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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踪赤印(外一篇)

2017-03-17汪莉莉

福建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印泥八宝木偶

汪莉莉

眼前是一本刚刚出版的《漳州八宝印泥名家题赠书画作品集》,朱红色硬皮精装,封面题字烫黑金加局部UV凹凸,很精致。八宝印泥与水仙花、片仔癀合称为“漳州三宝”,许多著名艺术大师的书画作品上,皆可闻到漳州八宝印泥的芳香。趋之若鹜的文人墨客中,有不少名家为漳州八宝印泥题赠书画,一墨一印,相互辉映,成为漳州文化遗产中独具特色的艺术珍藏。

打开画册,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在大师们笔酣墨畅行云流水的墨宝中穿行,刘海粟、尹瘦石、钱君匋、启功、周昌谷……它们既有儒家的坚毅、果敢和进取,也蕴含了老庄的虚淡、散远和沉静闲适,其色、其形,浓淡枯湿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幻无穷,气象万千。虽然年代久远时光流逝,有些作品已经残破,然而那种笔墨氛围、气息、韵致,依旧氤氲潜浸,渗透纸背。一张空白的宣纸铺展案上时,只是一种物质材料,书画家提笔落墨点彩于纸上,枯润疾涩的点线,浓淡相宜的色彩,构成了各种意蕴的语言思想环境,意趣幽远。这么多大师齐聚这里,所有的溢美赞誉,却是为了一抹朱红。当一幅墨韵生动的中国书画完成以后,钤上一枚熠熠发光的鲜丽印记,立刻使作品增色生辉,美妙动人。更何况,这一方印迹,还有芳香,更添一种妩媚,一种独特的风情气韵。诗书画印,原本就是中國传统书画的筋骨,“印纸则桃花欲笑,钤朱则墨韵增辉”,二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1989年11月,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房四宝协会名誉会长方毅视察漳州八宝印泥厂时说:“书画作品完成之后盖上印章,就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印泥也是一宝呀!”并赠送“八宝生辉”墨宝。

有时候,邂逅某种物件或人,纯属神示。我最初对八宝印泥的记忆,是它的气味。那时我大约5岁。我们家的老屋像个小动物园,无所不能且脾气特好的外公养了一大群鸡、鹅、兔、鸟,甚至还有会追啄我的红裙子的吐绶鸡。而外公最珍爱的,是一只金丝猫。也许因为漂亮所以风流,这只猫每年都要生很多窝猫仔,以至于我们那条街道后来金丝猫成群结队。那天我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听到了很熟悉的猫仔参差不齐微弱如丝的叫声。猫妈妈正在一旁享用香喷喷的美食“烤猪肝”,这是外公专为给它“坐月子”特制的,从外婆的菜篮子里仅有的几两猪肝里克扣,用瓦片在蜂窝煤炉上烤至焦黑,据说补血补元气。既然母亲无暇顾及儿女们,我自认为有了可乘之机,便蹑手蹑脚靠近猫窝,因为我发现金丝群中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喜新厌旧真是人的天性,看惯了金丝,已经视觉疲劳,突然的花猫让我惊喜异常,冲上前去伸手一抓——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极其凶狠的“嗷”的一声咆哮,眼前金光一闪,手上立刻一阵剧痛……轮到我惊恐地哭号了。当我在外公的怀里泪眼开始清晰的时候,我看到他正用一支小木片,把一种红色的膏状物往我的手上涂抹,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手上已然凉凉冰冰,不再疼痛。

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八宝印泥,我脑海里第一反应,依然是它的味道。科学家研究证明,在所有感觉记忆中,气味感觉最不容易忘记。视觉记忆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就可能淡化,而产生嗅觉和味觉的事物却能令人记忆长久。伦敦大学神经生物学家杰伊·戈特弗里德领导的科研团队经过实验发现,如果一种感觉刺激令人产生某种回忆,那么由其他感觉器官所感知和记忆的场景也会随之显现。这就是记忆系统的美妙之处。

一种味道保存着一段回忆,熟悉的味道就像回到了那个时间点。八宝印泥就这样和外公、金丝猫、花猫仔以及奇异的香味永久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此后我时常都能闻到这样的味道,循着香味,我跑进书房时总能看见外公在大脸盆里洗毛笔,接着打开一个印着蓝花的白色瓷罐,用一块四方形的小石头,沾满那种令我销魂的红色膏体,左手掌叠在拿着石头的右手背上,往桌上写着黑字的白纸一角用力一按,立刻,满屋飘香。

