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动词“以为”的产生
2017-03-15聂三苗马贝加
聂三苗++马贝加
摘 要:在“N1+以介+为+N2/V”构式中,“以”与前句的某个NP之间原本存在“介词”和“介词宾语”的逻辑关系,后来,这种逻辑关系消失了,“以”和“为”便凝固成为一个动词。在演变的同时,动词“以”已存在,动词“为”也存在系词化的倾向,这两个条件起着助推作用。
关键词:以为 词汇化 处置介词 主观认识
一、引言
从历时角度看,双音动词“以为”的产生过程可看作一个词汇化的过程。诸多专家就“以为”产生的时间、源结构、产生过程、演变机制等方面作了深入探讨。
(一)關于动词“以为”产生的源结构
姚振武(1997)认为“A以为B”式是结构原型,赞同此说的有王鸿宾(2002)、田寅威(2010)、杨振华(2013))等人。郭锡良、方有国(1993)认为结构原型是“以A为B”式,刘川民(1994)、罗主宾(2010)等人持相同的看法。本文支持姚振武(1997)的看法,区分了“A以为B”式所包含的两种语义结构:一种是“A”为受事(介词“以”的逻辑宾语,即“秋以为期”式。),一种是“A”为施事(即“我以为兄”式)。演变发生在后一种语义结构中。
(二)关于演变的路径
在这个问题上,有三种看法。一是姚振武(1997)、田寅威(2010)等人提出的“A以为B”→“以A为B”→“以为AB”的演变路径。二是杨振华(2012)提出的“A以为B”→“以A为B”(表意动)→“以为AB”的路径。三是兰香梅(2005)等提出的“以……为……”→“以A为B”→“以为”的路径,其中“以……为……”是一个状动结构作“把什么当作什么”或者“用什么作什么”解,是所有的“以……为……”结构的句型。笔者认为演变是从“A”为施事的“A以为B”式开始的,在相同的构式中,受事消失(即“以”的逻辑宾语消失)是导致演变的主要因素。而“以A为B”式的存在及其发展,对动词“以为”的产生只是起着助推作用。
(三)关于动词“以为”产生的时期
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动词“以为”产生于战国时期,只有程文文(2015)认为产生于春秋时期。我们认同多数人的意见。
综上所述,虽然关于动词“以为”的研究成果很多,但是,对于动词“以为”的源结构、演变过程及致变因素等问题还可以继续探讨。我们的主要观点是:动词“以为”主要是由表示“把……看作……”的处置式“(N1+)以+为+N2”式演变而来的,介词“以”的逻辑宾语发生由存在到省略到模糊,直至消失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动词“以为”逐渐形成,而“以A为B”结构不能产生动词“以为”,但它的存在可以推动动词“以为”的产生。
二、动词“以为”产生的过程及其词汇化机制
(一)处置式的凝固
初期的“(N1)以+为+N2”式容含多种语义结构,其中一种可以看作宾语承前省略的处置式。如:
(1)人之无良,我以为兄。(《诗经·国风·鹑之奔奔》)
(2)我言维服,勿以为笑。(《诗经·大雅·板》)
(3)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左传·文公十七年》)
(4)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例(1)~例(4)表达“A把X看作B”之义,“A”是认识活动的实施者,在句法层面充当本小句的主语,可能出现例(1)式结构,也可能不出现,如例(2)~例(4)。这种构式中,“以”是处置介词,它的逻辑宾语是依据前小句句义推出的某个“NP”(简称“X”);这个“NP”起初往往充当前小句的主语或宾语,如例(1)中的“人”,例(2)中的“我言”,例(3)中的“郑伯”,例(4)中的“天之功”等。因为这个“NP”在句法结构中距离介词“以”比较近,两者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十分清晰的。“为”可以看作动词,“B”是“A”对某人或某事的认识结果,可以由名词、谓词或名词性短语、谓词性短语充当。动词“以为”萌生于类似例(1)~例(4)的构式中。
上古汉语中,介词宾语省略是常见现象。下面分析两种蕴含处置意义的结构。
1.“A以为B”式
(5)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诗经·国风·氓》)
(6)昏以为期,明星晢晢。(《诗经·东门之杨》)
(7)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论语·泰伯》)
(8)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阳货》)
在句法层面,例(1)~例(4)和例(5)~例(8)是相同的,但语义结构有所不同。一是A的语义论元不同,例(1)~例(4)中的“A”是施事,是认识活动的实施者,具有自主性;例(5)~例(8)中的“A”是受事,是介词“以”的处置对象,不具有自主性。二是“处置”意义的类型不同。例(1)~例(4)表示“把X看作B”之义,“X”不出现在本小句(通常出现在前小句),“X”往往是表人或事的“NP”;例(5)~例(8)表示“把X作为B”,“X”作为处置对象出现在本小句句首(即A的位置,充当主语)。动词“以为”不可能萌生于例(5)~例(8)的语义结构,而只能萌生于表示认识活动的类似例(1)~例(4)的语义结构。
2.“V+C+以为+B”式
(9)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左传·隐公元年》)
(10)烁金以为刃,掘土以为器。(《周礼·冬官考工记》)
(11)敛其骸以为醢。腹病者以起。(《墨子·迎敌祠》)
