那一刻,红娘站住了,转身对小狗做了个“停住”的手势。

小狗轻吠一声,似乎是表示答应。它停留在山口,乖乖地坐在一个稻草垛边。

在小狗的目送之中,红娘的身影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里。

月亮慢慢上了中天,星光更加明亮了。

月光下,东一堆西一堆的稻草垛,有如村庄里的一座座房子。拓主坪邊上那条石板铺就的官道如同一根白练,缠绕着一堆一堆的稻草垛慢慢延伸,自西向东沿着宁德县的方向渐远渐模糊。

人迹全无。冬夜的山里,有多种虫子不肯睡去,它们以不同的声调时不时发出鸣叫,像歌唱,像对话。也有一些夜行的鸟儿,在深夜里扑扇着翅膀出入于自己的巢窠。

一只山兔跑过,惊动了已经在稻草垛边熟睡的小狗。小狗警觉了,立即跳将起来,欲追山兔,却早已不见踪影。它挠了挠脑袋,四顾茫然。

突然,小狗往空中一蹦,摇着尾巴往山背后跑去了。那是它主人行进的方向。

蹦蹦跳跳走着,跨过菜畦,越过草地,绕过稻草垛,小狗发现了一堆篝火。它远远地站住了,乖乖地坐在稻草垛边。

篝火烧得很旺,可是在这样一个远离村庄的山坳坳里,外界并不容易发现它的存在。

小狗望着篝火,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脸。

山间几股泉水汇成了小小的溪流,潺潺流淌着。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月亮慢慢偏了西,星光开始暗淡。整个天空迷蒙不清,东方略显白意。

蒲山路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姑娘怀抱一只小狗走了出来,她用脸磨蹭着小狗的头部,小狗也热情也回应着,用舌头舔着主人的脸。远远望去,人也娇柔,狗也娇柔。

姑娘抱着小狗,步态轻盈,走回拓主坪,走进村庄……

许久,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山背后转了出来,走回拓主坪,走进村庄……

这样的冬夜,即便在野外,一定也不觉得寒冷。

只是,当时的拓主坪四周,会有那么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场景吗?

月色中,“红娘树”下有一副镶边眼镜闪着弱弱的银光。

3 拓主坪上留倩影

又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又是几声鸡鸣。太阳弱弱地斜射着宽阔的拓主坪,坪上一株大树有如熊熊烈火在燃烧。

大树后面,渐渐出现一个姑娘的身影。还是那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还是那一辆板车,还是那根由绳子牵着的小白狗。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小白狗的身后多了一个组合:两位妇女和一辆板车。

走在前头奋力拉车的中年妇女身材矮小,头发凌乱;跟在板车后面试图帮忙推车的是个年长的老婆婆,脸色蜡黄。

两位妇人的板车上,装备与红娘板车上的相似:装着豆腐油或豆腐仔的木桶,放着油炸桧或马耳、马蹄酥的竹篮子,盛着干炒花生米或红泥壳花生的陶瓷瓮,还有几个装着冰糖、酱油等调味品的小陶罐,以及一摞碗具。

两辆板车在大树下并排放着。

双颊粉润的红娘把两根乌黑的麻花辫从脸颊两边往身后互相一扎,越发显得麻利干练了。她走到两位妇人的板车跟前,帮她们摆放好食品,做好出售的准备。而她自己的板车,却没有动静。

“哎呀,真不好意思,太感谢姑娘了。”中年妇女说。

“姑娘,你的也快开张吧。”老年妇女走到红娘板车跟前,想要动手帮忙。

“来来来,张婆婆,您先在这边歇着,我和嫂子一起先把你们的板车上的卖完了,再卖我的。”红娘把老婆婆搀扶着走到大树底下,从自己的板车上掏出一截木板,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让她垫着坐下。

“姑娘,使不得呀,你天天在这里做买卖,带我们过来就已经是照顾了,还先卖我们的,这可显得我们太不通情理了。”中年妇女说着,走到红娘板车跟前来,执意要让她开张。

这时,拓主坪边的官道上,“噼噼啪啪”响起一阵脚步声。

“哎,是挑回头的路过了。”红娘高兴地说。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官道那边从宁德方向走来一群挑担子的汉子。

“呀,人不少呢,有七八个吧?”中年妇女惊奇地说。

挑担子的汉子们走近了。红娘热情地招呼:“大哥,快歇歇脚吧,一大早就挑回头呀。”

“饿坏了,大伙儿快来吃喽——”领头的汉子把担子放在路边,扯开嗓子喊道。

“这边哎——这边热乎着呢——”红娘站在中年妇女旁边吆喝着,帮她招揽生意。中年妇女也渐渐摆脱了紧张的情绪,开始给顾客们张罗起来。

“我要两碗豆腐油和三根油炸桧。”

“我就吃它五个马耳吧。”

“我要半斤花生米、一斤红泥花生,打包带走的。”

“我要两碗豆腐仔。”

“急什么,我的油炸桧被你碰掉地上了。”

“哎,豆腐仔这东西口感特别好,一碗放糖吃,一碗放酱油吃。”

“吃得这么美,你当自己是皇帝啊?”

“皇帝轮流当,明年到我家呢。听说这回咱朝廷上的老皇帝驾崩了,醇亲王奕譞的儿子,才4岁的载湉即位当上皇帝啦。”

“原来是要换皇帝呀,难怪今年灾难多。听说年初日本人就进攻台湾,朝廷派了咱福建的船政大臣沈葆桢到台湾驱赶,没曾想就在前几个月,日本人干脆跑到京城,对咱大清朝廷恐吓威胁,逼得咱们与他拳头大的小国订立什么台事专约……”

“你一个挑夫,还对朝廷上的事都知晓啊?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怎么连个土匪都怕呀?”

