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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私人笔记

2017-03-16杨献平

鹿鸣 2017年2期

几个夜里,我连续做噩梦。都是很凶的那种。一次,刚躺下,梦见自己睡的双人床忽然下沉,而且头朝下,下面是无际的黑洞。加速度倒栽时,一种类似死亡来袭的恐惧感充斥了我的身心。我使劲挣扎,但没用。旋即又升回原位。俄顷,又如此。我明显感到了绝望,心里说,这一次要死了?肯定不甘心。想如何拯救自己。我默诵“唵嘛呢叭咪吽”,无效;又“南无阿弥陀佛”,也无效,既而喊“上帝救我”。刚说完,倏然恢复原位,并很快张开了眼睛。另一次,我梦见一个圆脸、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屋地上冲我笑,妖媚肃静又神态诡异。猛然醒来,开灯,屋地上沙发和茶几,一切如旧。

这两个梦境,我长时间不知何意。那时候,我刚来到成都,而且长期一个人。妻儿还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对我来说,成都是一个陌生之地,调来之前,只是应著名作家裘山山之命,去映秀镇采访了当时在抗震救灾中表现优秀的黑水民兵团队,稍后又返回巴丹吉林沙漠。正式调入成都军区,算是半生第二次来到这一座西南地区最大、以生活闲适和慢而闻名的城市。初来的感觉当然新鲜,虽然不认识什么人,但有单位及同事,觉得自己将来安身于此也算是一种福分。人到四十,生命大致减去了一半,一个人最重要的,莫过于为孩子着想。这是我延宕至今的想法,或许有些传统,但作为一个父亲、丈夫,我总是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和义务。安顿好自己不算好,一家人都好才是真的好。

那是2011年春天,我还不到四十岁。三十几岁的男人仍旧不知天高地厚,甚或有些狂妄,觉得世界就在自己手掌当中,不可捉摸的命运也被自己掌控。以至到成都后,满心充盈的是对未来在此的美好生活,至于怎么美好,感觉和设想都是笼统的。事实上,一个人一旦有了藐视天下之心,他必将遭到某些人事的意外痛击,如《淮南子》“极则反,盈则损”之言,世间万物,莫不如此。当然,所谓的意外痛击也不一定说来就来。事物必定有自己的“节奏”,尽管在我们生命和生活中,始终潜伏有各种各样的羔羊、猛兽、鲜花和刺刀。

如此的道理和生活经验,可能是人生常态和基本经验。尽管一个人在异乡,但没有感到任何的空旷寂寥。究其原因,还是亲人在起作用。妻儿、母亲、岳父母、弟弟等等都是强大的心理依靠与精神支柱。通常,我一个人在文殊院转悠。也觉得,在喧闹的城市核心,有这样一处清静地,在当下时代也算难得的。夏天傍晚时分,混迹于操着各种口音的游客之间,在各个佛龛面前瞻仰流连。只觉得,佛是庄严的、肃穆的、仁慈的,简单的神态当中包含了对人事和世界的诸多玄奥或朴素的看法,也蕴藏了如我一般俗人难以彻悟的秘密与启示。那时候,因为母亲笃信基督,我也受到影响。但只是觉得好,尤其那次做噩梦,念佛而无回应,求告上帝而迅速醒来,我才觉得,上帝可能是存在的。但细细自问,我还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家伙,那些所谓的信仰不过是一种姿态,距离真正的信徒还有很多鸿沟天堑。

成都冬春时节时常阴霾,夏天和秋天见太阳较多。晚上散步,每一次,我都在文殊院或其附近将凌厉或懒散的夕阳送到诸多楼宇后面,然后从四周围绕而来的夜色中,等待灯光把自己从某个角落找见。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文殊院的僧侣们一般在下午五六点钟作晚课。其中还有一些俗家弟子,虔诚站立其中,大声诵唱如《大悲咒》《大明咒》《心经》等佛家经典。那种声音犹如天籁,往往能使得我浮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如烈日下猛然遭遇掠泉水而来的微风,如枯坐的冬天蓦然升起一股持续的暖意。我不由地坐下来,在柱廊下倾听,慢慢地,自己浑浊的身心逐渐滢澈起来,沉重的世事与烦恼宛如低空灰土一般,簌簌落在了悄声流动的细水微波之上。

