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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进的马克思主义者:雷蒙·威廉斯学术思想评述

2017-03-15

全球传媒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威廉斯左翼马克思主义

盛 阳

渐进的马克思主义者:雷蒙·威廉斯学术思想评述

盛 阳

雷蒙·威廉斯是20世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英国文化研究者和文化行动主义者。在与英国新左派的不断切磋、磨合中,威廉斯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唯物主义”等核心思想。本文将威廉斯的认识演进置于英国新左派的历史语境中进行分析,认为威廉斯的认识论存在着“青年威廉斯”和“成年威廉斯”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在彼此相互联系的历史过程中,威廉斯得以逐渐接近马克思主义,不断深化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化研究路径。

雷蒙·威廉斯;英国新左派;批判传播学;文化研究;思想史

DOI 10.16602/j.gmj.20170004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出生于1921年,是20世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英国文化研究学者和新左派行动主义者。他在1958年出版《文化与社会》一书之后,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学术名声,从此著述不断。随着1961年《漫长的革命》的出版,他的思想获得了广泛的传播(曹书乐,2013)。

1988年,这位活跃的左翼思想家溘然长逝,也预示了一个革命时代的落幕。1988年前后,英国保守党撒切尔夫人刚刚赢得全国大选,预备第三次连任英国首相;美国总统里根即将卸任离职;欧洲大陆继续受基督教民主联盟等保守政治支配;苏联和第三世界社会主义阵营也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Inglis,1995)。

作为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和政治行动者,威廉斯去世后仍在英语世界广受尊崇。1989年在英国成立的雷蒙·威廉斯学会(The Raymond Williams Society)每年都会围绕文化和政治议题开展学术研讨。作为北美为数不多的批判传播学阵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安南伯格传播学院(Annenberg School for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也以威廉斯为名,设立了文化与传播教授讲席,以纪念这位出色的文化研究奠基人。另外,随着近年来最新史料的不断出现,威廉斯的政治实践得到了更为详尽的分析,并再次获得学界的关注(Wallace et al.,1997;Smith,2008;Matthews,2013)。20世纪90年代以后,威廉斯连同英国文化研究(新左派)的引介进入中国大陆的知识视野(汪晖,1995;戴锦华,1997;赵国新,2006;Zhang,2010)。

然而对于威廉斯学术思想的考察基本局限于文本分析本身,并没有对其理论的创见和实践性进行深入阐释。实际上,威廉斯是在与英国新左派的不断切磋、磨合中,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唯物主义”等核心思想。因此,详细分析社会结构和具体的历史条件是理解威廉斯政治思想的关键所在(Davis,2006)。综上所述,在既有的研究基础之上,本文着重以“马克思主义”为线索,梳理世界政治版图中的英国新左派思想谱系,并以此为基础,分析在新左派谱系中不断发展和深化的雷蒙·威廉斯思想脉络。

具体来说,本文将首先回到英国新左派的分析中:通过广泛阅读文献,笔者对英国新左派进行历史化考察,提出英国新左派“建制史观”“代际史观”和“目的论史观”三种叙述框架。在此基础之上,对威廉斯的学术思想进行“症候”阅读,详细阐述在威廉斯“青年威廉斯”和“成年威廉斯”两个不同历史阶段中逐渐接近马克思主义的学术进路。最后,本文从威廉斯的陨落、新左派的消失中尝试反窥世界格局的变迁,以此更充分地反思学术与政治的接合问题。

一、 历史视野中的英国新左派

(一) 英国左翼政党政治的衰落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英国共产党和工党内部聚集了一批进步知识分子。这些传统的左翼知识分子在政治和思想上都不占据支配地位,他们各自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努力将马克思主义英国本土化,并以个人为单位,广泛参与到和平运动、核裁军运动、反朝鲜战争等激进的社会政治活动之中。

1956年,英国国内和国际政治局势发生了重大变革,政治版图的分裂也改写了英国社会的进步思潮。当年2月,在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召开期间,赫鲁晓夫作了题为《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对斯大林展开严厉批判。三个月之后,这份秘密报告传到西方,在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和欧美左翼知识分子中掀起巨大波澜。在英国共产党的内刊上,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等左翼知识分子发表公开信,声讨党内政治理论与英国实际严重脱离的弊端。

同年10月,东欧“匈牙利事件”爆发,英共方面作出支持苏联出兵、武装干涉布达佩斯的政治表态,随即引发近万名党员退党的风潮。虽然这一人数只占当时党员总数的1/5,但他们大多为知识分子。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决定脱离体制,另起炉灶,重构实现社会主义的现实路径(戴维斯,2010)。

