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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与石居者

2017-03-16于燕青

鹿鸣 2017年2期
关键词:奇石店主石头

于燕青

1

家的周边有个奇石市场,在这里走,就走在石头的世界里了。这地儿的石头很有名,叫“九龙璧”,也叫“华安玉”, 据说明清时就有人收藏赏玩。叫“华安玉”是因其分布在漳州市华安县境内的九龙江流域。“华安玉”这个名称也许对于商业运作更有利,但我还是喜欢叫其“九龙璧”。璧,本来就是美玉的通称,让人想到古代的“和氏璧”,还有,“璧日”喻圆润明亮的太阳,“璧人”喻美人。

一层的或上下两层的石肆,一长溜一长溜地排开,很有规模。据说有的店家以收藏为主,兼而卖之,有的店家纯粹就是以卖石为生的。但是,无论是纯卖还是兼卖,店家们都喜欢自称为“玩石头的”,一个“玩”字了得,饱含了乐趣、满足、温暖,许多科学发现不就是玩出来的吗?那个最早发现了微生物的列文虎克,就是因为喜欢捣鼓玻璃镜片,这才发现了另一个平时看不见的微生物世界,连英国女王和俄国沙皇也千里迢迢前去拜访他,算是玩出了名堂。这些玩石头的也有人玩成了收藏家、鉴赏家或玩得发家致富。这里除去一家挂“石文化协会”牌匾的,其余都是私家门店,店名的前部分各不相同,后半部都缀了很雅的字号,一一看去,有石庄、石斋、石轩、石苑、石阁、石馆、石堂、石居、石坊、石记。有的还要在“记”的前面加个“正”字,或者只叫个什么石,林林总总很是好看,荟萃了商业堂倌文化,就是不见有“石店”的字样,也许玩石者皆知“店”字有些俗,回避了。心想,玩石头的确是很文化的一件事。

我对于石头多半熟视无睹,偶尔也会被某一块儿美石打动,便远远驻足观看一小会儿。或许是我知道我骨子里有爱石的因子,所以不敢信马由缰。也知道自己不具备玩石的资力,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也许是麻木了的审美感知被这天然的美重新调动起来,难抵诱惑,终于买了几块儿小石,是从一堆石头里捡出来的,想必是店主挑剩的。买的人大都抱着还有没被店主发现的奇石这样的侥幸,玩石人把这样的侥幸叫“捡漏”,捡漏者多半以为别人眼拙,其实不然,那都是些怎样的眼睛,那是长年被石头磨砺出来的金睛火眼,所以大多情况是没有漏可捡的。只是你以为好的,那些金睛火眼看它一钱不值。但奇石确实是一种“发现”的艺术,发现,需要审美能力,能给人愉悦。那愉悦巨大、单纯又带着些朦胧,那是一只无形的手,能掏出你的钱来,也能掏出你的魂来,有不少人倾其财力来收藏石头。这让我想起一个诗人描写的手,说能挖香,剥月光的壳。

我发现很多时候,顾客稀少到门可罗雀,店主们都很悠闲地在店里泡着茶,聊着天。偶尔也会“吃茶”地朝我招呼一声。我便应了,或是点个头,或是聊上两句。我心里常纳闷,如此清淡的生意怎能维持下去?也见过买卖成交的,顾客用汽车载了去。这样的时候不多,多半是买石的人少,石农卖进来的多。于是,那些大石头不停地被运到这里来,这里的石头越堆越多,把店门前的空地都占满了。据说原产地的好石越来越少,没有多少可捡了,这让我有了模糊的忧虑。有人告诉我说,没什么的,只是把东西从那里挪到这里,上帝看了会发笑的。可我有时还是会胡思乱想,想这些石头都堆到这里是否不堪重负?会不会像《孽海花》里说的那样:“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乐岛的地面,直沉向孽海中去……”

那么多的石头就那么随意地抛在外面,为行人免费提供观赏,看来石头是不怕偷的东西。有的矗立在那里有好几个人高,有的要好几个人才能抱拢,这样的石头也是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房子来放置它们。说来也怪,在我眼里,这些户外的石头比放置店内藏于家中的石头更好看,也许是因为多了白云青露的滋养。下雨了,雨点打在石头上,石头变得更美,红的红艳,绿的碧青,还有那藕红的、褐黑的、米黄的都鲜明起来。据说这些色泽是因其所处的河段不同所致。《山海经》里把黑色的玉石称作“苍玉”,把有花纹的美石称作“文石”,“青碧”指青色碧玉,也用于孔雀石的称谓。这真是大美的语言。我想,把这些美词用于九龙璧也很贴切的。

