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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踪

2017-03-17俞帆

福建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郑老子

俞帆

1

他们就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寸步不离。

我不停地跑,一刻都不敢停下来,就算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停下来。

但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因为被他们带来的时候,那辆快要散架的小五菱,所有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我不敢走公路,连小路都不敢走,依靠两条腿,哪里跑得过汽车轮子和摩托轮子?所以我净拣树木多、石头多、山坡多的方向跑,这样就算他们追上来,也要多费点事。让那些狗娘养的东西也累成狗样,我心里充满恶意地想着。我明白得很,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肯定已经出发在追我的路上了。

两条腿机械地迈动着,我累极了,在被折磨了大半年,瘦得就跟柴棒一样的身体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力量能支持这样剧烈的消耗。身体的姿态,越来越难以控制好,摇晃中,不断地有树木的细枝擦过我的身体,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痕,跑得越久,这样的剐蹭就越多,那些伤痕与原有的鞭痕相互交错,看上去和一些野兽皮毛上的条纹很有些相像。

不过,我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恐惧已经让我感觉不到疼痛了。早一点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有一些担心的念头,担心他们能够从折断的树枝、树枝上沾染的血迹上,很容易找到我的踪迹,但是这点念头很快就在剧烈的喘息中,在如同泥浆一样塞满脑子和全身的疲倦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恐惧。

上一回他们故意让我们看那两个被抓回去的逃跑的人,两百多号人围成一圈,几乎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就看着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血淋淋的身体,在黑色的煤渣地里,被好几条鞭子抽打着,来回地拖拽着,不远处饥饿的狗群正在兴奋地咆哮。

“看到了吗?这就是逃跑的下场!告诉你们,就算我们不追回来,山里头的老虎也会收拾你们!”他们停止抽打那两个人,抱着手站在一边,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扭曲的面孔。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是矿井,黑糊糊的洞口依稀可见,远远望过去,也像一张狰狞可怖的兽嘴。

我忍不住打起寒战,有个痛苦的、充满兽性的号叫再一次在我脑子里面响起来,这个声音几乎每天都能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无论我有多累,睡得有多沉。我瞪着眼,看着用厚草泥搭起来的破烂屋顶,三面简易砖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在我头顶的一角有个破洞,有时候月光可以从那里透进来,照在这个紧紧地挤了八个人的通铺上。

我大口地喘气,房间里充满了汗臭、脚臭、伤口脓臭、腐臭、尿臭等各种臭味混合成的恶臭,第一次进来的人都会有窒息的感觉。身边的人在磨牙或者说梦话,然而接下来的一刻,我却无法确定自己是仍然处在一个无穷无尽真实得可怕的噩梦里,还是苏醒到同样恐怖的真实中,因为那个如同野兽一样的号叫仍然若有若无地在脑子深处游荡。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某一天它不再被听到,我将会连恐惧都再也无法感觉到,因为那个时候它已经将我完全吞噬。也许,这才是让我一次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最大的恐惧。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而且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大,就像一只趴伏在黑暗的丛林中、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猛虎。

但是我现在虚弱得连一只常年吃不上草的羊都不如,眼前阵阵发黑,差点都站不住,只能抱住一棵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艰难地喘气。周围的树非常茂密,有的大树粗得我都抱不过来,看着这么大的树,我才明白自己跑进老林子里头来了,这样也好,越偏僻越没有人的地方,他们就越难找到我。

2

满地都是落叶,当有风吹过的时候,会传来叶子相互摩擦的声音,随着风来的,偶尔还有林子里的一些奇怪响声。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水流的声音。空气里飘荡着木头和叶子腐烂的味道,但是并不算难闻。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气,不过总算能够勉强站起来了,这倒是要感谢大半年来非人的高强度劳作,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禁不住摇头苦笑。这时候我才感到山里气温的降低,猛不丁里打了个寒战,接着,在我重新站起来的瞬间,胸口上、背上、腰上、屁股上、腿脚上的伤突然一起爆发,每个地方都火辣辣地疼痛。那些伤口大多数是监工打的,一部分是下井时落下的,还有一些是争夺食物和别人厮打时候留下的。最大的伤口在大腿上,原本稍微结痂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不过流出来的不只是血,更多的是脓液。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还能跑多远。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很低沉粗壮的声音从远处的树林里传过来。

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但也许是动物的本能,我还是能够听得出来,那是一只凶猛的、致命的野兽。在那声低吼之后,整个林子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树叶在夜风中摇晃,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那是一只野兽,我下意识地在嘴里反复念叨着,那是一只野兽……那是一只老虎,我被紧接着突然闪出的这个念头吓坏了,以前他们说山里有老虎,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们编造出来吓唬我们的谎言。原本就因为山里低温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现在颤抖得更加厉害。我保持着依靠树枝、随时准备往树上爬的古怪姿势,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如果那真的是一只老虎的话,以我现在的体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它对抗。

这样半屏着呼吸、僵直地站立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方才敢稍微動了动,然后小心地走了几步,就像是在地雷阵里行走一样。不过看来那只野兽对我没有兴趣,在发出那么一声低吼以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摸摸索索地走出一段路,我又一次竭尽全力地奔跑起来,就像那只野兽追在屁股后面一样,不过说实在的,就算竭尽全力地跑,其实我的速度也慢得太可笑了,如果那只野兽真的追上来的话,早就将我扑倒在地上了。

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是两三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十来分钟,因为在整个奔跑过程中,我完全处于惊吓过度、六神无主的状态,直到在某个下坡的地方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头,猛然间失去平衡,整个身子翻飞出去,重重地拍在地上,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身体里面的骨骼、内脏,都在这一下里被拍成碎泥了,就像只剩下外面的一层皮包裹着果冻。自己居然没有在如此巨大的疼痛中晕过去,而且还能联想到小时候很稀罕很嘴馋的食物,这让我非常惊讶。

当稍微能够顺畅一点地呼吸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并不太远的地方有动静。

那是物体有节奏地落下、碾压在落叶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地可以听出来是脚步的声音,我用力地想要爬起来,但是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抓住身边的一丛草。我害怕极了,满脑子都是重复出现的野兽流着涎液、露出獠牙的近镜头。

在寂静的夜林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不过没多久,我就听出那不是动物,而是人。尽管如此,我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这下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从野兽一下子转变成六七条饥饿的狗。我害怕得想要喊叫,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有嗬嗬的古怪的低嘶。费尽心机拼尽性命地逃亡,就要这样结束了吗?等待我的仍然是暗无天日的牲畜一样的日子吗?或者,也许我应该祈祷他们不会折磨我,而是干脆地杀掉我了事?

脚步声很稳定地越来越近,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离我两米多的侧后方站住,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说话,他用手电筒的光束快速地来回扫过我的身边。

“是哪果?”好一阵子后,他终于开口了,带着四川口音。

我也终于积累了一点力气,让自己能够稍微翻过身,面朝向他,但是依然说不出话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稍微辨认出,那是个中等个子、身形偏瘦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身影,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他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又好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一直都没有更多的动作。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又向前走了两步,在我身边蹲下来。在摇晃的手电筒光线中,我依稀看清那是张中年男人的脸,上面有粗短的眉毛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他张开嘴原来想要说什么,但是大概看见了我脸上的泪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动不动得哟?”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眼泪不断地流着,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流过眼泪,尤其是当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摩过我身上的那些伤口的时候。实际上刚开始我心里是非常提防的,毕竟这里离那个煤窑不算特别远,他很有可能是那些恶人们请来的猎手——他当时的模样看起来也的确像是个猎手:上身是武警的绿色作训服,内穿套头针织衫,下身穿着耐磨的蓝色帆布工装长裤,使用强功率手电筒,和那些猎手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肩膀背后缺少一支斜挎着的长枪,取而代之的是前胸挂着的一个古怪的黑色皮盒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多看了他几眼后,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他。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3

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境里的景象清晰得历历在目:我躺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有月光、树林、色彩鲜艳的果实、茂盛的草,一只巨大得令人敬畏的野兽静静地伏在我身边的草丛里,强壮的肌肉随着呼吸而起伏滚动,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细长的绒毛下的体温。它转过头,用深邃的眼睛看著我,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整个梦里,它一直都盯着我。

忽然下雨了,那只野兽站起身,充满威严地慢慢走向草丛深处,无数的草状的阴影随着它的动作,从它的躯体上蔓延而出,四散开来,如同灵性飘忽的绸带。在完全消失前的一瞬间,它停了一下,懒散地甩了甩绒毛上的水珠,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是被滴到脸上的水珠惊醒的,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但是却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滴到我脸上的水珠,正是从头顶树叶上落下来的。

我的身上盖着一层毯子,躺在悬空的吊床上,身子下面铺着两件衣服,头顶上方拉开了一层塑料布,勉强遮住了雨水。那个男人昨晚一定费了好些力气来做这些事情,我回想起刚见面时候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非常不情愿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雨越来越大,汇聚起来的雨水从树上倾倒下来,打在头顶的塑料布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再顺着斜度流到旁边的石头上,整个树林里面都是嘈杂的水声。

“啊,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我努力地转过头,看见他弯下身子,钻进塑料布遮住的小空间里来。我转头的时候动作稍微大了点,牵扯到胸部的伤,立刻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咳嗽起来。

“莫着急,娃儿,莫着急。”他随意招了招手,看我有点喘不上气的样子,又钻了出去,快手快脚地从前面找了位子再钻进来。“感觉哪里疼?”他把雨衣的帽子推开,在我面前蹲下来,蜷着身子躲雨,又担心靠得太近碰到我。

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一边咳嗽一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问题。

他皱了皱眉头,露出并不太相信的表情,昨天他在搬动我之前,应该已经看过我的身体情况,在差不多算是赤裸的身体上,那些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仿佛野兽毛皮上的斑纹的新旧伤痕,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你莫要硬顶,老子晓得你身体是个啥子情况。”他从身边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水壶,示意我喝点。

我接过水壶,这才发现自己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口子,喉咙里也是一团乱糟糟的,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的摩擦音。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里加了点盐,但是却很好喝,我想不比我有限的几次在麦当劳里喝到的可乐差。大概是躺着的姿势喝起来别扭,又或者是喝得急了点,第二口我就被呛到了,又咳嗽起来。

他看着外面的雨,一边点起一根烟,“这雨落得好凶哟,晓得好久落个完哦?”

“谢谢,”我终于能艰难地说出话来,“昨天要没你,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莫要谢,要谢就谢你龟儿运气好。你这个娃儿,啷个跑到深山老林里头来?”

