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过峡谷
2017-03-16蝈蝈
蝈蝈
从十岁开始,我在峡谷里拉开了个人史的帷幕。峡谷甚至没有它的正式名称,在小镇历史当中,它被人们称为“峡里”。一条不大的河流穿越峡谷,在它的一个臂弯里,空出了一片土地,在山坡上,在土地的拥抱中,几户人家坐落于此,我就是几户人家当中的一分子。
峡谷常年风不止息。在我家房子侧面上山的土路旁,父辈们种植了几十棵阔叶白杨。风吹过,杨树们竞相在风里拍着巴掌,它们仿佛一群快乐的孩子,坐在那儿享受风穿越胸膛的快乐。村子里流传着一句话,门前不栽松柏柳,屋后不栽鬼拍手。这里所说的鬼拍手就是指白杨树,很是形象,也许是杨树在风里哗哗作响让人厌烦,所以人们不愿在屋后种植,并附加了鬼拍手的迷信色彩。风是峡谷的常客,没有风的时候,峡谷里安静异常,但仍有另外的声音在暗暗发力,小河里的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和跳跃,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欢快与踏实。
十多年前的峡谷,还是一片小国寡民的乡村景象。这种乡村图景许多亲历者都会在回忆里提起,但没有人愿意再居住到这幅原始的图画中去。我在十多年前,是乡村一棵不安的麦子,我在穿越峡谷的风里行走,内心想的是跟随风冲出去,而不是长久地在此伫足。峡谷里的土地,贫瘠不堪,石头在里面跟随锄头歌唱。麦子们只能在石头与干硬的土蛋子间隙里艰难地生长。生命总是这样,在坎坷里壮大。我是许多麦子里最具叛逆性的一棵。多少年后,最终从峡谷里逃离,成为土地的叛徒。
我希望峡谷多少年来仍然保持它的安静与从容,作为心灵的慰藉。再自私一些,我是想在自己回家的时候,还能摸着黑进入家门,还能看到迎风晃动的杨树,还能成为这片土地的拥有者之一。但我发现,通往乡村的道路只能止于梦境。
村子里有一位至今没有结婚的老男人。
他是一个木匠,还会搓麻花之类的手艺。他有一副热心肠,谁家要是盖房子,办喜事,都会去请他来帮忙,他也热衷于此,抽着主家发的烟,卖力地干活儿,和村里人一块儿说笑。
他没有结婚的原因是贫穷。在峡里头,穷人居多,小镇上的人一提起峡里,都知道那儿是个穷窝,没有谁愿意把女儿嫁到峡里。
他的家里有五个兄弟,奉养着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大哥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给别人家。他是老三,承担起抚养两个弟弟和一个只会干活儿的弱智二哥的职责。好多年过去了,他把两个弟弟送出家门,在山里头入赘成为别人家的女婿。在被烟熏黑的屋子里,留下了一个年老的母亲和两个光棍儿子。
他在年轻的时候曾请媒人到山里去说亲。他和四个兄弟的父亲已经去世,病死的。母亲已经四五十岁了,而二哥和两个弟弟分别是两种类型的带着累赘性质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牺牲自己的幸福往进跳的。几次提亲都以失败告终,一年又一年,年轻的小伙子渐渐变老。而媒人们由于忌讳,怕自己善于成人之美的好名声毁在他手里,没有人来帮他介绍对象,他成了一棵孤独生长的树,在荒凉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行走。甚至他身上的叶子,都不如别的树木那样富有激情地哗哗拍打着阳光。
他自己也许暗暗追求过女人。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人曾传说他去招惹一个有夫之妇,结果被赶了出来。这则花边新闻一度成为村民们最热烈的谈资。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实,但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徘徊在感情与性的荒漠上的时候,他也许会成为一头饿狼,尽管他平时像羊一般温顺无比。
时间很快就把一个人的生活洗得发黄甚至卷边。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快乐而豁达的表情。村子里没有人谈论他的个人生活,人们习惯了这个喜欢串门子的老光棍,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电视的时候,时常会跑到别人家里看电视,自顾自地说话,发表对生活的看法。逢年过节,他依然会被人请到家里,帮忙搓走亲戚用的麻花。
有好几次我回家的时候,在河边土路上碰见他。他孤身一人悠闲地走着,如果不知道,我会以为他是一个家庭美满的户主。风吹过的时候,他头上的白发跟随风的方向飘动,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被风吹走。他向我打着招呼,然后用背影去陈述一個人的生活。