在工党方面,政党领袖艾德礼在1945年接替丘吉尔,出任英国首相,“和平革命”学说、政治改革和战后重建等政策思潮初生。20世纪50年代后,工党内部修正主义思潮不断壮大,传统的公有制诉求不断遭到否定,核裁军运动等激进政治运动日益衰颓。1956年10月,英国保守党政府为争夺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联合法国、以色列入侵埃及,导致西奈战役和第二次中东战争的爆发。同年,党内迅速涌现了一批诸如《社会主义的未来》(TheFutureofSocialism)、《当代资本主义》(ContemporaryCapitalism)等政论著作,讨论并主张修正主义和阶级调和的理论修饰。1957年,工党右翼在党内选举中大获全胜,左翼政治实际走向衰落。这一系列的政治变故,使得工党内部的左翼知识分子遭遇重大的思想危机。他们逐渐对整个英国统治阶级失去幻想(Lin,1993;Kenny,1996)。

(二) 英国新左派的兴起

直到1956年,马克思主义在英国还基本等同于激进共产党学说。1956年下半年之后,英国各地的左翼知识分子开始打破政党壁垒,积极吸收工商业手工业等行业进步分子,共同反思左翼传统的政治弊病和思想缺陷。这一进步群体后来被称为“英国新左派”。他们试图重新考察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体系,挖掘不同于官方共产主义的内部替代性传统。在斯大林经济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路径之外,他们尝试探索新的政治路径,以开拓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政治空间的方式解放(或重回)马克思主义,打通实现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Davis,2006;Davis,2013)。非体制化的英国新左派运动就此兴起。

从政治取向看,英国新左派规避了传统的政治组织形式,借鉴折中主义理论,逐步转向对本土文化议题的注视。基于英国知识分子对本土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思索,这一独特的政治理论路径与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第三条道路”形式,例如托洛茨基主义、罗莎·卢森堡主义等区别开来,并逐步提炼为文化取向的英国新左派思想。

从学术脉络看,早期英国新左派的重要政治刊物为《新理性者》(TheNewReasoner)和《大学与左翼评论》(UniversitiesandLeftReview)。前者由汤普森担任主编,集结了一批持政治异见的英国共产党人;后者则由霍尔坐镇,并汇集牛津、剑桥等英国精英学府活跃的社会主义者。1960年,这两套刊物合并重组为《新左翼评论》(TheNewLeftReview),并一直延续至今,成为后期英国新左派的思想阵地。

(三) 理解新左派的三种路径

如果说把20世纪50年代视为英国新左派的历史起点,那么,试图由此“把所有被归纳到这一群体和部分,或者自我归纳到这一群体和部分的个体作一个全面、统一的定义和框限”,则是极为困难而富有争议的(Kolakowski,1981)。事实上,新左派所内嵌的社会历史图景以及新左派思想谱系本身都是错综复杂的(Lin,1993)。因此,笔者以“马克思主义”为线索,重新审视作为政治和学术流派的英国新左派,以及这一群体内部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接纳、演绎、争议、疏离、摒弃等不同状态和历史格局,梳理出思想界中理解英国新左派的三种主要框架,并依次归纳为建制史观、代际史观和目的论史观三种具体路径。

1. 建制史观

随着英国新左派内部思想的不断分化和丰富,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逐渐形成了四个较为清晰成熟的“平行”学术阵地(Lin,1993):以霍尔和霍加特等理论家为主要成员的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后被称为伯明翰学派);以牛津大学罗斯金学院萨缪为主要创始人的历史工场运动及其同名的政治学刊;以萨维尔和米利班德为理论旗手的《社会主义纪事》年鉴;以及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的学术重镇《新左翼评论》。

1964年,霍尔加入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团队,组建了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er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 CCCS)。两年之后,拉斐尔·萨缪(Raphael Samuel)在牛津大学罗斯金学院开启了历史工场(History Workshop)运动,并主办《历史工场杂志》。紧扣文化议题,并主张回到历史脉络和社会结构中研究大众文化,伯明翰学派和牛津历史工场都被认为卓有成效地接续了新左派的学术传统(Lin,1993)。

同样在1964年,约翰·萨维尔(John Saville)和拉尔夫·米利班德(Ralph Miliband)创办年鉴《社会主义纪事》(SocialistRegister)。年鉴汇集了曾经为《新理性者》供稿的英国左翼思想家、社会主义理论团体和来自其他国际主义阵营的左翼知识分子。这使得年鉴呈现出更加多样化和国际化的态势。在汤普森看来,《社会主义纪事》去粗存精地从早期新左派成果中提炼出一套思想体系,当之无愧是“直接承袭和延续了早一代新左派思想的最后一脉幸存者”(Thompson,1978)。

1962年5月,当时年仅22岁的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接棒《新左翼评论》主编,大刀阔斧地展开马克思主义理论建构,进一步激发了英国新左派阵营内部的不断分化。1970年,《新左翼评论》编辑部搬迁并开始着手出版《新左翼书丛》系列著作,成为马克思主义新左翼的“强硬派”(hard-line)阵地(Lin,1993)。这四个学派共同组构了英国新左派的知识地形图。