可惜好景不长,劫难从天而降。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闯进家门,翻箱倒柜,连我睡觉的小床,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许多平时外公不让我碰的书本字画被一堆一捆地搬走。那个白色瓷罐被从二楼扔了下来,摔到天井坚硬的青石板上,在我跟前发出“啪”的巨响,白色瓷片带着红色的膏体四处飞溅……外公写满字的纸张被撕碎扔到天井,黑白碎纸粘上红色膏体,再被数不清的脚踩过,黑红白相混,如同邻家宰鸭的现场,血腥、狼藉。一个孩童美丽的梦想瞬间破灭。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红色的膏体叫作八宝印泥,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了。康熙年间,漳州的东门街有一家魏氏所开的源丰药材行,专门经营南北药材,还精工炮制丹膏丸散,生意很是兴隆。颇懂文墨、能书会画的老板魏长安先生,用麝香、珍珠、玛瑙、琥珀、珊瑚、猴枣、冰片和艾绒等八样珍稀材料,调以蓖麻油、磦银朱,研制成医治刀伤、烫伤、疯狗咬伤的药品——八宝药膏。这就是八宝印泥的前身。那种定格在我脑海的香味,就是麝香。由于其制作成本昂贵,问津者少,八宝药膏一直鲜为世人知晓。一次偶然的机会,喜好书画的魏先生将八宝药膏作为印泥钤盖在自己制作的书画上,发现其光彩艳丽。魏氏大喜,遂研制改进,将药膏转产为印泥应时上市。

本是救命药,化作文房宝。八宝印泥不仅印色鲜艳,芳香四溢,而且浸水色不褪,火燎痕迹在。尤其是印泥本身,遇寒不凝固,酷暑不出油,蚊虫不敢蛀,这正是书画金石家们朝思暮想的文房珍品。早在清代即有口皆碑,与寿山印章石并称“双美”,清人邓廷桢《闽中口号》诗有句云:“好买寿山新石骨,朱文加虿印漳泥。”诗中所指“漳泥”即为漳州印泥。乾隆年间,汀漳龙道尹侯嗣达特地为八宝印泥取号“丽华斋”,并作为贡品送到朝廷,乾隆帝如获珍宝,派员到漳州征调,八宝印泥成为朝廷专供。1915年丽华斋的广告中这样写道:“秘制八宝印色在前清康乾之时已驰名都中。凡至京师通人学士、大书画家,莫不器重之。”

这广告其词还真没有夸大。2006年10月21日的《扬子晚报》有这样一篇报道:一盒来自清康熙年间的八宝印泥金泥现身镇江。这盒八宝印泥为长方形青花瓷盒,顶盖及四周均画有水草状花纹,盖子上端“龙头”图案隐约可见。打开盒盖后,一股香味扑鼻。金红色的印泥呈自然堆积状,印泥的边上可见鲜红的油状液体,没有留下印章曾蘸取过印泥的痕迹。据收藏者介绍,这盒八宝印泥是他1994年在上海文物市场花2200元淘得。300年来原封未动,这是第一次开启。经文物收藏专家鉴证,这盒老印泥是古代漳州丽华斋出产的八宝印泥。文章后面还附了记者拍摄的图片。

一盒已经蒙覆了300多年光阴的尘迹的印泥,历经3个世纪的岁月的磨洗,依旧那么新鲜、亮丽、芳馥。这样一盒印泥,引人无限遐想:岁月的磨洗会一点一滴把许多鲜明的存在化为乌有,但是会有一些不畏惧风霜雪雨的古典依然如故,让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光留存再现,让人们在面对这些古典的时候,依旧能够寻得旧日的芳踪印迹。历史发展的脉络有时就靠这些古典彰显。这些民俗化的传奇踪迹的留存,比一些诸如朝代更迭的大事还更有长久生命力,更不易被抹去。这些踪迹和脉络,一定会是一个地方民风文化的底蕴。比如,漳州一带书画艺术家人才辈出,在福建省占据领军地位,这种笔墨情怀,是否也与这几百年仍旧完好如新芳香如故的八宝印泥有着莫大的关联?长久不变意味着被细致地保护着,随着岁月的延伸,不断传承、发展,使历史的过程生动可抚。