2

多年前,这里有过一场半月之久的奇石展,汇集了全国的石种,除了原本的九龙璧石,还有黄河石、长江石、大化石、灵璧石、红腊石和黄腊石等等。我每天从那些奇石展摊旁经过,一次,脚下一绊,一块儿菊花石被我撂倒,美石碎了,我吓呆了。菊花石的主人从百米处惶惶奔来,风驰一般,眼睛溜圆地大吼一声:“那是我最好的石头!就指望它卖个好价了!”我听后差点儿晕了。边上另一石展摊主站起来打圆场,说:“你们二人都自认倒霉吧,一个亏一点儿,一个赔一点儿……”就这样,我痛心痛肺地赔了一笔钱出去。我感叹,石头是我的冤家。冤家,这缘分深了,要不那么多夫妻互称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它好像早就在这儿等着我,算计我。要不那年房改,哪里都寻不到合适的房子,最终落户此地。

这冤家还让我狠狠地尴尬了一回。去华安采风,带回不少有关奇石的资料,资料里说到玩石一族的许多趣闻,其中一个“玩石头的”记载了他多年前在河滩捡了两款小石,依图案分别命名为“白天的树”、“晚上的树”。被一位女画家看上了,软缠硬磨,最后以八百元的價钱买走,当年的八百元是个很可观的数字。听那口气,若不是软缠硬磨,还得贵。不由地想起点石成金的神话,就记住了写这篇文章的玩石者。不久,我去领一个当地的文艺奖,发现那人的名字也在获奖名单中,原来他还是作家,遂生会会他的念头。到了颁奖大厅,先找到我座位牌名字,落座后,便逡巡那人的名字,放眼望去找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找着,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眼前,一低头,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他的名字牌与我的名字牌紧邻,就在我边上。我笑了,笑竟有这般巧事,生活往往比文字更戏剧,我再转头去看真人,原来早已认识,华安采风时他就在其中。只是名字与人没对起来。我说拜读了他的大作,说他资料里的藏石很漂亮。他一激动,立马亮出手机让我看里面的石头照,并告知我说,手机里第一张石头照才是他的看家石,石中重器。我对着他的看家石端详良久,问说这是块“象形石”吧?他说对。我这也是从资料里学到的,知道有象形石、图纹石、画面石、景观石等等。得到他的肯定回答,我得意自己的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了。但我看不出这块高大的、柱子一般的象形石究竟像什么,我说像大蘑菇,他否认了。我又问:“是纪念碑吗?”他还说不是。我没辙了:“那不然是什么呢?”

他嗫嚅半天:“就是那个,那个……那个生命之根。”我刚问出“什么是生命之根?”,立马明白过来,是男人的阳物。要不是早年我在医院呆过,要不是和一位助产士同宿舍过,要不是那助产士论起人类的生殖器,就像说萝卜白菜那样稀松平常,那么,那一刻我早钻地缝去了。

3

石肆里大多是卖大型石的。我问一大型石店主,何不卖小石头?他说:“等我老了搬不动了再来弄小石头吧。”语气里优越感十足,是的,他还那么年轻。据说他爱石爱到辞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专职摆弄起石头。有时见他一动不动地眯缝着眼端详一块儿石头,就好像他本身也是一块儿石头,一块儿心事重重的石头。在他眼里,大石头才大气。于是我想起雁荡山,那些石头大到要用“座”来形容,每一座石头都能独立成峰,白日里光秃秃的顽石一到晚上便有了灵禀异气,情侣峰、雄鹰峰、双乳峰、犀牛望月等等,一步一景,远近高低仰俯横睨各不同。特别是那对相依的情侣,男的孔武有力,女的一头长发云舒漫卷,那长发竟是夜云附着在石头上的,让人感觉石头后面一定藏了修炼得道的山妖。那里的每座石山都比这年轻店主最大的石头大得多,可见人的大气还是无法与大自然相比的,故此,大自然的奇妙与丰富才这样吸引人。石头就是大自然的艺术品,石头无论大小贵贱,每一块都是绝版的,正如世上没有同样的两片叶子。贾平凹就喊出石头是上帝的。看多了石头,就不那么喜爱人工雕琢的东西了。看多了石头便知道石头是大手笔、大写意,也许是象形石的一个人物侧面、一个轮廓,也许是画面石的一根线条、一个色块,都是那样的浑然天成,寥寥数笔神形兼备。难怪大画家越成熟下笔越简,知道功夫在留白,意味在画外。八大山人的一石一鸟,比别人的百花百草更深谙天然之性。

