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人者
2017-03-17刘会刚
刘会刚
老胡抽了周末下午的一个半小时,在“天上人间”一口气看了三个姑娘。太忙了,每见一个姑娘,老胡总是面带歉意不好意思地自嘲。确实很忙,这年头几乎没有闲人,一般老百姓每天忙得脚丫子朝天,早晚不见日头,何况一位管着百十号人、地市级电视台的老总呢。老胡就是这样一位老总。忙碌中,不觉跨进五十岁的门槛,到了知天命之年。说起离异,是十多年前的事。与恋爱时的热火朝天相反,婚离得悄无声息。一直单身了三四年,同事朋友才陆续知道胡主任落单了。那时奔四十的老胡还未升为老总,是电视台一个部门的主任,手下记者十多人,小有实权。离异后,老胡是不缺女人的。相反,经人介绍,或主动出击,他不厌其烦地观赏着各类女人,像品鉴一幅幅风格各异的山水画。客观地说,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现在。这也是十多年来老胡能不急不躁从容不迫过着单身生活的基础。
不缺女人显然不行,生活除了做爱,还要买米、买菜、洗衣、做饭、蹲大坑、看医生,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事,都是重要的事,马虎不得。而对于一个进入五十岁的男人,身体明显在走下坡路,总有一天会老得连路都走不动,连一颗蚕豆都咬不动。怎么办呢?得有个伴。老伴老伴,老了好相伴。直到跨进五十岁的门槛,老胡才明白这一点。
那天晚上,老胡值完夜班回到家,已是半夜一点多。困意恶浪般袭来。连脚都未洗,和衣像一团面样摊在床上。一个人生活,除了洗澡,老胡好像没有主动洗过脚。迷迷糊糊间,猛地像被什么钝器硌了一下心脏,尖锐,隐痛,一股透彻心扉的孤寂如潮水一样漶漫开来。老胡艰难地支起身,眯起惺忪的睡眼,看到硕大的床上,被褥凌乱地揉成不规则形状,一束破败的棉絮不知何时从破了一角的垫单里探出头来,显得阴森森的,像一朵彼岸花。这个意念一闪,老胡心头一阵抽搐,浑身中风似的战栗不止。怎么会联想到彼岸花呢?要知道,这是一种极不吉利的花,喜阴,一般生长在乱石冈缝里,专为赴黄泉路上的人开放。老胡小时候生活的八字门,村前屋后常见这种花。彼岸花有个显著特点,叶与花不同时开放,有花不见叶,有叶不开花。彼岸花无疑触动了老胡的某根神经。顿时睡意全无了,摸起床头的烟,点燃,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烟雾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当烟蒂像一座小山堆满烟灰缸时,东方不觉已既白,有市井嘈杂声隐约传来。老胡倒头睡回笼觉前,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与陈芳一刀两断,结束长达十年的情人关系。他想好了,人生的上半场踢得不如意,踉踉跄跄的,下半场要改变偷袭打法,正儿八经找个人,光明正大过日子。还要力争破个门,为胡家续个香火。
与前妻爱华离婚之前,老胡就认识了陈芳,感情发展迅猛。那时陈芳刚大学毕业,学新闻的,来电视台实习,分到老胡所在的时政部。当时老胡还是部门的副主任,因主任即将到退休年龄,基本不管事,他这个副主任实际上行使着部门主任的职权。一天傍晚,快到下班时间,老胡的办公室像被猫爪一样轻轻推开,一张如花的笑脸,瞬间映亮了昏暗的办公室。胡主任,您好,我是实习生,叫陈芳。陈芳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刚写了一篇稿子,关于生态立市产业强市、加快建设特大城市的。心里感觉没底,想请胡主任,指点一下迷津。
本来准备下班的老胡,又重新坐下,打开电脑,点出稿件。陈芳像个受宠的小学生,双脚并拢,立在一旁,身体呈七十度鞠躬状,一头秀发几乎要落在老胡脖颈上。老胡很快看完了,抬起头,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了几口。缓缓地开了腔,开头不错,结尾也尚可,中间水分太多,要压一压,挤挤水分。陈芳的脸唰地红了,像个快熟透的大苹果。她学新闻的,当然听过“稿件中间水分太多,要压一压”的黄段子。老胡望了陈芳一眼,吐出一口烟雾,严肃地说,你想歪了,我说的可是实情。说完,一双大手在键盘上“劈里啪啦”敲起来,几分钟工夫,就将一锅汤汤水水的豆腐脑稿件,压成了一篇结构清晰、层次分明、有棱有角的豆腐块,似乎还散发出一股新鲜黄豆的清香。陈芳羞愧之余,对胡主任佩服至极。