建制史观的分类方式能够较为清晰地勾画出新左派的主要流派和组织机构,然而各个分支学派内部也不断发展更迭,同时期的英国其他学术机构和政治团体中也涌现出数量众多的左翼知识分子,例如从学术建制来说,本文关注的雷蒙·威廉斯等体制外的左翼思想家就并不隶属于以上任意一个团体。而早期新左派主力汤普森虽曾在1965年筹建华威大学社会历史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Social History),作为左翼重镇卷入马克思主义论争风暴,但他后期离开马克思主义,逐渐远离并最终退出了新左派团体(Thompson,1978),所以也无法归类到四大分支之中。因此,建制史观并不能详尽而妥善地描绘新左派内部的思想谱系。相反,聚焦学术交锋的主要矛盾和发展走向,则能够更加线性直观地把握新左派的学术脉络。

2. 代际史观

实际上,从代际差异的历史视角能够清晰地看到作为学术群体的英国新左派激烈的思想交锋。从代际差异论述英国新左派的思想演进,也是学术界的主流叙述方式。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言,成形于20世纪50年代末的英国新左派,“是通过两代英国左翼知识分子之间的商榷和趋同而形成自己的特点的”(汪晖,2009)。

第一代新左派知识分子大多诞生于“一战”之前,并于20世纪30年代后期进入思想成熟阶段。早期的新左派主要由共产党人组成,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有汤普森、霍尔和霍加特等。作为早期的新左派,他们的历史贡献在于:

第一,彻底批判了斯大林经济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诠释,并找到马克思主义的内部替代性传统,使得英国知识分子重新认识和接受马克思主义。

第二,接续先前英国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的历史唯物主义学术传统,开创了文化唯物主义、文化马克思主义等英国本土化的知识理论体系。

第三,从英国本土的社会主义激进思想——乌托邦社会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化激进主义、宗教反对派、自助团结的工人运动传统等中汲取养分,提出“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重要政治思想(Davis,2013),作为新左派运动早期的思想和理论资源。

1961年12月,《新左翼评论》宣布辞退霍尔、泰勒和唐·阿诺特(Don Arnott)等创刊元老。1962年5月,佩里·安德森、罗宾·布莱克布恩(Robin Blackburn)和汤姆·奈恩(Tom Nairn)等年青一代在学术中心登场,担任期刊主编等要职,并联合牛津大学左翼知识分子俱乐部和学生政治学刊《新大学》(NewUniversity),对第一代新左派马克思主义发动猛烈的攻击。他们责难早期新左派理论水平不高,他们的文化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人道主义带有浓重的经验主义色彩,是对现实政治的修补,而不是改造。他们不是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而是民粹主义和前社会主义者。在全面清算的基础上,第二代新左派思想得以迅速成长。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尽管前后两代新左派都对文化政治给予关注,承认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但第一代新左派在对英国社会的结构性分析方面“全面溃败”,后期接手的第二代新左派则重新强调政治经济结构对大众文化的决定作用,并且重新建构出英国文化的知识版图(Anderson,1965)。

第二,随着1961年工党右翼派系在政治中全面压制左翼,两代新左派之间的分歧变得不可调和。同时间段,《新左翼评论》编辑部重新组构,作为政治运动的第一代新左派宣告失败(Davis,2006)。

第二代新左派十分重视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译介和吸收,企图以此区别于第一代的马克思主义“英国化”取向,让本土知识文化“马克思主义化”(尽管这种学术取向被严厉批判为“民族虚无主义”)。《新左翼评论》编辑部从欧洲大陆广泛采集最先进的马克思主义思潮精粹。萨特、卢卡奇、葛兰西、马尔库塞、本雅明、阿多诺、霍克海默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学术思想和代表作被不断翻译和引进(Lin,1993)。其中一个重要的结果是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脱颖而出,成为第二代新左派批判、扬弃文化马克思主义、建构科学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理论武器。

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首先在语言学中发展起来。随着青年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在20世纪60年代欧洲马克思主义思潮中逐渐高涨,阿尔都塞随即写作《保卫马克思》一书,捍卫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他们把马克思装扮成胡塞尔、黑格尔或提倡伦理和人道主义的青年马克思,而不惜冒弄假成真的危险”。相反,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不仅存在于成文文本中,也存在于断裂、无意识影响等社会结构关系之中,应当对马克思进行“症候”阅读:马克思把社会当作一个整体的关系结构,是截然不同而又具有相互作用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的联合体,其中经济因素起到决定性作用(阿尔都塞,1984)。

安德森、奈恩、米利班德等第二代英国新左派“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即阿尔都塞主义)的转向旋即遭受到汤普森、普兰查斯(Nicos Poulantzas)、诺曼·吉拉斯(Norman Geras)等左翼学者的猛烈攻击。在1972年1月出版的《新左翼评论》中,吉拉斯揭露和批判了阿尔都塞主义的局限性:“虽然阿尔都塞正确地指出,《资本论》不应当被简化为一种纯粹的‘道义感召’;他也同时错误地抹去了《资本论》蕴含的所有道义价值”,正如阿尔都塞所承认的,这切断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阿尔都塞称为“理论主义”(theoreticism)——和工人阶级运动的联系(Geras,1972)。