这个问题好像给我打开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我断断续续地把大半年来的遭遇讲给这个陌生男人听,把每个能够想起来的细节都讲出来:鞭子的抽打,饥饿的狗群撕咬着直到露出白色的骨头,从坍塌的坑洞里拉出来的因为窒息而乌黑的脸孔,细节如此之多,多到很多地方都说得颠三倒四。

他没有打断我的叙述,只是一直静静地抽着烟,一直到我说得差不多的时候,递给我一个面饼,示意我填填肚子。

“昨天看到你这娃儿的样子,老子就晓得这事情麻烦了,老子管你也要不得,不管你也要不得,”他叹了口气,“但是你能从那里逃出来,硬是要得,”他也拿出个饼,看着大雨含含糊糊地说,“现在你就莫担心啰,雨落得这么大,啥痕迹都没啰,那些龟儿子追不到你啦,”但是最后他又接了一句,“老子也追不到那个龟儿子了……”

面饼咬起来有些费力,我嚼得也不算快,因为嘴里长了很多溃疡,而且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可以不用被人催赶着谩骂着,慢慢地品尝一种食物,我想好好享受一下。老实说,这个面饼做得很粗糙,不过随着反复咀嚼,倒是越来越有点香甜,没多久一大块就都吃得干干净净,可是肚子里面的饥饿却被点燃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面饼。

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留意我,光顾着看雨势,想着心事,当他发现我一直盯着他手里那块咬了一半面饼的时候,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瓜娃子,吃完自己的还想要老子的,老实跟你说,你吃老子喝老子的,回头一样一样都要跟你算个明白,”说完就把手里的饼子递过来,“这个饼子也不多算你,回头一个给老子一块钱。”

我接过饼子,也跟着他笑起来,还别说,这种饼子还真是越吃越好吃,就算真的花钱买,这个价钱好像也还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我觉得这样的玩笑反而让我在他面前不会那么紧张。

4

交谈下来,我知道他叫郑大隆,年纪跟我爸差不多,当过兵,退伍后当过农民、木匠、猎人、采药人、向导,听起来很多姿多彩的感觉。在这么多经历当中,很明显,他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当猎人,因为他经常说着说着就会提到他当年打过的猎物,说起来的时候那个投入呀,就像女人对自己衣橱里那些漂亮衣服一样一往情深——这句话是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觉得写得真生动,不过当时第一个反应却是老郑的样子。当我问他为什么会刚好遇到我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一直望着雨水绵绵的山林深处。

“你知道这里以前有过花猫儿吗?”

“花猫儿?”我困惑地问,“那是什么?”

“老虎。”他憋出近似普通话发音。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他这一问,我马上想起昨天的经历,那个从森林深处传来的低沉有力的吼声。摔倒后躺在地上,有段很短的时间里,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疼痛中转移开,我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因为它只响了一次,而且是在我浑身伤口突然爆发出剧烈疼痛的时候听到的。如此想来,我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也许那是幻觉,那是很长时间不断积累起来的极度的恐惧和疲倦所爆发出来的幻觉,就像在煤窑里每天梦里都能听到的野兽的号叫,又或者那根本就是那个号叫的再次出现?再加上昨晚上的那个梦,我越发地觉得那不是真实的。

老郑——我原来是叫他郑叔,但是他坚持让我叫他老郑——指着一个方向:“看到那座山没得?那里有个虎啸岭,以前真的有花猫儿在那里吼,一吼就把山里的走兽飞鸟都骇趴哈了,”他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有些恼火,有些迷茫,有些尊敬,又有些散发出狂热的执着,“你有没有听过大猫叫?你看过真的花猫儿没得?”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回想着那个声音,但是还没等我回答上来,老郑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没有看过吧?动物园和马戏团的那种不算,那不是大猫,那跟我们养的狗啊猫啊没有区别,你晓得我的意思吧?”他有點压抑不住激动,“老子看到过,老子听到过,老子真的看到过那个龟儿子,老子真的听到过它把整个林子里的野物都骇得拉了满地粑粑,”他顿了一顿,咽了一口口水,“老子跟他们说,这里真的有花猫儿,这个地方真的有花猫儿,但是他们都不信,说我冲壳子,到最后还把老子抓起来,说老子谎报军情……”他忽然咳嗽一声,喉咙里咕哝了一下,狠狠地朝前面吐了一口浓痰。

“呸,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老郑的这口痰让我有点目瞪口呆,不过我跟着也学他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觉得胸口里面的郁闷随着那口痰也少了不少。

雨水很快就把痰迹冲散了,不过有几点稍微浓腻的黄绿色星点,散开后却在薄薄的水流中浮了起来,随着不断的涟漪而摇晃着,看上去如同几朵细小的花瓣。

吐完痰,老郑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幼稚,伸手去掏上衣腰间口袋。刚才他把烟放回到那里,但是或许因为这个动作只是临时起意做出来的,不是很自然,结果并没能掏出烟来,反而带出了一样黑色的方块形物体,那东西一下子滑出去,他哎呀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抓,就像试图抓一条鲜活乱蹦的鱼,几个倏忽间,好不容易才将那东西捞在怀里,他喘了口气。“格老子的。”他骂了一句,将那东西抓在手里,对着亮处仔细地上下检查。

那是一只手机,诺基亚,我认得出来,因为我曾经也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那是我在镇子里帮人扛了半年的煤气瓶才挣到的,那是我第一次花钱买那么贵的东西,打开包装盒的时候,连封条都舍不得撕破,是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开,连一点损坏都没有。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只崭新的机子拿出来时所散发的奇怪的香味,那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从此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把它放在枕头边,闻着那种味道入睡,似乎只有那样睡得才更加安稳。后来被骗到煤窑后,那伙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从我贴身的口袋里搜出来,抢走。

老郑转过头,发现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手机看,这才意识到什么。“老子差点忘啰,”他有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将手里握得紧紧的手机递过来给我,“给你家里头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嘛。”

抓住手机,非常熟悉的手感,在那一瞬间,仿佛我身体上失去的一部分又重新回来了。手机尚未开机,我熟练地按开电源,机子在手掌中短暂地颤抖,就像一只忽然苏醒的小兽。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我等待着屏幕上的开机信息结束,短短的几秒钟,对我来说,却有点漫长。

然而那个最重要的图标却没有出现。

我不甘心地输入号码,手指重重地按下拨通键,放在耳边听,然后拿下来挂断,再次输入号码,再举起来放在耳边,反反复复地好几次,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按在我的手上。

老郑的脸上带着略微扭曲的表情,他抢过手机看了一眼,有点心疼地说:“你个龟儿子,没有信号你按个铲铲?”

我没有答话,却一下翻过身站了起来,顶到头上的塑料布,上面一大摊水立刻呼啦啦地倾倒下来。“这个地方信号不好,换个地方肯定可以。”我喊道,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上。

他不巧正蹲在水流的地方,那一大摊水一下子就砸在头上,他“哇”地叫了一声,身子飞快地缩了一下,紧跟着立刻弓起身子,护住了手里的手机,猛然跳起来。“你搞啥子噻?”他湿漉漉地站在雨地里,朝我愤怒地吼道。

我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贴着身体,冷冰冰的,雨水顺着脊背和胸膛往下流。

大概我失望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老郑吼了一声后,没有再说什么。他叹了口气,钻回淋不到雨的角落,低头将手机上水渍擦干净,关掉,然后找出一个塑料袋装好,重新藏到口袋里。

“莫傻挫挫站在那儿淋雨啰,老子没得衣服给你换。”

和之前相比,这个时候的雨水已经小了很多,只有绵绵的细丝。看得出来,天上的乌云正在逐渐散开,就像逐渐被稀释开的颜色,从最稀薄的地方,开始有一些天光渗透出来。风顺着山坡,从树林的顶部吹过来,可以听到它们穿过浓密的树冠缝隙时摇晃出的沙沙声,可以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一些动静。

我坐下来,望着被蒸腾的雨汽和云团半遮半掩的远山,没有说话。老郑丢过来一块毛巾,虽然已经破了好几个口子,不过居然还是干的,真不知道他怎么藏的。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费力地脱下破得不成样子的上衣,忍着疼痛擦身体。老郑注意到我别扭的动作,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嘴里叼着烟,所以没有说话,接过毛巾,开始帮我擦身子。他尽量地小心轻柔,大概这种经验他也不多,所以动作很是笨拙。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气息中包含着长久抽烟所积累起来的口臭味,这是我熟悉的味道,村子中每个抽烟的人都带着这种味道。

“老郑,从这里到山外,还有多远?”

“远得很,最近的镇子最少也要走上一天半,你现在这个样子,两天都走不到。”大致擦了一阵子后,他一口吐掉嘴里的烟,抓起我脱下的衣服,用力拧干,迎着风用力抖开,但是接着立刻皱起眉头,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把衣服随便团了起来,大概是被那衣服上的味道给熏到了。“你屁股下面那件衣服,先穿上,别冷到啰,”他没有回头,端详着天空,“看样子,雨要停了啊。”

不过雨水并没有马上完全停下来,稀稀拉拉地拖了好几个小时,这让老郑非常郁闷,因为他只能困在这里,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差不多把我的父母、兄弟、常来往的亲戚、村子里跟我有关系的每个人都问了一遍,特别是他们的家庭经济情况。对我来说,那些人里有很多已经沉没在记忆深处,现在经过这样的聊天,他们就像是从丛林的包围中走出来一样,一个一个重新来到我跟前,或者站着,或者蹲着,有些形象甚至鲜明得都能让我看到他们皮肤上的皱纹。

“锤子哦,跟老子一样,都是些穷光蛋,”老郑最后下了这个结论,他又一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老子就不该管你这个娃儿的屁事。”

5

雨完全停下来以后,老郑问我能不能走动,他说昨晚是没办法,不然也不会在这林子里待一个晚上。他原来正猫在前面山崖下面的一个小洞里,那里有火烤有热乎的东西吃,还淋不到雨,舒舒服服的,但就因为忽然听到下面的动静——那动静跟我也没有关系——下来查看,结果就倒霉地遇上了我。

“你现在动不动得?”

“没有问题。”我站起来扭了扭腰,有些地方還是很疼,不过总的来说,比昨晚要好很多了。

“老子晓得你站得起来,我问的是你走不走得动?”