据史书记载,印泥的发展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春秋秦汉时代的“印泥”是用黏土搓成泥丸子,临用时用水湿透。这种印泥的作用为了防止公文和书信泄密或传递过程中的私拆,在写好了的简牍外面加上一块挖有方槽的木块,再用绳子把它们捆在一起,然后把绳结放入方槽内,加上一丸湿泥封上,再用印章钤上印记,作为封检的标记。这种泥丸称为封泥,也称为泥封。隋唐以后有了纸,封泥迅速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改用水调朱砂于印面,再印在纸上,这就是印泥的雏形。到明清时期,使用的是由朱砂、油脂和艾絨三者混合在一起制造的油印。印泥配方不同,色泽也有明显之分。好的印泥,红而不躁,沉静雅致,细腻厚重。印在书画上则色彩鲜美而沉着,有立体感,时间愈久,色泽愈艳。质地差的印泥,则显得色泽灰暗或浅薄,有的油迹浸出,使印文模糊。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讲授金石篆刻的现代著名书法家、篆刻家邓散木在《篆刻学》一书中写道:“(印泥)佳者以漳州丽华斋为最。”八宝印泥果有极为罕见的珍贵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书画上这小小一方朱色的印迹,还可以成为书画鉴定的一个重要依据。坊间流传这样一则轶事:画坛泰斗张大千仿石涛之作可谓出神入化,连黄宾虹等国画大师也真假难辨,可是却因为“印泥颜色不对”而被人识破,足见印泥之于书画的妙用。如果某一名贵古旧字画上印色用八宝印泥,则这幅字画必然出现在清康熙朝代之后,否则,出此年代之上限,必为赝品。因八宝印泥是康熙年间的产物,一些字画作伪者不明此理,以至常露蛛丝,被人识破。有诗人曾赋诗以铭其功,诗曰:八宝印泥,艺术珍品;书画增辉,古玩藏形。药物妙用,天工相成;结思之巧,精美绝伦。

那一种香气扑鼻的红色印记无法抹去。纵使“文革”中,红卫兵抄家时,摔碎印泥瓷罐,外公书房中大批珍贵的名家书画作品被洗劫一空,但那种刻骨铭心的味道,依旧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染上一层梦魇的凄美色彩,使藏在幽深中的朱红,把那一段疯狂的历史展示得那么沧桑:工厂停工,原料告罄,时代的印记渗透到八宝印泥的深处,几百年的辉煌一度濒临灭亡。

“八宝印泥是个老字号,如果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消失,实在太可惜了。”噩梦过后,老工人、文史专家李竹深老师,鼓励年轻的后生杨锡伟,续写一个老品牌的辉煌。春夏秋冬,“咚、咚、咚……”杨锡伟捣艾绒时的一串有节奏的声音重新响起,不曾间断。在这样的节奏中,印泥的颜色出现了黄、绿、蓝、棕、紫等各种色彩;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金银书画印泥也成功上市。曾为御用贡品的八宝印泥,也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畅销国内各大中城市,而且远销中国台港澳地区和美国、加拿大、瑞士、日本、东南亚各国。2008年,漳州市八宝印泥及其制作技艺,获得了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从普通的销售员到厂长,再到非遗保护项目代表传承人,杨锡伟完成了华丽转身。

老字号焕发新活力。新一代的印泥传承人,又尝试在印泥中加入金箔,使印泥可以在120度高温不出油,零下20多度不凝结。用这种新一代印泥盖的印章,用手摸起来,有明显的凹凸感,而且,看起来就像是油印的一般,光彩色泽恰到好处。“我们把传统的精华与当代创新结合,走出古代颜色质地的单一,用新的理念、新的材质、新的技巧,丰富印泥内在的生机。”李老师如是说。

从一种文化遗产项目的兴衰,可以感受一座城市的文脉的强弱。漳州青年路242号的八宝印泥厂,在闹市中心,安静执着地伴随着这座千年古城,春秋迭易、四季轮回。倥偬流转的光阴里,几代人的智慧,永不止息的传承和创新,让八宝印泥的赤色印迹,香气四溢,历久弥新。

京 城 偶 遇

2016年1月12日,据说是当年北京最冷的日子。“三九四九冰上走,你可真会挑时间,这么冷还来北京公干。”两位人高马大的北京同学裹挟着寒气来看我时,一边跺脚搓手,一边对我说。

日子还真不是我们挑的。因为400多尊来自漳州的偶人,即将在北京长期定居,新家是中国美术馆。我们是娘家人,来送亲和祝贺的。

天的确很冷。尽管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在街上走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指脚趾还是冻麻了。不过,也许是呼啸凛冽的寒风吹走了雾霾,天空清蓝而高远,这在北京可是难得的好天气。在这样的好天气千里嫁“女”,吉祥和喜庆意味很浓。