同时,激烈的外部环境也开始改变左翼知识分子的理论取向:随着20世纪60年代晚期世界范围的政治左转(如1968年欧美左翼学生和工人运动),更具政治接合力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成为新左派的普遍诉求。不久,葛兰西主义、后结构主义等便进入英国新左派的知识视野。葛兰西思想“最深刻也是最有意义的运用是在文化研究领域中做出的”,它“把霸权视为一种谈判过程和一个斗争场所,而不仅仅是由社会结构和阶级结构所提供的某种东西”(戴维斯,2010,p.29)。虽然这一转向在后期也遭到批判①,通过对“霸权”“统合”“有机知识分子”等经典概念的再度诠释,葛兰西思想重新协调经济、文化主义和主体性活动的相互关系,克服阿尔都塞主义的理论僵硬,复兴了大众文化的研究传统。

3. 目的论史观

代际史观过于强调两代学者之间的“认识论断裂”,难免支离破碎地割断历史,在一定意义上打散了作为“学术统一体”的新左派思想谱系。新左派的“新锐”之处如何得到体现?这是围绕英国新左派的核心问题,也是理解这一独特群体的连贯性、体系性的学术思想和政治正当性的关键问题。从这个问题出发,我们可以勾画出具有相对完整度和延续性的新左派思想谱系。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者林春从社会结构转型与学术思潮的复杂关系出发,观察到作为整体的英国新左派与传统左翼政治以及衰落的左翼政党的张力,提供了从总体性分析英国新左派的学术思路(Lin,1993)。

林春认为,随着战后社会的整体转型,英国传统左翼(共产党人、托洛茨基主义者、工会组织、费边主义者及其他分布于体制内外的激进知识分子等)也逐渐产生了剧烈的思想震荡。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一部分马克思主义者不满于支配性的社会统治结构,选择脱离现实政治的陈旧体系,共同创造一个新的学术话语空间。尽管基于不同的知识方法背景,从“共同创造”的意义上说,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们分享着相似的社会愿景和政治诉求,抱持着相同的学术目的(Lin,1993)。而作为一个体系“完整”(integral)的进步群体,英国新左派学者至少拥有三点相同的历史基础:

第一,在一定意义上,他们都属于理想化的共产主义者。他们立基于工人阶级的文化、政治传统和19世纪以降的本土激进思想资源,与英国当时的主流统治阶级持相反的政治立场。

第二,他们都是独立的社会主义者。他们是来源于牛津大学的职业中产阶级激进主义群体以及伦敦的民粹主义抗争者。

第三,他们都是试图理论化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传统的国际主义理论熏陶和实践驱使下,他们的学术思想深受欧陆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Lin,1993)。

在更为广义的意义上,如果认为英国新左派是一场回应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危机的“介入行动”,那么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一思潮在“更广泛的语境中所发挥的作用”,即一种“公开宣称为社会主义而奋斗,同时也明确承认社会主义本身也必须接受严格的审视”的介入式行动。例如,《新理性者》的早期版本《理性者》(TheReasoner)就将办刊目标设定为探讨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核心以及社会主义的实质内涵;而《大学与左翼评论》则建构性地认为,如果需要重建社会主义,那么它必须是“全力以赴的——即关涉人的全部活动的——社会主义”(戴维斯,2010)。

作为一种创造“全部人类意义”的介入式行动,新左派开创性地实现了对于社会性大众文化的重新审视和细查。他们的研究主题广泛,涉及社会文化政治等各个方面:青年文化、边缘群体和少数族裔亚文化、广告大众传媒的受众影响、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分化、教育改革与社会结构、社会阶层固化与流动、音乐、绘画等大众艺术与电影文化的批判性分析等。从20世纪70年代晚期开始,由伯明翰学派所主导的大众文化研究逐渐成为新左派的学术核心。随着亚文化主义及相关研究的兴起、左派内部的论争不断升级(同时变得更加琐碎)、英国政治环境和世界格局发生右转,这些叠加的历史条件不断消解着英国新左派的政治能量,使得英国新左派走向高潮的同时也走向衰落。随着新左派的边缘化,英国主流的政治和思想界自身也同时丧失了原有的政治活性(戴维斯,2010)。

二、 新左派思想谱系中的雷蒙·威廉斯

(一) 英国新左派的异类同行者

对于20世纪50年代晚期、60年代早期萌芽并成形的英国新左派政治思想而言,威廉斯称得上是关键人物。文化研究所关注的大众文化、工业、民主、传播、地域、共同体等现代性概念不仅被威廉斯“文本化”地征引和剖析(Williams, 1989b),也构成了他整体学术思想中的关键词(Williams,1983a;Hall,1991;Matthews,2013)。通过不断地与社会主义理论再度关联,这些关键词得到重新评估和阐释,并不断丰富英国左派团体的政治思想内涵(Matthews,2013)。