例(9)~例(11)的语义结构与例(5)~例(8)基本相同,只是“A”前面多了一个动词,“A”在句法层面是这个动词的宾语,在语义结构中是介词“以”的逻辑宾语(即处置对象“X”)。动词“以为”也不能萌生于这种结构。这是因为:第一,这种结构往往表示“将某人/物作某种处理”,与动词“以为”所处的语义结构不相匹配;第二,这种结构中的“A”也是受事;第三,这种结构中的“A”前面还有动词。总之,动词“以为”萌生于表示认识活动的“A+以为+B”式,认识对象“X”不出现于本小句中,“以”与“X”的关系淡化乃至消失,是“以为”成词的主要原因。
在“A+以为+B”式中,“以”和“为”是怎样由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介词和动词变为一个词的呢?我们认为导致演变的主要因素是语义关系方面的,即“以”的逻辑宾语(“X”)的变化。在演变过程中,“以”的逻辑宾语发生“存在——消失”的变化,“以”由介词变为构词语素。
先观察“X”距离“以”较远,且隐藏在句义中的一组例句:
(12)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左传·成公二年》)
(13)戎将侵曹。曹羁谏曰:“戎众以无义,君请勿自敌也。”曹伯曰:“不可。”三諫不从,遂去之。故君子以为得君臣之义也。(《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
(14)为人子,不可不慎也哉。昔庆封亡,子尾多受邑而稍致诸君。君以为忠,而甚宠之。(《左传·昭公十年》)
(15)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16)齐庄公朝指殖绰、郭最,曰:“是寡人之雄也。”州绰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将例(12)~例(16)与例(1)~例(4)作一比较,相对来说,例(1)~例(4)中的“X”十分明显,例(12)~例(16)中的“X”不是十分明显,但还是有迹可循的。这种句子通常被理解为“以”省略了宾语“之”这里的“之”指代前文的某个人或事件,如例(12)中的“女子”,例(13)中的“曹羁”,例(14)中的“尾”,例(15)中的“公子”或“公子安之”,例(16)中的“殖绰”和“郭最”。因为存在可以循迹的逻辑宾语,“以”还不能被分析为构词成分。
有的句子中,“X”表示的内容比较长,且距离“以”较远,如用“之”替代,不是十分顺畅。“以为”容易被看作一个动词。如:
(17)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18)季康子欲伐邾,乃飨大夫谋之。子服景伯曰:“小所以事大,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将焉保?孟孙曰:“二三子以为何如?恶贤而逆之?”(《左传·哀公七年》)
(19)臧孙辰告籴于齐,告籴者何?请籴也。何以不称使,以为臧孙辰之私行也。(《公羊传·庄公二十八年》)
(20)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於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春秋左氏传·僖公》)
将例(17)~例(20)与例(12)~例(16)作一比较,“以”的宾语比例(12)~例(16)的还要模糊一些,但还是存在的,可以概括上文语义而得。如例(17)可以概括为“天意”,例(18)可概括为“子服景伯的话”,例(19)可概括为“臧孙辰告籴”等。但因为内容相对复杂,须概括而得,难以用“之”替代。相对来说,例(17)~例(20)中的“以为”比例(12)~例(16)中的“以为”更接近动词范畴。
如果语境中推不出“以”的宾语的具体所指对象或内容,“以为”可以看作一个动词。如:
(21)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公羊传·隐公十一年》)
(22)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公羊传·隐公十一年》)
例(21)、例(22)中,“以”的逻辑宾语是泛指意义的,不能确定具体是指哪个国家或诸侯。因为“以”的宾语不能确定,“以”作为介词的功能就消失了,“以为”可以看作一个词。
如果是“自+以为+V”构式,“自”在本小句中已充当主语,则被看作“以”的逻辑宾语的可能性降低,“以为”很有可能被看作一个词。如:
(23)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以为不知,而去居于海上。(《吕氏春秋·恃君》)
(24)子自以为不知,今又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异别也。(《吕氏春秋·恃君》)
(25)不然,子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而弗往死,是果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人主之不知其臣也。(《吕氏春秋·恃君》)
如果句义中推不出“以”的宾语,且“以为”后面的部分又比较长,“以为”是确凿的双音动词。如:
(26)子贡对曰:“所以周信也。故心以制之,玉帛以奉之,言以结之,明神以要之。寡君以为苟有盟焉,弗可改也矣。若犹可改,日盟何益?……(《左传·哀公七年》)
(27)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孟子·万章下》)
(28)臣以为人生必事君养亲,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韩非子·忠孝》)
(29)我以为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大戴礼记·礼察》)