……

说笑一阵,吃喝一通,汉子们挑起担子甩开膀子,大步走了。

“呵呵,想不到一会儿工夫,收了这么多银子。”中年妇女摸着布袋子,不好意思地说。

“听说后面还有一批挑回头的呢。”红娘精明地帮助她清点余下的食品,收拾着板车。

“挑回头的那帮人是不是说,昨天在前村草寮里面过夜,被冻坏啦?”老婆婆这才走近板车。刚才的阵势把她吓得躲到了大树背面去了。闽东这一带的老婆婆们通常会认为自己又老又丑,不宜见客人,人多时要回避才算礼貌。

“张婆婆,你耳朵挺好使的呀,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昨天走了一天,从霍童挑了虾米、龙头干、黄鱼干,还有盐渍蟹仔,本想抄个近路当天就到古下城,却不料这边过去的人说,路上有土匪出没,把他们吓得藏到前村草寮过了一宿,连大气也不敢出。”紅娘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刚才道听途说的故事情节。

“嗨!年关到了,那半路死的土匪们又要出来抢劫了。”中年妇女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一支迎亲的队伍走近了。抬着空花轿的四个精干轿夫、化了浓妆的胖瘦两个喜婆、一对可爱的金童玉女,还有几个吹唢呐的小伙子一路吹着喜庆中夹杂着顽皮的花腔。

“吃早点哎——”红娘热情地招呼。

“要吃什么尽管拿,来来来。”这会儿,中年妇女已经娴熟老练起来了。

“张家婶子,不认得我了?你当年过门成亲时,不也是我做作喜婆捧场的吗?只是那时我还年轻……”胖喜婆眉飞色舞地说着,左鼻翼下方那颗黑痣也神采奕奕。

“哟,是吴婆婆呀,认得认得。快吃吧,我自己家做的早点,不用客气。”张家婶子越发放松了,招呼起来得心应手。

“原来认识的呀,那早餐不用银子喽?”一个手持唢呐的小伙子打趣。

“都是自家亲戚呢,收什么钱呀。赶紧吃吧,正好今天出来了,难得遇见你们。”张家婶子慷慨地展示自己的手艺。

“我们出来得早,在东家家里吃了早餐,走到这儿又饿了。好在东家给了路途上的吃嘴银两,人人都有份的,我们这才大着胆子来吃呀。”另一个身材娇小的喜婆连忙客气地解释。

“今儿个呀,是山岭村的吴老爷吴资象家二公子娶亲,娶的是宁德县的小姐,所以出门迎亲特别早。”黑痣胖喜婆口若悬河。

“我们都听说了,这吴资象老爷与咱漈头张老爷是故交。当年吴老爷年轻,正给人家古下的店铺挑回头置办年货呢,从宁德回来路上遭了山贼,身上货物银两全部落空,途经漈头时,是张老爷出手相助。”娇小的喜婆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那可不,听邻近村庄老人说,当年张老爷在漈头村口开了零食杂货铺,过往行人没少赊欠,到年底还不上了他也不追讨。”抬轿子的也加入评论,显示自己见多识广。

“你们都认得我们家老头呀?”不知什么时候,张老婆婆已经挪步来到板车摊位前,听到热闹处,忍不住插嘴。只是这一问,倒把她自己问得老泪纵横了。

张家婶子见婆婆流泪,不禁低头动了悲情。

一阵冷风吹来,大树上几片红叶飘落。

“哎,今天大喜日子,我们说点开心的吧。”吹唢呐的小伙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笨重的照相机,对准大树就比画着拍起照来。

“对呀,吴老爷让我们带了这个洋玩意儿,不如在这里先试试手艺,到了新娘子家也好出手。”胖喜婆说。

“哟,这可是稀罕玩意儿,干吗用的?”张家嫂子惊奇地问。

“这个呀,是收人魂灵的东西,要不要来一个试试?”小伙子笨手笨脚地折腾着相机,一边给张家嫂子开玩笑。

“我可不敢,别收我的魂。”张家嫂子笑着往旁边退。

“我不怕,试一个吧。”红娘站端正了,面对镜头。

“啪!”小伙子按下快门。

旁边人全都凑过去看。

“有没有呀?”

“怎么没见着人影子呀?”

“怕是没收进去吧?要不要再收一回呀?”

七嘴八舌的,大家打趣着。

吃喝停当,说笑结束,迎亲的队伍重整旗鼓,往宁德方向去了。

三五成群的过路客人来了,吃了喝了,又走远了。

拓主坪上,太阳高照。

张家婶子的板车已经收摊,现在轮到红娘卖她自己板车上的了。

这时,一群书生呼拥而来。

对于红娘的早餐摊点来说,青年书生们已经姗姗来迟。他们现在与慈音寺的僧人全部加入当地武术队,练习由“铁头和尚”流传下来的系列武功。据说有龙尊拳、单鞭罗汉拳和虎形拳等多类拳种供选择练习,青年们为自己有机会变得文武双全而踌躇满志,主动在早餐之前空腹练功,算是学习上的“加餐”。

书生们走了,过路客又来了。

毕竟是年关时节,过往的行人就是多,红娘忙得不亦乐乎。

4 张宅少年解疑案

漈头村的张宅,是一幢坐北朝南的徽式老厝。厝门头上是一方石刻的匾额,上书阳文“忠惠”二字。门头的西边,开辟了一个临街商铺,但已经关张了,铺面上用标了序号的木板依次堵了个严实。

进了大门,便是下廊。下廊与正厅之间隔着天井,里边种着各色花卉,只是因着冬天的来临,枝叶间露出肃杀的风气。

穿过天井,上了两级台阶,到达正厅。厅堂正中高悬“百忍堂”一匾。从正厅回望门头上的风火墙,虽是风雨侵蚀,仍可辨认一幅幅图案。正中的图案为砖雕“玉堂金马”图——这是典型的明代砖雕手艺,构图风格简洁明快,图案主体是一匹骏马立于一座宫殿门前,马首高昂,鬃毛斜飘;纹路精巧的笼头、线条畅快的缰绳,色泽华丽的鞍鞯,把骏马装饰得更加气质非凡。骏马图的两边,以连续不断的“卍”字纹为框架,分别构成两组图案,一边为“鸢飞”,一边为“鱼跃”,字乃是“晦翁”之体,图则是当地巧匠之功,花鸟鱼虫的砖艺采用了平雕、圆雕、浮雕、高浮雕、镂雕等各种高难技法,富有动感和相互呼应的意趣。