并不是所有的店主人都爱石,有一间店里常常就一老太,她是替儿子守店的,因为儿子还有个工厂要打理。她为人热情,我买菜经过时若与她照面便与我打招呼,我们便会寒暄几句,她总抱怨跟一屋子石头为伍,很寂寞。确实,我常见她在里面打瞌睡,不睡的时候也是哈欠连天,像受了石头沉沉之眠的蛊惑。相比,她隔壁那间店就热闹多了,店主小两口,外加一小儿。那店名“与石居”也颇吸引我的注意。想必是从孟子:“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而来的,再次感叹,玩石头的确是很文化的一件事。

还有一间店像是做广告的,石头只是兼卖,且清一色的画面石,黑底白花纹,显得很精致。一画面石图案是一只蝶停在花枝上的,写意、神似,像一幅用笔极简的水墨画。再看,发现边上还放了一个古董瓷盘,瓷盘上的图案也是一只蝶停在花枝上,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绝了。那一刻,我也受了石头的蛊,我知道我的一只脚已踩进了狐狸的院子……

另一图案石是身穿棕衣头戴斗笠的垂钓老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可店员说是“姜太公钓鱼”。店主也如同姜太公,以收藏为主,不着急卖,于是价钱狠着,愿者上钩。

一间大型石店,贵,也美,那些辨石的常识,比如“瘦透漏皱、质形色纹韵”都能在这里体现。老板人寡言厚道,那些在他门前路边卖水果的小贩们常到他店里的洗手间方便去。我有时也去他店里坐坐,店里有几块零星的小石,只要我看上的,他都便宜让给我。其店中有三块儿没有起名的石头。第一块是扁圆的赭红色石头,石质粗粝,但中央却像浮雕般凸起一块椭圆形的玉白色石,石质光洁,一块石头有两种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质地,已是奇了,再细看那玉白色的椭圆形,其态宛如一跪姿的古代仕女,那赭红色的粗粝,一如她周遭的红尘浊世,她正跪着为这红尘浊世祈祷。这是怎样的一块石头?要是贾宝玉见了,会不会把他那块通灵宝玉摔个粉碎?我以“祭天”名之。第二块为画面石,画面上像被风吹拂着的一片片云,一派风潇云飞,有帝王霸气。想起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遂以“大风歌”名之。第三块立体感和玉质感都强,酷似一个古代官人,戴着高高的官帽、袖袍曳地,摊开双手仰面向天。店主本来命名为“问天”,说是李白问天。我改成“天问”。《天问》是屈原的代表作。我还为他建了个石头网站,网站名曰“大美不言”。日子一天天过去,说好的人无数,问津的却无,一块儿也没有卖出去,这让我很没面子。此后,我不敢从他店门过,若不绕道便要低了头。

另一间店的大门前夸张地摆一块儿绿色大石,算是招牌。店主是个年轻女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也许石头看多了就有穿透力,知道我买不起她店里的石头。我问石上的图案是什么,她轻蔑地说:“看来你对石头没研究呀!那不是一匹马吗?”经她点拨,果真,一匹腾跃的、飞踏着流云的烈马,要飞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这图案其实是石头上阴翳部分构成的,人的阴翳我也看见了。我心里也有了阴翳,暗暗地想,你以为你是谁?你玩个石头,全国人民就都得跟着你研究石头不成?她又晃着手机里的图片炫耀地说:“给你看看我刚卖出去的一块儿石头!”这一次我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了,一只老虎,神韵犹似,連那脖子上的皱纹都很逼真。我问卖了多少钱?她的音调又提高了八度,带着点儿愤怒也带着点儿怜悯说:“才卖他四万呐!”我的天,一块石头卖四万,还“才”呢。她说买主来了好几趟,最后找到她的朋友来说情,不好意思,就只卖他这么便宜的价了。我终于知道了,为何石头的生意清淡,却能维持下去。我也亲见过一次买卖成交的。一个踌躇满志的人走进店里,我心想,这样的人才是玩石头的。正好店主手上晃着个“猴头石”,他眼睛一亮,连说“像!像!”同时也对着我眼睛一亮,说:“女人玩石头的不多呀!”我说只是看看,像你这样的才有资格玩。他高兴地说现代人都浮躁,他能静下心来玩石很不容易,说他反正不抽烟。他问“猴头”多少钱?店主说“五十”。他愣了一霎,他的眼睛暴露了心思,明显是没料到那么便宜,他一边爽快地掏钱,一边说:“就算我今天抽了一包烟。”我对烟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一包五十元钱的烟在什么档次。他说他是来出差的,家住长江边,在江边捡了很多奇石。他打开话匣子,说他收藏了一块儿脚印石,像极了一个孩子的脚印。他说藏石等于存钱,说他为女儿买了一块儿十几万的石头扔在那里。一个“扔”字比“存”字气派。