我想天色开始晚了,总不能让老郑再坐一晚上,便再次回答没问题,于是我们收拾好,一起往那个山洞走去。

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一来大概是老郑看出来我刚才在吹牛,二来道路的确不好走,尤其是离那个山崖越近的地方情况越多,一路上我们就遇到了好几处小规模的滑坡,泥土和石块顺着山坡冲出来的痕迹,从远处看,有些像伤口中流出来的血。

我们沿着一条山谷不断向上走,身边是刚收纳了一整天雨水而水量大增的溪流,溪水撞击在石块上发出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地上是各种石块,那些棱角分明的应该是新从高处掉落的,而更多的是大小不一的圆石。这些湿漉漉滑溜溜的石块,以及满地混杂着腐叶的泥浆,更增加了不少行走的困难。走到这里,在数次差点滑倒滚下坡之后,我就不得不接受老郑的搀扶了,这样速度就更慢了,而且两个人都很累,按照老郑的讲法,他好几次都想一脚将我踹到山坡下面去,然后自己一走了之。

在比老郑预计的时间多花了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面对着烧得旺旺的火堆。山洞不算小,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平方米,刚进来的时候有些阴湿的霉味,不过随着火堆的燃烧,木柴油脂的香味渐渐弥散开来。

我在火堆这边烤衣服,老郑在洞的另一头忙碌,他事先已经在洞里储存了很多东西,像吃的就有方便面和火腿肠,用的就有锅碗瓢盆——他正在烧水准备煮面。在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悬了几条线,上面挂着他的换洗衣服和几块腊肉,甚至还有好几串鲜红的辣椒。

“老郑,你在整什么,这么香?”我闻着锅里的香味,那里面肯定放了香肠,而且是混合了辣椒和花椒的那一种,随着水开后的翻滚,加上山洞中的封闭空间,我觉得那香味把我全身每个毛孔都变成饥饿的嘴巴。“老郑,你不要再整了,可以吃了,可以吃了。”我大口地吞咽口水,朝老郑喊道。

“作料都还没有放齐整,龟儿子你着急个啥子?”老郑叼着烟,一边用筷子捞了捞面,敲了敲锅,然后斜着眼看了看我,顺手又切了几块腊肉丢到锅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嘟哝哝,“老子跟你说,你吃这些老子的东西,回头都得跟你算钱,一分钱一块钱都莫想少!”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了,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上一顿你吃了老子两个面饼,一个算你一块钱,总共两块钱,等哈这碗面,你在镇上吃,咋个也要个十块八块,老子也不多算你,吃一碗五块钱,瓜娃子你要吃不吃?”他板着脸,很快捞了一碗,递了过来,等我接过去后,又继续说,“还有,老子帮你抹的药,你可晓得,那也不是普通货,不管是摔瘸了腿还是伤了五脏六腑,抹上就好,药店里买都买不到,老子自己都舍不得用,留着救命,昨天晚上黑黢黢的,给你抹了个结结实实,好嘛,一哈子都用了老子大半瓶!”

一直到刚接过碗之前的那一刻,我都还在试图理解老郑说的话,但是当滚烫的碗底一沾上手掌,浓郁的香味随着热气直冲鼻孔,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几乎将整个头都埋到碗里去,吮吸面条的声音回响在山洞里,响亮得近乎粗暴。而他在一边的絮絮叨叨,对我来说,都只是没有意义的背景噪音。

“我不讹你,就算你……一百块钱……”他似乎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一句话微微拖着才说出来,“我看你情况也不好,给你打八折,你到时候给我八十块……”不过他看我只顾抱着大号搪瓷碗狼吞虎咽,声音就慢慢地小下去,最后只是朝着山洞的角落,将嘴里的烟头“呸”的一声,狠狠地喷吐出去。

不到三分钟,第一碗面就吃了个干干净净,我一边用舌头舔着筷子上和手指上的汤汁,一边死死地盯着看还在冒着热气和香气的铁锅。

“还想吃就自己捞,只要给老子记住,一碗五块钱。”老郑蹲在旁边闷声说。

那一整锅面,老郑只吃了一碗,剩下的都归了我,总共吃了六碗,按照老郑的价钱,这顿我就吃掉来三十块钱。长这么大,我还没一顿吃掉过这么多钱,要是让我娘知道,估计会唠叨好几天。其实肚子填到半饱时,我就已经在想一碗面要五塊钱这回事,只是我觉得那更像是老郑的某种怪癖,即使他丢了本小本子给我,让我在上面签字的时候,我也还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人面对陌生人会有很奇怪的反应,就像我还是个煤气罐搬运工的时候遇到过的,例如有的用户非要我把衣服脱得只剩下背心才让进门。

老郑看着我随便签好后丢回给他的本子,对着火堆费力地辨认我的名字:“张……建……是建字吧……华,你写的什么锤子字哦……老子告诉你,瓜娃子你现在名字签在这里,白纸黑字,莫想赖账。”

“我跟你说,老郑,你也看到我身上光溜溜的一分钱也没有,就算要钱也要等到我们出去才行。”我无所谓地朝他笑,心里忽然有点小小的恶意跳了出来,像一只小兽恶作剧地咬破丝绒布钻出来一样。我忽然想起煤窑里的那些恶人,他们有时候也会这样笑。接着我马上醒悟过来,略有些歉疚,默默地拿起空碗站起来,准备出去找个地方洗洗。

“就丢那里吧,”老郑抬头看了我一眼,“你付了钱,总没有让下馆子吃东西的客人洗碗的道理。”

6

山洞外面的天完全暗下来了,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虽然从声音中可以感觉得到,下了一整天的雨应该也停了,但是不断吹过的山风中,偶尔还是会带来星星点点的水珠。离山洞不远的地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听得出来那应该是山上积聚的雨水,顺着斜坡流下来。雨后的空气非常清爽,干净得就像刚刚洗过的衣服。

我就像晚上吃过饭坐在家里门口的石条上一样,坐在洞口,看着黑漆漆的天幕发呆,老郑也在洞外忙着洗碗刷锅,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过听着他那里发出的叮当声,那种在家里的感觉也越发地明显,连空气都新鲜和潮湿,和记忆中的家的感觉悄悄地重叠起来。

“老郑你不在家里待着,跑山里来做什么?”

“来找一个龟儿子。”他头都没抬。

我以为他还会往下再说点什么,但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听到他说话,他就闷声不响地蹲在那里把事情做完,闷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闷声不响地在山洞里面给火堆添柴。柴火大概是他在下雨前就收集好的,基本上没有受潮,燃烧中还能发出清脆的哔剥声。在火焰跳动的光亮中,老郑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先是抓着一本小本子对着火光看了半天,有时候还会用笔在上面写几个字。收起本子后,他又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皮盒子,谨慎的程度比上午拿出手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胸前就挂着这个盒子,当时看起来觉得古怪得很,所以就记得特别清楚。老郑先将那盒子的挂绳套到脖子上,轻轻勾开盒子上的纽扣,小心地取出盒子里的东西,非常温柔地托在左手掌中,慢慢地举起来,就像在进行某种需要极为投入、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成功的精密工作。尽管他的动作让人觉得有些笨拙——某种谨慎过头的、会让人忍不住微笑的滑稽的笨拙,不过在他那种一点杂质都没有的专注里,却又有着一种沉重得让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严肃。

当那东西举到与他的鼻子齐平的位置的时候,我才终于认出那是一台相机,而且应该还是一台非常昂贵的高级照相机。之所以到现在才认出,固然跟我见识少有很大关系,不过我觉得更多是因为我对能够在他身上看到这么个东西没有一丁点的思想准备,就像当你在田埂边遇到一个常年在地里耕作的农民,你通常都不会认为他身后会背着高尔夫球杆。

那台相机在老郑的手里发出细小柔和的吱吱声,就像一只乖巧安静的小兽,忽然从禁闭的幽暗中放了出来,正小声地抱怨或者撒娇。

“你这个相机看起来真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城里人赞叹一样特别的好东西时用的那个词。

老郑含含糊糊地笑着说了一句,我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不过可以听得出里面包含的得意,就和我们村里那些人一个样,当有一个什么稀罕的东西的时候,总会显摆一下,差别只在于,是用特别招摇的方式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见多识广的架势。

“老子告诉你,我这一辈子的身家都在这山洞里了,其中一大半就在这台相机上,”他大概是已经完成相机的调试检查工作,说话的时候正一边小心地将机子装回到皮盒子里头去,“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相机。”我马上回答,虽然他救了我,但是也不能这么小瞧我,我是乡下来的没错,但是也不是没见识到连相机都不认识的地步。

“相机?”老郑嘎嘎笑着很不屑地说,“是相机也没错,只是你要说数码单反相机!数码,单反!单反!你晓不晓得单反是啥子哦?加上单反这两个字,这个相机就要贵好多钱!”然后他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那是一大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东西。

“你买这么贵的相机做什么?”那个光是名字就应该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数码单反相机,那个跟我们这种人应该没有多少关系的奢侈品,老郑用一大半的家当去买,实在是再古怪不过了。

正说到兴头上的老郑,张了张嘴,没好生气地哼了一声:“问,问,问个铲铲。”他手上如果不是这台数码单反相机,估计就一头砸过来了,不过他最后还是回了一句:“为了一个龟儿子!”

这个回答我想这应该是第二次听到了,但是他没有想要多说的意思。这时候对老郑的脾气我也算稍微有点了解,所以我也没有去触他发火的想法,于是就讪讪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塑料布开始整理铺盖。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忙各自的。火堆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的,除了木柴烧着后的脆响,还有趋光而来却被火苗吞噬的蛾子烧焦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正好是蚊虫开始大量活动的时间,感觉一下子山洞里多出了好多。我倒是无所谓,随便拍打几下,一会儿应该就能睡着。跟在黑煤窑的时候比起来,已经算很好了,至少空气是清新的,而且肚子是饱的。不过老郑似乎对渐渐多起来的蚊虫很不爽,在接连几次拍打之后,他爬起来在柴火旁找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于是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打着电筒走出山洞去。

我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睡前散步还是因为忍受不了蚊虫,不过他对这里这么了解,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就闭上眼睛打算先睡了。

但是卻一直也没睡着,因为身子下的地面不太平整,尤其是靠近腰的某个地方,有块坚硬的、似乎已经松动的突起,形状并不尖锐,但是在翻身的时候,总会硌到我那里的一个伤口,只要我翻身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痛得难以忍受,最后我不得不坐了起来,捂着腰间,掀开地下的席子和塑料布,打算将那个恼人的石块挖出来。

结果那不是一块石头。

老郑回来的时候,我正拿着那块东西对着火光琢磨。“你还不睡?”他随便看了我一眼,直接走到火堆旁边,“日他仙人板板,”他喘了几口粗气,厌烦地扬起手,用手里抓着的一把蒿草赶开跟随而来的蚊子,“这咬死人的蚊子!”他低声咒骂着,把蒿草丢到火堆里去。

草上面还沾着水,在火里一下子没烧着,没多久就冒出一大股刺鼻的浓烟来,我坐得稍微近了些,没留神,顿时被迎面熏了个正着。

他看我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咳嗽,却嘎嘎笑起来:“瓜娃子坐得那么近要做啥子?”

我举起手,那个木头做成的东西躺在掌心里。

隔着火堆,老郑却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锤子,你从哪个旮旯里找到这个东西?”他没好声气地问。我说睡觉的时候它就在席子下面硌着我。

老郑把东西接过去,在手里抛了抛,把玩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说:“没想到这里还剩了一个,老子以为早都烧光了,”火光跳跃着,在他的脸上照出忽明忽暗的变化来,“你在鼓捣它做啥子用的吧?”