单位在人民中路三段,向南可以直达天府广场,向北是火车北站。几乎每晚,我步行到天府广场再返回,沿途都是银行、商圈。独自穿行在众人之中,我感到了一种丝丝入扣的孤独。而这种孤独,是从众人和车辆之上发散和传达给我的。我想,一个人面对更多的人,他们却都与你无关。一个人在繁华之中游走,商品和食品众多,可你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粒。偶尔,我会给自己说一句话,或者说给别人,但往往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究竟要说给谁。这种类似失控的思维状态,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种人之为人的无聊与悲哀。

其中一段时间,我万般想念2009年3月9日凌晨去世的父亲。虽然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民,但他对于我的心灵和精神支撑力,是无可替代、无以伦比的。起初,我不觉得父亲有多么重要,可他一旦離开人世,我立刻就有了凉风穿心的孤独与悲凉。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从卑微的尘埃中挣扎到现在,用“浴血奋战”一词来形容毫不为过。世事如此苍茫,人心何其浩瀚?我之所以如此在乎父亲,盖因母亲是一个小心性的乡村妇女,弟弟为人粗疏,他们俩虽然爱我、疼我、尊重我,但很多时候无法帮我分解内心和精神上的疼痛、煎熬。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父亲和妻儿是真正温暖,让我心有安处的;可对我最包容和理解的人只有父亲一个。他没了,我的内心忽然空洞无助,只觉得到处飘满了猝然的不安与毁坏,背叛和伤害。父亲还在世时,我不觉得自己这一生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突然袭击和摧毁。长期以来,我一直无条件地相信,爱身边的每一个人,总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也都是善良的,不设防,把自己交出去,即使得不到回报,但也绝不会受到伤害。记得少年时在村子里生活和读书,因为对人太实诚,很多人占了便宜然后在背后嘲笑我傻。母亲和其他亲戚也都劝我说,要多长个心眼,不要轻易相信人,免得吃了大亏,后悔哭死都拿不回来!

可我仍旧不改变,这种纯阳的秉性使得我在人生道路上吃过太多苦,也受到一些误解甚至诬陷。痛定思痛,自己也想改变,但终究还是禀性难移。

往往,我走得浑身大汗,从夕阳的背影跳进黑夜的华灯。路上,似乎还能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同性恋、变性者是最惹眼的。那种介于两性之间的装扮和神态,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罪恶感。而那些老人,不化妆的女子,匆匆而行的中年男人,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背书包的学生,都能让我从心底焕发出一种自然的亲切与疼爱。人是最美的动物,深奥也简单,复杂而又灵性,无论怎样的一具肉身,都包含了时间及其在具体生命当中沉潜的力量与岁月迸溅的多种意味。

回到公寓房,洗澡、上网、看电影或者书籍。一个人的夜晚在整栋楼宇的各种声响中持续深入。2011年夏天一个深夜,一阵欢愉的呻吟声把我从睡眠中拽了出来。尽管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但对他人同样的声音仍旧有着一种莫名的好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态的偷窥,但那一刻忽然对男女之事有了一种激越的向往。甚至想,如果能变成一只蜘蛛或者壁虎,就可以肆意深入每个房间,把一栋楼所有住户在夜晚的活动记录下来,肯定是一部很精彩的长篇小说。我也觉得,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即使从事全人类同样的活动,其临场表现,尤其是肉身和精神的内在感觉与体验绝不会雷同。