有一间小型石店,小型石琳琅,每个都配了好看的底座,最不起眼的也要上百元,我说咋这么贵?店主说这不是一般的石头,是奇石!要花很多功夫,从很多的石头里拣选出来。听他这样说就觉得贵得有道理,这样掏钱时就不那么心疼了吧?我果然一咬牙在他这里买下两块儿,一块儿象形石,像两个拥抱着的人,颜色很绿,我喜欢绿色的,一看就典型的九龙璧。另一块儿是画面石,一个武士的侧影,他的身体里有一个美女的轮廓,那些淡淡的线条若有若无,妲己抑或褒姒?我相信每一个男人的身子里都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亚当看到夏娃时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武士是为着逐鹿与厮杀的,倘若没有女人,武士怕也没了勇力。

我说我就住附近,是邻居,你要卖我便宜一点呦。他满口应答。一番讨价还价,成交,好心疼,心想今年要少买衣服了。说来也怪,早已不缺衣少穿,衣服满柜子泛滥着,若再添一件两件的,也不心疼。可是石头就不同,它在衣食住行之外,不属于国计民生的范畴,被打上奢侈的烙印,我只敢问津小石头,小石头有小石头的好,摆放在书架上也合宜。何况我从小就喜欢小东西。店主说昨天有人出价比我高,他不卖,今天因我是邻居才卖我的。我信以为真,欢欢喜喜抱回家。后来想起那句老话,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也许压根就没人出过什么价。细端量后发现人的眼睛是描上去的,他店里的灯光太暗,我没看清。这算是作假吧?我忽然很生气,这简直是破坏,既然石头是天然的,为何画蛇添足?也许这店主觉得上帝很蠢,上帝的大笔不夠力,需要他来帮忙添上几笔。他一定不知道印象派的画,不知道写意画。那天在网上看到一块名曰“列宁”的奇石,只有头发和脸的轮廓,没有五官,可是够了,那神韵足矣。我以为卖石头的人要懂点儿艺术才好。

4

忽然发现我家花盆里的石头也很美,我从中捡出黑白两色石,置于一方形玻璃缸,放入清水,黑的墨黑,白的粉肥雪重。置于我的玻璃电脑桌上,很般配。

我还发现家里鱼缸的石头也算奇石了,那上面有一个“石”字,字迹清晰且石质极好,我像捡到了宝。它在我家的鱼缸里默默地呆了十年,养在深闺人不知。原来我也是“与石居”之人。我端详着“石”字石,就想,再遇到一块有“奇”字的石头,就可以珠联璧合了。“石”字可配合的字很广,除了“奇”还可以是雅、美、顽、玩,组成雅石、美石、顽石、玩石,也可以和“头、斋、轩、坊、痴、迷”字等,组成石头、石斋、石轩、石坊、石痴、石迷等。而我也迷了痴了。网上奇石更多,我自己也建了个石头博客:“获博为斋,藏小石数枚以供怡玩。栖趣避喧嚣于此间,不亦乐乎。”可我已经好几个月写不出字了,这怎么能不亦乐乎呢?玩石,不知道是它玩我,还是我玩它。石头沉默着跟我较劲,我不是可以驾驭石头的人。也许有人会说,作家玩石头的多了去。是的,同样是玩,有人可以玩成艺术家,有人可以玩成收藏家,也有人玩物丧志,石头虽好,但我等无才无能之辈只有羡慕的份。

那就看书吧,翻开李娟的《河边空旷的土地》,我看到这样的一段话:“雪化完了,河岸上的卵石滩全露了出来。在上面慢慢走,低着头慢慢找,有时会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我在河边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草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再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便用裙子兜着满足地回家。”我缓过神来,哦,石头无处不在,我抛开书,逃也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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