我曾在诗歌里这样描述峡谷:一截粗砺的风筒子/它沉默的时候/都在呼啸。的确,风一年四季在峡谷里穿越,晚上睡眠的时候,人们枕着风声,柔韧而尖锐的风似乎从当胸穿过。夏季,风声让人舒适,难得的凉爽就包含在风声里。但到了冬天,风成为密谋的敌人,它的声响令人寒冷。
每到夏天的夜晚,村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明亮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天空里,它似乎要掉落在头顶一般。
我的少年时光就在这样的村子里度过。那时候,我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过早地背负起生活的一部分担子,替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男孩是乡村轮回般生活里的一枚青果,我们的父亲,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枚果子。一年四季,我除了去学校学习之外,玩耍的时间几乎不多,这与童年时代在河西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反差。十岁以前,我基本上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孩童,拥有和大地一样宽广的自由天空,脑子里根本没有怎样去生活的概念。十岁过后,我们全家迁移到这个峡谷里生活,我认识了土地、玉米、以及在土地上劳作的黄牛与农民。
诗意的景象,的确会在劳作的间隙里出现。很多农民,其实内心也留有一份诗意的空间,只是这个空间是一只外壳朴素的核桃而已。在我经历的几次月食之夜里,我的父母亲和村子里的乡亲们见证了天狗吞月的整个过程,我们坐在冰凉的木凳上或是水泥晒场里,明晃晃的月光铺满大地,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安静与质朴。当月亮慢慢缺了一牙儿时,我们全都屏住呼吸,耳边似乎萦绕着天狗的吠叫。这种敬畏现在似乎已经不多见了,在浮华的生活里,竟似睡梦一般虚幻。
有一段时间,村民们暗地里传着“马儿”的事情。
有一个叫“马儿”的家伙,也是村子里的人。他三十多岁,长着国字脸,看上去挺朴实的一个人。他是村子里一个大姓家族的儿子,他没念过多少书,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干活。在农村里,这样的农家孩子很多,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很早就辍学了,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马儿”不能幸免,他和所有农民的儿子一样,成为家里的一个劳力,在土地上靠不停的挖掘换取生活。但是,“马儿”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在他娶了媳妇以后,峡里头和小县所有地方一样,有了电视机,还有几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信息时代突然就来临了。人们开始津津乐道于一些迅速传播的事物,比如武打片、枪战片,以及在严打斗争中被揪出来的犯罪分子,他们所从事的盗窃、杀人、抢劫,还有强奸。这些事物像墨水一样,将峡里这个原本没有多少思想和斗争的一页白纸,涂画成复杂的,充满暗喻意味的纸页。
“马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自己转型时期。这个转变是不由自主与心向往之相结合的产物。一度时期,村里人盛传“马儿”是村里几个不良少年们的头目,他在幕后指挥这几个不良少年,在村子里偷东西,然后供给他支配和使用。有一次,大伯家里的几袋麦子被盗,报案后,派出所经过调查,获取了一些线索。“马儿”被派出所叫去进行审讯,但他并没有供认,由于证据不足,“马儿”最终被放了回来。他从此有些收敛,那几个少年却仍然跟着他一起胡混,并且干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本家堂哥娶的媳妇是本村人,她差点就成了“马儿”的牺牲品。那时候,堂哥家里还十分贫困,三个孩子尚小,只知道张着嘴巴要着吃。人在极端的环境里,会产生极端的做法。堂嫂子也许是耐不住贫穷,也不知道受了“马儿”怎样的蛊惑,竟然要跟着“马儿”去外省打工。用村里人的话说,要跟上“马儿”私奔了。他们俩不知道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了,后来因为孩子的缘故,堂嫂没有去成。堂哥对此事也没有深究,他有着我们家族一个致命的弱点:老实。现在,他们一家人相安无事,每年夏天,两口子都会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共同收割十多亩地的麦子,打场,晒粮,装仓,汗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整个身体都会瘦上一圈。