这是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村庄十分宁静,张宅十分宁静。

张家嫂子和婆婆在后厅把明天经营早餐摊点的花生米炒熟了,一阵香味引得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跑进门来,他抓起一把花生就往裤兜里放。

“大猫,咱们一家五口靠这个吃饭呢,你别乱来。”张家嫂子训斥着追赶他。

“娘,再别老叫我大猫了。人家也要去书斋读书,到时候,先生会喊我的大名:中壬——中壬——”机灵的儿子岔开话题,绕着正厅的厝柱躲闪着母亲的视线。

“你还想上书斋呢,你小叔叔都辞了学,从慈音寺回来了,你还做那白脸书生的美梦!”张家婶子边骂边追打儿子。

大猫果然是大猫,能窜能跳,能喊能叫。他一边跑一边诉说:“我小时候,爷爷告诉我,长大了要进书斋好好读书,我们祖上出过大名鼎鼎的读书人。村里的老人都知道,我们家的匾额原本不止这一块,其余的全被搬到城隍庙和祠堂里边去了,就是因为出了读书人。”

“我的命啊,你说什么呀,自古以来,有人挑着箩筐去借米,哪有人端着竹篮去借字?读书识字那是富贵人家的事情,我们家现在连饭都没得吃了……”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后厅走了出来,加入骂人的队伍。

大猫一溜烟,从后门跑了出去——与躲在后门边怯怯不敢进门的妹妹撞了个正着。这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她的眼里含着泪珠,显然听到刚才的责骂和辩解了。

大猫拉着妹妹的手,在后门的小道上奔跑着。

三绕两绕,兄妹俩来到后山脚下的小河边,并排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

哥哥从裤兜里掏出花生,剥开来,把花生米放在妹妹的小手上。妹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和香喷喷的花生,抿嘴笑了。

“哥哥,是不是我们的爷爷、爹爹和大叔真的都死掉了?”妹妹吃着花生米,轻声问。

“是呀,全都去世了。要是他们在,奶奶和妈妈早就让我去書斋上学了。”大猫自己不吃,只看着妹妹吃。

“可是他们不想家吗?死去的人能到哪里去呢?我特别想爷爷,他总是给我糖吃。”

“大家都说,咱们爷爷是个很有本事的生意人哪。”大猫说。

“你知道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吗?”

“听说那年不巧闹地震,全家人都在外面干活,我们跟着爹爹和娘到地里去了,只有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整修咱们厝边的那个老仓库,恰恰就被木梁压着了,胸脯被压伤,不久就去世了。”大猫的眼里充满了忧伤。

“那咱们的爹爹和大叔哪儿去了?”妹妹已经对花生米不感兴趣了,认真打听着家事,神情忧伤而又惊诧。

“爹爹得了肝病,吃了岭下村同春堂陆先生的药也不见好,拖了一年多,那才前年的事,你怎么不记得了?”大猫有点嗔怨,又有点激动。

“妈妈和奶奶不让我到爹爹的屋里,我不知道后来他去哪里了。”

“他怕自己的咳嗽影响了全家人,经常用被子捂自己的嘴。大叔说,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自己把自己捂死闷死的。”说到这里,大猫流下了眼泪。

“大叔对小叔叔那么好,天天劝他好好读书,后来怎么也被人抬走了呢?”妹妹似乎有点冷,她紧紧靠着哥哥的肩膀。

“小叔叔的事,我也听不清楚。有人说,他上山伐木的时候,坐在一根大大的木头上歇气着呢,遇上老蛇了,打了几棍没打死,他自己倒被吓着了,回来以后就重病了。”大猫陷入了沉思。

“可是,我听村里的妇女们说,他很喜欢县城双溪育婴堂里长大的一个姑娘,我们家让人算过命,不合婚,不让娶。也有人说,那姑娘脚太大,娶进门不好。后来姑娘疯掉了,跑失踪了,小叔叔就气死了。”妹妹也陷入了沉思。

“唉,家里的事,我们没法明白,也不能问大人。”

“嗯,以后我们都要听话。”妹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大猫站了起来,伸手一把拉起了妹妹:“那好吧,我们赶紧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往村里跑去。

5 红娘树下风波起

这是一个阴冷的早晨,拓主坪边上的人流量比往常明显减少。

张家婶子和婆婆并排坐在板车前的木条上,时不时张望一下大树后面那条通往村庄的路。

今天,红娘和她的板车,以及小白狗,都没有出现。

“板车怎么还不拉来呢?一到阴雨天,这姑娘就偷懒了呀。”近一段时间来,生意渐渐兴隆,婆婆似乎变健朗了,有时居然说起了俏皮话。

“可不敢这样说啊,姑娘心细,她知道阴雨天人气少,特意把生意留给我们家了。”张家婶子感慨着。

这时,一个驼背老人走来,要了二两花生米,刚离开两步,又折回头问了一句:“你们家茂祜的婚事,定了吗?”