当然,这种想法显然病态,但作为艺术实验或者文学表现,似乎是很有趣的。有一些初冬,猫叫声贯穿了几栋楼房,它们在用亢奋的情欲发出令人心神激荡的呼叫声,最终的声音还很凄厉,好像与人融会贯通了一般。有段时间读陈忠实《白鹿原》,几次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读杨显惠《甘南纪事》竟然爱不释手,一晚读完一本书。现在想来,之所以喜欢这类的书籍和作品,大致是个人秉性与趣味使然。我也是农民出身,又曾长时间混迹西北地区。有些东西与生俱来,并且左右一生,尤其是艺术鉴赏与精神沟通。当然,杨显惠和陈忠实,乃至阿尔贝·加缪、博尔赫斯、叶芝、苏珊·桑塔格、纳博科夫、雨果、西蒙娜·薇依等等,依然是我最喜欢阅读的大师与经典。更多夜里,我想亲人,特别是儿子。他和妈妈在巴丹吉林沙漠,整天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有时候顽皮如小马驹,有时沉默如羔羊。想起和他一同玩耍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于我来说,儿子是另一个自己,是最终会代替我在这个世上以血脉与形象绵延流传的至爱之人。甚至,他和他的孩子将是替我看管这个世界的天使,无论我走了多远,都会从他们的血液和骨头当中找见。

想得多,梦见的也多。有数次梦见和儿子在老单位——驻鼎新绿洲空军某基地人工湖一侧的土坡上抓蚂蚱,他在前面奔跑,我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儿子不见了,我急得大喊大叫,他却在湖心的亭子里笑着喊爸爸。有时候梦见和儿子在营区外围的弱水河里捉鱼,他撅着小屁股,晃着小身板,在落满金色胡杨叶子的草地上奔跑。有时还梦见和儿子在河北南太行山老家爬核桃树摘核桃吃,我也像孩子一样,和他一人骑着一個树杈,拿着青皮核桃对撞。

每一次醒来,就是一阵甜蜜,似乎有儿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缓慢升起。我的手指和胸脯似乎感到了他柔软细嫩的屁股,特别是他那肉绵绵的小胸脯,宛若棉球一样的小手、小脚,温暖、可爱,充满人间的爱意。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总是让他帮我踩背,他撅着屁股爬到我背上,呵呵笑着蹦来跳去。2012年春天,儿子打电话来说,爸爸,我想去成都。我说宝贝你放假就和妈妈一起搬到成都了。儿子又说他特别想去杜甫草堂。我说好啊好啊,宝贝,你来,老爸就带着你去杜甫草堂。

其实,儿子只是喜欢杜甫草堂的鱼。而我,来成都半年后,才去了杜甫草堂。那是个周末,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找到。还没进门,就感到了一种愁苦之气。这个以诗歌把自己无限放大且冠盖百代的人,生前的苦难与身后的光荣与赞誉,对比之鲜明,不仅是对当时王朝的一个莫大讽刺,也是与彼时文人的深刻比对。杜甫之伟大,是其诗歌对时代和众生之苦的现场直击,乃至对人生、生命、精神反刍式的吟唱、告白与升华的艺术能力和有如神助的天赋。

除了“三吏三别”,我还特别喜欢他的《赠卫八处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名句。一个优秀诗人,他不仅能够深刻地体验到同类的生命困苦与精神厄难的真相,也始终与天地自然保持着一种呼吸相连、心跳谐振的精微联系。草堂幽静,竹林特别多,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和花朵,曲折流水当中,巨大的金鱼好像生活在天堂。杜甫生前困苦,而却以绝代诗歌使得他居住过的荒野成为了无数后人纪念与瞻仰的场所。这种功德,是每一个人做梦都渴望的。著书立说,以思想和诗词歌赋流传后世,进而为万代师表与魁星文昌,何其荣耀?即使如我这样的小文人也时常作此妄想。

