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麦克卢汉”的误读
——兼论媒介环境学派的技术认识论分歧
2017-03-15张媛
张 媛
“数字麦克卢汉”的误读
——兼论媒介环境学派的技术认识论分歧
张 媛
区别于传播学研究中的经验学派和批判学派,媒介环境学派独树一帜的研究旨趣在于对媒介技术本身的关注。本文尝试从技术认识论的视角出发,对媒介环境学派在人的存在、人造技术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认知维度进行追问,深入挖掘其所谓的代际传承关系,检视该学派理论延续的可能性,并进而反思媒体变革时代的技术逻辑。研究发现,媒介环境学派内部存在技术认识论的根本分歧,不同时期的学者在共同着眼点下并未构建起传承延续的理论视角,呈现出技术哲学层面的割裂与背离,由此引发了媒介环境学派的解释性悖论并导致该学派整体性边界的危机。文章认为,在现代性社会的新技术环境中,传播学研究需要反思功能主义的媒介观,重新对人与技术的关系进行解释。
“数字麦克卢汉”;媒介环境学;技术认识论;功能主义
DOI 10.16602/j.gmj.20170010
数字时代,新技术激发的媒介变迁已颠覆大众传播的原有尺度,媒介技术的变革不仅是使用功能上的重构,更需要从技术和社会关系方面进行重新界定。如果仅仅将新媒体理解为不同技术的物理融合,那就忽视了媒介技术之间的差别及其对社会文化带来的影响,从而使“技术本身失去了意义”(黄旦、李暄,2016,p.14)。研究媒介的特性与演进,通过媒介研究展开对人与世界的哲学反思,逐渐成为技术变革时代传播学研究的迫切需求。
致力于分析媒介本体的媒介环境学派为我们观照媒介技术提供了契合的视角。以“研究视野广阔”和“宏大模式识别”著称的媒介环境学派开创了第三条媒介研究的路径(李明伟,2008,p.54)。从技术的角度切近传播媒介,拓宽了传播学的研究视域,同时也有助于促成传播学与其他学科的深层次对话(孙玮,2016)。媒介环境学派强调技术在人类感知和交流中发挥的界定性作用,并肯定媒介形式本身对更为广阔的社会组织和文化结构产生的深远影响。学派汇聚了一批旨趣相投、学科交叉的传播理论家,开创了令学界瞩目的传播学研究路径。
通过以媒介技术为尺度解释人类历史与社会文化机制,媒介环境学派为重新认识媒介属性提供了新的角度。事实上,较之于传统的传播学研究,对媒介技术本身的关注也是媒介环境学派区别于经验学派和批判学派的标签所在。在媒介环境学理论的研究中,媒介技术的意义在于创造一种影响社会组织形态和人类交往性质的环境,这种环境强调每一项新的传播技术都产生不同的方式,赋予人类全新的感知、思维和关系模式。正因为媒介结构能够“从根本上影响我们所构想的‘我们是谁’以及如何与他人联系的问题”(王冰,2010,p.117),媒介环境学派对传播技术的关注改变了人类对于自身以及世界的理解。
然而,以技术为核心发展起自身媒介理论和传播观念的媒介环境学派,在理论建构轨迹中曾出现对待媒介技术的态度转向。对于该学派技术认知的观念差异,是否确如部分学者所认可的那样,“彰显了这个学派对媒介技术认知发展的历史与逻辑”并“展开了该学派的丰富性和立体面相”(刘晗、田林,2015,p.87),其根本分歧还有待更深层次的审视。因此,本文所要探寻的问题是:在媒介环境学派内部被称为硬决定论、文化/技术共生论和软决定论的技术认识论是否能够被看作一个理论连续体?作为媒介环境学派领军人物的马歇尔·麦克卢汉及其后继者到底在技术认识论层面存在何种程度的分歧?被誉为“数字时代的麦克卢汉”的保罗·莱文森对麦克卢汉的所谓理论修正又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发展了该学派的新媒体时代意义?对以上问题的追问与探讨,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媒介环境学派对于人的存在、社会及人造技术之间关系的认知向面,并因此期待传播学元理论探寻走向深入。
一、 软硬或共生: 理论何以连续?
