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旁骛
2017-03-16李达伟
李达伟
1
在那个古镇面前,我感觉到了内部的贫乏。为了有意避开一些尴尬,我把更多时间花在了古镇背后的世界。古镇背后是旷野。我需要在旷野中完成一些自我的救赎。
我把那些想深入古镇古村的名字写了下来。某某古镇。某某村落。有些古镇古村只属于我。在那些古镇古村落中行走时,我尽可能避开那些大而无当对于一个世界的粗暴评判。我需要找到最适合进入这些世界与角落的路径。我在地图之上找寻着它们,但在很多地图上没有它们的影子。它们往往是在群山之中,我乐于进入那些隐秘的世界。群山,如果还是没有遭到很大破坏的群山,或者是一片完整的群山,我就会更激动。群山,是我进入那些群山的原因之一。我毫不掩饰对于群山的喜爱,但现在要寻找一片完整的群山,太艰难了。与我已经进入的那些村落对应的群山,大都已经变得异常惨淡。我只能遐想一下丰盈群山,以及丰盈的自然世界,以及丰盈的自然世界之中,人类丰盈的内心和生活方式。
古镇的名字,在这里将被隐去。我有意隐去了它的名字,也许只有到可以真正触及古镇本身时,我才会毫无顾忌地把那个地名写下。每一次深入那些村落,里面都或多或少有着对于自己某些方面的试图改变。我一直深信,这样的改变往往会发生在不经意间。每次在进入那些我所预设的地点之前,多少会有因一些意外的东西可能出现而产生窃喜。那是漫游所带来的意外。
在某个冬日,我绕开了古镇,来到古镇的背后。在古镇背后,我慢悠悠地走着,我不急。在这之前,我曾花了一天时间在古镇中随意走着,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些建筑群落的美感,时间制造的美感,被时间吞噬着将无法被复原的美感。如果具象一些的话,美感便是某个恢弘而精致的门楼,木质世界里精制的雕花以及种种。那是一个异常讲究门面的世界,几乎每一家人都把大门修建得宏大而讲究。那天,我以自己的方式对那个古镇中很多物事进行了私我攫取,至少是有点儿攫取的意味。这是一个保存比较完整的古镇,保存比较完整是我所没有预想过的,我总以为落入眼中的将会是空落、败落以及碎片的世界。
有些物事是近处的,有些是远处的,我看到了这些景物:田畴,光影,远山,雪斑,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毛色与大地的色泽重叠,这时它是冬日大地的一部分,冬日远山以及与远山有关的一切显得异常洁净。我真想把那些属于洁净的一面呈现出来,我还想努力呈现内心的一些思考,但在那个冬日暖阳慵懒的感染下,我倍感乏力。我又一次意识到了在那一刻最重要的是把写作者的身份遗忘,那时我应该是一个纯粹的感受者,那时我就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是冬日,大地一片枯索,远山上有一些未融的积雪,雪斑,色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种明净,而是有点儿发黄惨淡。我远远望着,那些积雪是我所想要见到的。我急切地远离古镇。我所在的地方荒败杂乱,是一些荒地,有匹马在那几丘田里啃食着枯草,它认真地啃食着,我在它旁边坐了一会儿,它从头至尾并没有朝我望上哪怕一眼,我羡慕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我总会被内心的嘈杂所困扰。我绕过了那匹马,我在那里一无所获,曾经我习惯的是来自一匹马的眼眶对于我的映照:眼眶中折射的我的形象以及我的精神世界。曾经,我异常需要一匹马,与眼前这匹差不了多少的马,至少从毛色上看差不离,至少在啃食枯草时也是差不离的。而那匹马就在那里啃食着那些发黄的草,根本就不曾抬起头朝我哪怕望上那么一眼。面对那匹马时,我异常自私,那时我有所求,而那时如果我所面对的是我们相互熟识的马,它们至少偶尔会关注我一下。我略微感到失望了,我有意朝它叫了两声,我有意打破那种尴尬的局面。那匹马开始朝我望了一眼,它的眼眶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大地的辽阔与枯索,还有如大地般恒久的宁静。