“马儿”在经历了种种事件之后,终于有了另外一种“醒悟”。他认识到,跟一帮不良少年在一起混,终究没什么出息。他把目光瞄准了另外一条道路。四年前,他通过一些手段,打通了一些关节,最终成了一名社长,中国最小的官。那年选社长时,村上领导曾找过我父亲,让他这个老党员当社长。老实的父亲回绝了,这个官儿虽小,但却十分难干。“马儿”瞅準这个时机,主动进攻,获得了社长的称号。村里人都说,村上领导眼瞎了,瞅了个贼头当社长。
在小小的峡里头,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吸引全村人的目光。他的行为成为众目睽睽下生长的麦子。
“马儿”的母亲在“马儿”当上社长大约一年的时候便瘫痪在床。她成为全家人眼里的累赘,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人愿意照料她,即便是觉悟应当比较高的“马儿”。几个儿子将老母亲安顿在牛圈里的土炕上住着,到吃饭时间,几个儿媳轮流给她送饭,维持她有限的生命。其他时间,这个孤独的老人痛苦地躺在牛圈里,看着烟熏黑的墙壁发呆,牛粪和着青草的气息在黑暗中弥漫,包围着这个孤独的人。
多年以前,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油坊。我无从知道油坊的原貌,也不知道榨油的过程是怎样的。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油坊只剩下一座三间瓦房,里面空荡荡的,靠墙放置着几段直径近二尺的木槽,这些木槽乌黑油亮,散发着清油气息。
油坊临河而建,坐在里面,水声汩汩传入耳鼓,这样的情景如此清静与古老,要是油坊仍然在运转,那么还会有几个前来榨油的人,坐在里面,在吱呀声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看着清亮的菜油慢慢流入眼帘。
油坊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甚至外村的人都时常到这座油坊里来榨油。八十年代,土地成为农民的承包地,但这座破旧的油坊仍然属于农业合作社。它像个老人一样歇了下来,它的工作,被机器所替代。
当我们全家跟着父亲回到老家时,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破败的茅草房。茅草房坐东向西,到了下午,阳光从门里照进屋子,只有脚下那一方土地被阳光照得十分明亮,屋子里其他地方则显得更加黑暗。60多岁的祖母和她身后相跟的傻子叔父把我们从院子里迎进屋子,我们卸下行李,进了这座茅草房,突然从明亮走进黑暗,我的内心刹那间暗淡下来。房前屋后,高大的杨树在风里边喁喁交谈,间或拍着巴掌。
在这座茅草房里,我们一家人住了大约半年多时间。这期间,我曾和父亲住在顶棚上去度过夏天。顶棚上堆放着麦船、农具以及一些杂物。我们腾出一片空地,结实的木板早已没了木头的香气,在木板上,我们铺上被褥,每天晚上在黑暗中入眠。暗淡的灯光从木板缝里漏上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到了半夜,还会有老鼠造访,它们吱哇乱窜,钻在麦船里闹腾。
半年多后,我们全家搬进了三间油坊里。油坊是母亲向合作社借来的。这座借来的房子没有隔墙,房子里显得很空。几截油槽被归置到墙角,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房子里还隐约散发着清油气息。
住在油坊里,我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一丁点儿想法。油坊房前屋后全都是我家的土地,如果在古代,我们会是地主,或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农民,但现在,我和我的父亲,像落魄的地主一样,开始学习种地,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将双腿伸进了泥土之中。
道路就在油坊和土地的边上,过往的行人匆匆闪现或者消失,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干涩而木讷,他变味儿的方言刚一出口,旋即就被清凉的风吸收了。