当把符号环境或感知环境当作媒介来研究时,媒介环境学派在“人与媒介并非肩并肩的关系”认知层面取得一致。然而,在阐述媒介环境学深层的理论命题时,林文刚曾指出存在三种“决定性的”解释视角:硬决定论、软决定论和文化/技术共生论,这些不同的解释视角是协助我们理解媒介环境学理论基础的一个侧面,不同视角间“并非僵死的、条块切割、黑白分明的范畴”(林文刚,2007,p.32)。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这似乎也成为传播学界普遍乐于接受的论调,即承认媒介环境学派理论传承过程中存在分歧的同时,更愿意将这种分歧置于无伤大雅的理论修补与思想进化层面。
涉及人与技术关系的解释时,媒介环境学派内部一直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所谓的“硬决定论”,该理论强调媒介技术是决定社会变革的首要因素,对人类历史和文化产生决定性影响;另一种是所谓“软决定论”,主张在媒介使用和传播过程中,人具有主观能动性,是指引媒介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之一(林文刚,2007,p.32)。这两种观点都承认媒介技术在社会传播中具有重要影响,但在解释人类的能动性在技术传播或媒介变革时所起的作用方面存在分歧,换句话说,就是人的因素具有多大支配性的分歧。对此,莱文森也注意到,那些认为“信息系统产生必不可免、难以抗拒的社会影响或其他效应”的媒介理论家,持有“硬”媒介决定论的观点,而他对信息技术的社会影响的研究采取的是“软”决定论的方法,只承认媒介使事件有可能发生,但“事件的形态和影响是信息技术以外的其他因素形成的”(莱文森,2011,p.3)。在理解两种决定论的差异时,莱文森否定了“硬”决定论暗含的人与技术的绝对关系,转而强调人的选择使事物发生的可能变为现实。
林文刚在以上媒介研究的两分法基础上,提出所谓的“文化/技术共生论”,增补了处于软硬两极中间的界定。他指出,“人类文化是人与技术或媒介不间断的、互相依存的因而互相影响的互动关系”(林文刚,2007,p.32)。该视角认为,“共生论”支撑并联结起了媒介环境学派的理论连续体两端,在媒介技术和人的因素之间,不偏向任何一方。按照林文刚的本意,“共生论”是想通过分析媒介技术和社会文化的变迁和发展,说明技术与文化之间存在循环往复的互动,它们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相互影响,并不是单向的线性关系。
至少从表面上看,“文化/技术共生论”认为媒介技术不是影响社会文化的首要因素,这一点与“硬决定论”明显不同,而它主张技术与文化的双向影响,强调相互依存中的持续互动,又与“软决定论”产生区别。严格说来,这种双向互动的媒介观已经与技术决定论划清界限了(梁颐,2013,p.3)。对此,林文刚在梳理媒介环境学的理论基础时,对其变动不居的媒介视角做出了解释,他认为这些视角只是“概念上的辅助手段”,彼此间并不存在明确的界限,至于如何恰当地运用这些解释性视角,则要看“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以及处在什么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中(林文刚,2007,p.32)。这里,林文刚对于具体问题和具体情境的区分,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了媒介环境学派的理论诠释困境。
然而,如果仅仅倚靠类型区分的方法界定技术观——无论是两分法还是三分法——就如同事物的类别不足以描述其本质属性一般,难以完全解释其理论延续性中的存疑。我们有必要回溯至代表人物的经典文本,细致考察贯穿其间的延续或断裂。
二、 探针式启发: 麦克卢汉的媒介“延伸论”
作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传播学界最具神秘色彩的思想家,麦克卢汉提醒人们将目光投向媒介本身。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批判主义,都把媒介传播的内容及其影响作为自己研究的中心,麦克卢汉却强调媒介技术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决定性动力。虽然麦克卢汉反文本与反逻辑的非理性叙述方式曾不断遭受来自学界的质疑,例如默顿和施拉姆都曾指出麦克卢汉的观点难以用经验材料加以验证,有悖于科学主义的研究,但麦克卢汉声称自己“不解释、只探索”,也“无意于建构任何理论体系”(胡翼青,2011,p.17)。通过含混的隐喻语言提供一种洞察媒介与社会的方式,麦克卢汉具有探针式启发意义的思想观点开启了新的媒介研究视角,把人们“从对媒介影响的麻木状态中唤醒”(莱文森,2014,p.287)。