东城区五四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车簇拥着中国美术馆,安静地矗立着的琉璃瓦装饰而成的碧瓦飞甍,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古朴典雅。走进美术馆的五楼,“偶人世界——徐竹初木偶雕刻作品捐赠展”宣传海报十分醒目。布展工作已基本结束,展厅很空旷,没有人流,可是我却分明感受到人群集聚的气韵和体温氤氲的暖意。环顾四周,400多尊偶人,静静地立在展台上,离我最近的,是一尊美丽的正旦,头戴缀着凤凰五彩流苏的凤冠,身穿绣着牡丹如意滕头绸缎的宫装,“肌肤”胜雪,婀娜传神,袅袅婷婷,满满盈盈荡漾着的都是款款情韵,让我心旌摇曳爱不释手,忍不住伸手一摸:那凝脂般的面部,竟然带着温度!这可是偶啊,是用木头刻出人形的木偶,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怎么会有温度?

正疑惑间,有清脆柔和的闽南软语传来:“阿公,你歇睏喝点水,乎我来做……”循声望去,我看到一位背部有些许佝偻的老人,站在展柜边,专注地摆布着偶人,整理衣冠,拉动关节,就像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一尊又一尊地抚摩,久久伫留,不忍离去。老人的身边,一个清秀漂亮的女孩儿,也在摆弄着木偶,神情一样的专注,一样的不舍。一个中年男子端着水杯,挨着老人站着,随时准备扶老人一把。这是明天捐赠展的主角徐竹初先生和他的儿子徐强、孙女徐翌昕。聚光灯静静地照着,橘黄色光晕里,一家三代传承人和400多尊偶人,温情交融,依依相惜……刹那间,所有的偶人仿佛都活动起来,腾空飞跃的凌波仙子、凝神沉思的开漳圣王、举目远望的黄道周、贼眉鼠眼的娄阿鼠、割头反装的申公豹、鸟喙突出的雷震子、铜铃眼球突出眼眶的四大金刚……生命光华在展厅里升腾、弥散……

400多尊偶人,徐竹初老先生几十年的心血,一刀一笔,他赋予一段一段的木头以人物造型的生命光华,如今这些偶人即将远走,他的心里,会是怎样的百感交集?

徐竹初今年78岁。他10岁开始学艺。漳州有一条老街叫“北桥”,是早年木偶、泥人、玩具的产销专业街。明末清初徐家先祖就在这条街开办有佛像木偶作坊,从太高祖徐梓清的“成成是”,到曾祖父徐启章的“自成”,到父亲徐年松的“天然”,历来都是著名的作坊。从辈分来算,徐竹初是第六代传承人,他的儿子徐强和孙女徐翌昕,分别为第七代和第八代传承人。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木偶世家。也许是父辈的耳濡目染,徐竹初对木偶雕刻极为痴迷,从孩提时代就显示出对这门技艺的特殊理解和过人技艺。在没有电灯的年代,因为太过专注,他的头发时常被煤油灯的火苗烤焦,而他的手指,也时常被刀割破,鲜血把整个偶头都染红了,如同红脸关公。也许是因为浸透他太多的血液,木偶造型关公,是他雕刻群像中最有震撼力的一尊:虽无九尺身躯,但方寸之间,面若重枣,唇若涂脂,凤眼生威,卧眉如漆。忠义双全的美髯公关羽,依旧英气逼人,霸气十足立在展台上与你相对。布袋木偶头大不过三寸,在徐竹初的刀下,每一个偶,神态与性格的善恶特征都极其显著。即使是刻画丑恶的角色,他也很讲究艺术的装饰美。他这样介绍传统戏剧《十五贯》中的娄阿鼠:“这个木偶,我们叫作‘鼠丑,他在戏里面是一个二流子。整个头像猴子一样,很精灵,很‘鬼;光亮的豆眼一点点,好像老鼠的眼睛;眉毛往下垂,鼻子中间有一个白点,旁边有两个红点就像膏药一样贴在两边,说明这个人经常在动歪脑筋,算计着怎么去偷,怎么去赌博。”

