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溪楼记
2017-03-17章武
章武
在中国古代,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景观,即名山胜水间,常有崇楼高阁耸立,让文人雅士登临之,咏怀之,于是,名家名作与名胜名楼交相辉映,千百年传颂不绝。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誉称“中国江南三大名樓”的滕王阁、黄鹤楼与岳阳楼。王勃、崔颢、范仲淹等唐宋大家的诗文,星汉灿烂,照亮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和亿万子孙的心灵。
在福建的闽江流域,也有一座名楼,堪与上述三楼相媲美。它原名延平阁,耸立于闽江上游两大支流的双溪合流处,即闽江干流的起点处。北宋宣和二年(1120),时任南剑州知州的谢皓,在重建延平阁后,约请延平籍状元黄裳写了一篇《延平阁记》,内称:“延平之有阁,素以山水之胜知名于士大夫间,往来登赏,吟咏酬唱,兴尽而归去,盖与滕王阁、岳阳楼之得山水无以异也。”可见,延平阁在当时就与滕王阁、岳阳楼齐名了,堪称文采风流的“闽江第一楼”。
应该感谢黄裳在《延平阁记》的题目中,特地为后人留下一条夹注:“后蔡元长改名为双溪阁。”元长者,权相蔡京之字也,由此可知,延平阁即为双溪阁的前身,是蔡京将延平阁改名为双溪阁的。另据明代《八闽通志·卷之七十四宫室》载:延平双溪楼“宋时建,元至正中废其址为城垣”。又查明嘉靖年间 《延平府志》,内收有南宋初年余良弼所作《双溪楼记》 ,可见,北宋时期的延平阁、双溪阁,到了南宋初期,也被称为双溪楼了。 从北宋至南宋,先后为延平阁、双溪阁或双溪楼吟诗填词者,就有蔡襄、张元幹、李纲、刘子翚及辛弃疾、严仁等人,都是当时的名臣显宦、鸿儒硕士与诗词大家,其中,又以辛弃疾写双溪楼的两首词作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其一,为《水龙吟·过南剑州双溪楼》,其二,为《瑞鹤仙·南剑双溪楼》。
众所周知,辛弃疾是南宋的抗金英雄,也是与苏东坡齐名的豪放派词坛领袖。那么,他是何时途经南剑州并为双溪楼赋词二首呢?据《辛稼轩年谱》载:家居江西上饶的他,曾两度来闽任职,第一次是绍熙三年(1192)春,被任命为福建提点刑狱;第二次是绍熙五年(1194)秋,被任命为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抚使。尽管两次任职时间都不长,他尚未施展才干就被免职,但却有四次途经延平的往返机会,有关双溪楼的两首词就创作于这一时间段。其时,他已不再是“壮岁旌旗拥万夫”的一员虎将,而是年过半百、须发染霜,自叹“老矣”的词坛名宿了。
辛弃疾善于登临咏怀,有意思的是,凡是经他题咏过的亭台楼阁,后来都成为天下名楼。如京口(今江苏镇江)之北固楼:“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如建康(今南京)之赏心亭:“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如江西赣州之郁孤台:“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有道是“江山也要才人捧”,南剑州之双溪楼,能两度得到他的青睐,不能不说是“理学名邦”延平的一大殊荣,一大财富,一大骄傲。
在咏双溪楼的两首辛词中,尤以《水龙吟·过南剑洲双溪楼》最为脍炙人口。全词如下: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尽管此词用典颇多,且布满隐喻,当代人读懂它有一定难度,但好在它已斐然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相信在语文老师的辅导下,全中国亿万青少年都能知道:福建闽江上游的双溪合流处,有座双溪楼,它能让辛弃疾“一时登临”之后,激发出对“千古兴亡,百年悲笑”的无限感慨,并借此楼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畅抒自己报国无门,壮志未酬,“欲飞还敛”的悲凉与无奈。但尽管如此,烈士暮年,壮心犹在,作者巧借双溪楼下双剑化龙的历史典故,发出“倚天万里须长剑”的一声怒吼,至今听来,还令人如雷贯耳,惊心动魄!难怪,叶嘉莹教授对它极为赞赏,她曾把辛词中的两首《水龙吟》,即早年所写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与晚年所写的这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并列为辛词的两大代表作,称赞他“正是能以全部的心力来投注于自己的作品,更是能以全部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作品,他的生命与生活都以极为真诚而又深挚的态度进入文学创作”。(引自台湾诗人席慕蓉的听课笔记)。
尽管涛声依旧,剑光未泯,辛词之雄风英气尚在,而双溪楼却早在元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双溪楼,已是1994年重建的仿古之新楼了。