同伊尼斯一样,麦克卢汉亦认为媒介技术塑造了不同社会里的不同社会结构。对于那句知名的醒世警语“媒介即讯息”,麦克卢汉将其表述为:“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麦克卢汉,2000,p.33)。麦克卢汉通过强调行为的尺度,试图重新界定人和媒介关系中的因果观念。
传统观念认为人们使用机器重在用途,其意义大于机器本身。麦克卢汉则提醒人们应注意媒介的性质而非内容,因为媒介作为人类感官的延伸,会对整个社会复合体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包括改变人际关系和人与自身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媒介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媒介技术的设计和模式所产生的心理及社会影响,将为人类社会引入尺度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与其媒介内容是毫无关系的,因为内容对塑造人际组合与行为形态无能为力。麦克卢汉认为任何媒介的“内容”都是另一种媒介,他用“看门狗”来比喻媒介内容是认知世界的干扰,媒介形式本身才值得关注。例如铁路可以创造新型的城市、工作和闲暇,而电光和电能则“消除了人际组合时的时间差异和空间差异”(麦克卢汉,2000,p.35)。汽车、电报、广播、电话和电视都是这样的技术,它们对人的交往模式进行重组,从而造就出一种新的环境。
麦克卢汉引用萨诺夫将军的演说,指出其所持的技术中性论是普遍存在的对媒介性质的无意识。“现代科学的产品本身无所谓好坏,决定它们价值的是使用它们的方式”(麦克卢汉,2000,p.37),麦克卢汉认为萨诺夫这番话忽视了技术从规模和形式上对于人类进行联系与活动的决定和限制,将技术视为工具对象、只关注媒介如何使用的传统反应实为一种麻木的技术态度。
就媒介是如何塑造历史的问题,麦克卢汉参照芒福德和爱默生的观点发展了“媒介延伸论”,指出技术的影响是“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麦克卢汉,2000,p.46)。他认为一切技术都是人体感官和神经系统的延伸,通过增加力量和速度引起社会组织形态的变化。当某一种发明或技术形成延伸之后,还要求其他的器官和延伸产生新的比率,从而谋求新的平衡,而且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也将形成新的比率。例如电力技术,就相当于在人体外延伸出一个中枢神经系统模式,而我们正在使用的新媒介和新技术,就是对整个社会机体的“集体大手术”(麦克卢汉,2000,p.100)。在技术挑战文化时,人们只能追求控制或者避免感知比率变化的手段,但是迄今为止,人类在面对新技术的延伸时,并未拥有矫正感知比率的能力。
“媒介延伸论”探索了媒介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将媒介形态与人的“持存”直接关联,从而区别于以使用为目的的“媒介中性论”(李曦珍,2014,p.27)。不断发展的媒介技术实现了超越时空的延伸,为人类带来全新的组织与形态,理想中“人的尺度”在现代媒介空间中已不适用。麦克卢汉还特别谈及人类对技术的需求,他指出“技术产生一种迫使人需要它的威力”(麦克卢汉,2000,p.104),对需求的创造是新技术最明显的感知影响。由于技术是人体感官的延伸,人们只能不断接受各种技术,从而沦为无知无觉的技术伺服系统。以“延伸论”为逻辑起点的媒介观透露出技术与人的同构关系,这与斯蒂格勒的“代具”观点极为相似。技术作为人的在世方式,提供的延伸越发达,对社会环境的渗入越饱和,则人类越受其支配。麦克卢汉将技术视作人的一种自我构成,突破了人与技术的对立,赋予了技术以本质属性。
然而这些极具价值的思想似乎被湮没在碎片般的断语中,媒介环境学派关于麦氏议题的概括与讨论聚焦于其技术决定论的是非倾向。或许因为技术决定论通常是一种“声名狼藉”的指责,所以在是否属于决定论这个问题上,包括麦克卢汉本人及其后继者对此都持否定态度,不少学者也撰文替麦氏辩驳。在《古登堡星汉璀璨》和《理解媒介》这两本书中,麦氏曾分别进行说明,书中“绝对不抱决定主义的立场”,目的在于通过“增加人的独立自由”以削弱这些媒介产生的冲突(李明伟,2006,p.42)。何道宽亦认为,麦克卢汉“绝对不是鼓吹技术决定论的人”,“他是要我们回归心身一体、主客一体的理想境界”(马尔尚,2015,p.13)。