“看着像是一个野兽的脚掌,你不会是用这东西放在菜盘子里面,骗人说是熊掌吧?”我打趣道。

“骗人?”老郑又长叹了一口气,“倒是让你说对了,这东西就是用来骗人的。”

这下子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不作声地给火堆添柴火。刚才老郑放到火堆里面的蒿草总算烧着了,开始散发出一种略有些刺鼻的香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随后让人恼火的蚊子的嗡嗡声似乎还真的少了很多。

“你想不想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我傻笑了一下点点头。

老郑找了个沙土比较多的地方,又看了看那个木质脚掌,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头将它按了下去,就像写毛笔字画毛笔画的那些人,写完以后拿个印章在纸张上盖个戳,不过还是有点差别,没那么用力,盖好后他很小心地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斜提起来,最后这下又有些像是在模仿一种特别的动作。

在不稳定的火光中,地上留下一个略微模糊的梅花形状的脚印。

老郑眯着眼睛,盯着地上的脚印看了很久,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奇异的腔调开始说话:“这是一个典型的新鲜老虎脚印,从形状和压痕,可以判断这是一只成年雄性老虎的右后掌,掌印后面的品字型掌垫和前面三个梅花状的趾印,形状清晰,最外侧一个趾印压在苔藓上,其方形边界依稀可辨,属于老虎外侧趾印的特征性压迹。”他就像是被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上身附体一样,表情僵硬,显得过分严肃庄重,但是在僵硬的变形扭曲中又流露出某种狂热。他站起来,弯着腰,绕到地面上印记的另外一边,火光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明晃晃红艳艳的,在黑暗的洞穴的背景前,将他的形容,映照得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怪巫术的巫师,“它的体重大约三百五十斤到四百斤,行走速度不快,步距大约九十厘米,我们可以想象,它正威严地漫步在山林里,像国王一样巡视自己的领地……”

说到这里,他好像一口气没能顺畅地吐出来一样,又像是跳大神的巫师突然从附体中清醒过来,在稍微卡顿了一下之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那块木质的虎掌随手丢到一边,看着火光,呼吸沉重,表情似笑非笑。

“老郑……”这实在太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了,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跟我差不多的泥腿子居然能够如此完整、流利地说出刚才的那么一大段,我指着他,吃力地说,“你在逗我玩?”

“逗你玩?”他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后,声音才和烟雾一起喷吐出来,连声音都有点云山雾罩,“你先说说,要不要得?”

“怎么要不得,太有水平了,要不是我就坐在你身边,我都不敢相信刚才讲话的那个人是你。”虽然这话里面有些恭维的成分,不过也算太夸张,我真的是目瞪口呆。

“那是专业记者的报道,登在很有名的报纸上,白纸黑字,还有专家的鉴定,老子花了好几天才背下来的,那个时候老子也算是全国出名了!”老郑说着,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事情本来也不会闹得那么大,也怪老子太好面子,要是不为争那口气,后头也不会倒霉到现在。”

我开玩笑说,我还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全国名人,这个也的确如此,我见过的最有名的人是我们镇长,那天也是下大雨,他来我们村看汛情,站在雨水里扯着嗓子喊人扛沙袋,即使我离他最近的时候只有四五米,但是隔着雨水,其实也就只看得出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脑门亮亮的差不多要秃光了,跟老郑相比,差别还真是很大。

“你这娃娃,马屁拍得响得很,不过老子爱听,”老郑叼着烟说,“你晓得老子为什么要搞出大猫的脚掌?还不是因为老子爱吹牛。那年在山里头遇到一头大猫,吓得差点尿裤子,回家喝酒就吹上了,结果事情传出去了,你晓得这个地头上已经有四十年没看到过大猫了,突然一个乡下的泥腿子说看到了,谁信你?都说老子冲壳子。冲个锤子,老子亲眼看到的,就站在离老子十米远的地方,那么近还能看错?老子又不是近视眼!他们不相信老子,老子就偏要让他们相信,夸了口说老子还能找到它,可是那个龟儿子也尖得很,知道老子在找它,就躲得远远的,连毛都不留下,这哈老子就难受得很啰,他们说没有证据老子就是个讲大话的铲铲!”

事情从这个时候开始失控,老郑的木匠手艺得到发挥,成果就是在不同地点出现的老虎脚印,脚印的照片很快传了出去,好几个专家的鉴定结果点燃了大众的热情,随后各种质疑开始出现,对此脾气暴躁的老郑口气强硬,耿着脖子说了很多火药味很浓的硬话,那些硬话引来了更多的专家,其中交锋最厉害的一个,几乎就揭露出真相,这更加激怒了老郑。

“老子那个时候想要收手应该还来得及,但是老子心里头想,反正那个龟儿子就在那里,啷个跑得掉,早晚要被逮到,老子现在做点手脚又咋个嘛?”老郑给火堆添了几根木柴,盯着柴火上摇曳的火苗,“老子日他个仙人板板!”

当林业、旅游、县政府等等各级领导找上门来的时候,老郑才发现自己酒后失言滚动起来的小雪球,现在已经变成一只恐怖的巨兽,正隆隆地咆哮着向他碾压过来,而他却深深地陷在地里动弹不得。

政府有关部门的介入,又一次让各种媒体的关注持续升温,毕竟新闻元素实在太丰富了——濒临灭绝行踪神秘的野外老虎、复杂的山地环境、正在审批中的自然保护区、旅游资源、贫困县、倔强的退伍老兵、专家与草根的对峙、巨额奖金等等。

“你晓得奖金有好多钱?”老郑抬起头,“老子拿过一次,省里给的,记者说有三万元,结果老子拿到好多?三百块!县里那帮龟儿子还要老子跟他们一起照相,拍老子拿到钱时哈拙拙的样子!他们说,现在证据不够,让老子再去山里整整,要是能整出更有力的,还能给更多的奖金。”

于是老郑又一次进山,带回来几十张照片,其中一张将事情推向高潮,在后来它成为一張被永远记入历史的照片。

“老子就是个哈儿!”老郑停了停,有些话在即将倾倒出来前,却给他狠狠地咽了回去,他似乎有些憋得难受,用力地深吸了两口烟,接着说起照片出来后,他与各种人之间火星四溅的交手,“有个教授说,敢以脑壳担保照片是假的,老子说,老子也能用脑壳担保是真的,你看现在老子的脑壳还在不在?”说到这里,老郑笑了起来,反倒不怎么生气了,我觉得相比之下,他似乎更在意我居然对那个事情、那张照片一无所知。

“那张照片是真的?”

“真个锤子!不说啰不说啰,”老郑将手里正在挑火的木棍一丢,“那个龟儿子害得老子坐了三年班房,老子跟它没得完。”

于是他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不够钱就去借债,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件事——上山找老虎。捡垃圾、帮人割庄稼、做家具、扛包、卖山药材、送桶装水,所有能赚钱又不需要占用长时间的零工,他都干过,所以当我说到扛煤气罐的时候,他很有共同语言地跟我探讨了好几个用力的小技巧。

“也不是所有人都觉着老子扯谎骗人,有个老板说,只要老子能再拍到一张大猫儿的照片,就给老子十万元,十万元啊,你晓得十万元是好多钱?老子要挣好久才挣得到那么多钱?”老郑最后叹了口气。

“老郑,那个大猫……”听到这里,我咽了口口水,吞吞吐吐地说。

“你想说啥子?”

“我是说,老郑,我可能听过那个,那个老虎……那个大猫的叫声。”

“娃儿,你说啥子?你听到大猫儿叫?”老郑丢掉嘴边的香烟,“啥时候听到?在哪个地方听到的?不是动物园吧?”

我说不是,就在这个山里听到的,不过我没直接说是在什么地方,一来是因为我的确说不太清楚,毕竟那个时候是在夜里,二来是我觉得直接说出来的话,以老郑这个性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可吃不准。

果然,老郑干劲上来了,他咕噜一下爬起身,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你有没有看到那只大猫?”

“没有,”我摇头,“当时我非常害怕,而且晚上黑麻麻的,不过,可能,那个时候它离我应该不太远,二十米……十米……”我闭上眼睛回忆昨天晚上那个时刻,但是能想起的只有黑暗和黑暗中的如同实质一样的恐惧。

“明天带我过去那个塌塌,看哈找不找得到龟儿子留下的东西,噶要得?”

我不想往回走,哪怕只是往回走一步我都不愿意,因为那意味着距离那些人重新近了一步,这个念头光是让我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不过在老郑炯炯的目光中,我却又不敢直接说出来,只能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

“睡了嘛。”老郑看了我一会儿,也没再多说,慢慢回到山洞的另一头,躺了下来,没多久就传出鼾声。

7

洞口吹进来的夜风潮湿微凉,可能因为附近各种青苔和喜阴湿的藤草正在这个时候尽情生长的缘故,风中的气味被它们的气息浸透了。

我静静地躺着,似乎有些透明的绿色粉尘飘浮在头顶的空间中,还能听到它们像孩子一样的笑声,它们在幽深的黑暗中闪烁着,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身上,穿透皮肤,在我身体深处,缓慢地再次汇聚起来,一点一点地生长成一只什么活物。

我想要挣扎,但是一点也动弹不得,而且更加恐怖的是,连我的意识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被那只活物所吞噬,刚刚开始的时候,还能隔着我的躯体去观看,然而渐渐地,一点一点地,似乎有一些意识转移到那只活物身体里,就像站在镜子的两端互相观看一样,只是在同一瞬间看到的,是一个人和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活物。那意识的转移一刻不断,一直到那个视角完全转移到那双非人的野兽的眼睛背后,而它也在那最后的这一刻里,完全长成,猛然间撕开一直滋养着它却又牢牢束缚住它的肉体,站起来,用力地甩着身上的鲜血,就像甩着细毛上被沾湿的雨水。它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这具躺在地上的伤痕累累的瘦弱男人的身体,有些迷惘、快意,还有一丝畏惧。最后,它扭转过身体,一跃而起,从火堆上跳过,冲入到山洞外那无边无际的丛林黑暗之中去。

它在山林中奔跑,脚下踩着湿漉泥泞的枯枝败叶,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要躲避那具给了它生命、现在却已经死亡的躯体,就像是它还能从地面上站起来,从后面追赶上来,将要重新夺回已经开始发热的血肉。它血液里的野性在奔跑中被逐渐点燃,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旺盛的力量,火热的呼吸从鼻孔中喷吐出来,它在奔跑中逐渐适应使用四肢,从刚开始的笨拙蹒跚,到后来已经能够灵巧地跃过各种障碍,而这种适应的时间并不太长,仿佛这才是它天生的状态。