有幸的是,笔者与这座新建的双溪楼多少还有点缘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一个春雨迷蒙的日子,我陪同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许怀中教授来到延平,并与南平市文联常务副主席刘光舟品茗小叙。刘先生对延平历史文化深有研究,谈起双溪楼与辛弃疾的往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远望雨窗外空荡荡的闽江江岸,我们都为双溪楼久已不存而心生惆怅。联想起岳阳楼早已修旧如旧,而重建的滕王阁与黄鹤楼更是以史无前例之金碧辉煌,成为游者云集之旅游热点,更是心潮难平。这时,我听说刘先生身兼福建省人大代表,便灵机一动,斗胆进言:何不请刘先生作一提案,吁请市里重建双溪楼,以再现历史上“闽江第一楼”之文采风流?许怀中教授一听,当即表示全力支持,他还一再强调:楼成之后,应保留历史风貌与文化特色,让此楼作为文艺界办公、创作、展览及举办诗词朗诵演唱活动之场所,楼内或楼外,还应矗起辛弃疾塑像及其两首词的词碑,让千秋万代景仰之,吟诵之……其实,刘先生心中也早有此意,只是担心人微言轻,故尚在犹豫之中,听许老和我这么一说,他的底气就更足了。此后,他于1991年3月18日精心撰写了《关于重建双溪楼的建议》,果然引起南平市党政领导的高度重视和社会各界的热烈响应,在拟订双溪楼重建规划时,承办部门还多次邀请他出谋献策……
1992年,南平城区进行旧城改造,并修建滨江大道。1994年,规划中的双溪楼,终于在面对双溪口的滨江大道上应运而生。它,就像古代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气宇轩昂地挺立在双溪会流处;又像一颗出土明珠,抖落八百多年的烟尘,在新时代大放光芒。
2016年暮春,我来延平采风,已是坐着轮椅的古稀老人了。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冒雨到双溪楼一游。如今的双溪楼,地面四层,地下二层,共六层,其最高处的三层,均有飞檐翘角,覆盖着金色的琉璃瓦,虽系钢筋水泥仿木建构,且以玻璃窗取代木雕窗棂,但总体看来,仍古风尚存,不失当年雍容华贵之气度。抬头仰望,楼顶高悬“双溪楼”和“理学名邦”两幅巨匾,对此,我也十分赞赏,因为在理学家“延平四贤”中,辈分最低、成就最大,堪称“集大成者”朱熹,正是当年辛弃疾最好的朋友,他们俩一个是为人师表的理学大师,一个是叱咤風云的抗金名将,两人因政见相同结成莫逆之交,被理学家兼诗人陈亮誉为一个是“人中之龙”,一个是“文中之虎”,堪称南宋时期的“双子星座”。他们俩生前,曾携手泛舟武夷九曲,去世后八百多年,又能在此新建之双溪楼重新聚首,龙吟虎啸,风云际会,何其快哉!
如今的双溪楼,产权已回归文化部门,成为南平市文联、南平市文化艺术馆及郑成功研究会、李侗文化研究会等办公场所。尽管入驻单位偏多,显得有点拥挤,但毕竟保留其文化风貎,延续其一方之文脉,令人欣慰。但也有美中不足,即全楼上下及周边,竟然找不到有关辛弃疾及其两首词作的任何印迹。听说,原先在楼梯口挂有著名画家张自生的一幅辛弃疾画像,但一场风雨过后,就消失了。
对此,我颇感失落。正如滕王阁不能没有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黄鹤楼不能没有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岳阳楼不能没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的双溪楼,又怎能缺失辛弃疾的“举头西北浮云,倚天须万里长剑”!名楼之所以能称之为名楼,就在于它有独特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内涵,有名家名作、名诗名句,能让到此一游者,在优美的诗句中,览江山之美景,发思古之幽情,而且,还能与心仪神交的古人,合影留念。但愿不久之后,能有关于辛弃疾其人其作的具象展示,当为双溪楼增辉添彩。
曾经有一次机会,在延平小住,本想拜访久违的刘光舟先生,但因我自己行动不便,不敢惊动他,直到回福州后草就此文,才打电话向他求教。听到比我年长的他依然笑声朗朗,且笔耕不辍,还在撰写《延平三千年》,更是心生敬佩。人生短暂,能做成一件事不易,而他,前有“提案”,一石激起千层浪,后有此书,一笔纵贯三千年,能为家乡文化建设办成两件好事,善哉,幸甚!
双溪楼,风光无限,故事流传。值得一提的还有,辛弃疾写双溪楼的另一首词作《瑞鹤仙·南剑双溪楼》,与前词堪称双璧:
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峡风涛,嵯峨剑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
叹息。山林钟鼎,意倦情迁,本无欣戚。转头陈迹。飞鸟外,晚烟碧。问谁怜旧日,南楼老子,最爱月明吹笛。到而今、扑面黄尘,欲归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