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
2017-03-14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留客
文|南在南方
近来看了几篇忆旧的文章,提及诸多人生际遇,留客这事在其中只是一两句话,却让我着迷。
一个是汪曾祺去给其师沈从文拜年,沈先生留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慈姑,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一个是梁实秋和成仿吾去看郭沫若,郭妻(当时是郭安娜)捧出一大钵辣椒炒豆芽,四人聚餐,食不兼味,想来当时也清寒。一个是胡适到八道湾看鲁迅,鲁迅留饭,吃他家的私房菜—朱安做的梅菜扣肉和白薯饼。
留饭看似事小,却也看主人心事,并非不舍得,有时确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东晋名将陶侃年轻时就有这么一次。范逵等人风雪天来看他,怎么办呢?他母亲要他留客,剪了自己的头发买来米,把房屋的柱子削一半当柴,拿来草垫子剁碎喂马……这盛情,到如今暖意还在。
不由得想起祖父祖母,他们也喜欢留客,虽然没有好饭菜,可总要弄几样。每年要腌几十个鸡蛋,平日一个也不吃,客来,煮几个,每个一切为四,拼在盆里,像一朵莲花。有时蔬最好,没有,总有些泡辣子、腌葱白、酱黄豆,再切个土豆丝,用酸浆炒了。这样总能凑四盘菜,煨点儿酒喝几盅。实在没酒,有一回祖父煮了酽茶,筛在盅里当酒吃。老话说“家贫不办素食”,可那时哪里有肉?这几样待客菜,至今常常被亲友提及,只是祖父祖母早不在了。
我有一位叔祖父,他叫祖父五哥,常年在外头教书,回来了总要和祖父抵足而眠,后来他去了西安,经年不见。这一年祖父中风不语,他回来看望,祖父比比画画,他喊我的母亲:“五哥叫你给我炒菜喝酒!”我后来听说这事儿挺高兴的,孔怀兄弟,应该如此。
有人好客,也有人不好客,那不想留客怎么办?不留客,端茶就行了。如此,客人便知趣,会借故离开。
知趣是个有意思的事情,不知趣的人,我们乡下叫“烂板凳腿的”,就是坐着不走,这有些恼人。
不知趣非村老野夫专有,《胡适日记》里记了一个叫王宠惠的人,他曾任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外交总长,是当时著名的法学家、政治家、外交家。胡适说他“性极吝啬”,几个极熟的朋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办法”。他在北京时,已做到很大的官了,但家中不用厨子,不开饭。早饭随便吃一点儿稀饭,午饭、晚饭则到熟人家去吃,晚饭更是如此。他每到几个熟人家去,坐到六七点不走,主人留他吃饭,他总还要客气一下,说:“还早呢,还是回去吃吧。”主人再留他,他就说:“有啤酒吗?有酒我就在这里吃吧。”这是第一个“办法”。有时主人不曾开口留饭,他就说:“有什么‘办法’没有?我们出去吃馆子好不好?我来请你。”主人自然就留他吃饭了。这是第二个“办法”。有时候,他们当真出去吃馆子了,吃完之后,大家抢着会钞,他总是落后,容易被别人抢去,这是第三个“办法”。有时他的朋友们不同他客气了,他们先走,让他去会钞,此时他还有第四个“办法”:他一拍衣袋,喊道:“喂,你们走不成,今天我忘记带钱了!”
这般蹭饭,不仅不知趣,几近可恶了,这跟被诚心留饭,不可相提并论。
“最难风雨故人来”,来了,必然要“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个时候,留客,像是留住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