“正托媒人说着呢,快了。”婆婆答应着。

老人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张正宗和我自小是一块儿长大的,如今他先我而去也就罢了,还把两个儿子也带走。那茂祚、茂祺,原是这张家的顶梁柱啊。这可苦了两代妇女和一双儿女啦……我漈头村的贞节牌坊都这么多,还要添几座吗……这张家是啥风水嘛……”

“唉——”婆婆望着老头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婆媳俩拉着家常,不觉已是将近中午。板车里的东西卖出个八九成了,二人决定收摊回家。

两代女人四只劳碌的手,正忙着整理摊子呢,突然一根乌黑发亮的棍子出现在板车上,轻轻点住了张家婶子正要拿起的一个青花瓷碗,吓得她一抽手,差点把那个最为漂亮的碗给打碎了——好在那根木棍轻轻一拨,又把碗拨回了原位,发出细微的金属与瓷器碰触的清脆声。

婆媳二人缓缓抬头,怯怯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只见他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武夫打扮,左眼边上长一块黑斑。

婆媳二人慌忙低下头去,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好在这人绕板车走了一圈,在寻找什么似的认真察看地面的蛛丝马迹;又绕着大树走了两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往村庄方向而去。

“今天遇上这事,太蹊跷呀。”张家婶子疑虑重重。

婆婆惊魂未定:“走!年关到了,打家劫舍的坏人多,赶紧回家。”

二人刚拉起板车走了几步,张茂祜跑了过来:“娘!嫂!我来了……”

“慢点儿!”嫂子喊。

张茂祜连奔带跳,几步冲到二人面前。他认真察看了二人,又仔细察看了板车,舒了一口气:“还好你们没事。”

“出啥情况啦?”婆媳二人齐声催问。

“没事,来接你们回家。”张茂祜神色慌张地说。

“我们刚才遇上一个奇怪的人,脸上长一块黑斑,手里拿一根黑棍子。”嫂子说,“不过他也没伤着我们。”

张茂祜接过嫂子手里的板车,一边拉着朝前走,一边说:“世道很乱,你们这几天不要再出门做生意了。”

“生意是要做的,这都年关了,不做生意哪来的钱。”婆婆急了。

“我们还打算多加点品种呢,前几天借了隔壁家的闲置火炉,试着卖了一回扁肉热汤,人人都说好吃。”嫂子连忙强调生意形势喜人。

“我年轻时候跟着我爹烤过光饼,手艺应该还在,我想试着加卖光饼。”

“要不,到古下饼铺批发一些礼饼、征东饼过来卖也行。”

婆媳二人都想扩大经营生意。

张茂祜打断她们的计划:“县城的育婴堂被砸了!我们要提防着点,生意上的事先放一放,这几天我们全家大小尽量少出门。”

“育婴堂被砸了?这怎么回事?不会是那个喜欢茂祺的女子又耍疯癫了吧?”嫂子闷了。

张茂祜欲言又止。

“造孽啊,我祺儿都已经跟了他爹去往冥间天府了,姑娘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开的呀。”婆婆拖着哭腔,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张茂祜停下板车,过来扶住母亲:“不是她的事,她都已经失踪两年了。”

“那是谁的事啊?闹事的人砸哪儿也不能砸育婴堂啊!”嫂子說。

“红娘……她不也是育婴堂养大的吗?这回,是她的事。”张茂祜愁容满面。

“啊?她能有什么事?”两个女人同时惊问。

“单身女子,找闲事的人多了,一时说不清楚。”张茂祜说。

“这姑娘家一个人生活,怪可怜的。好在育婴堂的李妈把旧房子借给她住,让她待在咱们这个大大的村子里,还能摆摊做生意。”嫂子说。

“要说啊,红娘倒是个好姑娘,她一直帮助我们做生意。”婆婆说。

“对,咱们赶紧去看看,刚才来拓主坪的那个人,估计是找她的。”嫂子回忆起刚才风波乍起的场面,再度紧张起来。她从板车上取出碗,给婆婆和张茂祜各倒了一碗豆腐油,自己也倒半碗喝着。

“人说她是弃婴,可是听说她生母来找过她,她不肯相认。”嫂子说。

“咱们这地方,邪就邪在做父母的重男轻女还心狠,偏心眼疼男孩还嫌不够,非要把女孩遗弃掉。好在有人积德,建起育婴堂,里面听说全是女孩,就算有个把男孩也是残废的孩子。”婆婆说得激昂起来。村里人知道,婆婆自小被父母遗弃在路边,是漈头村的张家把她抱回来当了童养媳养大成人。

“我娘家古田那边传唱一首歌,叫《戒溺女歌》,就是劝人不要把女孩子扔掉,听说是一个很有名的先生写的。”嫂子说。

“是朱熹大师的女婿黄榦写的,如今我们慈音寺从古田请来的先生,正是黄榦大人的学生,也就是朱熹嫡传的门人弟子喽。”张茂祜说。

“对啦,你既然说育婴堂那边闹开了,那你去姑娘住的地方看过吗?”婆婆说。

“还用看吗?昨晚从慈音寺几个练武的嘴里听说,人称黑斑浪子的山贼要来抢她做亲,她连夜躲到育婴堂去了。可是今天早上,那贼不知哪来的耳风,直接就把育婴堂的大灶房给砸了,要求交出红娘。看着孩子们没饭吃,也不知这个烈性的女子会怎么样了。”张茂祜忧心忡忡。

“那我们刚才遇到的就是黑斑浪子?”嫂子问。

“是的,我刚才听说他已经来到咱们村,才跑来找你们的。”张茂祜说。

“他是到这儿来找红娘的吗?”婆婆问。

“你说一句实话,外面传闻你与红娘往来,是不是真的?”嫂子问。

张茂祜沉默着,无言以答。

“天哪,你私下与红娘往来?”婆婆慌了神。

“我先把板车拉回去,再到县城双溪去看看。红娘她总躲在育婴堂里也不是个事。”张茂祜说。

“那你快去快回,照应好我们家的恩人红娘。只一条你记着,你是定了亲的人,古田梅洋张家的姑娘等着你完婚,你不要伤着身体。”婆婆说。

“红娘对咱家这么好,多亏了看你的面子。可是娘说得有理啊,人总是要认命的,亲事是宗族大事,由不得你自己心事。”嫂子叮嘱着。

“嫂子,别说了,你扶着娘慢慢走回去,路上小心点儿。”张茂祜说着,拉起板车健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婆媳二人的视野中。