到了过年的时候,破旧的油坊门上竟然连一副对联都贴不起,父母亲视过年为过难(遭难之难),一进腊月,他们就开始为年货和给亲戚拜年的礼品而发愁,愁肠百结却无法解开。腊月二十八九,那个光棍木匠便来到家里,给我们家搓麻花。这些麻花十个一捆包扎起来,到正月初二三,就被装进包里或者放进背篓,由父亲领我们去给亲戚们拜年。
生活就这样缓慢而干涩地流逝。
我家的新房子建好后,油坊被社里卖给了本村村民。它站立过的地方,连同后面被这户村民换去的我家的一部分土地上,重新矗立起一座新房。新房子建造到还有一点儿尾巴的时候就停下了,这户人家实在没有足够资金将这座未完成的房子盖起来。几年过去了,房子里偶尔住进他们家的一两个人,近两年已经彻底空出来了,成为一截漏气的竹笛,被风一吹,瑟瑟作响。
时间很快就催老了一切。大地之上,好些事物已经死亡,多头耕牛,数不清的母鸡与公鸡,一些树木,几座房子,我的伯父、叔父以及另一个堂哥。他们成为峡谷里的历史,被朴素的口传文字记录下来。
但我们不能破解时间里隐藏的暗语,它所呈现的事物的生存与死亡的秘密。
几年来,土枪在村子里销声匿迹。村子里张贴着收缴枪支的通告,白纸里面,隐藏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村子里的农民交出了被汗手摩挲得油光发亮的辽宁造,墙壁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麦地里的兔子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吃不了多少麦苗,它们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虽然要冒着被农民安放在麦地里的套子套住的危险。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人类在大地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我们在建造文明大厦的同时,是否会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对于兔子来说,我们是入侵者。早些时候消失的事物现在忽然出现了,而握在手里的实在之物,突然就消失了。
有一次,我沿着河逆流而上,河水在夕光里叮咚作响,风停止了弹奏,唯有水声在峡谷里和鸣。一只灰鹳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看上去是那么的优雅,细长的腿伸入水中,它的倒影随着流水散乱地晃动。它正在水里觅食。倏忽间,它迅速将嘴巴伸进水里,好几次过后,它的嘴角出现了一条被俘获的小鱼。
一定是我的驻足观看打扰了它。这只灰鹳张开硕大的翅膀飞了起来,脚上带起了飞溅的水珠。
灰鹳的出现,是否与枪支被缴有关?如果真有关联,收缴枪支无疑是功德之举。许多农民对收缴枪支意见很大,他们眼盯着兔子甚至野猪在自家地里祸害,自己却是干指头蘸盐毫无办法。而我们却没有想过,我们用自己双手创造的生活,是不是也惊扰了这些自然界的精灵?
河边的土地,雨水充足的年代里,会被暴涨的河流淹没。河面陡然变得十分宽阔,浑黄的河水裹挟着力量与激情。在它的怀抱里,各种物品随波逐流,它们在水面上时隐时没,漂向远方。有一些中途就会改变命运,被人用长长的钩子钩上岸,木头用来烧柴,有些诸如背篓之类的器物则被重新利用。
有时候,还会有尸体迅速漂过,泡胀的尸体、人或者其他动物,他们成为流水的食物,在漂流中逐渐消失。
我喜欢呆在河边看涨潮的景象。河流充满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它仿佛一个沉默的傻子,执着地行走,并带走它喜欢的东西。河流在暴雨突降时,会突然变得浑黄无比,水里的鱼被猛烈而浓稠的河水瞬间呛晕过去,被激荡的水送上河岸。村民们会带着竹篮赶到河边,捞取这些送上门的美味。
我家的一大片土地就在河岸邊上。它很久以前时常被涨起的河水淹没,经过冲刷的土地,石头遍地,土层越来越薄。在它上面生长起来的麦子,像稀疏的毛发般青黄不接。每年夏天,我和父亲躬着身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收割,在低矮的麦子面前,我们大多时候不得不蹲下去,这些头上顶着几粒种的麦子,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曾经隐忍地活在世上。在烈日下面劳作,我时常会感到晕眩,土层上方的空气像开水一样在沸腾,前面的麦子在阳光下垂着脑袋,这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在阳光下面,谁愿意如此孤独地站立?