虽然麦克卢汉确实曾在一些场合公开表达对电力技术的偏爱与期待,然而,若就此即把麦克卢汉牵强地划归为技术乐观主义,则如同其学生波兹曼一般,并非麦克卢汉“听话的孩子”,盲目相信“他的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马尔尚,2015,p.8)。事实上,麦克卢汉鼓励人们重新认识媒介形式对感知反应所产生的影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尽力保持距离以远观技术。在芒福德、伊尼斯、爱默生和埃吕尔的思想奠基之上,麦克卢汉为世人呈现的媒介观或许称不上原创,但却通过其隐喻的表述方式提供了极富创造性的灵感。“麦克卢汉念念不忘伊尼斯给他的思想启迪,《理解媒介》中能找到的东西在芒福德《技艺与文明》中几乎都有了萌芽,而早在该书出版之前,麦克卢汉就知道《技术社会》作者艾吕尔的成就并特别欣赏他的一个观点:把技术当作世界观的观点。”(马尔尚,2015,p.5)令人遗憾的是,麦克卢汉身后的追溯者们未能领会其深意,媒介“延伸论”所传达出的技术认知与世界观被恣意解读了。
三、 重归常识: 莱文森的媒介“进化论”
北美媒介环境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莱文森曾说自己研究的核心视野是从麦克卢汉那里学来的。在向麦氏致敬的著作《数字麦克卢汉》中,莱文森解读了麦克卢汉十余种洞见的现实意义,并对麦克卢汉的媒介“硬决定论”进行修正,重新阐释了麦氏的相关命题。何道宽评价其是“迄今为止,诠释麦克卢汉的最高权威”,“对麦克卢汉的思想进行了细致的耙梳整理、阐述论证、尖锐批判”(麦克卢汉,2006,p.6)。
对于麦氏的媒介视角,莱文森曾做出如下表述:“麦克卢汉是对的。至少他提供的框架是对的。这个框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和技术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与宇宙的关系。”(莱文森,2014,p.46)然而他同时认为,以麦克卢汉为代表的媒介环境学派研究者忽视了人对技术的理性选择和能动引导。在媒介发展历程中,莱文森主张必须加入“人”的因素,他认为人类理性有意图地实践于技术演化,并通过“选择和废弃、减损和增益”控制媒介的发展走向(莱文森,2011,p.5)。
在其博士论文《人类历程回放》中,莱文森就明确提出“人性化趋势”的媒介演化理论。该理论突出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人是积极驾驭媒介的主人”,能够对媒介发号施令并“拥有空前的自主选择能力”(莱文森,2014,p.17)。因此,媒介的进化服从于人的理性选择,而技术和媒介的发展则以模仿人性化的感知模式为趋向。该“人性化趋势”最初是从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汲取灵感,后来又借鉴了坎贝尔的进化认识论思想。莱文森指出生物的进化和知识的演进具有相似性,“适者生存”原则同样可以成为打开媒介演化的关键钥匙。他把人看成媒介技术的“自然生境”,使之按照适合人类感知和需要的道路发挥作用以“维持生存、发展自我、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莱文森,2007,p.4)。而媒介只有进入与人类协调的生境,才可能获得适于发展的生态位。
在提及“人类在技术性宇宙中的利益”时莱文森认为,“技术是人的意图和计划的产物”,虽然有时技术的产生充满随机性和偶然性,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技术的最终应用在一定程度上总是有目的的”(莱文森,2007,p.66)。这里,莱文森谈到了技术的目的性,他秉持人类可以对技术做出理性引导的观念。然而,如果说技术能够按照人类的需求、有目的的被设计并参与改造客观世界,那么这种被具体化的技术就是从使用角度考量的。
莱文森进而用“补救性媒介”理论说明人在媒介演化中的理性选择,即任何后继产生的媒介都是对过去某种媒介功能的补救和完善。他以窗帘作为补救性媒介的案例,阐释了技术日臻完美的表现就是越来越接近人性化。而人类历史上渐次出现的一切传播媒介,就构成了一部完整的补救性媒介进化史,每一种媒介都能够满足前一种媒介未能满足的某些需要,例如,录像机和文字处理机就是电视和文字遭遇功能极限时的突变。莱文森试图通过“补救性媒介”证明技术决定论要逆转,他认为该逆转源自麦克卢汉未论及的人与技术关系的另一面,即人类对于技术发明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随着媒介演化的加速,人类业已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选择和控制能力。