帮陈芳压了几次稿件水分后,终于有一天将陈芳压在床上。是老胡勾引陈芳,还是陈芳主动投怀送抱,到现在连老胡都糊里糊涂,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导致老胡离婚的导火索,不是陈芳。认识陈芳之前,老胡就与前妻爱华铁钉凿钢板,火花四溅。经常为了一道菜的咸淡或一锅汤该不该加葱姜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拉筋。爱华脾气一天比一天焦躁,经常一边咒骂,一边摔盘子打碗,一桌子好菜片刻弄得杯盘狼藉,油污遍地。老胡呢,在家没有什么脾气,可是个纯正的爷们,饭不弄,菜不买,完全是甩手掌柜的样子。一双袜子从拆开标签套上脚中途不换不洗一直穿到五个脚趾头伸出五个洞才想起换新的。偏偏爱华是个爱干净的人,哪受得了老胡如此邋遢的生活作风?离婚的念头早有了,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儿子。忍到儿子初中毕業,本想忍到儿子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可爱华实在忍不住了。再不开口,她要疯了。
有人说爱华傻,四十岁的男人离了婚,那叫一个鸟雀归林,猛虎下山,而四十岁的女人离婚,相当于晚市的菜价,一个劲往下跌。果然。离婚后的爱华,开始相亲时男方大多奔五,几年后,奔六,现在连七十岁的老头都有人介绍。可爱华不后悔,说能离开老胡,就是守后半辈子寡也值。似与老胡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胡呢,离婚后,情况如人们所预期那样,风景这边独好。用一句诗词形容: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连老胡自己都感慨万端:区区一座不足百万人口的小城,竟有如此多的单身女人。有离婚的,有大龄剩女,也有未婚少女。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看,直看得老胡眼花缭乱,审美疲劳。因选择的余地忒大,不得不缩小一下范围。主要看三十岁上下的,未婚的优先,离异的其次。四十岁上下的一律不看。就算长得像赵雅芝,像范冰冰,也不看。确实看不过来。如同超市里摆放的货物,琳琅满目,不可能一一看下去,只好先挑生产日期看,起码图个新鲜。
也是奇怪,看的人多,可真正看中的却很少,准确说,是凤毛麟角。不是不漂亮,相反,大多数女人相当漂亮。有个刚离婚的女士,姓叶,二十七八。一见面,老胡就被叶女士的漂亮镇住了,须仰视才行。尤其是鼻子,哪像肉长的,简直是用汉白玉雕砌的,精致,圆润,质感。眼睛呢,又圆又大,汪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泉水。脸的长与宽,无疑是黄金分割。太漂亮了,反而引起老胡的警惕。曾经的教训记忆犹新。大学期间,老胡谈了一个女朋友,是校广播站播音员,不仅嗓子好,人也长得漂亮,像极香港演员张柏芝。整整谈了三年,其间小胡献出了精力,献出了时间,还献出了家里每个月为他寄的可怜的生活费,以及寒暑假兼职的打工费,然后以为毕业后两人可比翼双飞,没想到,张柏芝单飞了,跟着另一个同学飞去了美国。原来,与小胡谈的三年间,张柏芝同时与另三名同学谈,最后择良木而栖了。气得小胡当时在学校女生宿舍门口差点脱裤子骂娘。
果然不出所料。看了一会儿,老胡渐渐看出了名堂。叶女士的漂亮脸蛋是整出来的。后来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叶女士脸上的五官,除了耳朵,其他的部位都动过刀子,有的是微调,有的是大动干戈。面对这个“货不对版”的女人,老胡当时滚烫的身体没来由地冷下来,眼神飘忽了,语气跑调了,心里发慌了。对方敏感的神经雷达般捕捉到老胡的肢体信息,两个人心知肚明,无心恋战,草草收兵。