就这样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一个再无前路的悬崖,狂暴的山风迎面扑来,除了灌耳而入的风声以外,它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除了面前铺展开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它看不见其他任何的东西,而站在这个地方,除了脚下这个小小的平台和返回的道路以外,它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地方可以去跳跃、奔跑。

它在平台上团团地转着,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牢笼所包围囚禁,它迈着细碎的脚步,零星的细雨飘落,在接触到皮毛的瞬间,就化为蒸腾的水汽。

体内燃烧的火焰让它痛苦地仰起头,冲着黑暗的天空长啸,火焰从它的嘴中喷涌出来,从它的肌肤下面烧灼出来,在皮毛上一条条、一圈圈、一层层地烙出焦黑。

它用尽全身的力量吼叫,在被越来越无法包裹住的火焰烧成灰烬之前,或者在最后朝着黑暗用尽全身力气跳出去之前。

我一下坐起来,大口地喘气,浑身都是汗。

天已经微微亮了,从洞口望出去,可以大致看出外面仍然是阴天,不过总算还有光线照进来。

老郑坐在洞口边,正抽着烟,听到我起身的动静,转过头来,“你这娃娃睡觉也不安生,大呼小叫,搞得老子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好容易才让呼吸平稳下来,却发现身子软绵绵的,而且头晕得厉害,开始的时候以为是坐起身的动作太猛了的缘故,但是好一会儿后仍然感到周围的事物在旋转。“有水吗?”我虚弱地问。

老郑指指一个角落,那里有个水壶,但是看我半天也爬不起来,就皱着眉头走过去拿来递给我,“啷个,你还要老子服侍你?”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斜靠着洞壁,眼看着面前以无休止的波浪的形態呈现出来的一切,那又有些像火焰上方由于热气扰动而无规则扭曲的影像。接过水壶,贪婪地喝掉一半,才稍微缓过劲来,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

老郑又递过来一个饼,“吃不吃?还是昨天那个价,一个一块钱。”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禁不住又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嘴角微微牵动,估计看起来也就是个皮笑肉不笑。“要得,”我慢慢地咬一口,“一块钱就一块钱。”

“搞快点噻,等哈我们去你昨天说的遇见大猫的那个塌塌,”老郑又摸出那个小本本,真的又认真地在上面写下什么。他告诉过我,这本本子记录了所有跟大猫相关的点点滴滴,有时候还很得意地、炫耀一般地仔细念给我听,

“老郑,我动不得了。”我没打算马上说那个地方。

“为啥子?”可能是因为光线暗的缘故,老郑大概没看清我现在的模样。

“我病了,打摆子。”

“病了?打摆子?”老郑不太相信,他凑近过来,发现我真的是面色苍白,脸上都是虚汗。“昨天都莫得事,啷个睡一觉就搞成这个样子噻?你莫要骇老子,”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似乎一下子也判断不清楚,又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些时间才缩回手说,“莫事,是有点烧,但也不厉害,你再喝点水,一哈哈就好啰。”

我在昏昏沉沉中勉强吃掉那一小块饼,喝掉壶里剩下的水,就不管不顾地又躺下去接着睡,睡着前只听到老郑在那里唠叨什么,语气中似乎有一些恼火。

不过我想这次并没有睡多久,因为再次醒来的时候,从洞口照进来的天光并没有变强多少。老郑就在我身边,手里拿了条湿毛巾,正弯腰要放到我额头上,我就是被额头上的凉冰冰的感觉给弄醒的。他看我忽然睁开眼睛,倒有点吃惊的样子,愣了一下才问。“现在好点没有?”

他示意我先不要动,再次摸摸我的额头,不知道是不是我感觉出问题,我觉得他脸上的线条似乎稍微柔和了一点。“喝水吗?”

我喉咙的确干得厉害,于是又喝掉整整一壶的水。微凉的水流过咽喉,滋润着那里的干涸。

“你感觉咋个样?”老郑又问了一次,声音里隐隐有一丝焦急。

“头没有刚才那么晕了。”不过这不完全是实话,旋转感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但是晕眩仍然像波浪一样,一重重反复荡漾,我眼中那些岩石呈现出的常常是各种柔软的形状。那个回答是我下意识说的,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当时想要表现得坚硬一些,可能是对自己实际状况的一种逆反,在极度软弱、极度需要别人的柔软的时候,却又竭力维持一点自尊,以免自己的软弱变成一种乞讨。为什么会出现那样别扭的心理,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因为我不算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多年来从来没有病过,即使是在黑煤窑那种暗无天日的环境里,也一直没有病过,为什么会突然生病了呢?也许是因为伤口,因为逃跑时候完全的体力消耗,因为终于逃出来而心里放松,我想这些都可以解释得上来,但是又总觉得似乎还有点什么说不清楚,那场病解释成身心发生剧烈变化的结果,似乎也未尝不可。我总能看到身体上那些留下的痕迹,那就像是煤炭的黑色渗透到交错的伤痕里,深深地渗透进去,无论怎么清洗也无法洗掉,最后慢慢形成兽皮斑纹一样的纹理,它从那个时刻开始发芽生长,一直不断地生长到心里深处。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那是仇恨的烙印,也是在悄然生长的对这个世界的恶意。

8

“动不动得?”老郑把湿毛巾翻了个面,不过看得出来,他心不在焉,因为他一直张望着洞口外面。

我没有回答,原来想要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点点头,把额头上的湿毛巾拿下来,默默地摊开,贴在整个脸上,软弱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老郑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他又一次去看洞外的天色。

我擦干臉上的汗水和眼泪,撑着地板坐起来,稍微喘了两口气以后,觉得还有点力气,于是扶着洞壁慢慢地爬起来,跺了跺脚,让自己确认脚下的坚实。

“娃儿你站起来做啥子?”老郑转过头,有些惊讶,又有些开心。

“我……”我费力地吐出第一个字,声带震动时候,喉咙有点疼痛,不过我能够忍受,“离开这里……”我慢慢地说着,“你带我出去,到山外面去……现在就走,好不好……”控制着情绪,我没有说出求字,“老郑……”

“现在出山去?”老郑皱起眉头,“你走得了那么远吗?这个路不好走,你还是先跟着老子,我们在这附近转转,你情况好点了再离开,也是可以的。”

“我不想在这个山里头……我要出去……”

他摇摇头:“去个铲铲,你看你这个样子能走多远?”

“老郑,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了,一刻都不想多待。”

“你不想多待?老子这边跟那个龟儿子的事情都还没弄归一,老子能走个锤子!”老郑狠狠地瞪着我,“我跟你说,你瓜戳戳的再啰唆,莫怪老子收拾你。”

“老郑你带我离开吧。”我往前迈出一步,不过不是很成功,摇摇晃晃的,一方面是因为身体里剩下的力气几乎无法控制、协调好我的动作,另一方面是因为感觉和实际之间不断出现的偏差,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因为受热而正在融化的蜡人。

他在我摔倒以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扶稳了,非常恼火地说,“你莫开口,我不会答应你,你带老子去那个碰到大猫的塌塌看才是正经事。”

“老郑,我要回家……”

“你就不能等一哈?先带老子过去那塌塌看一哈要不要得噻?”他试图用小小的妥协来安抚我。

烧了一晚上的火堆也差不多快要灭了,有一些烟味散发出来,随着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在山洞里回旋扩散,也许还有一些灰烬也随着在空中飞扬。风的强度并不太大,但是吹在我身上,却让我冷得不断地哆嗦。

“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下去……相信我,老郑,我能够感觉得到,如果继续待在这个山里头,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紧紧抓着他,摇晃着他的手臂,断断续续地说,但是却没有办法将那种感觉很准确地表达出来,只能生硬地重复着强调自己的直觉,“相信我老郑,那个感觉从来没有骗过我,我能从那帮人手里逃出来,我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在不在附近,我知道那几条狗躲在什么地方,我知道……”

老郑试图从我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又要小心不让我摔倒,还要听着我反复地念叨,他的耐性快速地消磨殆尽:“你莫说了,说得我脑壳疼,你鬼扯的那些一点用都没得,这个山老子都来了几十趟了!老子是倒了八辈子霉,捡了你这么个倒霉货回来,早知道就把你这瓜娃子丢在那个塌塌,”他摇着头,“跟你说,你病的这一哈,把老子都难倒了,我是一定要去找那个龟儿子大猫,忙不赢来管你死活,早上你还没有醒来的时候,老子就想自己走了,但是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老子又不放心,你把老子的东西卷包走了咋个办?”

他这句玩笑,产生出让我笑一下的效果的时候,却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但是现在,我一点也听不出来,发烧造成的感官混乱将噩梦残留的恐惧不断延续放大,完全覆盖了正常的思维能力,结果就是口不择言:“算了吧,老郑,就算你找到那只老虎又怎么样,谁会再去相信一个骗子?”

老郑明显呆了一下,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格老子的,你再说一遍?”

“骗子就是骗子……”

我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打得非常重,不比以前挨过的差多少,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跌回到从前的噩梦当中,立刻条件反射地松开原本抓紧他的手,抱着脑袋,蜷缩身子,飞快地蹲到地上,那个速度一点都不像发着高烧站都站不稳的病人,让老郑目瞪口呆,连扬起的手都僵硬地停在空中。

他站在我身边,过了一阵子才叹了口气,轻轻地踢我一脚,“你这娃儿哦……起来噻,老子不跟你瓜娃子计较,”然后就静静地走开,到一边去整理行装,很快,他又走回来,“老子要出去找找那个大猫,你能不能跟我走?走不动的话,跟我说一哈,你前天碰到大猫的那个塌塌在哪儿?”

我紧紧地抱住自己,颤抖着,不仅仅是因为一阵阵吹进来的风让我寒冷,还因为那种由错觉所造成的、怎么逃也逃不出去的绝望,就像被工头单独关在狭小逼仄的矿井下,就像那只困在狭小的山崖上,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能团团打转的老虎。

老郑在我身边蹲下来,他的眼睛里带着柔和的光亮,“没事啰,你自己在这里待一哈,我晚上应该可以回来了,没回来的话,山洞里面的东西你自己随便弄来吃,等老子回来再跟你算钱,我找我的十万块钱去了噻。”

不过他也没能马上走成,因为我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样,突然又伸手抱住他的腿,不让他离开。“老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很清楚,如果他不回来,病成这样的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你这是要闹哪样?”老郑有些哭笑不得。

“我跟你走,我带你去我遇到老虎的那个地方……只要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老郑摸摸我的脑门,大概是觉得烧已经有退下去的迹象,“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动不得就不要勉强,”可能还有一些歉疚心理,让他接着又说,“你再休息一哈,然后你带我到那里,我们看一哈,如果还是什么都没得,老子就带你出山,要不要得?”

