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蒂芬森《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述评兼纪念该书出版50周年
2017-03-15宗益祥
宗益祥
威廉·斯蒂芬森《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述评兼纪念该书出版50周年
宗益祥
威廉·斯蒂芬森是英裔美国物理学家、心理学家和传播学家。1967年,斯蒂芬森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一书,该书的两大主题可以概括为论证人之自由意志的“游戏人”和探讨媒介心理测量学的“Q方法”。受惠于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考察游戏的文化视角和理解方法,斯蒂芬森认为大众媒介绝非只是一种说服和统治工具,而传播的主观游戏就是要解蔽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窠臼,据此涌现功利主义视界背后的人的自由存在境界;Q方法是传播游戏理论的活灵魂,它提供了一种客观测量个体主观性的科学方法,该方法首先对一个人的自我描述进行测量,然后将之与其他人的自我描述进行比较分析,最后再对所有这些自我描述进行因素分析和因素阐释。在时隔半个世纪的今日,我们重读《游戏理论》一书,同样具备一种返本开新的时代意义。
威廉·斯蒂芬森;《游戏理论》;游戏人; Q方法;密苏里学派
DOI 10.16602/j.gmj.20170011
一、 其人其书
威廉·斯蒂芬森(William Stephenson,1902—1989)何许人也?他是英裔美国物理学家、心理学家和传播学家,他曾在施拉姆的《传播学概论》中以典型的“他者”形象闪现(Schramm & Porter,1982,pp.22-26),然而“自我”的斯蒂芬森从未真正到场,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因此,我们还是有必要先简单还原一个真实的斯蒂芬森形象。
斯氏早年从事核物理学研究,并于1926年获得杜伦大学(Durham University)颁发的物理学博士学位,期间深受格式塔心理学影响,随后于1929年获得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颁发的心理学博士学位。1935年6月28日,在一封写给《自然》(Nature)杂志的简信里,斯蒂芬森正式宣布了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Q方法论的诞生,该方法提供了一种可以客观测量个体主观性的科学方法(Stephenson, 1935, p.297)。同年,斯蒂芬森加入英国最早的精神分析学研究委员会并从事相关研究工作。自1936年起,斯蒂芬森先后担任了牛津大学实验心理研究所(Institute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的主任助理及主任职务,期间他继续从事心理测量学、格式塔心理学、精神分析学以及现象学心理学研究。“二战”的突然爆发迫使斯蒂芬森投笔从戎。他加入了英国皇家医疗军团,并在远驻印度的英军中担任一名随军心理医师。战后斯蒂芬森曾以英军准将身份在学界短暂复归。1948年他选择以访问教授身份加盟了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的心理学系。正是在芝加哥大学,斯蒂芬森自觉继承并努力推动“芝加哥学派”(Chicago School)的丰厚理论遗产,并在此期间出版了系统介绍Q方法论的《行为研究》一书(Stephenson, 1953)。但斯蒂芬森反对当时主导芝大心理学系的“旧行为主义研究”(尤为排斥个体主观性在心理学研究中的重要价值)。因此他于1955年选择离开学界并进入广告营销界,紧接着便开始利用Q方法推动广告界朝向心理统计学与受众态度细分研究的革命性转变。1958年,斯蒂芬森又以广告研究特聘教授身份在密苏里大学(University of Missouri)新闻学院复出,自此他开始系统审视新闻传播研究,并且尝试将Q方法论广泛应用在相关研究当中。其中就包括他于1964年发表的《新闻阅读的乐得理论》一文(以下简称《乐得理论》,Stephenson,1964,pp.367-374)。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斯蒂芬森将大众传播的乐趣元素总结为“ludic theory”,但是为了读音上的悦耳,他又在原拉丁文“ludic”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新词“ludenic”,该词包含纯粹游戏与比赛的意思。1967年,斯蒂芬森以《乐得理论》一文为基础并结合大量传播案例研究,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一书(以下简称《游戏理论》),该书后经美国交易图书公司在1988年再版(Stephenson,1988)。
那么,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到底要表达什么?