在莱文森的“媒介进化论”视角中,存在如下关于宇宙的假设:“原初无目的、无设计的宇宙容许人的自由意志运作,也容许有意义的理性的运作”(莱文森,2003,p.5)。此间,技术构成了知识,人类扮演积极的角色,通过物化的技术将思想和知识派驻到物质世界中去。莱文森通过补救性媒介进化论,摆脱了麦克卢汉和波兹曼等学者对于人受制于技术的悲观论调,并通过强调人类理性对未来的驾驭能力,颠覆了麦克卢汉的预测,从而如他自己所说,“超越麦克卢汉”(莱文森,2014,p.352)。
在《思想无羁》一书中,莱文森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深度描述了人与技术的关系。他把哲学带进了技术的时代,认为“无论其起源如何,物质和精神的分歧具有持久的认识论意义”(莱文森,2003,p.81),而精神和物质的分歧在技术中得到了弥合。在莱文森看来,康德完全心智的互动论和马克思完全唯物主义的互动论,都无法说明技术作为心物互动的丰富和深刻。通过强调横跨于两个世界的具有互动性质的技术,莱文森修正了波普尔的“三界”图式,并重新定义了技术—物质体系,包括由物质组成的“技术—世界Ⅰ”(T-World 1)、由人组成的“技术—世界Ⅱ”(T-World 2)和由人触摸过的或人造物构造而成的“技术—世界Ⅲ”(T-World 3)(莱文森,2003,p.100)。
通过对“三个世界”的加工,莱文森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有针对性的说明,即把技术描绘成人脑的具体表述,“是心智‘技术—世界Ⅱ’应用于物质自然界‘技术—世界Ⅰ’而锻造的技术”(莱文森,2003,p.101)。物质首先在自然选择中产生心智,同时心智又在技术中再创造物质。技术作为“技术—世界Ⅲ”的唯一成分,它把人放置进有别于心智的范畴,同时又区别于物质世界。至此,莱文森通过“三界”理论提炼出了关于人与物质世界的技术观,即“技术是人的思想的物质体现”(莱文森,2003,p.102)。
承认技术是人的思想的物质体现并勾联着精神和物质的互动,有助于莱文森阐释传播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传播的行为本身就给物质世界打上烙印”,所以传播就是把“技术—世界Ⅰ”的思想送进“技术—世界Ⅱ”并让其体现出来(莱文森,2003,p.100)。由此可见,莱文森所持的心物互动的技术观仍未能超越功能主义所包含的“工具性”意指。
与学派先驱的技术认识论相比,莱文森没有认同麦克卢汉视技术为延伸并引发社会变革的观念,而是更强调人在技术演进过程中,通过理性选择达到人与媒介的互动进化。所谓的“人性化趋势”为世人呈现出一幅乐观主义的媒介演进图景,然而究其根本会发现,这幅人类自主选择的图景只不过是媒介认识论丛中,又一部令人惋惜的平庸想象。
四、 认识媒介: 超越二元论与功能主义技术逻辑
行文至此,一个或许媒介环境学派的追随者们不愿接受的事实逐渐清晰浮现:作为学派继承者的莱文森,其之于麦克卢汉并不是世人所谓的捍卫、继承或者修订,更谈不上推进和超越。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麦氏思想的曲解与背离。莱文森并没有从麦克卢汉天启般的求索中注意到真正的思想价值所在。那种试图将两位旗手划归至“硬决定论”或“软决定论”两端的做法,未免失之过简。循着他们哲学思想的深层结构,或许能够帮助我们重新审视其中的根本差异。
莱文森曾强调学术探究必须有某种基础或预设,在《思想无羁》中莱文森的哲学预设是用技术知识物化了康德的精神和物质互动论,通过波普尔“三界”体系的提炼,将康德的先验认识论作为达尔文进化认识论的基础。有一点值得肯定,身处数字时代的莱文森将媒介技术观引向深层的哲学领域,将传播学理论研究进行了拓展。
关于人与技术的关系,莱文森承认技术是中介的观点,即人类按照理性选择,通过技术将思想注入物质世界,进而塑造和改变外界。在剖析了康德哲学中的心智互动论和马克思哲学体系中的物质决定论之后,莱文森认为技术融合了物质和精神,使两者得以互动平衡,宣称“精神和物质的冲突在技术中已然解决”(莱文森,2007,p.83)。莱文森指出康德的理论贡献在于认识到人在理解事物的过程中会把自己的特征强加于被理解的事物上,人的理解力也比消极接受知识的能力强得多。他认为,行动开始于心智,结束于物质领域,技术即使不用,也同样改变着外部世界的性质(莱文森,2003,p.73)。同时,莱文森注意到马克思从实践的角度,将历史的、具体的劳动视为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认识世界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的哲学思想。