这片土地在我脱离农业之后,送交到堂哥手中。在经历了差点被“马儿”拐走的事情之后,堂嫂子安稳下来,她和堂哥一起,喂养三个孩子,耕种大片土地。在和土地长期斗争的过程里,他们变得四体粗壮,头脑简单,他们和乡村大多数农民一样,仍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生育有一儿两女,对两个女儿,他们基本上抱着放弃的态度,女儿们,迟早要嫁人,书念得多了就贴了本钱。唯一的儿子成了家里的希望。今年高考,堂侄进城考试住在我家里,他的个头已经接近一米八,去年今天他第一次进城参加高考,但却名落孙山,这次他应该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两天时间里,堂侄看上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以为他是胸有成竹。他考完回去后,我在成绩公布前的那些日子里很是关注,我希望在苦难生活里挣扎的堂哥一家人,能出一个有知识、有职业的人。堂侄脸上仍然保持着憨气,他像平时一样,会脸红,是个腼腆的孩子。
好多天过去了,我回老家,路过堂哥家时,顺便问了一句:“娃考得咋样?”堂哥一脸无奈地笑着说:“分数还没出来,说是考得不如去年了!”我没有见堂侄的面,但我知道分数已经出来,堂侄应该早就知道了。
堂哥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摊开麦子晾晒。他对儿子的付出比对这些麦子的付出要多得多。但是今年,我的堂侄却没有很好地生长,他的命运仍然扑朔迷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峡谷里的事物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河水,这条最终注入嘉陵江的河流,它流经的地方,雨水日益金贵起来,水位下降,沿途村庄边的泉水渐渐如同失明的眼睛,光芒逃离,剩下深陷的眼窝。好多年里,河流不再暴涨,河里的绿藻大量繁衍,它们身体上汇集、缠绕着泥土、杂质,工业生产带来的青黑色的废矿粉,以及死亡的动物尸体,它们让河水看上去暧昧、可怖,甚至暗藏杀机。孩子们在污浊的河水里嬉戏,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河水的忧伤之上,他们除了这条包裹着人类恶习的河流之外,别无选择。
我曾在邻近县一个天然林区驻留半日。穿越林区的河流清澈得如同少女的明眸,它让流经的地方干净异常,石头上没有一丝尘土,被水冲刷的野草青绿无比。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它保持了少女的纯洁。五月天气,我背着自己的爱人涉河而过,彻骨的寒猛烈地钻进双腿。这个天真的少女,她也许是心生妒意了。
多年以前,峡谷里的这条河流也许与天然林区的河流有着同样的品质。但我们的生活干扰了它,污染了它,它虽然仍在流淌,但却不再是那条河流。它已经成为另外一位村民,而不是我们从前见过的朴素而宽容的少女。
与河流一样,村子也发生了变化。更年轻的一代从乡村的土路上踩着泥浆走了出去,他们向往更大的天空,他们从窄小的电视屏幕里看到了世界,它像磁铁一样,拽住了双脚与简单的灵魂。他们义无反顾地逃离了村庄与农业,他们成为土地的叛徒。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人,他们承担着家庭的责任,他们走不出去,其中的一些将村庄里有限的资源霸占起来,比如权力,土地,他们希望在自己的努力扩张下,拥有幸福的生活,给儿女们建造安定的乐园。另外的一些,和父辈一样,成为土地的奴隶,背上的皮肤如同蛇蜕,在阳光下年复一年地脱落在地。而当年那些青壮年们,已经步入老境,他们守着每天开阖的木门,背着墙角晒太阳,等候生命的终结。很多老人,成为累赘,狗不理,鸡不爱,他们只能闭着双目做梦,在脑海里重现夕日的时光。
这些居住在峡谷里的人,甚至连信仰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从峡谷外游荡进来,他们像巫师一样给村民们头脑里施上魔法,让他们饿着肚子祈祷,睡在炕上希求得到庇佑和实惠。疾病来临之际,他们在虚幻的心理暗示下,使疾病得到轻微的好转,但有些人却在盲目的祈祷声里丧失了生命。