它就只是那么望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把头低下,那是一种尽可能低的姿态,那样的姿态是那些枯黄的草使然。我离开了那匹马,继续往上。当我到那些种有蚕豆的田畴间,当冬日的暖阳照着脊背,当我看到了3:04这样的时间刻度,当一些瑟瑟的凉风吹着,我便停了下来,在太阳的光照下,远山上萦绕着一些岚烟,我已经见不到那些雪。我就在那块儿大石头上坐着。只是坐着。我必将再次回到那个古镇之中。这时古镇被那些现代的建筑,粉刷得发白的墙体所遮蔽。我们早已生活在一个被遮蔽的世界。我们努力在这样的世界里掩饰着自己的不安、焦虑与痛苦。通过我走的路径,将无法抵达这个世界的真实,或者只能抵达它的一部分真实。但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我们早已习惯了碎片化的东西。我在这个古镇已经呆了好几天。同时在这之前我已经多次来过古镇,所以即便我绕过了真实的古镇,依然知道这是它的一部分。萍说,我带你去看看古镇吧。萍知道我对古镇感兴趣,她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中意古镇,我在她面前多次提起了古镇,一定说得云里雾里,一定有多次说出的理由连自己都不能信服,但萍默默忍受着这一切。我便第一次进入了这个古镇。萍并没有这样说:
我带你去看一些古村落吧。利克村。A村。我们去看看生活日常的没落。我们去看看一个村落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那可能是属于古村落的未来,也可能是属于某些人的未来。我们去看看古村落的美感。我们可以去看那些细部的东西,细密画家一般的精致与天马行空,或者那就是同样擅长细密画的工匠制造的精致与天马行空。
我曾这样说过,那时我竟忘记了强加所会给人带来的不安与厌烦。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生活现场,我们各有所求、各取所需,但这样的需求也不应该是粗暴与不可理喻的。毕竟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至少能收获一些东西,一些诸如美感的东西,一些诸如忆旧的东西,一些诸如批判的东西,一些诸如对比的东西。我收获的是美感,我想谈谈这个保留的生活现场,以及这个杂糅生活现场所给我带来的美感。美感于我是自己一直强调的舒适感与痛感。我一直想和萍谈谈在古镇里涌动的美感,我也想跟萍谈谈旷野正不断生长同时凋败的美感,而最终我还没有开口,萍早就开口了,她提到了那些古建筑,她主要提到了木雕与屋檐,我顺着她的所指,精致的木雕与屋檐,我们在众多木匠聚集的村落里所看到的精致木雕与屋檐,是“美”,我只能狠狠地咬出这个字,这是让人异常艳羡嫉妒的世界。萍同时提到了远山的雪与草木,我顺着她所指,看到了雪和草木,雪在山棱之上的覆盖,山之巔的天空湛蓝清澈,远山湛蓝清澈。我跟着萍,出现在了古镇的很多角落。我们甚至带着一些晒干的辣子穿街绕巷找到了一处粉碎辣子的人家,那时同样是冬日,冬日的暖阳已经从古镇中消退,阳光消退,世界便开始发冷。那个中年男人烧了一盆被脱去了粒的玉米棒。萍用当地的白族语言和他交谈着,这样便不再有任何的隔阂了,我们轻易就成为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不然有时会随时感觉到与世界之间的距离感。在一些世界中行走时,经常会感受到来自一个世界的拒斥,很多次我泄气了,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着那个世界。
第二天,那匹马又出现在了闲置的田畴之中,其实我不敢肯定是前天看到的那匹马。眼前那匹马毛色与远山近野所呈现出来的基本是一样的,一种色泽的平衡。一匹马毛色同样是有生命的,它遵循着与秩序有关的东西在适应着时间的更迭变换。即便看似远离民间的时间并不长,但我以及我的思考早已游离于民间这样的生活现场。而这次出现在那个旷野,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归与在场。