只是游人太多,吵嚷之声似乎是对草堂的破坏。倒是一边的浣花溪公园内,有一大片竹林,夏天,有些练太极的人在其中吐纳,或缓慢动作。坐在小径一边的石凳子上,时间久了,会觉得天地忽然静谧,诸多的行人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屏住呼吸,似乎能够听到云朵移动的嘶嘶声,也可以听到泥土下虫子们破土的声音。第一次发觉这个秘密是201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行人已经散去,华灯在别处,风把竹叶吹得像是一群懵懂的孩子。我一个人坐在那里,闭上眼睛,慢慢地,就进入了一种澄明的境界当中。人在很多时候都可以找到自我的,再大的世界,也都是一个人的。而一旦进入到了无我或者说大我之境,世界就小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人的,一个人也是整个宇宙的。我想,杜甫当年在此写作诗歌的时候,大致也经常会自我冥想,然后以神鬼之笔,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及其他不朽之作。

要是在草堂旁边弄个小房子住下来,和杜甫做邻居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城市管理已经使得每个人都必须量力而行,一个人有足够的财富,才可以使自己的梦想落到实处。物化的现实与财富决定人生质量尊严的时代,让我这个初入城市者感到沮丧。不仅是杜甫草堂,到每一处,我都有一种无着无靠的感觉,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无关。城市从本质上说是公众的,人人生活在规则之内,他人之间。这种摩肩接踵的生活形式,从根本上是人对自己的一种困囚。几乎从第一次拜谒杜甫草堂之后,老了回乡村的想法便在内心日益高涨。我觉得,人本来也是自然之物,是大地放逐的孩子,压根就不该用所谓的道路与楼房把自己框定起来。

在街上,看着一栋栋的楼房,我总是想,这样有意思吗?成百上千的人把自己分别锁在一栋楼的某个房间里,吃喝拉撒,孤苦无依或热闹喧哗,其实都很可悲,一层层的楼房和窗户,感觉就像鸡笼,有阳光照进来,就像是天空额外的施舍,有风横穿,感觉就像树上的鸟巢。人压根就不应当把自己固定在某一处,与大地真实接触不仅是生命的原有状态,也是肉身和灵魂所需。我还多次对人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便会彻底厌倦几十年来趋之若鹜,甚至为之奋斗一生的城市,回到大地乡野不仅会成为一种新的生活状态,也是精神的一种自觉要求。

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回归乡野的能力?我经常这样问自己。从1992年到现在,我一直在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和乡村农民的距离拉开乃至彻底抛远,从而把自己转变成真正的城市人或者说现代人。曾有一段时间,我以此为傲,与自己家乡诸多的同龄人相比,我显然优于他们,有一份工作,居住在大城市,这是他们乃至后代至今梦寐以求并发誓要用一生时间去实现的。但现在才发现,我才是真的受罪之人。对物质的苛求与在众人中紧如弓弦地忙着高人一头,于陌生之地孤独游走,狼一样追逐所谓的理想和梦想。如此消耗了大半生。这样的一种人生状态,实际上比在乡村更苦。很多时候,只是佯装一下自己如何高贵幸福罢了。而深层的内心困苦与精神磨难,无人知道也无法与外人道。

现在,我的母亲还在。倘若有一天她也跟随父亲而去。我就成为一个丧失了故乡的人。城市绝对不是我的。尽管我不排斥它。我只是担心,自己又将是谁的呢?除了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少数几个,谁将收容我?城市或许不适合作为家。家,在我看来,是一种全身心的交付,是灵魂的依靠。城市和现代文明让人更多地发现了复杂的自我,也迷失了简朴而丰盈的自己。很多人在做一些貌似解放和挽救自己的事情,实际上在促使人本性中最美好的品质加速沙化与消逝。

就像我时常俯瞰的府南河。从成都军区机关医院到万福桥,也不过几百米。站在不高的桥上,水声沉稳,泱泱流逝之间,两岸灯火明亮。只是岸边的玉兰树和青草,很少有人注意。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坐在岸边,要一杯清茶,在浓烈的水腥味儿当中,任由白昼减淡,黑夜裹身。时间如此容易消失,人在迅速变老。玉兰花开了,几场冷雨之后,又是一片芳香。河水永不断绝,只是有时浑浊,有时清澈。有时候会运送一些朽木甚至被人废弃的用具,也会载着失去泥土的杂草和落叶,向着低处默默奔走。我觉得河水就如同人和人的生活,我们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在给时间添加柴禾和灰烬,也不过是在为土地增加厚度,为后人制造一种念想或者麻烦罢了。