从1988年版的版本信息页可知,当时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图书编目出版数据将该书归入“大众媒介心理学(mass media-psychological aspects)”和“游戏哲学(play philosophy)”两大类——与之对应,《游戏理论》一书的两大主题也可以概括为探讨媒介心理测量学的“Q方法”和论证人之自由意志的“游戏人”。
《游戏理论》一书的目录为:
第一章 大众传播研究的两个新理论
第二章 大众传播理论的一种方法论
第三章 关注受众原则
第四章 游戏理论
第五章 国际冲突的缓和
第六章 社会性格理论
第七章 国家性格与魅力领袖
第八章 民主神话
第九章 国际相觑
第十章 快乐的异化工人
第十一章 新闻阅读的乐得理论
第十二章 赫鲁晓夫的访美之行
第十三章 陆军与麦卡锡听证会
第十四章 想要与需要研究
第十五章 大众传播游戏理论的深入探讨
由上可知,《游戏理论》一书共计十五章,全书的“原理部分”是第一章到第四章,显然第十一章是对1964年发表的《乐得理论》一文的修订,第十五章是全书的总结部分,其余各章主要为Q方法的相关案例研究。
在第一章中,斯蒂芬森从总体上介绍了本书研究的背景、缘起、领域、立场和方法;第二章重点讨论了作为贯穿全书的传播研究方法的Q方法论的具体操作步骤,并与美国社会学家和统计学家塞缪尔·斯托夫(Samuel Stouffer)开展广播电视研究的主流R方法论进行对比分析;第三章进一步介绍Q方法论以受众为中心的研究立场,依斯蒂芬森之见:“我们要让构成这些受众的每一个个体能通过自己执行Q操作来定义自己。但对于许多大众传播学者来说,将看待受众的视角从客观主义转换到主观主义上来绝非易事”(Stephenson,1988,p.33)。斯蒂芬森将用Q方法论进行操作研究的受众定义为Q受众(Q-audiences),并且指出Q受众被细分为不同类型,据此进一步导出社会控制(social control)研究领域涉及的“信仰”(belief)、“观点”(opinion)和“态度”(attitude)问题,以及在选择聚神(convergent selectivity)中探讨的“社会性格”(social character)、“观念”(notion)与“形象”(image)问题;第四章详细讨论了“游戏理论”;第五章和第七章到第九章是政治传播问题研究,这四章内容取自斯蒂芬森与其好友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心理学家刘易斯·理查德森(Lewis Fry Richardson)在1959—1961年合著但未能出版的《政治冲突的缓和》(AmeliorationofPoliticalConflict)一书。简单来说,斯蒂芬森认为政治充满了主观偏见,外表严肃,实则游戏,而政治争论的形式和内容与国民性格、社会需求密切相关,比如政治形象的塑造就应当充分迎合大众需求,因此政治传播的关键问题应是如何进行科学的大众态度细分研究;在第六章中,斯蒂芬森尝试将Q方法论与美国社会学家大卫·理斯曼(David Riesman,1909—2002)在《孤独的人群》(LonelyCrowd)中提出的“社会性格”(social character)理论进行结合(Rieman et al.,1960),即通过Q方法测量不同的社会性格类型;在第十章中,斯蒂芬森利用Q方法对工人进行工作满意度研究,他认为大众媒介扮演了平衡工作和游戏的中介角色,从而使被工作“异化”(alienation)的工人们获得劳碌之余的心灵慰藉,因此大众媒介就应当对受众进行科学的类型分析,从而充分满足不同类型的读者需求。在这里,斯蒂芬森使用的“异化”一词不禁让人想起了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但是斯蒂芬森在书中似乎并不认同经典马克思乃至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异化”问题的相关阐释;在第十二章中,斯蒂芬森挑选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1959年访美之行来阐明游戏论和Q方法在新闻研究领域的重要价值。在斯蒂芬森看来,美国媒体正在玩一场盛大的游戏,即建构了一个可以满足绝大多数美国民众的反苏情绪的苏联形象;同样在第十三章中,斯蒂芬森借助1954年的“麦卡锡听证会”为我们再次呈现了游戏理论的独特意涵:麦卡锡听证会上演了一场唇枪舌剑的游戏盛况,各色人等见仁见智、分歧迭出,这时常让观众感觉仿佛置身于《哈姆雷特》的戏剧性情节当中,并且不同类型的受众在观看听证会时都会将自我意识投射其中——正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第十四章中,斯蒂芬森介绍了游戏论和Q方法在广告营销和大众舆论领域的应用价值,比如研究公共事业公司和公共医学的形象、主题和标语;最后,第十五章总结了全书的各种原理、假设和应用,并且升华了全书的主旨,即大众传播研究的核心问题应是“人之神话”(the myths of man),比如斯蒂芬森主张传播研究应走向理解涌现人性的人文艺术之途(Stephenson,1988,pp.198-199),据此游戏理论最终达及一种“存在主义心理学之境”(Stephenson,1988,pp.205-206)。可以说,这才是斯蒂芬森提出传播游戏理论的一大旨归。此外,在斯蒂芬森看来,无论是传播的游戏论还是Q方法都尚未能撼动主流经验研究,因此在全书结尾他不无遗憾地指出:“我只是推开了一扇门而已。”(Stephenson,1988,p.206)
