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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意识

2017-03-17朱以撒

福建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房子空间

朱以撒

路过这个曾经住过的小区,不由得走了进去,看看。十多年过去,小区显得苍老和破旧了。当初的建筑材料就不是合格的,风来雨往,整个墙体的颜色黯淡得不行,每家每户的防盗网早已腐蚀,看起来铁骨铮铮,摸一把满手锈。管理越发不行,什么人、什么车辆都可以自由出入。没有改变的是终日洗刷刷的麻将馆,许多人乐意把时光掷于此,老人多的小区大抵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购买的一个单元。买了之后才知道,周围的十几座楼房都是拆迁户——他们过着不重规矩重随意的日子。市井生活是最为基本的、俗气的、土气的,也就全然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出发。譬如管理费、水电费,觉得没必要交,也就常年不交。总是有人踢踏着拖鞋在小区里闲逛,大呼小叫,对骂,总是会秋日为小区的神明唱几台戏,由老人会出来组织,号召力越过了小区物业。在这个最底层的小区生活,它的丰富、复杂超出我的经验,像是身在一台戏里,信手就可以拈来一些情节。我印象很深的是租在楼下杂物间有一位鞋匠,这个小空间仅容一张单人床,再放一些工具。有门无窗,更无空调,夏日关门睡觉,他和一个孩子,如在蒸笼里——人的生存弹性很大,可他的太太忍受不了,忽一日不见了,他只得靠自己的手艺拉扯这个孩子。除了补鞋他还兼营配锁、开锁、修自行车等营生。他的爱好就是买彩票,期期都买绝不落下。有一次我坐在他捡来的一张歪歪斜斜的大班椅上,看到一张报纸的边角写满了许多数字,知道他在计算,寻找中奖的路径。我断言他哪一天搬走了,一定是中了大奖。再一个印象深刻的是2000年元旦的前一个晚上,我们外出用餐,本意是想庆祝新千年的到来。谁知给盗贼可乘之机,他们破门而入,翻箱倒柜一地狼藉。由此触动了再搬家的念头——当居住的区域在安全、卫生、人群诸方面都不理想时,一个人肯定会寻觅新的立足之地,就像孟母断杼择邻,一定要找到合适的空间不可。

这次回来没有见到鞋匠,杂物间紧锁,邻居说他也搬走了。但愿他彩票中奖,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找到一个漂亮的老婆。

后来,我想绕后门出来,把以前熟记的密码输入,门已经打不开了。

晨光新村住的都是大学教师,当时公家分房,我还是个小助教,分数根本达不到,只能流口水。虽然面积不大,但文气浓浓,是这一带最有文化的小区。哪怕是一个走路颠颠倒倒目光茫然的老者,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也许就是一个有名的化学家或者文学家。这个小区的房子都不装电梯,再老的人也要倚仗雙足上下。当时的楼层选择是按个人的地位、职称来打分的,数学在此时使人心服口服,即便多一分,也能提前选择,这使爱说三道四的文人安静下来。那时地位相近,职称相近,经济也就半斤八两。后来,有的教师的专业与社会联系密切,这些人渐渐富了起来,专业改变了经济状况。有的教师的专长只能在课堂上讲,连学生都不想听,枯索之至,更不用说与社会交接,让人来请。后来,一些教师见不到了,他们在高档小区买了大房子,电梯当然是少不了。搬家那天,除了把书和衣物带走,其余不动。很快就租给了别人,每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有的人还隔成好几套来租,这样收入就更可观了。那些无能力购买新房的教师不安了——明摆着晨光新村的住家成分就杂乱了起来,什么人都可以来租,谁知是不是贩毒分子盗窃团伙。搬走的教师才不管这些——我的破房子要租给谁干你何事,出了事公安自然会来管。有一位系副主任的遗孀对我抱怨楼上租户改造,老是漏水下来。她希望我找校党委书记说说,让他管管这事。我说书记都在出国考察,哪会管你这事。后来她去世了,漏水还在继续。有的教师对我说这样住挺好,离学校近,尤其近图书馆,到长安山登高也很好啊。我就说是啊是啊很好。但是看到他吭哧地爬上五楼六楼,而且老了,根本不会到图书馆去看书研究,我实在弄不清他的本意究竟如何。

和自己买房子住的人不同,不少人是租房住——在一个城市买一套房,那一辈子都得耗在这上面,租房同样可以安身。但是租房的不稳定也是明显的,房租年年涨,可能就不想再租,考虑再搬一次。有时住得习惯了,主人又不想租了,想卖了了事,于是租客恋恋不舍,主人毫无顾念。这种租客多了,在城市里寻寻觅觅的心情也就起伏不平——所谓的漂泊就是这样,一会儿城东,一会儿城西,不会有太多的安定。一个人家里的物品只会多起来,常常是进来的多,扔出去的少。开始搬家只是三两个箱子,后来就要请搬家公司了。租房使人有更多的选择,天下那么多样式的房子供选择,时日久了,租客的心理也十分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无房有何不妥。想想当年的隐者,以乾坤为巨宝,斜遮几片云以为被,乔木之下、空穴之中是吾乡,足以自适。现在没有人想当隐士了,都想到前台来表演,当个显士,有京城情结的人那么多,纷纷往那儿跑,奔走衣食角逐名场。想想白居易这个人的名字也真逗,顾况就拿这个开玩笑,认为京城是不易居的。许多人只能当租客,哪怕租个冬日像冰窖的地下室安身,也不愿回去。再有才华再大理想,许多人都从租房始。