河边小径上,时常有人散步,老人居多。每当看到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行走,我就很羡慕。也想快点老去,就像他们一样,两个人在河边缓慢行走,可以不说一句话,就那么相互搀扶着,看路,看水,在花香和水腥味兒当中,感受肉身被时间瓦解的脆弱和无助,以及对于生命之暮的深刻体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可以不同姓,但一定是同心并且相互仁爱的。当然,河边石凳上,也有一些流浪者,夏天赤身躺或坐,冬天则转移到附近楼下。我看到几个,好像还很年轻。路过时候,我常常会猜测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大地之大,为什么要来城市乞讨?有如此好的身体,到乡村种地,自给自足不也挺好吗?还有些中年男女。特别是那些三十到四十岁的女子,每每相向路过,她们神情犹疑。我知道,处在这个年龄的男女,内心甚至身体内都跳动着诸多不安分的水波,也布满颜色不一、姿势各异的花朵、猛兽与草地。

临河的中国十九冶办公楼前,每晚都有人跳广场舞。夜色朦胧,我觉得每个女人的舞姿都很好看。尽管那些女人大都中年,但有些人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其中有几个特别曼妙的,我忍不住停下来看。越看越喜欢,也觉得,舞蹈之美,是人所有肢体语言中最具有杀伤力的,她们将肉身之美发挥到了一种艺术与梦想的高度,尽管其中有浓烈的肉欲味道。很早以前,我就想,其实舞蹈不是来源于劳动,而应当是性。

回返路上,有诸多的小吃摊点,这些昼伏夜出的人,大致也是为生活所迫,或者说是一种谋生手段。成都的小吃乃至川菜,基本上是调料在起作用。吃东西,就是吃调料。我不觉得川菜尤其是小吃如何好吃,只知道,油水太旺,也不知道川地人为什么喜欢炒菜放那么多的油和调料。他们说,和当地气候有关。环境气候决定人的生活习性,自然对人的那种篡改、校正和赋予,无形而强大。

吃小吃的多数是年轻人和外地游客,在我看来,晚上吃东西是一种很坏的习惯。晚上大口大口吃肉,是一种令人鄙夷的行为。我觉得,食物对于人,填充之后,有美味的感觉,就足够了。所谓的美食,也不过是舌头的盛宴,以及片刻摄取的快乐。

夜里总睡不着,睡着了又很快做梦,离奇而又充满想象力和戏剧性。譬如文章开头那两个,荒诞而有意味。很多夜里,关了灯,辗转之际,我会忽然看到卫生间或者厨房门口有个人站着。而且每次都是女的。我惊诧,有一段时间也觉得害怕。朋友说,这是你气血虚的表现,实际上是幻象。我小时候对神鬼之类的深信不疑,年岁大后,基本不信。但有时候也觉得,冥冥之中,可能还有一些力量或者某种力量的生成物,在我们周围存在。

从2011年到2012年,我的活动范围大致如此。偶尔去一次三圣乡,那里是成都最近的农家乐及各种艺术场所的聚集地。武侯祠、锦里也去,宽窄巷子也很近。但除了陪朋友去看看,一个人不怎么去。我有一种自觉规避众人,或者说不愿融入众人的痼癖或者心理疾病。也有焦虑症、抑郁症和强迫症。很多时候莫名地想,老娘下地干活的时候会不会遇到危险,妻子出外或者开车会不会不安全,儿子上学路上会不会滑倒,如此等等,让我欲罢不能。以前,我以为这是一种爱的表现,现在看来,绝对是焦虑症与强迫症。为此也受到了一些误解。有时候很严重。但在追问自己的时候,我还是坚定认为,爱自己的亲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想着他们。任何人的一生,其实都做不到真正的兼爱众生。一个人一生,与之紧密相连的,特别是贴心的,可以安放自己肉身和心灵的,也只有那么几个。生存和更好地生存显然是这个时代的突出主题,而生存一旦强势于人伦,就体现出了它的残酷性。