2
在那些冬日里,对于古镇背后的兴趣超过了古镇本身,可能是因为阳光,古镇背后的世界里阳光照射更充足。提起阳光,我想起了很多老人跟随着阳光不断移动肉身的情形,似乎突然之间就理解了他们。这个理由很简单也很贫乏,但至少是我喜欢来到旷野的理由之一。古镇背后的世界是旷野,旷野总是会给人很自由的感觉,自由因子似乎在旷野中更能得到充分的释放,就像我们一行人在古镇之内与旷野之中行走的表现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是隐隐感觉到了其中的不一样。我们在古镇背后的旷野里,席地而坐(这在古镇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古镇中,我们只是不断地行走着,去买一些生活用品,买几桶当地的菜籽油,买上一瓶当地酿制的酒。某个古井打一桶水,更多时间里,不停地进行着这样的日常生活。而在旷野中,我们更多时候是想席地而坐的,坐一会,呼吸,在旷野中呼吸),我们坐了好长时间,站起来,在那里抑制不住地吼叫着,确实是吼叫着。在大地之上,在面对着天地万物,只有那时我们才有在宁静世界中审视自我的可能,那时我们才会有闲暇思考自己生存的真正意义。
古镇,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平坝。从某个山腰望着古镇的建筑,那时我在半山腰,依然是暖阳,这样的阳光会多少影响着对于世界的判断,但幸好有醒目的白。那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人们居住的世界被粉刷的白色填充,这样的白与大地萧索暗淡的黄形成了强烈对比。我就在那块儿石头上体验着两种色泽对我的冲击,但世界不仅仅只是这样两种色泽,还有一些虽然不是很鲜明,但有着生命力的颜色,那些白色应该是没有多少生命力的,而那些暗淡的黄与绿却是很有生命力。有生命力的色泽就那样摇曳着,动态的摇曳。还有一些生命夹杂在它们中间,就像那匹被绑缚着的马,就像那个穿着传统白族服饰在田间点燃了干枯玉米秆的老奶奶,那时老奶奶眼里只有燃烧的火焰与烟,就像那几只在旷野里寥落的羊。
我回到了古镇。我前面是一个走着碎步、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地上拖出的声音很响,生命力的苟延残喘。我快速赶上并超过了他。我回头多望了一眼,他停下脚步,朝我望着,那是异常复杂的一望,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类似狐疑与不屈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足以让我落荒而逃。我逃离了那个老人,眼前出现了另外一些老人。他们靠着石墙,热烈地交谈着什么,他们说的是白族话,但地域不一样,我便听得不是很懂,只能从声音中感受她们的情绪。那个小巷里醒目的是石头,都是石头。石充。地名。小巷名。石充。当这个地名出现之后,那些熟悉这个地名的人便猜测到了我所提到的古镇,那姑且就算是他们所认为的古镇吧。但很可能我提到的并不是那个古镇,地名刚好是重合的。我就曾在多个地方看到过同样的地名,命名艺术与朴拙在那些一样的地名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地名也可能是我虚构的,我曾虚构了一些地名。在很多地名中游荡之后,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虚构一个又一个地名,甚至在脑海中虚构了一个完整的古村落,异常完整,没有任何时间割裂的迹象,古村中的人们朴素可爱,他们用着文雅的语言,一些独属于那个古村落经过多年繁衍变迁之后形成的文化,在那里鲜活而有特点地存在着,古村里有一些真正的巫师,掌管整个村子的精神世界,还有一些技艺高超的工匠,他们对于艺术孜孜以求,并在村落的建筑上不断实践着,那是一群深受人们尊重的工匠,他们衣食无忧,他们所制造的世界精妙而恒久地存在着,他们还在继续建造着一个真正艺术的世界,他们还有自己的一套伦理秩序,人们便是依靠着那些来完成内部的秩序井然,很少借助法律来调解纠纷,只需要自己的善良与通达就可以完成村落内部有序。这样的世界,终究是虚构的,或者终究是存在时间深处的,现在我所看到的那些村落都只是这个虚构世界的一点儿碎片。