我常去的一家私人书店关门了,坚持不下来自各方面的原因,一是房租高,二是没人买书——很多人进来坐着看书,享受空调,把要买的书拍下来,从网上去买。这样,书店白白付出,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开张。对于房主来说,也是个斯文人,但他的原则很现实,谁付钱就租给谁,尽管书店是传播文明的,但脂粉公司出得起租金,就让它来主持这一空间。不同行当的租客都在寻找合适的地段和合适的人群,卖奢侈品的不会和卖文房四宝的毗邻,就像卖鱼丸扁肉的与卖服装的也会自觉拉开一段距离。城市这么大,相应的人群、生意都是扎堆的,有自己选择的自由,这样就形成了某些专门的区域,吃喝的,玩乐的,水产的,建材的,名声渐起。生意如果兴盛,根本不在意租金的一涨再涨,甚至就长租不走了。可是这种景象很少——没有一个人说现在生意好做,生意好做的日子过去了。这样就使生意人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许下个月来,就是另一张门脸了。门脸的变化是城市的表情,人们在做些什么事,或者改行做什么,经常可以从门脸之变觉察到。我倾向于门脸的固定,如果是长久的固定就更好了,成了百年老店,使后来人言说时,有一种对旧日的探寻的神情。

搬一次家,感受一次新的空间,没有一个空间是相同的,如同每次搬家的心情。经营不善的人,把豪宅盘给债主,搬到一般的小区,空间缩水了很多,各方面配套也是等而下之。心里想着过去的风光,别墅大得很,开了好多次派对,今日沦落至此,常来的那些人也不见影踪。如果一个人从小空间搬入大空间,心情肯定是舒适且得意的,很有一些成就感,说起来是自己的努力形成的。看到有的女士手上、颈上被金银珠玉套满,不知是真是伪,总会生出许多疑窦。可是一套有品位的房子,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上的粼粼波光,还有岸边蓊郁的林木。如果下得楼来,坐在简易的木构亭中,任江风徐徐拂过,听得到花瓣打开的声响。那么这套房子的厚重感,要远远超出其他,而且没有人会怀疑它为伪作。房子的问题难以含糊,它不同于珠宝,珠宝是很容易糊弄人的,在这方面,大多数人是瞎子。于是总有人自觉地报出自己的小区,邀请大家来玩——其实大家都不会去的,只是从她说的小区,去联想房子的规格。现在我们见面除了问“吃了吗”,还问“你住在哪里”。有人就答道:“还在老地方。”问的人就知道是三十年的老小区,就不再问了,便劝他去买新房子,“存那么多钱干啥呢?”——往往以这句话来结束此次交谈,也给对方一个不着边际的鼓励。

房价越来越高,20世纪50年代,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稿费就可以买一个四合院,如今恍如神话。那么有没有比房价飞升更快的收入途径?否则就像夸父追赶太阳,永远追不上,只好死于途中。每一个买房子的人都有一个故事在里边,说起来都是吃力的表情。有个持币观望房市的文人对我说过一阵要降价,政府不会坐看不管。他秉承的老式消费观使他泰然自若,等待降到他的心理底线。可是房价没有降,只是停住,永远不会降到他的标准上。那些以贷款形式买到房子的人后来都住进去了,每月咬着牙供房,可是回家看到采光充足四壁雪白,觉得这一主张正确之至——在一个崭新的时代生活,还像旧日文人那般持守旧日光景,谁也不会因为你是知名教授,送你一套房子。文人笔下的稿费比起房价有如蜗牛与火箭,写文只能是一种个人爱好,就像新派文人爱喝咖啡,老派文人爱品茶,遣兴而已,稿费权且买些小菜,与买房无干。我父亲那一辈的人是不会谈买房的事的,他们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墙面都起皮了,房顶长着狗尾巴草,到秋后就枯黄,显得家境清寒。他们谈的都是教学,后来就谈革命,上街游行,写大标语,贴大标语,安心在土房子里住着,觉得这就是故乡,以后老死这里。