《大学与左翼评论》曾经评论,威廉斯的作品具有如此的启发意义:虽然他的作品难以归于任何一个新左派主流派别,但是他始终参与到英国新左派的形成、发展和演进过程之中。他既与第一代新左派集团有共同的关注,即英国本土的激进文化传统;又与后期的左翼学者共同致力于探究文化现象与社会变迁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将其马克思主义理论化。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发现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密的概念工具,并与马克思主义理念和实践变得愈加紧密(戴维斯,2010;Matthews,2013)。这也正好契合了对于威廉斯的多重定义:虽然晚年的威廉斯更愿意被称为一个“革命的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或“历史唯物主义者”(Williams,1975;Thompson,1994),他也被其同期或晚期的知识分子们公认为是一名出色的“英国社会主义者”(Anderson,1965)、“英国马克思主义者”(Jay,1984)、文化研究创始人(Samuel,1989)、融合了“英国性”(Britishness)和“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的社会主义者(Inglis,1995)。

作为“文化唯物主义”的提出者,威廉斯在其整个学术生涯都一以贯之,专注于研究在观念和社会关系上都极为复杂的“文化”问题。以其早期、晚期两部相互联系的作品《文化与社会》和《关键词》为例。两者都是英国文化研究中的经典之作,《文化与社会》(CultureandSociety)出版于1958年;《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Keywords—AVocabularyofCultureandSociety)发行于1976年。《关键词》原本是《文化与社会》的附录,在后者刊印前被编辑删去。但是此后威廉斯并未放弃收集整理这些关键词的工作,经过20多年的积累,最终摘选出131条文化与社会的关键词单独出版(汪晖,1995)。

在《文化与社会》中,威廉斯所采用的方法不是抽象的理论分析,而是考察个体的生活经验在具体论述中注入的意义,以及词汇的特定表达与文化、社会的关系。在《关键词》中,他的研究视野更为开阔:分析在历史视野中的词语意义,它们在“有意识的改变和不同的运用、创造、废弃、特殊化、扩展、交叉、转换”等历史情境中的不断变化及其自身所彰显或遮蔽的社会历史意义。通过历史化的分析,《关键词》并不是一部“交待词源、给出定义的寻常词典”,而是一张“了解文化与社会”的知识地图(汪晖,1995)。因此可以认为,《文化与社会》和《关键词》两部著作不仅是“文化唯物主义”这一贯穿了威廉斯学术生涯的经典文本,更重要的是,它们直观反映了威廉斯在理解文化与社会的复杂关系中,不断深化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学术主张。

正如前文所述,威廉斯的学术思想伴随着人生经历而不断丰富和深化。与逐渐远离马克思主义的汤普森相反,威廉斯经历了从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过程(Matthews,2013)。如果将威廉斯置于英国新左派的学术思想谱系中,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威廉斯可谓英国新左派的异类同行者。他不断接近马克思主义的学术路径,在同一历史进程中,与英国新左派的主要思想渐行渐近,同时也渐行渐远。从建制的角度说,威廉斯并不隶属于任意一个主要的新左派阵地;从代际的角度说,他则与两代知识分子共享了部分思想和路径;从目的论角度而言,他称得上是引导、贯穿和深化了英国本土的文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

(二) “两个威廉斯”

基于以上论述,笔者将英国新左派的“异类同行者”威廉斯的思想脉络切分为“青年威廉斯”和“成年威廉斯”两个阶段,详细评述他的学术思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早期接近“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到晚期接近“成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威廉斯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并非“认识论的断裂”②,而是在认识论层面的不断深化。他一以贯之、不断完善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即是明证。因此,对于“两个威廉斯”的阶段性分析并非论证威廉斯的学术思想发生了重大的革新,而在于重新阐释威廉斯的马克思主义学术思想的深入与演进。

1. “青年威廉斯”

威廉斯出生在威尔士与英格兰边境、一个名叫潘迪(Pandy)的乡村,父亲为铁路工人、“一战”退伍老兵。在童年生活中,威廉斯一家就常常和乡村中的农场主、农民、教师、牧师、工会成员等不同的社会阶层打交道(Eagleton,1989)。

正如在威廉斯晚年的回忆录中所述,他从小就在进步的革命氛围中成长:出生并生活在工人阶级环境,并且经常参与当地的劳工政治运动。他14岁加入“左翼读书俱乐部”(the Left Book Club),并积极参与俱乐部组织的声援西班牙和中国革命的活动中。在《政治与文学》(PoliticsandLetters)中,威廉斯提及了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的纪实作品《西行漫记》(RedStaroverChina)。这部关于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著作伴随威廉斯的成长,在精神上给予了他千丝万缕的激励(Williams,1979)。

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有,在早年参加完日内瓦国际青年团体会议的返程途中,他在巴黎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原稿。这件在巴黎国际展会苏维埃展厅中的意外发现让他惊喜不已,难以忘怀(Inglis,1995;Smith,2008)。可以说,童年经历和成长环境在威廉斯的思想体系中打下了具有持有影响的“感觉结构”基础,同时激发了他内心的本土关怀和国际主义情感,最终成就了这位具有地方色彩的国际主义学者。

读书期间,强烈的社会主义理想促成了威廉斯关于人生道路的另类选择。在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求学年间,威廉斯加入了左翼的社会主义者协会(Cambridge University Socialist Club),接触了不同于上流精英文化的大众先锋文化(Williams,1979),对于现代性、大众文化的关注,帮助他写就了早期的学术著作(Williams,1989a)。