6 育婴堂内假为真

屏南县城双溪。育婴堂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张茂祜拼命往里挤,直到最前面。

只见育婴堂门口台阶上站着三个蛮汉,中间的正是黑斑浪子,两边各一个打手,一老一少,老的独臂,少的瘸腿。

瘸腿扯开嗓子:“早出来,早了事。不出来,出大事。”

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

瘸腿走了两步,扯开嗓子再喊:“早出来,早了事。不出来,出大事。”

沉默了许久,只见红娘果然从大厅冲了出来。她一边往外冲,一边被人拽住袖子往回拉。

终于,红娘挣脱拽的人,出现在三个汉子面前,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你出来了就好,跟我们走吧。”独臂说。

“走,跟我们回府,我们少爷不会亏待你的。”瘸腿上前拉红娘。

“回府?回哪门子府?我能跟你们这帮打家劫舍的人走?”红娘甩开膀子,气呼呼地质问。

“今天,当着众人面,我们就把道理放这儿了。”瘸腿说。

“你自幼是跟我们少爷定了娃娃亲的,刚要送到我们府上来,不巧我们老爷出了点事,养不活你,就托人送到这育婴堂来。”独臂说。

“你们那叫寨上,不叫府上。我母女是被你们土匪头子抢了去的,后来土匪头子与人斗殴,惹下杀身之祸,我才被路过的洋人悄悄带出山寨,送到这儿。我若当年留在你们寨上,这会儿怕是已经没命了吧?早让你们烹着吃煮着吃了。亏得我人小命大!”红娘仗着在场的人多,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要真是命大,这会儿也该出嫁了,我们少爷也就吃这个理,不再来寻你提亲。”独臂的壮汉说。

“我出没出嫁关你们什么事?你们知道我没出嫁吗?我已经嫁了!”红娘索性发起泼来。

“你已经嫁了?那你男人在哪儿?”瘸腿问。

“我……我若把我男人叫出来,你们就给我滚远远的,不要再来烦我!”红娘喊。

“行啊,叫出来看看。”瘸腿说。

“你若真有男人,我们少爷还不要你呢,嫌弃你都来不及。”独臂说。

两位打手怕有失言,连忙都看着他们的主子。

黑斑浪子点头称许。他两步走近红娘,用棍子挑着红娘的下巴。

“你……”红娘昂着头,满脸通红。

场面一片寂静。

张茂祜向前走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引得所有人的目光朝他聚焦。

红娘紧张了起来,咳嗽了几声。

张茂祜停步了,顿时也是满脸通红。

突然,一个身影从大厅冲了出来——是慈音寺书生“眼镜哥”。

他一把将红娘拉过来,红娘一踉跄,靠在他的胸前。

“嗯?”

两个打手同时逼近“眼镜哥”。

“眼镜哥”伸出双臂,把红娘紧紧抱在怀里:“我是,我是她的男人……”

“是吗?”独臂大声问。

红娘的臉憋成了酱紫色:“他是……我男人……”

“谁能证明?”瘸腿高声喊。

“眼镜哥”拍着胸脯吼叫:“我能证明!我自己能证明我是她的男人,我就是她的男人!我此生不再娶别的女人!”

“你自己证明好像不妥哦……”独臂壮汉说。

“还有人能帮你证明吗?”瘸腿说。

“哇……哇……”一激动,红娘当场呕吐起来,明显的怀孕症状。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能证明!”人群里发出一个喊声。

围观者哗然,爆发出一阵阵呼声。

红娘咬着嘴唇,看看茂祜,又看看“眼镜哥”,再看看茂祜。

“眼镜哥”呆若木鸡,垂下头去。

张茂祜眼睛冒火,似乎想说什么。

黑斑浪子扫视着人群,起哄之声渐息。

黑斑浪子一挥手,示意离开。

三人大摇大摆地往西奔去。

“眼镜哥”拉着红娘的手,二人晃晃悠悠往东走去。

人群散开,散开。

只有张茂祜,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

7 屏古联姻真作假

唢呐声声,鞭炮阵阵。

漈头村的村道上走着一支迎亲的队伍,直向张宅而去。

张宅大门上贴着喜庆的楹联,大人小孩喜气洋洋,进进出出。喜宴还没开张,各色佳肴早已准备停当,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男女,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着。

“听说是山岭村吴老爷给保的媒,娶的是古田梅洋张家小姐。”

“吴老爷面子真大,让茂祜娶到有家势的小姐了。”

“俗话说,古田好杉洋,屏南好漈头。咱们漈头毕竟是大路边上的大村庄,比那双溪还兴旺。”

“张家虽然近几年人丁失损,家道有些败落,可张茂祜人模人样,也合该娶个好媳妇振兴家门呀。”

“是啊,听说吴老爷原是张茂祜他爹的故交,吴夫人又是古田梅洋张家的亲戚,这回说合着让漈头和梅洋两地张家亲上加亲,也是应了天意。”

“说来奇怪,那吴老爷说,今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他就梦见张茂祜他爹张正宗老先生来找他,托他说媒撮合这门亲事,说是漈头和梅洋张家都是城隍庙里张疆老爷的后代,但支脉已分开十多代,这回需有一门回头亲。”

“既说是回头亲,可见张茂祜他祖上已有姑娘嫁到古田张家去。张茂祜他嫂子也是古田娶进来的,但她娘家不姓张,不算回头亲。”

“张茂祜的姑婆就是嫁到古田的,只是后来一家人搬到福州去了。如今在咱屏南,在咱漈头,私底下喜欢张茂祜的姑娘也不止一两个,这回攀古田这门亲,是合了婚的,听说生辰八字特别合。”

“又听说,可巧那天吴老爷到古田去办事,特意约了古田梅洋的张老爷见面。吴老爷还没说话呢,那张老爷开口便说,他在清明节前一天晚上梦见张茂祜他爹张正宗老先生了,张正宗老先生夸他教女有方,是个旺夫兴家的好女子。可见这就是天意啊,让吴老爷不保媒都难了。”

