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独爱竹
2017-03-16�P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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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颐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
我亦有同感也!大自然中令人钟爱的事物何止凡几,只是,正所谓各花入各眼,具体而言,人们往往因审美情趣不同而有所偏爱。而我之所爱,恰恰又与敦颐先生同中有异,莲固可爱,竹则尤获我心。
其因缘何,我却并不很清楚。只记得这是我很小以来就有的一种情感。想来是和“岁寒三友”那天生一副坚毅、挺拔的励志相关,或也与江浙一带宜竹、多竹的自然环境有关吧。我儿时院中有一大片青翠欲滴的毛竹,时常与同伴在其间嬉戏,且在饥馑之年,冬春大早就去竹园搜寻嫩笋相连吧。而且,朝夕相伴中,我亲眼目睹了竹子清秀、高雅而脱俗的风采,更为她砍倒了还可以再生,遇石板也照样萌发的顽韧生命力所倾倒。
几年前我乔迁,得一40余平米小院。我请人挖了个小渔池。做景的工人问我池边想栽些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宁可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嘛,种一丛清瘦潇洒的细竹吧。”当然,我可没有东坡先生那份“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之清高雅怀。
其实,何止东坡,青青翠竹这一特有的意象,从来就是众多文人墨客之最爱。他们面对竹子托物言志,创作了无以计数的神话、诗歌、书画。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就有大量吟咏竹子的诗句。如《诗经·卫风淇奥》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而据《太平御览》记载,晋代大书法家王徽之(王羲之子)在痴爱竹子这点上,丝毫不让东坡。他曾暂寄别人的空宅,却仍命人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此公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至于郑板桥,他喜爱和擅长画竹、题竹,更是众所周知。此类诗书画作品亦数以百计,独领风骚。当然,他对竹子之爱,更多的是在借竹子抒怀释志。其“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貌似赞扬竹子不畏逆境、蒸蒸日上的秉性,实质寓意的什么,我们一望可知。而“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等,则分明是“难得糊涂”的板桥先生高风亮节的自我坦陈了。
不过,千姿百态的翠竹,固然给人以潇洒不羁、秀美高洁且刚正不阿等种种催人向善的人格联想,以至人们历来将竹视为从容旷达的山中高士,洒脱飘逸的红尘雅士,盛誉其为“有节骨乃坚,无心品自端”、“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的君子——我有时也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如果不是作文章的必需,似乎有些夸张。竹子就是竹子,生得再怎么美观,再怎么青翠,终究是和其他事物一般的大自然产物。过于拔高一种事物,总让我有点孤立她,且有些失真的感覺。
当然,竹子与人类生活的亲密程度,对人类文明和社会发展的现实贡献,在我看来则怎么赞誉都不为过。不信请试想一下,你要说出竹子在哪些方面为人所用,是不是可以不假思索、大说特说而几乎面面俱到?但要举出中华文明进程中,哪一方面未与竹子有过关系,或者说,哪些地方我们的文明没有借重过竹子?恐怕是不容易的。
盖因竹子生长特快,适应性特强,用途又特广。所以竹子与人民生活从来都是息息相关。人类对其利用涵盖了衣、食、住、行、用乃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等几乎一切方面。比如,倘若没有竹简这一历史的载体,先民的文明将何以记录?古人的文化又将如何传承、发扬?我们的社会没准儿至今还在牛车上踯躅!
事实上,早在远古时代,人类从巢居和穴居向地面房居演进的过程中,竹子就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江苏吴县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草鞋山遗址,就发现有用竹作建筑的材料。汉代的甘泉宫竹宫,宋代的黄冈竹楼,皆是取竹建造并负有盛名。而利用竹子的另一项伟大成果是,早在9世纪中国已开始用竹造纸,比欧洲约早了上千年。从竹简开始到竹纸出现,竹子在中国的文化发展史上始终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对保存人类知识,形成汉民族源远流长、光辉灿烂历史文化起到了直接和间接的伟大作用。
从汉字中“竹”部文字的情况来分析,也可看出中国竹子利用的古老历史。辞海中共收录竹部文字209个,如笔、籍、簿、简、篇、筷、笼、笛等等。历代各类字典收录的就更为可观。而诸如“竹报平安”、“哀丝豪竹”、“青梅竹马"、“日上三竿”一类的成语也都包含着与竹子有关的有趣典故。这些“竹”部文字和成语涉及社会和生活的各个领域,一方面反映了竹子的价值日益为人类所认识和利用,另一方面反映了竹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在工农业生产、文化艺术、日常生活等多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
这正是:小小的竹子,大大的贡献!
难怪苏东坡要“宁可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了,在他看来:“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耶?”
多少有些遗憾的是,人类文明驶入现代社会以后,东坡先生的观念,居然被日益发达的钢铁、五金、塑料、化工等现代工业轻松颠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竹子,从其实用性来说,已越益淡出了人类的“朋友圈”。比如儿时构筑过我无数梦境的竹榻、竹席,后来陪伴我多年的竹书架等,乃至从前人家几乎必不会少的竹椅、竹桌、竹涮帚等等,而今是不是越渐难觅它们的踪影?
这对社会而言并非坏事。对人们的文化生活和审美而言,也不存在多少影响。修竹依旧笑春风,丝竹照样乐悠悠。但对自然资源,尤其是丰富廉价的竹资源的利用而言,则不是一件值得我们喝上一杯的好事情。
好在,科技的日新月异原是柄双刃剑,它在淘汰大量传统事物的同时,又以出人意料的奇思妙构,从更广更深的角度充分发掘出旧事物的潜质,使之又焕发出意想不到的花样青春。比如,当下的许多竹制器具、床椅、几案甚至灯具等,又与金属、塑料相结合,以高端、现代的风格,重新赢得了市场的青睐。一些企业更是让传统印象中风马牛不相及的竹子,与纺织业结下了奇异的因缘。他们居然能从坚硬的竹子中研发提取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竹原纤维,并与棉相结合,纺纱、织布、作面料、做服装……为世上最丰富的竹资源,拓展出一派前景美妙的新天地。
行文至此,我忽然觉察到,屋外有沙沙的声响。一扭头,又看见庭院中那丛正在绵软细雨中飒飒低吟的青竹。竹子的生命力,真是无与伦比呵!才几年功夫,她们就明显长高了,也更加繁茂了,宛如青春洋溢的少女,出脱得分外秀美,分外妩媚。正所谓——
“几经狂风骤雨,宁折不易弯。
依旧四季翠绿,不与群芳争艳”……
予独爱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