1946年大学毕业后,与同时期的汤普森、霍加特等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一样,威廉斯选择积极投身于成人教育事业。受工人教育协会(Workers’ Education Association)指派,威廉斯前往东萨塞克斯(East Sussex),向英格兰南部的工会成员、白领劳工、家庭妇女等无产阶级群众开展普及教育。正是在这长达15年的成人教育过程中,威廉斯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逻辑,认为文化、政治和经济等现实社会关系无法脱离于“社会整体”这一体系而独立存在。因此,威廉斯倡导在激烈的工业资本主义批判中建立(重建)人类秩序,而不只是去追究生产力领域中明确的经济失败,这在他早期的《文化与社会》(1958)、《漫长的革命》(1961)、《传播》(1962)等著作中有明确的体现(Smith,2008;Matthews,2013)。

威廉斯与两代英国新左派思想家都有密切的交集。他先为早期的《大学与左翼评论》供稿(第一篇论文为对霍加特《识字的用途》(UsesofLiteracy)的书评),参与杂志社组织的俱乐部活动(Collini,1999);随后也加盟重组后的《新左翼评论》编辑委员会,在政治生活中也是狂热的核裁军运动(Campaign for Nuclear Disarmament)的拥护者。他认为,学界对于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检讨恰恰遗漏了对于生活经验等重要领域的反思,因此对完整的社会实践和长时段的文化生态给予了热切的关注。这在某种程度上培育了英国新左派的文化主义和激进主义思想(Matthews,2013)。

威廉斯始终坚持将“共同体”和“地域文化”视为社会主义思想的主要来源,而不只是正统马克思主义中依附于生产关系的“支离破碎”的结构性附属,“文化必须被视为对社会秩序的构建,而不仅仅是社会秩序的简单反映”(Williams,1958;Williams,1960;Matthews,2013)。在《文化与社会》中,威廉斯把文化定位为“整个的生活方式”。这挑战了英国文学批评中“具有精英主义偏见并且不信任流行文化或大众文化”的“文化与文明”传统,以及被其视作“还原论”而加以拒斥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Blackburn,1988)。

青年威廉斯的学术思想曾经遭受过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的批判。他们质疑,在“共同意义”和“感觉结构”的建构中,阶级意识和革命精神何去何从?这是否等同于政治改良主义的叙述?他们也精辟地指出,把文化定义为“整个的生活方式”,实质上忽视了阶级冲突的社会现状,在不改变社会结构的前提下,“共同文化”只是一种政治空想(Thompson,1978)。通过激烈批判经济主义的方式,威廉斯给予回应,并反击了英国新左派知识精英与劳工大众的断裂问题,试图维护“自下而上”的社会主义政治传统,从而捍卫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的阶级政治性(Williams,1958)。在与激进左翼的论辩中,青年威廉斯逐渐发展出了一套较成体系的学术思想,可以概括为:

第一,政治化、历史化地分析文化问题。通过研究文化生产和再生产模式,攻击隐藏在都市消费主义文化和乡村田园牧歌文化背后的意识形态危机,认为社会意识既是由阶级身份决定,也是在跨阶级的相互影响过程中形成的。

第二,通过公共传播制度的建立,达成大众民主。实践上,威廉斯支持并倡导英国公开大学、第四频道等公共教育和大众传播制度的形成。理论上,威廉斯提出“传播渠道应当归社会公共所有,它们的运行管理权应当让渡给生产者和消费者共同组成的自我管理机构”(Williams,1962)。

第三,提出文化唯物主义的“反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威廉斯以接近前社会主义,甚至反社会主义理论传统的方式(接近于第一代新左派),挑战了马克思主义的既存话语范畴;同时与第二代新左派一道,对英国社会形态、文化工业进行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探究解放人类的可行途径,因此也继承、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和话语范畴。

受20世纪60年代英国第二代新左派引入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以及与新左派团体内部的不断讨论和争辩,威廉斯逐步深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探索。他从卢卡奇、戈德曼、晚期葛兰西等欧陆思想家中寻求理论支持,在60年代晚期、70年代早期发展出更加明确的“文化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文论”等批判性理论,最终形成了“成年威廉斯”的成熟思想体系。

2. “成年威廉斯”

在马克思看来,对于观念、思想、文化的认识和批判不能受限于观念、思想、文化本身,而应当基于外部的历史现象和社会关系。1873年,在第二版《资本论》出版时,马克思就从侧面论述了这一问题。他引述,“既然意识要素在文化史上只起着这种从属作用,那么不言而喻,以文化本身为对象的批判,比任何事情更不能以意识的某种形式或某种结果为依据”(马克思,2004)。综观成年威廉斯的学术思想,文化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等理念贴合了马克思所提倡的结构化理解文化问题的思路。