陈芳曾经责怪老胡太挑剔。她不相信,老胡看了一操场的女人,就没有一个看中的?老胡离婚后的十余年,陈芳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光荣的使命,恋爱,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可在这轰轰烈烈的人生嬗变过程中,一个男人终始如幽灵般缠绕着她,挣不脱,抻不掉,他就是老胡。她有时想离开老胡,故意冷淡他,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老胡像个高超的魔术师,总能让她这个断了线的正飘向远方的风筝,七弯八拐回到他手上。如此反复纠缠间,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如今,老胡主动放弃手中的线,他想让陈芳飞得更自由更轻盈,也想让自己的后半生飞得更高更远。
老胡在“天上人间”一口气看的三个姑娘,一个肖女士,刚离异,四十出头;一个未婚的,二十出头的打工妹,小郭;另一个呢,三十挂零,丈夫一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像三种不同风味的菜品,各有特色。如果硬要做一道选择题,三选一,老胡会在打工妹小郭头上打钩钩。原因呢,很好理解,一是打工妹年轻。女人最大的资本是年轻,何况还未婚;二是农村出来的,起点低,要求少,结婚没有车子房子票子的附加条件;三是乡下妹从小吃得苦,会干活,能照顾人,体贴人。像老胡这种五十往上走的人,找个人的目的就是照顾自己。当然,打工妹也有自身劣势。老胡初步了解到,小郭初中尚未毕业,知识浅显。行为呢,不免有些粗鄙。那天在茶楼见面时,小郭一口气喝了差不多半杯茶,几乎是牛饮了。作为一个女孩子,尤其在相亲场面,这个细节显然有失体面。可这些对老胡来说,有什么关系呢。无伤大雅。相反,进入五十岁的老胡,对那种饱读诗书的知性女士,像防范阶级敌人一样,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其根源,在于前妻爱华。
老胡大学毕业后,来到一所中學教书,后转入电视台,先当记者编辑,后干部门主任,慢慢升为老总,是个学者型领导。找对象,按传统观念,自然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当时爱华在同城另一所学校,教语文。平时喜爱写写诗歌,崇拜顾城、舒婷和海子。参加工作后,一直坚持写。同样爱舞文弄墨的老胡,在一次校际培训中认识了爱华。实在地说,爱华不漂亮,偏瘦,脸上还有点点雀斑,但气质绝佳,戴着圆圆的眼镜,一头乌黑的秀发,走起路来,两条又细又长的小腿像划龙船的双桨,搅得老胡春心荡漾,茶饭不思。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微博,也没有微信,同城只能鸿雁传书。老胡一周要写两三封情书,内容肉麻甜蜜。一年后,两个人正式确立关系。一个才郎,一个女貌,真是龙配凤,慕煞了多少人。可事情远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好。婚后,渐渐滤去水面一层五光十色的浪漫彩釉后,日子只剩下清汤寡水了。争吵是家常便饭。都是知识分子,连吵架用的词句,出口的腔调,摇头晃脑的动作,以及面部表情或气恼或羞愧,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无生趣,提不起精神。渐渐地,不吵了,不闹了。家里常常静得可怕。终于有一天,爱华绷不住了,提出离婚。儿子归她。老胡每月支付一笔生活费。
老胡反思了一下自己婚姻失败的根源,归结为知识分子惹的祸。想想也是呀,两个人知识相近,气质相仿,品位相当,就连做爱,都要讲究最佳时间的正确姿势、科学方法,这种理想国的男女在世俗生活中怎么能够长相守呢?居家过日子,不能太讲究,也不要太多知识。打工妹小郭就很简单,粗看如春天原野上的一朵野花,清纯,质朴,散发着天然的清香与野性;细看,梳着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眉宇间一汪清水,笑起来,两腮还跳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如农家自酝的纯谷酒,喝一口,绵柔,醇厚,回味无穷。
看清目标后,老胡果断约打工妹小郭出来喝茶。当然,事先做了必要的铺垫,发了几次嘘寒短信,打了两个问候电话,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小郭的情况。应该说,基本面是好的。纱厂一名女工。每天上班八小时,租住在城中村谭家桥。无不良嗜好。下班后,除了睡觉,就是与几个姐妹打打小牌,五十K,不带彩。第一次喝茶聊得挺好,老胡给小郭的印象是,随和,平易近人,不像个老总。小郭给老胡的感觉是,淳朴可爱,善良可人。