二、 游戏论与Q方法素描
尽管只是推开了一扇门,但是一旦我们拨开繁芜、登堂入室,斯氏在理论和方法上的“非主流”气息便迎面扑来。在全书开篇,斯蒂芬森介绍了自己如何在1958年“闯入”当时“行将枯萎”(伯纳德·贝雷尔森语)的传播学界,进而非常敏锐地指出:“我对学界严重忽视娱乐与大众传播之间的关系感到困惑不解……大众传播研究的早期成果的共同缺憾就是对‘游戏’元素的严重忽视。如果不考虑游戏元素的话,那么我认为我们将无法理解社会控制与选择聚神二者的意义。”(Stephenson,1988,pp.2-3)
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游戏”?因为在斯蒂芬森看来:
复杂精妙的主观游戏(subjective play)闪烁着神话(myth)与幻想(fantasy)的迷人色彩。我们还会发现它关乎一个人的各种自我心理(self-psychological)状况,而不是所谓人类的本能反应或者整体冲动。现在我们要接触到一个新概念——“传播快乐”(communication-pleasure),它意为游戏主要为游戏者带来自我提升而非物质利益。游戏理论是一个扎根历史的文化人类学概念,而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则是游戏理论的集大成者。从这种文化的视角出发,我在大众传播研究领域获得了一种新视界(Stephenson,1988,p.3)。
与施拉姆在《大众传播与国家发展》一书中将大众传播与传授工作技能、读书识字、开拓市场等“苦差事”相比(Schramm,1964),斯蒂芬森更加推崇的是“无用之用”的传播游戏,对此他在书中还有过一段饶有趣味的论述:
倘若我们以游戏的视角来看待大众传播的话,那么或许可以说一个社会发展自身文化的形式恰恰就是大众传播的游戏形式——这种形式发展忠诚、伴随梦想、有其神话;而反复灌输工作的大众传播则与此截然不同。我们很难想象,比方说,竟然存在这么一种文化,该文化所想到的全部东西唯有学习、生产与工作!(Stephenson,1988,p.48)
在第四章“游戏理论”中,斯蒂芬森重点介绍了赫伊津哈及其大作《游戏的人》(Huizinga,1950),并且从美国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斯(Thomas Szasz)的反精神病学研究中吸取了“传播快乐”这一核心概念。与之相对的则是“传播痛苦”(communication-pain)。前者与“游戏”相伴,后者与“工作”相连。而“游戏”和“传播快乐”属于“选择聚神”范畴,该范畴直接取自美国社会学家赫伯特·布鲁默(Herbert Blumer)的相关研究。“工作”和“传播痛苦”则属于“社会控制”范畴,该范畴取自美国社会学家理查德·拉皮尔(Richard Tracy Lapiere)的相关研究。此外斯蒂芬森还简单谈及了法国社会学家罗杰·凯洛伊斯(Roger Caillois)、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普拉斯(David Plath)的相关游戏或休闲研究。
在书中,斯蒂芬森明确反对施拉姆的乐趣理论。后者曾提出传播乐趣的两大原理:“当下乐趣”(immediate pleasure)与“延缓乐趣”(delayed pleasure)原理,但是斯蒂芬森批判施拉姆滥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因为弗氏的乐趣与现实原理基于人类的深层无意识机制(deeply unconscious mechanisms),而斯蒂芬森认为受众在面对大众媒介之时具备一种鲜明的自我意识。可以说,“自我意识”或者“自我参照”构成了游戏理论的第一公理,而“游戏”恰好呈现了主体的积极能动状态。
无疑斯蒂芬森的游戏理论主要受惠于赫伊津哈,而后者看待“游戏”的文化视角和理解方法同样在传播游戏理论当中得到延续和拓展,因此《游戏的人》一书构成我们理解《游戏理论》的重要理论背景。斯蒂芬森与赫伊津哈都是强烈反对纳粹极权统治的和平斗士,前者曾投笔从戎直接参与到反法西斯主义战争当中,后者因猛烈抨击纳粹行径而被德军逮捕囚禁,并于1945年荷兰解放前夕病逝。可以说,“游戏”代表了一种反对奴役、追求自由的“忠诚”“梦想”和“神话”。与主流结构功能主义的传播观念不同,斯蒂芬森认为:“大众传播之最妙者,当是允许阅者沉浸于主观游戏(subjective play)之中者。”(Stephenson,1988,p.1)换言之,斯蒂芬森认为大众媒介绝非只是一种说服和统治工具,而传播的主观游戏就是要解蔽结构功能主义的窠臼,据此努力涌现功利主义视界背后的人之自由存在境界。