石充。在看到這个地名之前,我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将是一条与石头有关的巷子,是一个由物指意的世界,看到即真实,我是看到了一些石头堆砌的墙体,所有的墙体都是石头。我猛然觉得自己深入的将是一个倍感坚硬的世界,坚硬的墙体,以及坚硬的时间。石头所堆砌的时间是坚固的,至少我看到了一个异常坚固的时间。那些墙体保留了石头与时间相互交汇的色泽,与那些都是白色的单调不一样,这些用石头制造的墙体色泽是繁复有所变化的。在这个巷子里,更多时候会被石头的世界所震动(是震动没错,在很多古村落中,我感受到了那些来自与时间对抗的美感的震动,有些美感是看似恒久的,而其实它经不住任何粗暴的刺激与破坏,在这里,粗暴消隐,抑或从未出现,但从未出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有时人心被鼓动起来所产生的弱智与粗暴很恐怖,而破坏也往往因之而产生),石头的精心组构,石头上的雕镂,都产生了一些美感。我更为熟悉的是木质的世界,木质的雕镂与组构。穿过那些石头建筑的大门,就会遇见木质世界的内部。有些木质的院落,依然坚强,坚强带来的往往是看似完整,而有些院落早已变得空落,倾塌破败东倒西歪,但在这个地方,这样破落的院落很少。
我看到了一些人家正把一些石墙推倒,重建,对这样的重建不做任何评判。这时我只是去评判自己为何会在更多时间里,因何而造成了灵魂对于美的麻痹与无知。
3
路径。适合自己的路径。在与那些古镇的触碰过程中。我是自私和狭隘的。我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狭隘。局部。文庙以及其他。从门面开始。精致。讲究。内蕴丰厚。屋檐之上的草木。穹顶。有太多的东西。丰腴的世界。文化的混杂。混沌。模糊。或又清晰。一个老人。又一个老人。石头堆砌的世界。
在古镇中行走时,我随意记录下了这些札记式的文字。太多的模糊与夹杂,太多的兴之所至。在那样的古镇中行走时,我往往只会顾及自己的感受。我的到来与任何所谓冠冕堂皇的保护以及种种其他无关,我到来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自由的路径,以及自由的表达方式,我将要进入一些陌生的生活现场。想到这里,我便充满了期待。我不敢妄谈进入那些村落的意义,但我确实感觉到了在那些古村落中行走至少于我是有意义的。我介入了那些在这样场域中生活的人群的生活,就像我遇巧碰到一个朋友,然后跟着那个朋友进入一个老人的家,在那个家里我深受感染,那可以说是代表了这个古镇的某些特质以及生活本身。老人是书法家,八十多岁,特立独行,我们来时正在写字。我还和老人那同样八十多岁的夫人谈起了霸王鞭(白族的一种传统舞蹈),霸王鞭是最传统的,没有好好记录便会失传,许多传统的东西便是随着一个又一个老人彻底老去而消失。这几乎就是那个老人的原话,有那么一刻,我诧异了一下。堂屋里,挂着老人写的书法作品,内容是治家格言。那些治家格言里有很多内容。
在院落里,我感受着他们的呼吸(在那些院落中属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让我惊愕,我受益于那样的生活态度,提到惊愕,在见到老人之前,我也因那些街巷的很多物事而惊愕了,像门楼,像一个牧羊的老人,五只羊,外加一头奶牛,奶牛跟着那几只羊,偶尔用头拱着,里面的和谐昭然,老人和它们之间的和谐与默契昭然,表象的和谐。有时可能也就是内里本身的和谐,在那个街巷的阴影里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