第二次老胡请吃饭。小郭显得活络些,话也多起来。谈的无非是最近看的电视剧或综艺节目,比如《武媚娘传奇》《奔跑吧兄弟》《我看你有戏》《爸爸去哪儿了》等等。其中一些搞笑的桥段或细节,小郭都能活灵活现地表述出来,每次说完一段,她兀自咯咯笑个不停。老胡笑而不语,像父亲关心女儿一样,眼里充满慈爱,不停地给小郭搛菜、倒酒。小郭还真能喝,女汉子一样,用嘴唇将酒杯口嘬出声响。这声响搁十年前老胡是会恶心的,训斥为缺少教养的体现,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世上最美的音乐,正一点一滴激活着老胡渐老的身体。有些醉意的小郭伤神地感叹自己命运不好,初中时本来成绩尚可,中考那几天身体不适,来了例假,发挥失常,结果只考个普通高中。读了一个学期,感觉考大学无望,就辍学回家了。开始在镇里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后来到一家乡镇水泥厂做记账员。其间结识了当地一位小伙子,是个泥匠,热心人介绍的。小郭看不上这个又黑又瘦的泥匠。而父母执意要她与泥匠交往,说不管什么世道,饥荒总是饿不死手艺人。拗不过父母,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偷偷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进城打工了。
第三次见面,是小郭主动约老胡的。这让老胡非常高兴。原来小郭发了一笔超额任务奖,一百五十元钱,想请老胡吃顿饭。在陶然楼,老胡让小郭点菜,单他来埋。小郭不答应,说好她今天请的,怎么能让老胡出钱呢。如果老胡硬要埋单,她今个儿就不吃这饭了。小郭偏执中透出的纯洁,让老胡十分感动,真的是难得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难找啊!这多年来,老胡很少感动了。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感动他。包括每天的电视新闻,都是四季歌。春天来了,大家一起动手植树;夏天来了,慰问坚守在各条战线上的劳动者;秋天到了,领导去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冬天到了,冒着严寒送温暖。再加上每年例行的开学、中高考、扶贫助困,外加几个突发的天灾人祸,一年的电视新闻就这样过来了。能有什么感动的?几乎没有。难怪有人慨叹:现在的电视台,阵地在,观众已不在了。
菜上桌后,老胡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把事情往纵深方面发展一下。为此提出来要喝点酒。平时老胡是不太沾酒的,即使是应酬也不大喝。老胡喝,小郭也跟着喝,大大咧咧地,嘴嘬酒杯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利索,像在比赛什么的。不觉间老胡喝下去二两多。小郭也喝得面若桃花,楚楚动人。出了酒店,两人都有些迫不及待打的往小郭的租住屋赶。作为电视台老总,老胡是有专车的,可他公私分明,心里有杆秤。
小郭租住的谭家桥是城中村,三十多年前老胡曾租住这里。那时他刚参加工作,单身。这多年过去了,谭家桥几无什么变化,村前的小河依旧腥臭难闻,村里垃圾随处裸露,电线拉扯得横七竖八。觅食的狗,似乎比居住的人还多。老胡随小郭走进村东头一间二楼,打开一间房,里面阴暗、窄小,估计不足二十平方米。接着发生在租住屋的事情很不顺利,小郭极不配合,不按老胡的意思来。小郭的说法是,结婚之前,他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男女那事。她说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得讲规矩,不能胡来,更不能乱搞,否则就不是结婚。她说得很认真,态度很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老胡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受。老胡耐着性子开导小郭,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党员都看得开,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界为啥这么狭小?思想为啥这么封建?小郭一根筋,死活不松裤带。口干舌燥的老胡,既恼又急,老总的脾气瞬间上来了,训斥小郭观念落后,思想僵化,不敢担当,难成大器。今天不让干,以后请他干都不干。