因此,斯蒂芬森重新界划了传播研究范围。他明确反对主流学界生搬硬套信息理论(information theory)的单位和范畴(例如“信息比特”),提出要从最被主流传播学界所忽视的“人内传播”和“个体主观性”出发,采取科学测量个体主观性的Q方法论来从根本上颠覆主流传播研究。对于Q方法,斯蒂芬森在书中给出了一段精辟的论述:
从根本上来说,Q方法是一种个体(individual)用以描述(model)自我对一些复杂话题、问题或情境的心理态度的方法。因此,该方法首要关注的是一个人进行自我描述的主观性(subjectivity),而不是通常情况以一种旁观者(onlookers)的立场进行间接推测。Q方法论的一切心理测量都是以个人主体为中心——可以说,一切测量源自个体主观性。具体而言,该方法始于某一个案(single case)的心理测量,然后再将这一个案与其他个案进行比较分析。换言之,该方法首先测量一个人的自我描述,然后再将其与其他人的自我描述进行比较分析,最后要对所有这些自我描述进行因素分析——Q方法会贯彻到本书的所有研究当中(Stephenson,1988,p.5)。
毫无疑问,Q方法论是斯蒂芬森对传播研究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研究最具开创价值的学术贡献。该方法是对“物理学革命”“现象学运动”、格式塔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等20世纪早期兴起的前沿思潮的一次汇聚和提炼。比如,斯蒂芬森尤为推崇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波尔(Niels Bohr)的“互补原理”和英国物理化学家和科学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意会哲学”,他也认为Q方法论践行了胡塞尔(Edmund Husserl)“悬置”理论成见的“回到事物本身”。
斯蒂芬森认为Q方法论可以贯穿传播研究的一切领域,即实现人内传播、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和文化传播的有机融合,其中人内传播是考察一切传播问题的关键起点。斯蒂芬森强调Q方法论的“主观立场”和“直接经验”,“我们必须关注个体所视、所听与所读——并且并非是我们在观察他们,而是一切都是他们的自我观察。个体的自我确保一切观察源自内在经验”(Stephenson,1988,p.10)。
在第二章的开篇,斯蒂芬森加入美国心理学家雅各布·坎特(Jacob Robert Kantor)的交互行为心理学中的“事件”(Event)概念,所谓“事件”通常介于个体(X)、媒介或社会机制(Y)以及“信息”(Z)三者之间的交互行为场(interaction field),而X、Y、Z三者交互就形成某一特定情境性的具体心理事件。这里对于“事件”的强调明显具有一种格式塔心理学的“场论”意蕴,据此斯蒂芬森强调主观性是一种自我参照,他反对身心二元论,认为心理事件不是一个客观实体而是情境关系,并且特殊性要比普遍性更加重要,因此明确反对旧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模式。
在本章中,斯蒂芬森还为我们演示了Q方法的具体操作步骤:搜集Q母体(Q-population)、选择Q样本(Q-samples)、选择P样本(P-samples)、执行Q分类(Q-sorts)、建立Q因素模型(Q-factor models)、因素分析(Factor analysis)以及因素解释(Factors interpretation)。简而言之,该方法首先测量一个人的自我描述(涉及一系列的自我参照陈述),然后再将其与其他人的自我描述进行比较分析,最后要对所有这些自我描述进行因素分析。换言之,该方法始于某一个案研究(single case)的心理测量,然后再将这一个案与其他个案进行比较分析。与斯托夫采取的主流R方法相比,斯蒂芬森坚持“小样本主义”的个案研究方法,这就与主流大样本主义方法显得格格不入——对此斯蒂芬森倒也了然:“Q方法为我们提供了测量个体主观性的基石。乍一看,这种关注个体主观性的方法与科学客观性(objective science)的要求相悖,也正因此该方法获得学界普遍接受的速度的确非常缓慢。”(Stephenson,1988,p.11)