相似的语义结构中,若句首没有“A”(主语或施事),“以为”也可以看作一个词。如:
(30)非将杀之,逐之也。以为虽遇纪侯之殡,亦将葬之也。(《公羊传·庄公四年》)
(31)国非无良农工女,以为人之所尽,事其祖祢,不若己所自亲也。(《榖梁传·桓公十四年》)
(32)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
(33)孝文帝立,以为太子太尉周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史记·陈丞相世家》)
例(17)~例(19)和例(30)~例(32)可知,至迟在战国时期,“以为”已凝固成词;“以为”的成词,不是由构式决定的,而是由语义关系决定的。
(二)动词“以”的助推作用
至迟在春秋时期,“以”已有动词义项,可作“认为”解。在早期的表示认识活动的“以A为B”式中,“以”可以看作“认为”义动词,也可以看作处置介词。如:
(34)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诗经·国风·谷风》)
(35)宋襄公即位,以公子目夷为仁,使为左师以听政。(《左传·僖公九年》)
这种构式的B部分如果是谓词性的,“以”被看作动词的可能性增大。如:
(36)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左传·桓公二年》)
(37)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国语·卷二十》)
(38)大国言齐宋。远国言江黄则以其余为莫敢不至也。(《春秋公羊传·僖公二年》)
(39)卫人闻之,以文公之信为至矣,乃归文公。(《吕氏春秋·为欲》)
这种构式的A部分如果比较长,结构比较复杂,“以”也可以看作“認为”义动词。如:
(40)君子以二公子之立黔牟为不度矣。(《左传·庄公六年》)
(41)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孟子·万章章句下》)
(42)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後无彘者为庸。(《管子·乘马数》)
(43)盖丞相以德辅翼国家,典领百寮,协和万国,为职任莫重焉。(《汉书·王商佳》)
例(36)~例(43)显示:在“以A为B”式中,“以”可作“认为”解,而同一时期,“为”也处于系词化之中,可作“是”解。
我们认为“以A为B”式不是动词“以为”萌生的构式,但其中的“以”有可能作“认为”解,这个义项的存在,助推“以为”凝固成词。比较两例:
(44)天子三公既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墨子·尚同上》)
(45)天子三公既已立矣,以为天下博大,山林远土之民不可得而一也,是故靡分天下,设以为万诸侯国君。(《墨子·尚同中》)
例(44)中的“以”是动词“认为”义,而例(45)中的“以为”是动词。如果没有例(44)中“以”的动词意义的存在,例(45)中的“以为”很难变为“认为”义。这说明两种构式在语义方面存在联系。
三、动词“以为”产生的语法机制
动词“以为”的产生主要是由于介词“以”与其逻辑宾语之间的关系决定的,而不是结构形式的变换。其产生的主要机制有以下两条:一是“(A)以为B”式的重新分析,“以为B”由状中结构演变为动宾结构,“以”由介词变为词缀。这种变化可看作是“跨层结构”的重新分析;二是语义的类推,“以A为B”式中的“以”具有“认为”义,使得“(A)以为B”中的“以为”容易变为表示认识活动的双音动词。
四、结语
动词“以为”是在“A”为施事的“A以为B”式中萌生的,在相同的构式中,受事消失(即“以”的逻辑宾语消失)是导致演变的主要因素。我们认为在相同的构式中,由于语义关系的变化,导致“以”和“为”凝固成词。“以A为B”式不是动词“以为”萌生的构式,但这种构式的“以”有可能作“认为”解,表示认识活动的动词“以”的存在及其发展,对动词“以为”的产生起着助推作用。“以”的“认为”义为动词“以为”的产生提供了语义基础,而同一时期“为”的系词化也起着助推作用。
五、余论
动词“以为”产生的源结构是表示认识活动的“A以为B”式(A是施事)。专家们对于“以+N/V+为”和“以为+N/V”这两种构式何为“源结构”的问题有不同看法。姚振武(1997)、王鸿宾(2002)、田寅威(2010)、杨振华(2013)等学者认为“以为+N/V”式是结构原型,后来“A”后移到“以”后才形成“以+N/V+为”式;郭锡良、方有国(1993)、刘川民(1994)、唐啟运、罗主宾(2010)等学者认为结构原型是“以+N/V+为”式,罗主宾(2010)在罗端的《从甲骨、金文看“以”字语法化的过程》一文中,撷取一例作为证据(即“公自择吉阙金,其以乍为用元剑”一句)。
我们认为这个句子是属于“将某物作某种处理”语义结构,不是表示认识活动意义的结构。笔者检索《诗经》《周易》《尚书》将表示认识活动的“以为……”式和“以A为B”式加以统计,所得结果列表如下:
在表示认识活动时,“以为+N/V”式多于“以+N/V+为”式,这表明:“以为+N/V”式是较早产生的结构形式,作为源结构是完全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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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三苗 马贝加 浙江温州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325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