通过引入波普尔的“三界”图示,莱文森将技术理解为一种人的应用,人类能够凭借技术体现和延伸思想,并将思想送进客观世界,赋予其物质表现形式。试图以技术这种“人类思想的物质表现”方式缩小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分歧,使精神和物质在技术中混合,“戏剧性地证明了二元论的主张”(莱文森,2003,p.83)。莱文森所谓互动、开放的技术“工具论”,也仍然坚守着严格的主客体二元边界,停留在功能主义的媒介观层面。
技术发展是进化的过程,人类社会也是进化的过程,这大概就是莱文森“人性化”和“补偿性”媒介观的预设,而其研究的落点即致力于寻找两者间的因果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莱文森忽视了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当中,技术与人的关系存在着某种非连续性。实际上,现代社会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断裂,已经完全改变了传统社会中人与技术关系的维度,社会中的技术角色已经发展为一个由多种技术集合而成的技术整体。技术不再仅仅为人所用,也不是人类认识与改造世界的单纯工具,而是成为人类的生存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被技术所构建。在这种语境下,对现代技术使用功能主义的解释路径显然欠缺力度。
莱文森所谓的“软决定论”,不过是强调人的理性始终将技术置于可控的范围之内。而麦克卢汉把媒介技术看作人类历史的内在动因,认为媒介与它所建构的世界是同一的,媒介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决定着世界的面貌。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再推进一步,通往技术哲学领域梳理自主技术论观点。
作为技术决定论的典型代表,埃吕尔在其书中指出,技术作为原动力引起和决定社会、政治及经济的变革,技术体系自身成为过程中独立的行动者并嵌入于人类日常生活。他认为,“技术已成为人类必须生存其间的新的、特定的环境”,“它在一个封闭的循环内是自我决定的”组织,“这允许它独立于所有的人类干预而自我决定”(吴国盛,2008,p.120)。在此技术环境中,所有的社会现象就都置身其中,人类只能在技术系统内部按照其规律和定向进行选择。新媒体的快速复杂化发展即为其例,一旦技术进入应用领域,就将难以被召回。当技术在我们的生活程序中变得根深蒂固,为了适应技术的需要和对环境做出回应,人类就失去了行动的独立性。
在政治思想领域,温纳补充阐述了埃吕尔的观点。温纳认为,现代技术是组织世界的一种方式,而人类影响范围内的所有事物都能够或将要被重建和合并至技术手段的系统中(温纳,2014,p.165)。这并不是说技术和社会变革从未被选择和控制,只是人们对技术的控制,远不及他们对技术整体所强加的规则的接受和服从。与其说人们是在使用技术,不如说是以技术方式生活更为恰当。对技术系统产生的依赖使人们被缚于技术关系内部,从技术规则和前提影响人类行为的方式来看,那种认为技术仅仅是中立工具的传统观念无异于一种怀旧之情(温纳,2014,pp.168-172)。
在此意义上,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认识论,将媒介技术看作是建构人类自身和社会文明的尺度,跳出了人的需求与技术发展之间的因果关系限定,从而也提出了重新审视人与世界关系的命题,这使麦克卢汉的媒介探索具有浓厚的哲学色彩。他没有被局限在近代西方哲学主客二元的对立范围内,超越了功能主义的技术中性论,发展出具有探针式启蒙意义的媒介观,从技术哲学层面来讲,他与莱文森是迥然相异的。在对待麦克卢汉那些缺乏论证但富有洞察力的光辉观点和思想片段时,莱文森所采取的不过是一种调和的态度——用庸俗的进化论思想和所谓的功能主义技术观替代了麦克卢汉关于人与技术同构的启发式论断之后,莱文森使麦氏的思想黯然失色,重归于常识。
至此,媒介环境学派关于技术认识论的根本分歧已经无法被忽略,对于媒介技术的共同关注并不意味着建立起传承延续的理论视角。相反,认知观念中的深层矛盾,引发了媒介环境学派的解释性悖论,而哲学基底的割裂则直接导致了媒介环境学派整体性边界的危机。
五、 余论
在不断变革的技术环境中,以媒介为聚焦点的传播学研究,需要重新反思人的需求及技术发展的关系。技术已不仅仅被实践于满足需求,相反,人的需求不断被技术所重新构建。“并没有一种先于一切技术的,作为原型的‘人类需要’,而只有在实际的历史中不停被新技术重新塑造的人类需要”(胡翌霖,2013,p.77),人类不断随着技术的演化而被重塑。例如,曾经仅在某些操作情境中才具有价值的“速度”,其本身如今就被认为是一种普遍而优越的特性,而作为历史的“时间”正在成为技术所不可忍受的缺陷。当人们热衷于用不可超越的光速观看全球直播时,却罔顾这种追求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们可能付出的代价。