此外,在斯蒂芬森看来,Q方法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查尔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的“溯因推理”(abductive inference)的具体实现,后者认为只有溯因推理才表现了科学认识中的主体能动性,而演绎法与归纳法都不是新知识的推理形式。换言之,R方法只是在不断地检验假设,而Q方法则是在探索和发现新的假设!谈及皮尔斯我们还能在书中抽出一条“芝加哥学派”的思想血脉:皮尔斯、库利、米德、布鲁默、理斯曼等人已经直接竞相登场。斯蒂芬森此后又与戈夫曼的“拟剧论”进行过对话,并且实际上早于凯瑞实现了“回到芝加哥”进行返本开新的“文化转向”。但是与芝加哥学派的主要成员的重大区别在于,斯蒂芬森是一位经历了20世纪初期“物理学革命”的核物理学家,因此他对科学革命之于人类价值具有一种非常深切的生命体知,他注重区分科学说明和人文理解的差异,但是又反对在科学世界与人文世界之间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第十五章中,斯蒂芬森明确将自己的Q方法指认为“代表并且有力推进了韦伯的理解社会传统”(Stephenson,1988,p.190)。可以说,斯蒂芬森在书中闪现的思想火花正是一束崭新的科学哲学思想,而Q方法论无疑走向了科学说明与人文理解的互补整合之路,也开启了一种崭新的科学人本主义范式。
读罢全书,第一感觉绝非有趣,因为斯蒂芬森给出的游戏规则显然与我们习以为常的主流传播研究断然有别,因此面对这场理论游戏想要上手入境并不容易。尽管斯蒂芬森已在《致谢》里明确指出全书只是他加盟密大新闻学院以来的“一本研究选集”,因此可以理解它并不具备一般专著给人的系统性和连续性;但是如果不加留意,读者上来免不了遭受一些阅读上的障碍。除了在形式上的碎片化之外,《游戏理论》一书中给出了诸如“游戏”与“工作”“传播快乐”与“传播痛苦”“社会控制”与“选择聚神”“信息理论”与“游戏理论”等一系列的对立概念。斯蒂芬森也在书中说明了这些对立概念的提出只是“出于理论研究的需要”(Stephenson,1988,p.48),换言之,他借助这种泾渭分明的对立形式强烈批判主流研究之不足,但又绝非全然否定主流信息理论的重要学术价值。遗憾的是,本书诞生以降,包括施拉姆在内的一批读者都陷入了“游戏”与“工作”的二元形式争论的泥潭中,鲜有学者可以触及《游戏理论》的本真意涵。此外,斯蒂芬森在书中对作为活灵魂的Q方法论的介绍明显过于单薄,而绝大部分读者都是在尚未配备《行为研究》一书的方法座驾下贸然越界,于是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抛开上述形式上的问题不谈,那么《游戏理论》一书可能包括以下两大问题:其一,斯蒂芬森在书中对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传播批判学派持批判态度,但是他却始终未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本真逻辑,尤其是未能真正审视其劳动异化理论;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作”(异化劳动)对“游戏”(“自由人的大联合”)的不断压制也正是马克思所思考和批判的关键所在。因此,斯蒂芬森并未能进一步解释造成这种“游戏”与“工作”二元分裂的根本现实原因,相反围绕二者的不断争论反而佐证了资本奴役和意识形态统治的无孔不入。
其二,尽管Q方法提供了一套精深的测量个体主观性的科学方法,但是其使用明显带有强迫选择性的等级量表,这就与其推崇的自然主义研究理念产生了矛盾。此外,与主流R方法相比,尽管Q方法采取小样本研究方法,但是我们发现即便是个案研究的操作程序也并不轻松,因此Q方法并不适合从事一些大样本分析的横断面研究。
总之,全书瑕不掩瑜,尤其是考虑到此书诞生在20世纪60年代亟待革新的特殊传播学语境中,以斯蒂芬森为核心的“密苏里学派”(Missouri School)①为我们打开了传播研究的别样天地,因此在时隔整整半个世纪的今天,我们重读《游戏理论》一书本身同样具备一种返本开新的时代意义。
本文是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本土传播心理学本体理论建设”的阶段性成果(立项号:2016M013)。
注释
① 密苏里学派:指自斯蒂芬森进入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以来逐渐形成的一支具备相同理论旨趣和研究方法的新闻传播研究群体,该群体除了斯蒂芬森这位核心人物之外,主要还包括斯蒂芬森培养的一批博士弟子,如斯蒂文·布朗(Steven R.Brown)、唐纳德·布伦纳(Donald J.Brenner)、马尔科姆·麦克莱恩(Malcolm S.Maclean)、玛丽·辛格(Mary J.Schlinger)、唐·苏努(Don H.Sunoo),等等,其中长期执教肯特大学的布朗教授无疑扮演了继承斯蒂芬森学术衣钵的第一传人角色,其于1980年出版的《政治主观性:Q方法论在政治学中的应用》(本书由斯蒂芬森作序)一书是对斯蒂芬森政治传播研究的重大推进。