大致是2014年或者2013年下半年,我的活动范围逐渐拓展。一个机缘是,认识了诗人梁平。他以前在重庆的《红岩》杂志,后以特殊人才至四川为省作协副主席和《星星》诗刊主编。因为早年写诗,对于《星星》诗刊,几乎每个中国诗人都很熟悉并且心怀敬意。他在《阅读的姿势》《深呼吸》研讨会时,特意邀请了我发言。算是第一次和他正面接触。此后,和梁平先生很快熟悉。作为一个盘桓诗坛多年,创作实绩与理论观察兼具,培养新人并坚持诗歌专业刊物健康方向的诗人,梁平以多面、多能、深刻、自由、谦卑与有立场的姿态一直坚持在当代诗歌前沿。

几乎與此同时,也结识了《星星》诗刊现任主编龚学敏。有几次约他喝茶,聊了很多关于诗歌的话题。我惊异的是,学敏和我在某些认知上非常一致。学敏儒雅,有时候很幽默还很矜持,有时候机警而又不失庄重。我向他讨要了几本诗集,如《长征》《紫禁城》《九寨蓝》《钢的城》等。慢慢觉得,龚学敏低调,数十年来以独立的诗歌写作方式,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诗歌疆域与诗歌形式。他对故地九寨沟枝繁叶茂的表达与呈现,对紫禁城黄钟大吕般的“讲述”和历史情绪的张扬,对长征的在场性体悟与新鲜“抵达”。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当下最具想象力,诗歌独创意识,自我建构与反省能力的诗人之一。

这些话好像有点溢美,但凡读过他诗作的人,相信也会认同我这些看法的。对于梁平和学敏,诗歌之外,更多的是兄长之情。梁平和学敏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外地人来说,一方面具有更大幅度地参与四川诗歌乃至其他文学门类的引荐和推荐意义,另一方面是我在成都可以有更多活动范围乃至可以交心的兄弟之情。随后,阿来、朱丹枫、邹瑾、李平、刘红立、牛放、吕虎平、嘎玛丹增、彭毅、吕历等等川地作家诗人,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甚至志趣上,都使得我获益匪浅。

这些作家诗人学者和评论家,基本上构成了我目前的文学和生活交际圈。是他们,让我有了更多的活动范围,有时候,也找到了一种独在异乡逢知己的感觉。记得曾有一次和阿来同在平武和彭山,我没想到的,已经是文学翘楚且仍旧保持不竭文学创造力的阿来也很幽默风趣,路上和他一起说话极其愉快。我素来喜欢插科打浑,弄一些幽默甚至比较低级的笑话,阿来也予以配合并且幽默至极。从《尘埃落定》到《空山》,再《瞻对》和《三只虫草》,阿来是向上的,每读他的作品,便会有一些欣喜感,其中的卓异性和新鲜感,正体现了一个作家持续性的创新能力。

邹瑾不仅是省作协党组书记,也是一位小说家。做事风风火火,魄力很强。有时候也喜欢开玩笑,大家一起不觉得拘束和累。这对我来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裘山山是当年把我调来的恩师,几年来,一直在军区创作室跟着她编杂志下部队,生活和写作上蒙受的教益也多。刘红立也是我敬重的一位诗人兄长,现实的睿智与通透,诗歌的急速猛进与建立于经验和想象之上的创作,都令人侧目。很多时候,他和学敏、彭毅等人对我的提示和引领令我有一种亲人的感觉。我是河北人,在成都,除了妻儿,这些师友,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我始终觉得,人就是和人一起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独立存在,我们必然与其他人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只不过,有些是点头之交,有些则能在很多时候让你觉得安稳与可靠,甚至有了难处和困境,也可以找他们倾诉与表达。