我惊异于这种变化,它带走了简单,送来了复杂,它让峡谷日益喧嚣和浮躁。
油坊曾经站立过的地方,那座新建的房子像只脱了毛的老鸟儿一样,孤独地呆立着。没有人的时候,人们自己构建的事物会日趋死亡,它不像自然生长的树木与野草,在恶劣的环境里也能顽强生长,并且去影响和改变身边的环境。
就有两个老人住了进去。他们不是夫妻,但却在事实上形成了夫妻。离峡里不远有一座信仰之山,许多信徒常年在山上生活,与香火为伍。这座山上长满了白皮松,没有人敢去斫这些树,白皮松被赋予了神性。两个老人都是信徒,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在山上生活的时候,还得有人去照料。时间久了,山上负责的人想出了办法,他对同在山上的老汉说:“神把她(老太太)赐给了你,你把她领回去!”当着神的面儿,负责人把老太太交待给老汉。信神的老汉把老太太领了回去。在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他们弄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据说老汉的老婆因为此事喝农药而死。老汉老太太被儿子赶了出来,两个人没了依靠,他们住过别人家的牛圈,住过别人放弃不用的危房,最后落脚到了峡里的这座破旧的“新”房子。
为了生计,老汉给周围村庄里的人做劳力挣钱,买回粮食与老太太度日子。他们每天的饮食一成不变,一日三餐酸菜面。酸菜的成本十分低贱,一大缸酸菜,成本大约三五块钱,可以管几个月。我的母亲有时会把自家地里的蔬菜给他们送些过去。
这座房子屋顶四处漏水,下雨的时候,两个老人用塑料布在房子里搭起棚子,住在棚子下面。叮咚的雨声在头顶缠绕,仿佛纠缠不清的命运。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老人仍然坚守信仰,他们时常用一个小录音机播放佛教音樂和朗诵的经文,并跟随这些声音默默诵读。
这两个还持有一点儿信仰的外乡人,在峡里落下了脚。他们的将来还很渺茫,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把自己的骨头安放在哪里。
在堂哥种过的土地上,有人建起了磷肥厂。这块也是我和父亲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它经历了许多次河流的冲刷,现在却被工厂肥硕的屁股压了上去。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磷肥厂正坐在夕光里打着难闻的饱嗝。这座肥头大耳的磷肥厂跟目前所有暴发户一样,披着与环境极不和谐的外衣。它占据了大半个河滩,灰突突的像没毛的老鹰。
母亲告诉我,当初要建磷肥厂的时候,村里人都不同意,大家纷纷表态说,要建,就和老板闹。但一夜之间事情有了逆转,个别人在建磷肥厂的事情上突然噤声,原本表示不同意的社长突然就同意了。多数人反对的声音没了力量,磷肥厂在河边的土地上坐了下来。村里有人传言说,社长曾给人说过,老板对他说了,只要磷肥厂能建起来,就有他的好处,并且事先已经给社长嘴里塞进了蜂蜜。
在群体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乡村的无助便显示出来,村民内部矛盾重重,人们嘴里东传西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易朽,好多谚语表达了人们的态度。
我匆匆路过了磷肥厂,我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我没有力量让这个恶心的巨人站起来离开,我也是一个弱小的人。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河流在夕阳里闪烁着金色光芒,在野草茂盛的河岸上,两个村妇拄着竹竿儿放牧着一群黄牛。她们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几座农舍掩映其中。逆着光看去,一幅优美的油画展现在眼前,村子因此显得安详而朴素。
但在我身后,那座丑陋的磷肥厂也坐在夕阳里,它拦住了穿越峡谷的风,并让整个峡谷充满了工业时代的种种特征,表面的浮华与内心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