实际上,随着人生经历的不断丰富,以及对于历史和理论的不断反思,威廉斯逐渐发展出较为成熟的学术思想,并通过“文化唯物主义”贯穿始终。重要的是,威廉斯从“青年”向“成年”的思想过渡也并非是一个偶然过程,这种认识的深化根植于他与新左派思想的互动过程中:1964年之后,威廉斯与第一代新左派知识分子共同写作和探讨;1967年,他与第二代新左派知识分子写作《五一宣言》(MayDayManifesto),顺利推动了20世纪70年代短暂的政治变革(Inglis,1995)。这再一次印证了“成年威廉斯”与“青年威廉斯”之间并不存在认识论断裂,而是不断发展的同一历史过程的“双向运动”。

这在威廉斯的战争回忆中得到了清晰的体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威廉斯加入了英军装甲师(汪晖,1995)。四年半的战时经历塑造了他对第三世界人民反军事独裁、反地主统治、反帝国主义运动的同情态度。威廉斯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断反思这一改变全球历史进程的世界大战,既体现了他始终如一、对人类命运的关切,也印证了他从“青年威廉斯”时期到“成年威廉斯”时期思想上的深入。

在早期的作品《现代悲剧》(ModernTragedy)中,威廉斯说,“我们必须在切近的经历中认识这场苦难(反混乱的混乱斗争),而不是根据名称来报道它。不过,我们要关注全部行为:不仅仅是罪恶,还包括反抗罪恶的人;不仅仅是危机,还有从危机中释放出的力量,以及人们从危机中得到的勇气”(Williams,1966)。他在“青年威廉斯”时期认为,应当通过“切近的经历”深入认识战争;与片面地追究苦难而言,更具意义的是关注战争中的全部行为,战争中反抗的群体和他们彰显出的人性。

“青年威廉斯”与“成年威廉斯”的观点不尽相同,前一阶段更关注人道主义,后一阶段更诉诸于历史唯物主义。在1975年的一篇对话录中,威廉斯直言,“我相信,一场没有准备通过军事力量保卫自身的革命是无意义的……当我翻看中国、古巴和越南的革命史时,我感觉到他们不仅在目标上而且在取得胜利的方法方式上也基本上都是一致的”(Williams,1975)。相较于《现代悲剧》中对于人性的寻觅,思想成熟期的威廉斯则更倾向于正面回应军事战争等必然的现代性政治悲剧,承认权力体系在认识世界历史和个人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位置,从而加深了对于现实政治的历史唯物认识。

正如同对于“二战”的反思,20世纪70年代以后,威廉斯逐渐认识到第一代新左派高估了文化变迁的主动性,为这一片面意识(改变文化模式)所付出的代价是,低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被改变的阶级政治、社会结构等其他一切因素,也极大地低估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权力。1981年,在就任英国工党《新社会主义》创始编辑之后,威廉斯组织了一场学术辩论,讨论工党是否会与英国中间派结成反撒切尔联盟。在辩论中,他犀利地指出,“工党本身始终是某些社会主义者和大西洋主义者、亲资本主义的工党右翼组成的联盟”(Blackburn,1988)。

基于以上的历史判断,威廉斯的政治诉求逐渐与传统工党左翼背道而驰。他拒绝自我孤立地把英国国家结构作为社会主义行动的基点,而是寻求与欧洲其他地区的国际主义者、社会主义者结盟(Williams,1986)。1982年,威廉斯为社会主义协会(Socialist Society)写作《民主和议会》等手册,控诉英国行政机关的机密原则和等级制度,“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不平等现象正在撕裂我们的社会”,威廉斯写道,“这使得达成有效传播的可能性愈发渺茫。”他提倡对国家进行民主化改造,即民主地控制经济和文化过程(Williams,1983b)。

威廉斯1983年从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戏剧研究教授一职退休。与许多共产主义激进学生一样,威廉斯致力于将新兴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利维斯主义文学批评和文化批判传统结合,开创出非还原论的、唯物主义的文化研究理论,重塑英国的文化批评框架(Matthews,2013)。早在《五一宣言》开始,威廉斯就不断丰富对于文化与政治领域的阐述,将文化批评的触角延伸至整个英国危机的范畴中,指出文化和传播在资本主义再生产中的重要性。“大型跨国公司正逐渐登上世界经济的权力中心……关贸总协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巨型跨国集团’正日益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的支配性机构”,因此,“英国现阶段的危机只能通过国际社会的整体改造来解决”(Williams & Thompson,1967)。

在《乡村和城市》(TheCountryandtheCity)中,威廉斯从人类生态学的视角对追逐现代性的资本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生产主义”的变形展开彻底批判。他揭示了隐没在英格兰乡村宅院文化和田园牧歌式的民俗背后,本土民族资本主义的掠夺过程以及帝国主义海外殖民的奴役过程。通过吸收对社会主义的生态学批判,他发现,建构全球范围的“共同体意识”变得十分紧迫(Williams,1973)。

在晚年的政治论述中,威廉斯进一步提倡“参与式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的理念,试图调节以阶级斗争为纲领的马克思主义政治遗产与“新社会运动”之间的紧张关系。他认为,与重建高于特定团体的阶级利益相比,“普遍利益”更为重要。作为“漫长的革命”中的文化过程,“最持续”的学术、教育、大众传播工作具备了深刻的自我管理精神,它不同于费边社传统和斯大林主义传统,是取得“民主和有组织的工人阶级经济胜利的必然斗争的一部分”(Williams,1983b;Blackburn,1988;Prendergast,1995)。