木偶头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一段樟木头,要经过开胚、定型、细雕、表纸、粉底、磨光、彩绘、开眉、打花面、栽须、梳发等十几道工序。面部刻好之后,要刷20层泥,保证木头表面光滑,还要再上40层底色,保证色彩鲜艳饱满。制作一个上乘的木偶头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徐竹初先生几十年心无旁骛,专注于艺术创作。他的儿子徐强说,他的父亲常常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刻着木偶头。有时冷不防听到父亲发出笑声,那一定是在雕刻笑脸;如果看到父亲惆怅忧伤,他手中刀下的偶头,一定是愁眉苦脸的。

一个人,一把刀,一群偶。数以万计的日子,徐竹初就这样生活在偶人的世界里。一刀一笔,一颦一笑,爱恨情仇,美丑善恶。他划破木头与皮肤的间隔,让偶人的生命随着岁月更迭汩汩而出。人与木偶,就这样交融在一起。时光在变化中展开,600多种木偶头造型也相继问世,涵盖生、旦、净、末、丑各类角色。“以形写神”,木头在他的刀下,幻化成有生命力的精灵。一个个有灵性、有温度的偶人形象,或典雅华美,或细致精巧,或威猛有神。嘴尖刻薄的媒婆,长眉垂目的慈祥老者,嘴厚面肉坠的憨汉,有的眼珠会转,嘴巴能动,个个面目不同,性格各异,却生动传神,呼之欲出,堪称艺术上品。他的作品被文化部授予“中华一绝”称号,多次在国内外展出、获奖,体现了“中国木偶传统工艺的高超水平”,被中外艺术家和美国、俄罗斯、法国、日本、匈牙利等几十个国家博物馆收藏。2007年,他成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人世间有这样一些人,安静低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执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与谁争锋,不改变志向,这应该就是“不忘初心”吧?这种淡定的痴迷,平静、温婉,心如止水,处变不惊,使他们的生命流程总能沿着自己既定的轨迹延展,持续久远。徐竹初先生经年累月地从事着缓慢、精微的木偶头雕刻工艺,专注劳作的背后隐藏的是对艺术和生活的一种完美追求。这种勤勉和执着,造就了一个偶人世界的传奇,造就了被誉为小器大作的典范的优秀的工匠,呈现出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一种工匠精神。在嘈杂繁忙的岁月里,工匠的内心是绝对的平静,在所有的变数中永存一份做到最好的精神理念,这也是竹初先生身上所具备的高贵品质。

匠心就是不忘初衷的纯粹的心,也是徐家几代所坚守的本我之心。手艺传到徐竹初,已是第六代,木偶头雕刻在他手上大放异彩。他的儿子徐强承继父业,这个外形酷似父亲的第七代传人,脸上永远挂着憨厚的笑容,比父亲多了一份阳光和热情。为了不让传承了千年的技艺在自己这辈人手里失传,竹初先生决定打破传承观念,让更多人参与进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自费开设漳州木偶雕刻班,目前,除儿子和孙女之外,十多人得到了他的真传。他还自筹资金开办了“漳州竹初木偶展览馆”,这个200多平方米的展厅,至今已接待过60多个国家的外宾。他说,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漳州木偶头雕刻艺术。目前,他计划建一座更大规模的木偶艺术馆。他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心民间艺术、弘扬民族文化,保护好一些濒临绝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中国传统艺术传承下去。

美术馆的中央展厅里特别展出了徐竹初家传百余年的清代布袋木偶戏台。这座戏台为古典楼阁式样的金漆木雕作品,金碧辉煌,华丽富贵。我在戏台前久久驻足,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古老歲月里流传千年的那些忠孝贤良的故事以及故事里融会的苦乐悲欢,曾无数次由人和偶,在这里上演。百年的时光刀斧,磨损了当初凿刻的棱角锐气,但它却是一个家族、一种技艺留存和演绎、传承过程的映照,成为久远历程的一部分史料。几代传承人已经故去,徐竹初也渐渐佝偻,虽然他的儿孙和弟子在成长,在传承他的技艺,但是,就是这样的戏台和偶人,这种比人的肉体能够留存更长时间的坚硬之物,证明了这个历史过程的存在。所以,国家美术馆要把这批偶人,从南方小城漳州迎进京城,在国家的层面上,把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痕迹固定下来,传之久远。

离开展馆的时候,已是正午。天空仍是一片蔚蓝,阳光灿烂。展馆前沿街一排杨树,叶子已经落尽了的树干上,枝丫仍是从容地伸展,粗细不一的树枝从主干上伸出去,涂绘着天空,如同一幅笔触繁密的图画,在北京的冬天弥漫着一层偶人世界的生命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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