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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学读者的成长(外一篇)

2017-03-17王光明

福建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母校文学时代

我曾在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文学论文集《灵魂的探险》(1991年8月版)的后记中说过:“在我出生的那个叫‘雷公井的小山村里,人们是不知道文学是啥玩意儿,也无睱对实在生活之外的事物叽叽喳喳发议论的。”然而,说不清是人生的必然還是偶然,我却因为一篇招生应试文章被当时在政教系任教、后来在福建省人大任职的宋峻先生相中,幸运地放下锄头走进了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室。

母校福建师范大学引导了我对文学的热爱和感受力,我受益于许多实过其名的先生的教诲,是他们把我训练为一个比较专业的文学读者。这一点我也在专著《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后记中提及:

……我毕竟一直没有离开诗歌。这不能不感谢我的母校福建师范大学。这是一所有自己传统的学校,虽然好长一段时间她也曾像国内许多师范大学(学院)一样重教(学)轻学(术),但作为省会唯一的一所文理综合的大学,却集中了全省的知识精英,特别是文科。由于种种原因,这里许多先生的声名要远远小于他们的才华学养,但也正因为如此,却让他们的学生得到过更多的教益。像研究唐宋诗的陈祥耀先生,他可以把古典诗词中的常笔神笔区分得一清二楚。像教宋词的张文潜先生,我深信自己当年背诵了那么多的宋词,完全是因为她讲得太好。当然,那时候我也学着写诗,给我教益最多的是孙绍振先生。他才分很高,锋芒锐不可当,我们不少学生都相信他改变了福建师大中文系过去沉稳平实得稍嫌单调的学风。而他对我的改变,是用许多“好”的批语和整句整段的改写,将我分行或不分行的胡言乱语提升到可以变成铅字的水平。后来,我留校做了他的助教,我给他批改作业,他则耳提面命,教我怎样用读一本书的时间读五本书和用读五本书的时间读一本书,怎样把一堂课的观点磨得像针尖那样锐利。孙绍振先生才高艺广,他对文坛与教育界诸多的特殊贡献非一般人能够替代。他直言直语,通常人们所见是他才气横溢的一面,只有像我这样少数比较亲近的学生,才知道他左右逢源的论辩力,对文本精细、准确的分析力,从何而来。现在未经老师同意,我不敢公开他如何读书的秘密,但从自己读书的角度,七八十年代之交,在很多好书尚未来得及重印的情况下,我课间课外抄了几百万字的好诗、好文、好书,应该承认全是受了孙先生的影响。如今复印、扫描这样便捷,人们拇指中指上没有厚茧了吧,但是抄书、做笔记的意义,不仅是掌握资料、强化记忆,也是细读的一种训练。

这话曾引来不少读者对我母校的羡慕与好奇,要我公开孙绍振先生如何读书的秘密。

母校之外,还应感谢八闽大地文学星辰对我的沐浴照耀:虽不像母校老师的教诲那么直接,却是一个文学读者成长中必不可少的温润气候。

我清晰地记得写作和发表《新颖的艺术构思》一文的情形,那是一篇阅读著名散文作家何为先生名篇《第二次考试》的读后感,我的文学评论处女作。它写于1979年5月或6月,投给了《福建文艺》(《福建文学》的前身)杂志。不曾想到的是,本年全国高考作文考的正是《第二次考试》的读后感。因为这个巧合,我的评论很快发稿,于9月号刊出,并得到非常规量的阅读,编辑部还转来好几封读者来信。其中一封是信封署名“晋江安溪蓬莱(八中)柯剑辉寄”给《福建文艺》编辑部的,由杨际岚先生附言将信转寄给我。

有趣的是,写这封信的中学生把我当成了1979年的考生,赞扬“一个平凡的同学,在那仅仅二个半钟头中,能够对文学艺术渊博的作家之作品进行诊断、解剖”;而我后来与何为先生见面,何为先生则大为惊讶:“王光明怎么是个毛头小伙子呀,我还认为你是50多岁的中学老师呢!”

我想说的是,我们赶上了一个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的文学时代,充满诗意与激情。但对我们这些边缘省份的文学青年来说,北京这样的文化中心离我们太远(那时福州到北京的正点火车行程是43小时,而邮寄一封信至少要五天才能收到,万一遇到急事使用的也是电报而不是电话),最先照耀我们成长的,还是本地的文学星辰。所幸的是,福建既是闻名全国散文大省,有郭风、何为这样的散文大家,又是“朦胧诗”论争重镇之一(譬如《福建文学》在1980年组织的为期一年的“新诗创作问题的讨论”,就是“朦胧诗论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加上孙绍振先生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成为众矢之的,林兴宅先生倡导文学研究新方法成为评论界的热门话题,魏世英先生创办了《当代文艺探索》,而南帆等年轻批评家也开始脱颖而出,20世纪80年代,算得上是福建文坛的黄金岁月。

不少热爱文学的青年在这个岁月里成长。而我,刚大学毕业留在母校任教,可谓近水楼台,经常得到一直仰慕的文学前辈的教导和指点,我的文学批评与研究,也在阅读和评论那些著名或不著名的本省作家作品中起步。