在20世纪80年代的新左派后期,威廉斯等左翼知识分子明显重燃了对国家、政治和经济的兴趣。新左派在这些领域中的工作又引发了他们在宪政改革、英国经济的相对衰落、左翼政治政策和战略等问题上的更广泛的辩论(Blackburn,1988)。然而,随着撒切尔新自由主义的新经济政策重塑了英国的政治经济结构,英国经济总体上摆脱了停滞不前的窘境,实现了迅猛的复苏,新左派的正当性基础受到严重侵蚀。70年代涌现的亚政治新社会运动(和平运动、生态运动、女权运动等)逐渐取代了新左派工人、学生运动,成为左翼抗争的主要形式。与渐进的马克思主义者威廉斯相反,英国新左派主流开始逐渐远离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并逐渐走向衰落(Lin,1993;Davis,2006)。

三、 总结

马克思曾经提醒:“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2006)。这句话后来被镌刻在马克思位于伦敦北郊的墓碑上。它不仅仅被无数的共产主义者所铭记,也高度契合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威廉斯的政治实践。对于威廉斯而言,正如他在人生重要阶段做出的参军、投身成人教育、支持公共传播事业、参与新左派论争、实践政治抗议等政治决定一样,“历史唯物主义”不仅体现在高头讲章的学术论述中,更体现在他一生孜孜不倦地改造世界的过程中。

然而,威廉斯的激进革命并不能阻挡英国新左派渐渐退潮的历史。正如《新左翼评论》近年来所不断检讨的一样(Kenny,1996;McGuigan,1996;Davis,2006),回顾不断接近马克思主义的威廉斯学术思想,以及历经起伏、逐渐远离革命马克思主义的英国新左派政治传统,至少有两点值得反思:

第一,英国新左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路径。依托于第二代新左派的引介,源于马克思主义的欧洲大陆批判性思想资源得以整合,进入英国主流的知识文化体系。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是将外来传统输入、嫁接到本土文化的过程,而是在与本土的理论传统进行“创造性对话”的互动、整合过程(Davis,2006)。从对威廉斯的学术思想考察来看,英国文化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等理论的创新和发展,以及对于现代性的全面反思,都得益于马克思主义方法的引进、吸收和本土化过程。

第二,英国新左派在告别革命传统之后走向衰落。在发展过程中,第二代新左派对“民粹主义”的拒绝在战后英国左派学术史中具有划时代的理论意义。然而,当这些左派知识分子不再把自身视为无产阶级的同盟军,甚至不再是阶级先锋之时,他们就无法有效地实践“阶级解放”的历史使命。当后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和身份政治等后现代主义理论将左翼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碎片化,告别革命的传统、“从阶级撤退”的英国新左派走向政治衰落就成为历史的必然格局(Inglis,1995)。

威廉斯曾经表示,他更愿意把自己理解为“革命的共产主义者”或者“历史唯物主义者”,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为“不管怎样,将数以百万计人口投身其中的政治传统简化为‘一个不管有多么伟大的单个思想家’的名字,是错误的”。但另一方面,从继承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主张,到以“文化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为立身的学术思想,更新、丰富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威廉斯是当仁不让的马克思主义者(Blackburn,1988)。

在这个意义上,“渐进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一个更贴切的命名:在不断反思历史与现实,汲取马克思主义理论养分的过程中,威廉斯将马克思主义、国际主义与英国本土大众文化结合起来。他通过接纳、否定、融合和拓展马克思主义的方式,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版图。尽管已无力改变历史的洪流,威廉斯仍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认识世界,并积极地改造了世界。

注释

① 例如,佩里·安德森在《针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安东尼奥·葛兰西的二律背反》中对葛兰西主义的文化偏向提出批评,认为社会主义革命的意义在于在政治实践中夺取“国家政权”,而不仅仅是在哲学批判层面争夺“文化霸权”(Anderson,1976a;Anderson,1976b)。

② 部分学者将《五一宣言》视为威廉斯政治思想断裂的标志,并认为威廉斯从此开始认同社会主义革命是“解决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等内生危机的唯一途径”(Matthews,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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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书乐)

Marxist on the Way:Revisiting Raymond Williams’ Intellectual Thoughts

Yang Sheng

(Schoolof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TsinghuaUniversity)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Marxist theorists,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founders and political activists in the 20thcentury, Raymond Williams shaped his core thoughts through deep discussions with and debates against the British New Leftists. In this sense, the paper contextualizes the formation of Williams’ thoughts into the New Leftist politics from 1950s. It argues that Williams develops his Marist epistemology, rather than a rupture, from “Young Williams” to “Mature Williams” period, which contributes to the then-robust revival of the British New Left theories and English revolutionary practices.

Raymond Williams; British New Left; Critical Theory; Cultural Studies; intellectual thoughts

盛阳: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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