9

从山洞出来,由于我的缘故,走得更加艰难,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乎就没有能连续走上超过二十分钟的路。老郑不是个耐性很好的人,一路上不断地叹气发火,抱怨自己没事找事找了个这么大的累赘,我知道有几次他都已经快要爆发了,只是在最后一秒钟才克制住。

后来我在回忆这段的时候,从他的角度设身处地来想想,觉得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一笔巨额奖金几乎可以说是唾手可得,却因为拖着一个累赘,很可能最后不得不放弃,对于一个差不多将全副身家都投进来的人来说,那无疑是非常难受的,以老郑的暴躁脾气,没有再甩我巴掌,没有踹我,没有将我丢在路边自生自灭,已经算是非常克制了。

天上的云層开始有消散的迹象,不过偶尔还会落下零星雨滴,随着中午时分的临近,气温渐渐升高,地上吸饱了雨水的厚厚的腐叶,开始蒸腾出水汽,如果没有不时穿行而过的山风,整个山林里的窒闷感即使不像矿井里那么糟糕,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我们沿着溪谷往下走,中午最热的时候,距离前天老郑遇到我的地方不太远了,就找了个稍微阴凉点的地方停下来吃午餐。我筋疲力尽,浑身湿淋淋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着气,就差没有像一摊烂泥那样躺倒。

老郑将背包放下来,他也流了一身汗,看样子也累得够呛,这一路走下来,差不多都是他架着我。我躺下休息,他还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发现什么。他走到林子边缘的一棵树下,那里长着茂盛的、半人高的青草。他蹲了下来,对着面前的一小块泥土反反复复地看,就差没有把头埋到土里去。

“那里有什么?”

他摇摇头,站起身,“看着有些像大猫的脚印,不过不是。我们以前在这个地方找到过那个龟儿子的踪迹,后来为了给证据,干脆在这里做了一张照片,结果就是这张照片出了破绽,被人认出来啦。吃饭吃饭,过去的事情不说了,”老郑走回来,从背包里找出吃的,还是那种面饼,又拿出刀来切了两片香肠夹好,递给我,“你将就着吃吧,长点力气,下午还要走好远。”

我吃不准他是要表达疑问句的“还要走多远”,还是感叹句的“路程遥远”,所以不作声地接过来,咬一口,费力地咀嚼。其实这个地方我现在已经认出来了,前天晚上我的确是经过这里,记得那个时候还依稀听到溪水的声音,但是我犹豫着是否要告诉老郑。

老郑看我一眼,把水壶丢过来,“喝慢些,莫要都喝完,给老子留点。”

他的话刚说完,远处有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应该是这个方向,不会错……”

声音在山林深处传来,因为距离很远,被山风和树木扭曲阻隔分割,听起来有些怪异,断断续续忽重忽轻,就像一只行迹略略暴露,随后又开始潜行的食肉野兽。

我惊恐地望向老郑。

“是他们吗?”他低声问我。

我摇着头,用力抓住老郑:“我不知道……老郑……帮我,不要让他们抓到我,他们会打死我的……”

“莫怕,”他把我扶起来,慢慢地带到他刚才观察了半天的那片半人高的青草丛里,示意我躲好,“老子来跟他们碰碰,看看是哪路神仙。”

我静静地趴在那里,草丛里湿漉漉的,可以明显感觉到微热的水汽正从泥土中蒸出来,饱含着泥土的腥味和古怪的烂草气息,它们发出浅绿色的淡淡光泽,顺着神经和血管,正在缓慢地渗透到我的躯体里。身子下的土地正在呼吸着,就像某种极为巨大柔软的生物,悄悄地、安静地将我一点一点融化吞没。

从林子里陆续走出来的有三个人,他们大约一点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深入的山林里遇到人,所以在看到老郑的时候,显得非常吃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向导装扮的,甚至做出戒备的姿势,将手里的一根长条状的、被雨布包起来的东西端了起来——那应该是一把枪。

老郑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从背影来看,他似乎并不太紧张,很随意地站起来,“你拿根烧火棍子对着老子想咋个?以为老子没玩过枪噻?你倒是动一哈看?”

那三个人里面的第二个是个矮胖子,穿着件红色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就像个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他从旁边绕过来,看了一眼老郑,连忙按住向导手里的枪,圆脸上笑容可掬,“老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们的不对,”接着他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走了过来,“跟你打听个事,老乡……”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第三个人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胖子的话,他是三个人里面最年轻的,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肩膀上也同样背着被布包裹住的长条状的东西,看形状也是一把猎枪。胖子回头跟他眼神交流了一下,走到老郑身边,掏出一包中华香烟拆开,弹出一根自己叼上,剩下的就整包递给老郑,然后才又接下去说:“老乡,我们迷路了,你知道有个叫虎啸崖的地方吗?”

老郑也不客气,接过来也弹出一根,然后将整包烟收到怀里,他拒绝了胖子点着的打火机,自己掏出一盒火柴来点上,深吸一口,“这烟不错,中华,你刚刚说啥子?虎啸崖?老子晓得啊,你们要往那一头走。”他指着另一个方向。

年轻人拿出一张地图,又对照着指南针看了看,对胖子点点头:“老乡说的没错,是那个方向的,看起来不算很远了。”

“能问一哈吗,你们去那里要做啥子?那儿就是个光秃秃的悬崖,也没得啥子风景可以欣赏,从这里过去连条路都没得,还要翻过一个山头,难走得很。”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有马上说话,一会儿年轻人微笑着问:“老乡,我们听说虎啸崖那里有老虎,你晓不晓得这个事情?”

“晓得,啷个不晓得,我就亲耳听到过老虎叫撒。”

“你听到过?”胖子原来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解开了衣服,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在那里擦汗,听到老郑这句,一下子跳起来,冲到老郑面前。

“是听到过撒,但是关你个锤子事情?”老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有没有,”胖子赔着笑,“老乡,我实话跟你说,我们就是听说那里有老虎,特地过来看的。”这话才说完,那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走到老郑身边,“老乡,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的?有没有看到老虎?它长得什么样?能跟我们说说吗?”

老郑蹲在地上,身体向前伸,伸得更远的手上夹着烟。他微微扭转头,侧着脸,斜眼看着那两个人,“老子那天是听到了,但是离得很远,又是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那两个人有些失望,又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时候那个向导忽然说话了,“我认得这个人,你们莫要听他冲壳子,他就是个骗子,”他朝着老郑轻蔑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姓郑?”

他的话音才落,老郑就一下跳了起来,他直着脖子冲过去,照着他脸上就是重重的一拳,“老子就是郑大隆,你再说一哈老子是骗子,再说一哈,看老子拿石头焊你脑壳上!”接着又是连续好几拳,每拳都往脸上去,他一边咬牙说着,一边真的从身边随手抓起一块半个排球大小的石头就往向导的脑门上砸去。向导没料到老郑一上来就动手,而且下手如此之狠,他完全被打懵了,稍微醒悟过来时,已经挨了好几下,看到那块硕大乌黑的石头往脑门而来,慌乱地叫着绕着圈跑起来。

老郑拿石头砸人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身上的血流得快了起来,一颗心跳得怦怦作响,就像是在煤窑里的时候,一边恐惧得浑身发抖缩在人群中,一边却舔着舌头喘着气带着兴奋瞪大眼睛等待马上要发生的事情。

胖子和那个年轻人看见势头不对,都冲上来拉人,几个人乱成一团,好半天方才分开。

向导大约是被打怕了,缩着身子蹲得远远的,捂着头,哆哆嗦嗦地对年轻人说着什么,偶尔会偷偷地向老郑的方向瞄上一眼。

老郑看打不下去了,也不啰唆,将手里的石头随随便便一丢,拍拍手,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到边上去点了根烟抽上。胖子跟着也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跟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以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半转过身,笑着指向我藏身的草丛,手上比画着,接着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台相机来,让老郑给他指点角度,“咔咔”拍了几张。我想不明白这个方向有什么好拍的。

年轻人也走过去,三个人凑在一起又聊了一会儿,就听到老郑忽然大声问道:“你们昨天在山那边遇到流氓?”

“是啊,是啊,五六个人,凶得很,拦着我们问这问那,要不是下着雨急着找地方躲,又看到我们身上也有枪,搞不好就冲上来抢东西了。”胖子点头说。

“他们问啥子?”

“就问我们从哪里来,打算干什么。奶奶的,这山又不是他们家的,我们爱干吗干吗,关他们鸟事。”

“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找人,”年轻人说,“你忘记最后他们问你见没见到过一个男的吗?”

“是啊是啊,我想起来了,他们问得没头没脑的,一个男的,也不说那个男的长什么样。”

“一个男的?你们见过吗?”老郑问。

“进山三天,除了那帮混蛋和你,我们就没见过人,这里可真是深山老林了。”

“他们问完话,往哪个方向走?”老郑用若无其事的腔调问,不过谁都听得出来他在装模作样。

“怎么,你认识他们?”胖子拍拍他的肩膀。

“不认识,就问问,”老郑吐了口痰,“老子不想遇到他们。”

年轻人又把地图拿出来,看了一下后给老郑指了一个方向,说:“他们应该是朝那里走,当时雨比较大,我们也匆匆忙忙找地方避雨,就没太在意他们走的方向。”

“这么说,你们是在追大猫,不是在追人?”听到这里,老郑开始转移话题。

“我们不追大猫,我们就是玩玩户外活动,看看风景,打打兔子,什么都不追,”胖子干笑着回答。

“真的?”老郑眯起眼睛,歪过头去看那个向导身上背着的枪。

“真的,那把猎枪是用来打兔子的,你以为能用来打老虎?”年轻人不耐烦地朝向导喊了一声,“老张,你把装兔子的口袋拿给他看。”

老郑摆摆手,示意自己对向导从丢在地上的行李中找出的口袋没有兴趣,“不用看了,我晓得你们想做啥子,我跟你们说,那只大猫你们动不得,它是這山里的神仙,龟儿子才会想着去打它。”

“你说什么?”年轻人不高兴了,“你怎么随便骂人?”

“老子骂你了?”老郑吐了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说。

胖子连忙打圆场,“好啦好啦,老乡的确也没说什么,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天色不早了,老乡刚才不是说到虎啸崖那里路不好走吗?过去还要走上好几个小时,对吧,老乡?”

“至少还要走三个小时,”老郑抬头眯眼看了看日头,“不过,太阳下山前应该还是可以到那儿的。”这个时候阳光正好从头顶上照下来,倒是让他原本微黑的脸在强光中显得略微白皙,远远地看过去,在明亮中隐约带着一丝狡黠。

“谢谢你啊,老乡!”胖子走的时候还很客气地向老郑招手。

“我跟你们再说哈,莫要打那只大猫儿的主意,它鬼精得很,”老郑最后朝还没走远的他们喊了一声,“千万不要开枪,那龟儿子你们千万打不得!”