在落日般辉煌的文学时代

起步时期写的那些评论文章,没有受过系统的学术训练,匆促上阵,瞎摸乱闯,自然是学术规范不强,专业水准不高,但它们也多少见证了一个文学时代的诗意与激情:那是一个各种诉求都想通过文学来表达的时代,你读读小说家张承志短篇小说集《老桥》的“后记”,便不难感受那个时代的文学氛围。他写道:“文学,多神圣和激动人心的字眼儿!我不相信你能找到任何一个领域、职业或者专业能像文学这样,既能尽力创造,又能诉说内心;既能有益于人,又使自己日趋美好;既能最大限度地摆脱干扰、束缚和限制,并满足自己的事业心、责任感,又能最大限度地以个人之力摧枯拉朽、赞美颂新了。或者正是我们承受着的一切,包括特定的时代、环境、历史传统和社会现实,造成了我们今天这种简直可称作畸形(褒义!)繁荣的文学局面。”(张承志:《老桥》,第303-30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或许这不过是一个时代的错觉,即使在当时,文学不像张承志描述的那样自由和浪漫,但全社会都想通过文学来寄托与交流,确是一个让人永远缅怀的历史现象:人人都想通过文学来说话,而所有真诚、有见解的声音都会产生回响。

这种文学语境决定了20世纪80年代成长的学人,与90年代学术体制逐渐健全之后成长的学者的区别:就一般的情形看,前者更富有参与意识,后者具有更高的专业精神。而像我这样边地远山中生长的枝条,除了当地星光的沐浴而外,受益最大的,则是在一个相当单纯、单调的时代,人们对于思想与表达毫无保留的热爱:正是这种几乎是畸形的、狂热的热爱,驱使一个懵懵懂懂闯入文学批评领地的青年,会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地前行。

因为血液里承继了农民的固执与倔强,只想用汗水浇灌收成,不想与时俱进改变“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身份,命中注定要背负历史的包袱,付出人生的贖金。但我是多么庆幸自己赶上了落日般辉煌的文学时代。我相信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文学时代了。我在这个时代学着读书和写作,发表自己的读后感,如前所述,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就得到超出常规的阅读和鼓励。当然,那些直接收到或由编辑部转来的读者来信,未经发表,不足为凭,而下面这封由文学杂志《山花》选登的“贵阳市财办 张灯”的“读者来信”,却值得征引,它是针对我发表于1982年《山花》杂志的小说评论《敲了一记警钟》(《收获、希望、改进——读者来信、来稿摘登》,《山花》1982年第9期)编的:

在这封信里,我要为评论文章《敲了一记警钟》叫好!作者王光明同志(文章以下简称“王文”)我素不相识,也从未拜读过他另外的著述;我的赞赏,完全是从这篇文章本身引出的。

至于作者的观点是否正确,我这里不便评说,因为自己也参加过《沙基》的争鸣,我只是想说,王文为阐述自己的观点,说理多么富于层次,多么细致和缜密。他从常情说到关倪婚姻不过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茫然感“不应解释为一种心理的变态”,指出了矛盾发展也即情节展开的合理性,接着剖析兰阳极端利己的“心灵的底蕴”,抓住人物性格的内在本质,更深一层地揭示出酿成爱情悲剧的逻辑性。不到三千字的文章,还对小说的艺术疏漏作了颇为地道的分析:人物性格看似矛盾,其实是由于复杂性、立体感未能得到体现;艺术结构铺散而不协调,则因缺乏裁剪和浓缩。这样也消释了部分读者对于小说内容的一些疑惑。作者恰似在剥笋壳,又像是在做细致的人体解剖。

王文意在说理,却又写得活泼、简洁而蛮有文采,很少作空泛的叙述和说明。文章说:“哪怕我们多么愿意,爱情也不可能永久在蜜月的港口滞留。冲动之后必然是冷静,冷静教会他们客观,从而使他们一层层剥落自己和别人涂上去的颜料。”生动形象地说明“彼此观察、考验对方是一种必然”。又如谈人物刻画,由于小说作者“忽略了似乎矛盾其实统一的两方面性格的内在联系的注意,结果造成了一种欣赏上的‘隔的感觉”。一个“隔”字,将作者意图、作品效果和读者认识这三者串了起来,既准确,又省却了许多笔墨。类似这样的例子,王文中还可以举出不少。

我自然不以为王文是十全十美的。比如对关阳提前揭开谜底的举动,王文的评判似还可以商榷。但是,用灵动自如的文笔,将道理说得较为透彻实在是很不容易的。现在有些文论,从抽象到抽象,板起面孔说话,干涩得很,生动性没有,文采更谈不上,这就势必要影响评论的功效,很值得作一番改进。

20世纪80年代,这个令我们这代人难以忘怀的文学时代,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我从中得到的最大的鼓励,是从读者鼓励中明白了写作的出发点。我自己虽然被大学学术体制加减乘除,但值得欣慰的是未曾为了职称或考核而写作;相反,即使在评教授时,也不愿应试一样去填写“个人总结”,而是抱着“反正把精力花在写谁也不看的八股上,不如写自己所感所想的”,把它写成了一篇谈论“使命与宿命”的随笔,发表在《南方周末》上。文章的初心是表达与交流,这是写作最内在的动力。而我们许多被裹挟到文学潮流中的青年,从那个时代得到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获得了这种动力,从而使自己批评与研究,首先是为有话要说而存在,而不是为职业的需要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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