“做梦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这回张茂祜娶上亲,张家也是重振门风了。”

“人家这回是双喜临门,办完婚事,就要重新开张店铺了,准备把店开得比当年正宗老先生手里经营那个店还要大些。”

“那一定是梅洋张氏带了嫁妆和私房钱来喽。”

“听说是吴老爷资助的,毕竟他年轻时候得过正宗老先生的扶持。”

说话间,鞭炮声大作。

一群小孩捂着耳朵跑了出来:“哦——新娘来喽,新娘来喽……”

“新娘新娘,今年出嫁,明年当娘。”孩子们齐声笑着,喊着。

花轿停落在巷口,披着红盖头的新娘下了轎。身穿红袍、头戴纱帽、胸前挂着绸布大红花的张茂祜,在迎新队伍的簇拥下,和新娘并排缓缓走向张宅大门。

司仪先生指引新郎新娘举行了一系列的婚庆仪式,有如演戏一般。随着司仪在每个程序中朗声唱出的“讲好话”诗句,现场“好啊!好啊!”应声不绝。

“哎,张茂祜这些天怎么瘦成这样?”一位抱着婴儿的少妇凑近张家嫂子,悄悄问。

“操心呗,当新郎官哪有那么容易?”旁边一位年长的亲戚帮着应了嘴。

“是啊,这些天,他够忙的了,又要张罗成亲,又要张罗开店。”张家嫂子说。

“真是个会管事的人,你看他这会儿当着新郎官呢,还四处关照,一刻也闲不下来。”抱着婴儿的少妇说。

厅堂正中央,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张茂祜似乎还没把心思用到娇妻美眷身上,只见他时而四处张望,时而呆头呆脑,好在有经验的司仪总能引导新人把每个礼仪环节热热闹闹进行下去。

终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新郎官用红色绸布花牵引着新娘步入下廊西厢的洞房。在喜婆的安排下,一对新人并排坐在崭新的龙凤床边沿上。

新郎官在左,坐立不安;新娘子在右,盖头低垂。

“好话都讲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不揭开盖头呢?”喜婆笑吟吟地说。

张茂祜神情恍惚,伸手揭开了红盖头。

一对龙凤烛映照着新娘娇羞妩媚的脸颊。

张茂祜呆呆看着新娘,无动于衷。

“你呀,高兴得都成呆头鸡啦。快,喝交杯酒!”喜婆喜上眉梢。

一对新人仰头喝下了交杯酒。

喜婆悄悄掩门而去。龙凤烛闪出温柔的火光。

张茂祜面窗而立,没有回头。

新娘子垂首坐在床边,不敢抬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月上柳梢头。

不知什么时辰,新娘独自斜靠在龙凤锦被上,和衣睡觉了。

张茂祜悄悄走出房门……

月光下,村道洁白如洗。

拓主坪上出现一只小狗的身影。接着,两个人影慢慢靠近。

8 祥兴号内夜惊魂

张宅门头西侧的铺位上,挂着镀金的牌匾:“祥兴号”。

夕阳西下。

张茂祜收拾着铺面上的账本、算盘等物。侄儿中壬(大猫)从店铺角落里取出一扇扇的木板,准备安上铺窗。农村的店铺总是与住家相连,关门不等于歇业。真有急买东西的,可以直接进入房子大厅,给店家招呼一声,就会有人来接应。

“这几天,店门是不是关得有点早啊?”中壬问。

“这几天又有那不太平的风声,还是早点关了好。”张茂祜望着中壬已然懂事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突然,铺前出现了一个七八岁小男孩的脑袋。

“我要买冰糖!”小男孩高高举着一文钱。

“你怎么又来啦?下午来时,我们账房先生老陈叔已经跟你说过了,一文钱买不来冰糖。”中壬给小男孩解释着。

“可是……我要冰糖!”小男孩坚持说。

张茂祜见此情景,连声说:“卖得,卖得!”他取出纸袋装的冰糖,给了小男孩一袋,把那一文钱也随着袋子一并递给他。

小男孩走后,张茂祜语重心长地说:“一文钱买糖说明家穷又急需,不卖行吗?”

“我认识这孩子,他娘和他奶奶也常来我们店里问这问那,可是问得多,买得少,老爱打听价格行情。”中壬说。

“人家这就叫货比三家。到了咱店里问价,就算一时不买,这买卖不在人情还在呢,都要好好应承。”

“可是,账房老陈叔说,这开店都一年多了,我们扣除成本也没余下多少钱呢。”中壬说。

“生意要慢慢做,要坚持货真价实、薄利多销,加上童叟无欺、与人为善的态度,有了这两条,不愁生意做不大。”张茂祜说。

“瞧,正说老陈叔呢,他就来了。”中壬说。

只见账房老陈叔神色慌张地从铺前走了过来,手上提着一个包袱:“东家,这回闹土匪的风声不是空穴来风啊,你万万要保重。我这孤家寡人的,还想到亲戚家躲避几天呢,给您告个假。”

“好啊,你也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休息几日也是应该的。”张茂祜说,“走,我送你一程。”

“听说这回土匪是从古田进来的。防土匪的事,你爹有经验,你怕是还没遇过几回,务必要万分小心。”老陈叔和茂祜边走边说。

“我明天去宁德进货,已经订好的。就两三天来回,等我回来以后也安顿家人到外面回避一下。我这一家大小全是妇女、孩子,我怕在他们面前说多了,倒是土匪没来先乱了人心。”张茂祜送老陈叔沿着村道走了一段,推心置腹地说着家事。

“中壬这孩子很有灵性,是做生意的料。再撑两年,等中壬能够给你替脚手,你就轻松些了。”老陈叔说。

二人在巷口道了别。

老陈叔趁着天色尚早,急急行走。

到了拓主坪,他遇到拉着板车的慈音寺书生“眼镜哥”,后面跟着红娘,怀中抱个婴儿。

老陈叔给他们打了招呼,压低声音说:“这段时间,你们要早点收摊。听说土匪又要进村了,前几天,双溪的店铺被劫了两三家,还不让往外传。他们那村里负责敲锣通知防匪的老头,被蒙面人用牛粪堵了嘴,绑在牛栏里,还好发现得及时。”