10

周围非常安静,也没有风,不过奇怪的是,头顶上茂盛的树叶却一直在晃动,将正午的阳光不断分割或者重新聚合,不断形成各种意味深长的纹理,在不断的变化中如同一只从幻觉中逐渐成形、逐渐走近的巨兽。

“他们走了,你不用再瓜戳戳地趴那里了,”老郑慢慢地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他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兴,一直皱着眉头望着那三个人离开的方向,“你都听到了,他们不是来追你的,倒像是来偷猎大猫的,呸,老子日他仙人板板。”

老郑说得没错,那些人跟我应该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哪个龟儿子告诉他们的,不过他们找的方向也算要得,”老郑歪头斜看我一眼,“锤子,老子还要拖着你这个累赘!”我苦笑着没有说话,拿起身边的水壶,大口地喝下去,几乎将一整壶的水都喝完方才放下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平复身体里面混乱不堪的情绪。

“你个龟儿,水都喝光了,一丁点都不给老子留!”他从我手里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就倒不出水来了,他有些恼火地瞪着我,“晓得老子刚才想啥子吗?老子动了个坏念头,想把你丢给那几个人,让他们带你走算啰,要不然就我自己走,让你一个人躺那儿自生自灭,到了这个地头,老子大概也晓得你在哪里遇到那只大猫。”

“那你怎么不丢下我?”我梗起脖子,努力让自己显得稍微硬气一些。

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力量不算大,“你个背时的瓜娃子,啷个那么不懂事?老子是那种不落教的人吗?跟你说了要带你出去,就会带你出去!”他也坐到草地里,又找出几块大饼来,“再吃点东西嘛,打了一架,老子又饿了,你也多吃点,多吃点才有力气……”但是这句话他说到最后,语气却放轻了,“一块饼一块钱,锤子哦,老子都差点忘了。”

老郑吃东西非常快,这点一直让我十分佩服,即使在黑煤窑里,能比他快的也没有几个人,所以当他一连吃掉三块大饼,爬起来拍着手到处转悠的时候,我才刚刚开始在第二块大饼上咬出一个口子。

他走到离我两三米的地方,蹲下来,伸手去拨弄那里的长草,“晓得刚才老子跟那个胖子说啥子吗?”我嘴里塞满了饼,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两句。

“刚才那个龟儿子说老子是骗子,其实也没有说错,还记不记得昨天老子跟你说的,老子当年出名得很,就是拍了一张大猫儿的照片。你晓得那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吗?就是在这里!就在这里!”他指着前方十来米的一个位置,显得有些兴奋,不过还算在克制的范围内,“然后你晓不晓得发生啥子事?那张照片火起来了,全国都晓得了!你晓得有好多专家都说那是真的哦?他们都被老子骗了!那个龟儿子说得对,老子就是个骗子,”他叹了口气,“但是他们晓不得,老子真的看见过大猫儿就趴在这里,”他重重地拍打着地面,一连拍了好几下,“就趴在这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凶巴巴地瞪着老子,老子差点把屎尿都吓出来!老子运气好,那个龟儿子吃饱了对老子没兴趣。你说它放了老子一马,老子还这样追它,是不是不厚道?”

我没回答,只是也拍拍地面,草丛里还能摸得出太阳晒过的温暖,那个温度刚刚好,根据有限的经验,我觉得跟动物身上的体温差不多,例如猫狗或者牛羊差不多。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竟然真的有种在拍打、触碰、抚摩一只野兽身躯的错觉,而大地似乎也如野兽一样,懒洋洋地轻轻地呼吸。

“我们会找到老虎的,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个龟儿子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头忽然有个恶念冒出来,接着就恶狠狠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就像是要将一股恶气发泄出来一样,不过才一说完后,我就被这点莫名其妙的恶念给吓到了,立刻闭上嘴。

“瓜娃子,你说找得到就找得到,我们一起去找,”老郑笑起来,“吃完没有?吃完我们出发。”

原来以为离目的地并不算很远了,但是真的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我跑得匆忙,在黑暗中没记下行走路线,结果就是我们多花了两个小时兜兜转转,才找到那个地方。

当时我的确没有听错,三十多米以外,就是一个溪谷,不是我们之前走过的那条,不过流淌地方向都是一致的,在下游的某个地方,它们也许会不经意地相遇,汇聚在一起。溪谷向着山上延伸出去很远,而且也像我们之前走过的那条那样,视线所及之处,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出现小的滑坡坍塌,远远地看过去,有些像被流下的泪水冲开的眼影——在小镇送煤气瓶的时候,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脸,那个打开门的女人身上只穿着内衣,白晃晃的身躯刺得我眼睛发疼,她面无表情地站着门边,几条深颜色的水渍痕迹,从眼角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我和那只野兽相遇的地方,正好是溪谷旁边的一处稍微平整一些的小坡地,同样长满了这座山里随处可见的长草。在山坡的一边,则是一片树林子,我找到那棵树,就是前天晚上我抱着准备随时爬上去的那棵,老郑看了一眼以后,就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说我得有多傻才会以为老虎跳不上这么小的一棵树,那可是这座山里最厉害的霸王,连豹子都能猎杀的,还跳不上两米多高的树?

我们边说边走到坡地上,老郑一看到这个地形,就说那天我真是运气好,简直比他的运气还要好。因为很明显这里是大猫设伏狩猎的地方,那些草食动物会顺着这个坡地下去溪谷里喝水,坡地上的鲜嫩青草,往往会让它们在进食中进一步失去警惕,而更糟糕的是,坡地两边的起伏都很大,只有通向溪谷这个方向相对平坦,只要堵住后路,将猎物往溪谷方向驱赶,它们就很难逃脱。

“那只大猫大概已经吃饱了,不然你瓜娃子早都被它吃到肚子里头去啰,”老郑摇着头,在坡地上来回走动,反复地念叨着,“你这娃儿,运气硬是要得,老子要是有你这个运气,啷个会被人抓去吃牢饭!”

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晒在身上刚刚好,没有那么热。我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老郑,你看,我也带你来这个地方了,这里没有错吧,那么,我们……”

“你担心个啥子?老子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说会带你出去就带你出去。”老郑正趴在一处草坡上,他已经把那台被他当成珍宝的单反相机拿出来,对着几个角度四下里比画着。他一边又大喊着:“幺儿耶,这个地方真是好,我以前啷个都没注意到?那只大猫儿肯定来过这里,肯定还会再来!老子得找個龟儿子闻不到的地方!”

“老郑,天色不早了,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我望着已经开始向西边落下去的太阳,天空中虽然还有成片的云团,但是更多的地方是干净的蓝色,干净到连偶尔掠过的微风都会让你担心,担心风中可能落下的细小灰尘会玷污那片干净——当我们看着牛羊温顺无辜的眼睛的时候,往往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不知道老虎的眼睛里,是不是也同样如此清澈干净?

“马上就好,跟你说哈,老子真的不想走了,说不好今天晚上在这里就可以抓到那个龟儿子!”

“你可是答应了到这里以后,你就送我出去!”我大声朝他喊道。

老郑朝我摆摆手,站起身,悻悻地从山坡上走下来。阳光在他身后,虽然不是很强烈,但仍然刺眼,尤其是从他因为背光而显得黝黑的身形边缘散射出来的光线,环绕出一圈,随着他的行走而变幻着,远远看去,就像某种神秘奇异的力量,正团团围绕着他,上下纷飞。

他一直走到我身边,在我身边坐下来,即使在这么近距离,那种神秘的力量也并没有因靠得切近而消散,反而随着他的坐下,像一大盆水一样,朝我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连仍然从他身后照过来的阳光,也像是拥有了巨大的重量一样,泼落在我的脸上、肩上。

“我们在这里再待一个晚上嘛?就一个晚上。”老郑拍拍我的肩膀,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们相遇以来,我不记得他对我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如果不是一直想着其他的事情,也许在这个似乎带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时刻,我就会立刻同意的。

“不,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林子里待下去了,”我看着老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说过,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不然的话,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说过,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一直很准,我说过……”

“停,停,瓜娃子,停停,老子晓得了,”老郑摇摇头,有些急,“你先停一哈,我也有话跟你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某个决定,一会儿才下了决心,“老子跟你说,我们再待一个晚上,如果能逮到那个龟儿子,你欠的钱,老子一分都不跟你算,拿到奖金,老子还跟你分,分你一成,二十万,一成就是两万,你说要不要得?”

他这句话出来,我愣了一下,半天才说:“你不是说十万吗?”

老郑也愣住了,他大概不记得之前跟我提到过,或者是没想到我会记得那么牢,他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着。“老子说过吗?老子怕是记错了,”然后他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两万,再多待一个晚上,要不要得?”

11

太阳现在明显已经西斜,远处山峰的阴影开始向我们这边铺展开,虽然非常缓慢安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分明能感觉到它们的运动,感觉到那种毛茸茸的柔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阴冷,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铺盖过来。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时刻仍然有夕阳照在我们身上。

我费力地与贪婪搏斗,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几次都没说出来,直到最后才勉强点点头。老郑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这样就对啰,然后他问我出山后打算干什么。

“跟住你,一直到你把钱给我。”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笑了起来,“格老子的,遇上你这个小财迷。”

其实后面还有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两万块钱能做多少事情,但是我一定会用来报仇,全部都用来报仇,我要让那些恶人也尝尝我吃过的苦头,用鞭子抽烂他们的背和屁股,让他们饿到连地上呕吐物也吃得干干净净,让他们背着上百斤重的煤炭像牲口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矿井里爬上来。“我要用刀子割他们的肉,要用棍子敲他们的头,要放狗咬他们,不,要让老虎撕碎他们!”我想象着那些血淋淋的残暴景象,恶狠狠地咬着牙诅咒着。老郑听不清楚,也没问,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瓜娃子,如果这回真的拍到大猫了,会不会有人来抓它?”

“怎么不会?下午的那三个人,不就是来打老虎的吗?”

老郑掏出那包中华烟,敲了一根出来,想要点上的时候,又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只横拿在手里,放在鼻子下嗅,不屑地说:“锤子,就他们三个那哈巴儿的模样还想打老虎?那个龟儿子是那么好打哦?”

“就算他们三个打不到,来的人多了,总会有人打到的,一只野兽还能斗得过人?”我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因为我从来都相信人定胜天,不过说着的时候,却忽然回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那声咆哮,顿时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

老郑也在我旁边躺了下来,一边闻着烟,一边叹了口气说:“你说得有道理,老子在牢房里也想过,老子这是不是造孽啊,人家大貓在山林里本来自在快活,就因为老子要争口气,结果就要倒霉。这个道理老子说不通,但是老子要钱要面子,已经没有退路了,什么叫作骑虎难下,老子这次晓得了。”

“老郑,你说那只老虎是公的?”