此外,台湾学者罗文辉是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培养的一位中国博士生,他在1985年完成了名为《作为一种新闻工具的科学方法:一种Q方法研究》的博士论文,因此笔者也将罗文辉先生归入密苏里学派的学术谱系当中。值得一提的是,布朗和布伦纳在1972年主编并出版了《科学、心理学与传播学:敬献威廉·斯蒂芬森》的论文集,该文集分为“科学”“心理学”和“传播学”三大部分(这也是斯蒂芬森的主要研究领域),并收录了斯蒂芬森的师友和弟子围绕Q方法论进行探讨的相关论文,而这本论文集恰好大体呈现了密苏里学派在20世纪70年代前后从事新闻传播研究的整体风貌。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作为一个“被删除”的密苏里学派至今未能进入国内外新闻传播学术史的研究视域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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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书乐)
William Stephenson’s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In Memory of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the First Publication
Yixiang Zong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Nor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William Stephenson is a British-born American physicist, psychologist and communication scholar.In 1967, Stephenson published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the two themes of the book can be summarized as follow: Homo Ludens, which demonstrated human free will, and Q-methodology, which explored media psychometrics. Influenced by the cultural perspective and understanding method of Dutch historian John Huizinga, Stephenson believed that mass media was not just a tool of persuade and rule definitely, and subjective play of communication was to demasking the set pattern of dominant structural functionalism, so endeavor to reveal Man’s free existence which was suppressed by utilitarianism. Q-methodology was the living soul of play theory of mass communication, it gave us an scientific method which can measure individual subjectivity objectively, the method began with measurement of one’s self description, then compared with other’s self description, and operated factor analysis and factor interpretation with all these self descriptions at last. After half a century, it has important era significance when we rereadThePlayTheoryofMassCommunicationtoday.
William Stephenson; The Play Theory of Mass Communication; Homo Ludens; Q-methodology; Missouri school
宗益祥: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