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

老陈叔的背景渐渐消失在蒲山脚下的山道中。

夜幕降临。漈头村一片宁静。

张宅内。

东厢房里传出婆婆的几声咳嗽。张家嫂子端了一碗驱寒的草药汤进去,伺候婆婆喝下,让她躺下歇息。

西厢房里,摆着两张床。中壬和妹妹睡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人一头,兄妹都已经睡着了。母亲悄悄爬了起来,把妹妹抱到靠墙的大床上和自己一起睡,让中壬单独睡。

下廊西房,是张茂祜和新媳妇的卧室。夫妻二人对坐在窗前,說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话。

“明天一早,我去宁德进货,来回得要三天。你在家里多注意安全,一家老小就靠嫂子和你二人关照了。”张茂祜说。

“好吧,时辰也不早了。你既要出门,就早点休息吧。”新媳妇说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张茂祜。

张茂祜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这一年多来,委屈你了。再容我一段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都不计较了,我也不计较了,你一个人计较那么多干吗呢?”新媳妇说。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请多担待些。再容我一些时日,我想找机会把一些旧事弄个明白,做个了结。”张茂祜说。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事弄不明白、理不清楚,便只能纠纠缠缠将就,能搅和着把日子过下去就行。”新媳妇说。

“我晓得,你放宽心吧。”张茂祜把新媳妇扶着坐到床边,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他到宅前屋后转了一圈,向下廊东房走去。那是他的书房、账房兼库房,也是他夜间的栖身之所。自从与新媳妇成亲以来,他们一直秘密分居着,如果有人发现他夜深人静居然待在下廊东房,他就假说是在读书或查账。

“喵——”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张茂祜正要跨进房间,不觉心里一咯噔,转身走出来,细心地察看着四周。

没什么动静。

他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摇摇头,自语道:“唉,我这也是心里太吃紧了,把自个儿逼出疑心病来。”

张茂祜靠在简易的旧床上,迷糊过去了。

“喵——”睡梦中,他依稀听到外面又传来一声猫叫。他警觉地一咕噜跳了起来,冲出房门。

“谁!”他厉呵一声。

“怎么啦?”嫂子开门出来。

“有人吗?给我出来!”张茂祜手持一把锄头,四处巡查。

“没事吧?我也起来看过,只是猫叫。”嫂子说。

“大猫又欺负妹妹了吗?半夜三更别打架。”婆婆在屋里喊。

“都安心睡吧,没事的。”嫂子说。

张茂祜在嫂子的目光中,回到新媳妇的下廊西房。房门并未关严,一推就开了。

渐渐地,张宅恢复了平静。

鸡鸣三更天。漈头村从沉睡中渐渐苏醒。

晨曦沐浴着张宅。张茂祜轻轻打开大门,背个包袱走了出来。

一会儿,中壬也起床了,他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一扇一扇拆开铺窗,把一些货品在架子上码放调整好,准备开张生意。

张茂祜急急走着,走到拓主坪。

那棵被称为“红娘树”的大树,依然燃烧着火红的热情。

慈音寺那边,“吼哈!吼哈!”的练武之声如同往日。

可是,没有板车,没有红装粉扮的人儿。

张茂祜绕着大树走了一圈,深情地望着远处的慈音寺、蒲山……

他背着包袱,往宁德方向走去。

9 漈水潺潺写传奇

晚饭刚歇,天就下起雨来。从酉时一直下到戌时,时大时小,下得人心里慌慌的。

张宅内。张家嫂子走进东厢房,替婆婆把木板窗户关上。洋油灯下,婆婆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张家嫂子拿起桌上一个喝过汤药的空碗,吹了灯,退了出来。

她在前厅后院走了一圈,该关的窗都已经关上了。

等她查巡停当,回到房间,一双儿女已经入眠。

她打了个呵欠,解衣躺下。

“喵——”突然,又是一声猫叫。

她披衣走出房间,一只猫蹿上瓦楞顶,跑了。

“这死猫,现在又不是春天,怎么就时不时乱叫几声呢?”张家嫂子心里嘀咕着,回房歇息。

夜深人静,只有雨声时大时小。

“喵!”随着一声短促的猫叫,一团黑影瘫软在瓦楞顶上——那正是张家的猫,它已经不能动弹了。

一个高大的蒙面人从天井上空一翻身,轻轻跳落到大厅上。

大厅的几桌下,钻出一个瘦高的蒙面人,直奔门口的店铺。另有一个矮壮的蒙面人在店门口掩护。

店铺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瘦高的蒙面人一脚踩了进去,查看一圈,揣了几样东西在怀里,出来,朝矮壮的蒙面人摆摆手。

二人分头,瘦高的蒙面人走向下廊西房,矮壮的蒙面人走向下廊东房。

刚刚踩入下廊东房的蒙面人,冷不防遇见一柄铁叉向他当胸叉了过来。他连忙一躲闪,避开胸前一叉,却吃了后背一叉。他一转身,抓住叉子,一把夺过,用叉子的另一头直顶着持叉人的胸脯——正是红娘!她已经被逼得靠在墙壁上,没有退路,无路可逃。

黑暗中,蒙面人轻声说:“我此行不为取人性命,只想向东家拿点钱财。你若识趣,就快走开。”

“我……我就是东家!”红娘说。

“东家嫂就睡在这杂物间里?”蒙面人笑了声来。

“我……我起来上茅房,进来拿个手纸。”红娘说。

大厅堂上。

一个矮胖子猫着腰,悄悄走向天井边。

“张茂……”他刚要喊出声,喉咙已被瘦高的蒙面人一把控制住。

矮胖子挣扎间,“叭”的一声脆响,一副眼镜摔路在地上。

“死猪,眼睛不好使,头脑也不好使啊?”瘦高的蒙面人小声训斥着,一把拎起矮胖子,走进店铺,问:“钱在哪儿?”