借用海德格尔的洞察或许能够进一步阐释技术构建人类存在方式的持续意义:现代技术的本质是一种促逼着的“解蔽”,人通过从事技术而参与作为一种解蔽方式的“订造”,“现代技术既不仅仅是一种人类行为,从根本上说,也不只是这种人类行为范围内的一个单纯的手段”(海德格尔,2005,pp.3-37)。在人与技术的关系发生突变的现代社会,传统的功能主义媒介观已无法清晰描绘技术的演进轨迹和繁复的传播现象,当人们习惯于沉浸在以技术呈现的生活方式中,技术发展的流变史已不再受人类发展的自由支配。随着人与技术的关系发生断裂,意义也随之反转。正如胡翼青所言,“只有重新理解传播及其技术是如何嵌入人的生活,重新界定人的存在及人与社会、物的关系,讨论传播与人存在的意义”(胡翼青,2016,p.56),才可能产生真正的能与其他学科对话的传播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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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戴 佳)
Misreading of “Digital Mcluhan”—Discussion on the Divergence of Technology Epistemology of Media Ecology
Yuan Zh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orthwest University)
Different from the empirical school and the critical school in communication studies, the research purport of Media Ecology distinctively lies in the media technology itself. This article tries to explore the cognition of Media Ecolog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 man-made technology and the natural world in a perspective of technology epistemology, aiming to investigate 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ition and the possibility of theoretical inheritance of Media Ecology, and to reflect on the logic of technology in the new media environment. The research shows that scholars in different periods have not turned to continuous theoretical view despite the same concern. There is a basic divergence in the field of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in Media Ecology, and a paradox of interpretation with boundary problems caused by this. The author argues that communication studies should rethink the functional view of media in new technology environment in modernity society, and reinterpre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technology.
“digital McLuhan”; Media Ecology; technological epistemo-logy; functionalism
张媛:西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