2012年,妻儿来到成都,儿子先是在军区附近的小学读书,后又入四中学习。有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去学校门口等他放学,然后帮他背书包,父子两人乘坐公交车回府城大道的家。看着儿子越来越高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也觉得,在这座城市当中,我从不是孤单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和一群人。儿子在这里成长、受教育,要比西北好得多。人到中年,一切都开始为孩子考虑了。我注意到自己的一个心理变化是,越来越向父母亲那一代人靠拢,特别是思想意识和伦理观念,以前年轻时,觉得这一切不重要,向外拓展才是需要认真用力的,而现在,则以为内外一样的重要和不可或缺。

往往穿梭在城市,从东门到南门,西门至北门,甚至到攀枝花、都江堰、雅安和广元等地,都可以获得一些情义上的安慰与精神的激励。也有很多时候,一个人坐在文殊院的茶馆里,老僧入定一样闭目冥想,也像其他人一样和朋友们高谈阔论。有些傍晚时分,吃过饭,一个人到茶馆坐坐,想一些内心的事情。2014年春天。我忽然又梦见了父亲。他一个人在一面阳光充足的山坡上坐着抽烟,细长的眼睛看着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他背后原本是细密的荒草,但在我攀登时,却又换成了一片黑压压的森林。父亲居然不等我,一个转身,就消失在密林中。我使劲喊爹,却没回应。我哭,使劲哭,然后醒来。

妻子说,这是爸想你了,可以买些东西,到文殊院烧烧。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和方式。但也觉得,父亲一生都没来过成都,又埋骨于南太行乡野,烧些纸钱,他会收到吗?妻子说,父子心是相通的,无论何时,他都会看到和想到。我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我也知道,每年有些时候,文殊院夜间烧纸的人很多,比如上元节、清明节,很多的火焰把文殊院的红墙烧黑了一大片。每次路过,我都觉得,跻身于城市的人,其实都无法找到自己在大地上的确切根脉了,只有凭借这种方式,向自己的先祖传递一种念想与感激。其实,这种行为,也可能含有对自己心灵祭奠或者寻求安慰的成分。

独处时,我常会忍不住喊妈妈,对着墙角,或者某个空旷处。实际上,我们老家喊母亲是喊“娘”的。我也清楚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在喊自己的母亲,而是在呼喊另一个母亲。这个母亲,可能与生身母亲有所不同。我很奇怪自己这种行为,也不知道究竟出自何种心理。但有一点我知道,一个人内心深处,总是有大片的空旷之地,也有说不清的疼痛因子。我们在世上,不惟外在的生活,反而是生活带给人内心的困境、不安和疼痛更为猛烈和残酷。

有一天,在文殊院坐着喝茶,我忽然又凭空叫了几声妈妈,自己觉得惊诧之余,在手机上写了一首诗,名叫《叫妈妈的老男人》,用以表达这种飘忽而又奇怪的情绪。

“我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我当然有母亲,但老家管妈妈叫娘/我在外乡很多年了/很多时候,我喊妈妈/连续喊,自我惊诧,然后放声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什么又值得我哭。哭在这个时代/没有根,也没有树冠/人人都是枝叶。向天空毁于闪电/向四周败于同类//妈妈,妈妈……只能无人应声/这世界多么空旷啊/一个男人,叫妈妈都那么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叫杨献平,他空/他时常用舌尖捉拿悲痛,从外部收集不幸。”

或许,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灵魂状态。我知道,象征和隐喻之外,诗歌还有谶语和预言功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些异常的心理和行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写下一些看起来毫无来由的诗句。就像我在成都,现在和以后,有时莫名振奋,有时也无来由地沮丧。我知道自己很脆弱,也很坚强,尽管人到中年,但还有一些梦想,最重要的是责任和义务。关于人生乃至更多的世事和个人方向,我似乎知道,又不知道。在成都,也许我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好好地安顿下来,并且与这座城市继续产生更深度的契合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