蒙面人的手紧紧扣住矮胖子的咽喉,矮胖子沙哑着说:“我……不知道……”

“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都不要……都要……”

“嗯?我没有闲工夫跟你玩!”

“不是不是,我不当家,不知道……”

“真不知道?”

“知道知道!是在……院子外面,后门的阁楼上……”

“你等着!要是敢骗我,有你好受的!”他将矮胖子人质绑在店铺前的一根柱子上,轻轻离开了。

下廊西房内。

“我头人交代,在你们这家,见着钱财可以随便拿,但不得随意取人性命。快说,你们家总共有几口人?”蒙面人问。

“我们家……除了我都是老人和小孩子了,求你不要伤害他们。”红娘说着,在黑暗中悄悄挪步,试图从地上摸到她准备着的那瓶辣椒水。

“听说有个男主人啊,怎么只有你呢?”

“男主人……他生病了,送去看郎中还没回来。”红娘并不知道张茂祜已经外出进货。自从她前天遇到老陈叔,听说店铺可能遭到土匪袭击,她便连续三个晚上悄悄潜伏在这里,随时准备帮忙解救这个上老下幼的家。

红娘略一蹲步,拿起了瓶子。

蒙面人即刻一脚飞起,把瓶子踢飞!

小小陶瓷瓶炸裂在墙上,碎片一齐落到地面,发出一系列的小声响。

“东家嫂果然有点见识。既如此,就莫怪我心狠了!”

“咣当!”一块砖头砸向蒙面人的头部。正是矮胖子及时赶到。

蒙面人一躲闪,砖头砸在左手臂上。

“我只想取一条性命,干吗送来一双?”

“与他无关,他是一介书生!不信你到慈音寺查去!”红娘喊。

“既无关,跑来凑什么热闹?还想趁火打劫不成?”说话间,蒙面人持叉刺向矮胖的身影。

红娘一把拉过叉子,喊:“快跑呀!”

“跑不掉了,在我们没拿到钱财之前,谁也别想跑!除非老实交代钱在哪里!”

蒙面人拿出绳子,把红娘和矮胖子手并手、脚并脚绑在一起。绑牢实了,一脚踹去,二人跌落在房间角落里……

蒙面人在房间里搜寻一遍,无所获,又到店铺去翻箱倒柜。

黑暗中,红娘虚弱地说:“眼镜哥,难怪人都说你是书呆子,你真傻!叫你别跟我别跟我,干吗又跟过来!”

“我不傻,是你傻。你若不这么傻,我们就不是一起躺在这里了。”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记在心里。我这辈子来到世上,是还上一辈子的债。到下一辈子,我要向你还债了。”

“你怎么总是想着亏欠别人呢?下一辈子,是该别人还你债了。”

二人发现对方身上都有伤口在流血,可是互相帮不上忙,只能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减轻疼痛与恐惧。

说话的时候,二人听到外面时不时有惊叫声,都很短促。

店铺里,有明显的打砸声。

……

第二天,天亮了。张宅的大门依然严严关着。

午后,当张茂祜匆匆从宁德赶回家来,看着紧闭的大门,眼前一黑,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握住粗大的铁门环,包袱滑落在地。

乡亲们帮着张茂祜设法打开大门时,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打砸过的零乱与破碎。

后厅,并排绑着婆婆、嫂子、新媳妇和中壬兄妹,五人一溜排开,绑在廊沿栏杆上,嘴里都堵着布。

各个房间,只见斑斑血迹,不见一个人影。

下午,张茂祜在红娘居住的旧房子里找到一个男婴,才三四个月大。那只已然长大许多的小白狗躺在婴儿身边,紧紧护着婴儿。

那辆板车,就停在屋角。

张茂祜把婴儿轻轻抱在怀里,带上小白狗,走回家去。

傍晚时分,有人在漈头河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手并手、脚并脚,绑在一起。

张茂祜请阴阳先生找了两个间隔不远的墓地,把他们分别埋了。男的墓朝慈恩寺,女的墓朝蒲山脚下那一堆堆常年静默的稻草垛。

村民们都说,那两个墓地都向阳,风水都很好,都有利于后代繁衍。

张茂祜和新媳妇一起把婴儿送到古田,让古田娘家人把他當作外甥来抚养。渐渐地,当地乡亲们都认为他就是张茂祜和新媳妇生下的儿子,就是梅洋张家的外甥仔。

从此,张茂祜夫妇离开漈头,辗转迁居。

他们到了宁德,在碧山街开设“祥成协”纸栈,收购当地及周边的土纸,转运至胶东及东北各地出售。

漈头的“祥兴号”,交给了中壬。中壬不负家人所望,把店铺管理得蒸蒸日上。

时值闽清的黄乃裳组织古田、屏南乡亲大规模下南洋,中壬便把“祥兴号”业务从零售业扩大到金融业,建起了专业兑汇侨款的钱庄,为侨乡屏南的侨属们提供方便。

清光绪二十年(1894),“祥兴号”与福州上杭街大商行“尤恒盛布庄”合作,生意红火,进货挑工不绝于途,经营货品更加齐全,店中货柜分门别类,五金、京果、杂货无不具备,“祥兴号”达到鼎盛。

张茂祜在宁德的“祥成协”纸栈经历了一段的辉煌以后,慢慢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节拍。民国十六年(1927),他改行与人合资在霍童街开设“协记布庄”,生意很是红火。

尾 声

从漈头送到古田外婆家养大的孩子,就是我的爷爷张红仔。当他年老的时候,全村人已经都称他为“红叔公”了。

这就是我们梅洋张家的故事,也是漈头红娘的故事。事实上,这依然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只有那棵长满秘密的红娘树,在诉说着传奇—— 一个村庄的传奇、一个宗族的传奇、一家商号的传奇,以及一位女子短暂人生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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