“公的。”老郑随口回答。

“你怎么知道?”

“上次有个教授看过脚印说的。”老郑将烟收起来,双手抱头,望着天空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是说那个脚印是你伪造的吗?”

他一下转过头,愤怒地瞪着我看,我这才想起来,那个是他还没好清楚的伤疤,我正担心他会不会揍我,却没想到好半天后,他居然嘿嘿地笑起来,然后又转过去,也不回答我,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公的啊。”我想起以前送煤气瓶的时候偶然看到的一个大酒瓶,就摆在客厅的一个架子上,那上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但是我就只记住那个大酒瓶,因为在暗黄色透明的玻璃瓶里,隐约可以看到一根奇怪的东西。那家主人见我愣头愣脑地盯着那里瞎看,就拍我的脑袋嘲笑我,说我这个小娃娃倒是有点见识,知道看好东西。“老郑,你知道公老虎的那东西可以泡酒吗?”我有点卖弄地说。

老郑明显又被我刺激了一下,“你这个娃娃,说你瓜,你也不瓜,居然还晓得虎鞭泡酒,啷个,你有那个毛病?”我连忙摇头。老郑有些恨恨地接着说:“造孽哦,一座这么大的山才有一只大猫,所有的活物都供它吃的,跟神仙一样,当然有生命得很,当然金贵得很,你们拿去泡酒!”

我觉得老郑说得好像有些道理,难怪那么多人想要打老虎,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喝上一口虎鞭泡的酒,或者吃一口老虎肉。唉,那都是有钱人享受的东西,不知道我那两万块钱够不够买一口老虎肉吃?不过那两万块钱我是要用来报仇的。想起报仇,我的脑海里猛然间又响起久违的号叫声。

老郑突然一下子全身紧绷,紧接着他挥过手来按住我,示意我不要说话。他慢慢地爬起身子,弯着腰,小心地向前移动,看起来就像前面有个易碎的物品,只要动作稍微大点就会在一瞬间垮塌掉。

不知为什么,被高烧侵蚀干净的力量,忽然毫无征兆地重新回到我的身上,软塌塌了一整天的身体,在那个时候再次充满了活力,就像某种极为神奇的魔术,以至于我后来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个时刻怪异得超过常理想象。我也跟随着老郑,慢慢地爬起,慢慢地在他身后弯腰前进,脚下小心地起落,即使是踩在草叶上的时候,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老郑中途回头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已经把相机重新拿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看得出来他的紧张,因为他居然微微地发抖。

远方有令人心醉的晚霞,晚风从茂盛的树林顶部吹过,映照在树冠顶部叶子上的夕阳,就像是水面上的反光一样闪烁,明艳热烈的红色从那里一直燃烧开,从山尖一路燃烧到无限的地平线上。

老郑终于停下来,他蹲在草丛里,开始用相机捕捉远处溪谷之间某个角落间的事物。

我蹲在他身边,朝着他相机所对的方向张望,不过那里光线黯淡,我什么都看不清。刚要开口问,老郑像是有预感一样,再次按在我手臂上,这一次的力量比刚才更大,好像竭力克制积蓄的力量一下子泄露出来,全部压在我的手臂上。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低沉但是却非常具有震撼力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从夕阳最明亮的地方传过来,溪谷有些封闭的空间在那个声音中震动起来,那就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鼓,将这个威严得令人浑身颤抖、畏惧到骨子里头去的声音,聚集起来,朝着我们放大了拍打过来。

我们蹲在那里,那个声音里有种直接作用在灵魂和生命本能上的威压,使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差一点要跪到地上去。

“那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对老郑说。

他转过头,脸上由于亢奋和愤怒而略微扭曲——因为在这个应该静默的时刻我竟然发出了声音!他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极力地压抑住急促的呼吸。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然后一把推开我。

溪谷里极为安静,除了水流的声音。我不知道那只野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出吼叫,是巡视领地时的一种例行的占有宣示,还是对这座山里敢于挑衅它的任何生命的威吓?它在很远的地方,远到我看不清楚它到底在什么位置。它知道这里有两个人正在悄悄地注意它吗?这么远的距离,它是否能从风中嗅出我们身上的气味?如果已经发现了我们,它会做什么?会逃避我们吗?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溪谷中再一次传来它的吼叫,虽然没有上一次声音大,但感觉上比前一次更近了一些,而且似乎正好朝着我们的方向而来,这一次连我都可以肯定,它已经发现我们了,这次的吼叫,更像是一种嘲讽,又或者是一种挑战。我看看老郑,他将眼睛紧紧地贴在相机上,在这个距离上,我不知道能不能拍摄到那只野兽,但是从刚才到现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却一下都没有按动过快门。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第三声吼叫,那声音非常巨大,在空空的溪谷中来回晃荡,嗡嗡地震动,就像是产生了共振一样,草丛在颤抖,树叶在颤抖,连地面也在颤抖,我甚至可以看到溪谷两边山崖上有几个地方的石块在颤抖中松脱,簌簌地砸落。

“他奶奶的,狗日的东西要跑,”老郑愤怒地低声骂了一声,猛然站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紧跟着也跳起来,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摆,“不,你不能离开我,你答应过我,你要带我离开!”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居然能将他拖得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

“松开你的爪子,”老郑用力地摇摆身体,试图将我甩开,“放开老子!”

但是我紧紧地抓着他,丝毫不放松:“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放开,狗日的东西,给老子放开,你听到没有?”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仍然没有忘记压低声音,试图将动静控制到最小。

“不,我不放手,老郑,”我却不管不顾地叫道,“我怎么办?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我会死在这里的,老郑!”

他忽然转过头去,望向吼叫来源——在他和那只野兽之间,似乎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心灵感应,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望了一眼,这次终于看见了,它站在一块凸起的山崖上,扭转过头,并且微微低下头,就像正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也正在冷冷地望着我们。

老郑同样冷冷地看着我,他仍然用压低的声音说:“放开老子,最后跟你哈儿说一句,放开老子!”我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手里依然死死抓住他,整个人也同样被勇气所熊熊燃烧。我后来回想起来,发现这是一种很有讽刺意味的状态,那个时候充斥全身的勇气,居然是来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滚开!”

在他冰冷的低声喝骂中,一道重击打在我耳朵下方的脖子上,就像原来还低伏在草丛中的阴影,在一瞬间突然上涨起来,一下子淹没整个视野整个身躯,而且从稀薄的状态,一下子变成浓稠的黑暗,浓稠得就像几乎无法搅拌的泥浆,就像突然炸开的煤炭粉尘。下一秒钟,我还没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晕眩之中缓过气来,胸口又挨了有力的一脚,更大的痛楚让我几乎窒息,痛得不得不弯下腰去,痛得不由自主地松开双手,痛得再也无法站立,只能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然而肉体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随着那决绝的一脚,被踢倒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心里深处这两天刚刚才重新建立起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刚见到老郑时候不自觉的哭泣,比如说认为他一定会带我出去的相信,比如说吃着面条时候满头大汗的温暖,比如说伤痛和发烧时候的柔软的依赖,都在那一脚里四分五裂。

“娃儿,在这里等到我……”老郑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模糊,就跟我现在所能看到身影一样扭曲怪异。他正弯着腰冲进溪谷,顺着那里奔向远处山崖上的那只野兽——这是他能够选择的最近的路线。他的身前身后,开始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塊掉落下来,就像以某种节奏在空中次第盛开的花朵一样。那些形状较大的砸在溪流中间,撞击在两侧或者溪谷中突出的石块上,零零星星地发出巨大声音,在空洞的溪谷中轰然回响。老郑迎着落日的方向,敏捷地奔跑着,蹦跳着,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只羚羊,他的动作似乎带着一种极大快乐的韵律,如同一个游子,奔跑在通往久别的家的最后一段山路上。我甚至荒谬地以为,也许在这个时刻,他的口中正欢乐地用荒腔走板的调子颂唱着某个歌谣。

奇怪的是,在这个极为短暂的时刻,我居然能看清楚那只野兽,一轮鲜红得妖艳的夕阳悬挂在它的头颅后面,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目光平静幽深,金色皮毛上的条纹,随着呼吸而缓缓地变换着,仿佛树林深处阳光被分割后的阴影,条纹下的肌肉也同样随着呼吸而滚动着,就像湖泊下的水流一般微微起伏。它一直注视着我们,却又像是完全漠视我们一样,目光从我们身躯穿透而去,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庄严的神明。

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奔跑在溪谷之中的老郑。

这是十九岁的我在这个山林之中,所能记住的最后的一眼,然后我就完全地陷入昏迷之中,甚至来不及将脑海里仇恨的誓言念完。

12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老郑,不过我也没特别去打听过他,我偶尔还是会上网去找关于老虎的报道,当然,这么多年过去,我看到过很多消息,但是可以说没有一条是可靠的,也没有一条能让我从中看到老郑的身影。

其实我心底深处早已经有结论了,那是我清醒过来后,从救我的人口中猜到的。救我的人对我来说,并不算陌生,就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三个人,他们也听到了虎啸——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能够传出那么远——匆匆地赶过来,发现了躺在地上昏迷的我,也发现那条溪谷已经被无数个大小山体滑坡所掩埋。在无奈放弃继续追踪而上之后,他们居然决定将我带出这个山林,让我能够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他们不仅呼叫了救援队,还为我支付了前期的治疗费。当我向警察举报那些恶人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做了旁证。他们开玩笑的时候说,当时还真的想把我丢在那里,但是三个人都觉得那样心里过不去。为了报答他们,后来我尽可能地为他们解释老郑的笔记本——他们说是在我身边的小背包里找到的。至于以后他们做过什么,如何被法律制裁,新闻里如何描述他们,我却从来都不觉得他们是如何的罪大恶极,因为他们起码还有一丁点的良知。

我一直为我逃离煤窑之后的好运气庆幸不已,也为自己冒险逃离的决定庆幸不已,如果仍然待在那里的话,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矿井里二十六具残缺不全的骸骨中的一个——新闻里对此没有详细报道,只有冷冰冰的一组数字,但是我能看得见,那个暗淡的光线下张开的就像兽嘴一样的洞口,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慢慢地被它吞没的一个接着一个的躯体。

同样永远无法忘记的,是我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带有魔性一样的景象,它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老郑在纷纷的落石中,向着夕阳奔跑,向着那只野兽永不放弃地奔跑。

我明白,那只野兽仍然悄悄地卧伏在莽莽生长的丛林之中,仍然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我们,如同一个难以名状的神明,仍然会随时跳跃起来,默不作声地追踪而至,最后会像阳光或者黑暗——仿佛潮水一般汹涌澎湃,无边无际——从后面将我们扑倒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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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新闻联播》的棒棒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