买房成为必须之后,大家庭一分为四、五,像一头蒜,每个蒜瓣都闹独立,不再紧紧地拥抱于一个小空间里。房地产的崛起,万千楼宇正与这种独立的想法如符契相合。一个宽敞的单元,大都是三口人住,一个大家庭也就如撒豆成兵一般,分散各处自立门户,日子自在起来。大家庭都有一个九斤老太,看这不惯,那不惯,嘴上没完没了。以前没有买房一說,四代人挤在一起,看似其乐融融,其实都在极力地忍耐,都快憋出病来。有的忍不住了大吵,四邻都知道了。也不奇怪,只是自己这一家的耐性更大一些,还没开吵。现在好了,搬了新房,情绪松弛任意,黑白颠倒也无人管教,便觉得树大开杈是正常的,何况是人。如此,房子的需求量如日之升,连同其他方面的经营。早先老房子,一个房间一盏灯,遥遥垂下的灯泡好像一个静止的鸭梨,开关在门边,也是遥遥垂下的一根线,开与关都在拉扯中。而今一个房间有多少盏灯?不必再拉扯,而是以指按之,甚至遥控。每一家人对灯的形态、色调要求都不相同,于是无数灯具乱花般迷眼。人们在无数灯具中穿行,寻找各自的光明。

装饰是对新房的尊重——一个人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不是马上搬家,而是抓紧装修。大多数人认为装修之累难以言说,也有人当作艺术品来琢磨,饶有兴味地对比、分析所有的材料,展示装修的个性之美。材料何其多也,色调何其杂也,价钱何其悬殊也,上当不止一次,争吵更是常事,渐渐就有些辨识能力了。装修是一个人审美趣味的体现,可以很素淡,也可以很艳丽,可以很优雅,也可以很世俗,总是要合自家气道。我向来倾心素淡简约,譬如背景墙刷白即可,我写一幅字裱好挂起来,就有了几分文气。不过楼上的邻居不认可,他花了十万元买了两片巨大的背景石,雇一帮人吭哧着抬到十八楼,镶在墙面上,据说晚间灯光下,如波如澜,浮光跃金。毛坯房是中性的,却在每一家对空间不同的理解中,成了个性。有的人家书房特别大,还放了一个大书案用来把笔挥毫;有的则在对空间的修改中添置了一个精致的麻将间,或者品茶室。生活是如此世俗,日子是各自过的,犯不着与别人相同。那些不同之处,正是他们对俗常日子最真实的展示。这也使精装房受到冷遇——它们如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无法顾及人丰富而微妙的感觉。就像古人说的,大羹玄酒,有典则而无滋味。于是,乐意买一个毛坯房,并为这个空间的个性化而费心力。

有人买了二手房。我是不喜欢二手房的——原先住过的那一家人,或者转手了好几家的人,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他们遗留在这个空间里信息、气味是否适宜于我?原主人在此居住了那么久,他们的健康情况如何,是否有什么家族病史?尽管搬走了,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是,有些感觉是扫不走的,早已钻入丝丝缝缝里。人生草草,有些事也草草,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纠缠着,不像其他人那样无所谓,对空间的感觉迟钝之至,反而觉得原主人把装修都完成了,又住了这么久,自己拎包即可入住,何乐不为。一个对空间没有感觉的人,只是算计房子的物理空间,尺寸大小,却没有顾及它早已是一个情感空间,充满着曾经的嗜好、习惯,已经不是毛坯房那般单纯。当然,二手房也还有一些不足——装修的样式、手法、色调,使人觉得相悖,或者隐匿起来,一时看不清楚。待到搬来住下,才看到这里渗水那里发霉,听到吊顶上老鼠奔跑有如鼓点骤响,夜半头顶有人踢踏着拖鞋的声响,这才发现,楼上的单元被隔成四套出租,卫生间改造之后,都在自己的卧室或餐厅的上方。更不走运的是住下一段时日,和邻居都混熟了,才从他们说漏了的嘴里得知,这是一套凶宅。不须多说,接下来的时日都在讨说法,这些精力的额外付出,当初做梦都不曾有过。

太多的人在议论房子,有很正经严肃的论坛,把房子上升到国民经济的层面来论述,都是经济学家的做派和口气。也有很随意的调侃,民间色彩,草莽章法,道听途说,藻绘沸腾,似乎不关心房子的行情就没有尽到一个公民的义务——不妨说,每一个人胸中都潜伏着一个楼市,里边有自己心仪的空间,随着价格的提升,涛澜起伏。

如今我住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坐在书房可以看到山坡上摇曳多姿的芦苇。它们在雨天时被濡湿了,就有几分滞重。到了秋风归雁时,它们就浑身轻盈起来,雪白蓬松,还有一些毛茸茸的温柔。暮色到来时,归巢的鸟鸣使静寂的黄昏多了几分生动。这座不太高的山我登顶过,在一堆巨大的石头上发现了“紫岩”两个大字,觉得最近的创作可以在落款处写下“丙申之冬,以撒书于紫岩山下”,如此会更诗意一些。想想在一个城市里搬了好多次家,除了居住空间扩大外,也是想和密集的人群有一定的距离,离市声市气远一些,离山野草木近一些。如我这般有志于学无志于仕的人来说,萌生这样的念头是一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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