小郭沉默半晌,突然用手一指门,你滚,现在就滚,滚得远远的,没有人拦你。老胡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过头,讪讪一笑,想拉拉小郭的手,缓和一下气氛。小郭像被一条眼镜蛇咬了一口,惊叫着跳起来,发疯似的将老胡猛地推出屋,“砰”的一声,将门关死。
败走谭家桥后,老胡很失落,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看人。对于热情的介绍人,他总是以忙为由头推辞。的确很忙,这年头没有闲人,一般老百姓每天忙得脚丫子朝天,早晚不见日头,何况一位管着百十号人的地市级电视台的老总呢。
好在老胡是个意志坚定、能屈能伸的人。当一段情感结束后,能快刀斬乱麻,不拖泥带水。与情人陈芳一刀两断后,就真的断了。尽管那时陈芳曾暗中示好,主动邀约,均一口回绝。这是需要勇气的,也是需要足够定力的。
细细想来,老胡这个人,总体还是不错的,不赌不贪,不进夜店,公私分明。现在除了真心实意找个人外,绝大多数时间与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扑在电视上,扑在新闻策划上。
如今,电视台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原因呢,受新媒体冲击太厉害。看看现在的公交车上,几乎人人抱着一部智能手机,低着头,不停地刷屏,谁还有耐心坐在家里看电视?再说,手机上什么都有,新闻、资讯、电视剧、电影,八卦,一应俱全。如何应对新媒体的挑战,作为电视台一把手,老胡深思熟虑后,使出两把拯救电视媒体的撒手锏,一是独家策划,二是独家解读。独家策划是什么?就是透过纷繁驳杂的新闻事件看清事物发展的本质。对此老胡有个形象的比喻,“把狗屎做成冰激凌”。狗屎是臭的,难闻的,如何将它做成清凉爽口的冰激凌,里面大有文章。
有个郊区的果农,种的李子大丰收了,可是卖不出去,眼睁睁看着一天天腐烂,无奈找到电视台求帮忙。记者们非常同情果农,可如何将他那上十万斤的李子推销出去,真是个棘手的难题。全台上下冥思苦想,都没能拿出一个好主意。老胡路过市委大院,突然眼前一亮,有门路了。第二天一早,上班高峰期,果农挑着满满一担李子,晃悠悠进了市委大院,扯开喉咙叫卖:李子李子,香李子,又甜又大的香李子。市委大院里竟来了叫卖小贩,真是新鲜,顿时引起围观,许多人掏钱购买。那边忙成一团时,这边老胡指挥记者架好摄像机,不停地拍摄,还现场采访了几位购买的人,他们一个劲地点头,好李子,真好吃。当晚,这条电视新闻播出结尾,特意提醒观众,果农将连续一个星期在市委大院热卖李子,尤其欢迎团购。短短几天,市委大院蜂拥而来的许多市民,把果农的李子一抢而光。电视台从头至尾直播了盛况空前的销售过程。一个点子,不仅赢得了电视收视率,也为果农解决了实际困难,更重要的是,为市委树立了亲民形象,一石三鸟。这就是老胡惯用的独家策划。
至于独家解读,老胡归纳为一组排比句:在网络上看热闹的,在电视上看到门道;在网络上看谣传的,在电视上看到真相;在网络上看现象的,在电视上看到背景;在网络上看外地的,在电视上看到本土。以民生化的视角报道新政,以故事化的方式参透财富,以“图”个明白的手法解读新闻,给读者更广更深的社会能见度。
客观地说,老胡在电视新闻上的独家策划、独家解读做得近乎完美,挑不出毛病,可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他似乎束手无策,策划不出所以然,也解读不出所以然,完全丧失了“将狗屎做成冰激凌”的功夫。这真是奇怪,智商如此高明的老胡,为何在个人问题上屡屡吃败仗呢?症结到底在哪里?直到年底的一天,同事们准备除旧迎新时,突然收到老胡的大红请柬,他要结婚了,大喜日子就定在正月初八,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老胡的新娘,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手下,电视台的女编辑柯珊。柯珊两年前离的婚,粗看中规中矩,如水田里的稻子,毫不打眼;细瞅才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水稻,那是一株稻茎粗壮、稻秆修长、颗粒饱满的水稻,是一株熟透的有品相的水稻。原来,最美风景就在身边,世上不缺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人。
老胡与柯珊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事情没有大家想象的浪漫,也不是那么枯燥。据透露,他们是在一次上厕所过程中认识的。上厕所途中还能谈情说爱?这真是难以让人置信。然而事实确如此。那天深夜,老胡值完班,准备上趟厕所,回办公室睡觉。有时太累了,他就在办公室宿一晚,回家也是一个人进进出出,孤单得很。
刚跨进厕所的男间,同时另一个人影儿晃进了女间。方便之后,两个人几乎同时出来,在公用舆池洗手。柯珊洗完手,从头上取下发卡,涂上洗手液,搓洗起来。瀑布般的秀发披散开来,随着搓洗的动作,一波又一波,亦如钱塘江大潮,唯美,壮观,奇异,看得老胡春心荡漾,血压升高。大半夜的,一对男女,相逢在厕所,天时地利人和,老胡想不收获爱情都难。这是什么?缘分。有缘厕所来相会,无缘去宾馆开房都白搭。爱情真他妈神奇,不由你不信。
一年后,老胡当爸了。还是双胞胎。
大家纷纷祝贺:老年得子,福气,福气呀!老胡的嘴巴笑得合不拢嘴。
长到一岁多时,老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亲朋好友也似乎看出了问题,两个儿子不像双胞胎。一个圆脸,大眼睛,招风耳;一个尖脸,细眼睛,小耳朵。更令人错愕的是,圆脸、大眼睛的,极像老胡。另一个,当然是极不像了。也不像柯珊。娘肚子里出来的双胞胎兄弟,长相差别为何如此之大呢?议论是难免的,好听的有,难听的也有。最难听的说法是,双胞胎不是老胡一个人的。难道是两个人的?扯他妈的淡。老胡听了很生气。后来一想,笑了。无稽之谈,跟那些乌鸦嘴们生哪门子气!
阴影越积越重,日益郁结成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双胞胎长到3岁时,老胡再也承受不了心理的重负与煎熬,瞒着柯珊,带着两个小宝宝去了一趟省城,做亲子鉴定。
结果出来了。一個孩子是老胡的。另一个,竟与老胡的DNA不相配。真的被人一语成谶。老胡瞬间掉进了冰窟窿,浑身冷得失去知觉。作为一个文化人,那一刻他想到了一句诗: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大白天撞见了鬼!其实不奇怪,医生给出的标准答案是:此种现象称之为“双胞胎同母异父”。医生进一步解释,双胞胎分为两种,同卵双生和异卵双生,前者是由一个受精卵分裂形成,后者则是同时有两颗卵子受精形成受精卵。一般情况下,精子的存活时间为72小时,卵子在体内保存的时间是48小时。如果女子在排卵前后72小时之内先后和不同男子发生关系,而此时她同时排出两颗卵子,则可能先后与不同的精子受精。医生最后坦陈,这种不同精子的双胞胎,概率估计是百万分之一,虽然微乎其微,但比彩票中大奖的概率高,该院已出现了几例。
望着一个亲生儿,一个非亲生儿,老胡百味丛生,欲哭无泪。他无法想象一个铁的事实:一个与自己结婚的人,与此同时,对,与此同时,与另一个男人私通。这简直是对一个男人最恶毒的羞辱。
老胡不愧是个搞新闻的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呢!他渐渐想开了。那些看似泰山压顶天崩地裂的事,换个角度看,则如鸿毛一般轻。这个“双胞胎同母异父”,换个角度看,它何尝不是一桩好事呢!正因有了这个“百万分之一”铁证,老胡才有幸看清了一个女人的真实面目,否则他后半辈子将活在这个女人用谎言与假情编织的美梦里,不能自拔。这是多么可怕多么残酷的世相呀!红尘中,还有多少男男女女披着富丽堂皇的外衣,将自己隐藏得深不可测,而内心涌动的,是种种的不齿想法与龌龊行径?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朋友之间,谁能真正进入谁的内心?谁又能坦然敞开心扉无私无畏地容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