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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电影《时时刻刻》的性别立场

2017-03-13潘延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弗吉尼亚里奇劳拉

潘延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解析电影《时时刻刻》的性别立场

潘延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电影《时时刻刻》常被置于女性主义视域下,论者阐发其蕴含的女性意识时往往漠视影片主创者的男性身份。《时时刻刻》讲述了三位不同时空的女性在一天内的经历。弗吉尼亚故事中,影片用对比手法将她未为人母的身份呈现为一种人生的缺憾;劳拉故事中,影片选择受伤害的儿子视角来讲述一个放弃家庭责任的母亲的自我追求,呈现出对女权运动的反省姿态;克拉丽莎故事则将她演绎为一个丧失主体性的类型化形象。这是影片中男性作者聚焦女性生活所留下的性别文化印记,显示出他难以超越的性别立场。

《时时刻刻》;弗吉尼亚·伍尔夫;女性意识;性别立场

《时时刻刻》的电影海报是由梅丽尔·斯特里普、妮可·基德曼、朱丽安·摩尔扮演的三位女主人公的半身肖像,那优雅沉静的神态和妆容、深邃的眼神、怀中盛开的鲜花,使整个画面散发出强烈的女性色泽。这部电影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达洛维夫人》为联结点,讲述三个不同时代的女性的人生境遇。电影公映后的两年内,在奥斯卡金像奖、英国电影学院奖等国际评奖中共获奖8次,提名26次,囊括了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员、女配角、导演、编剧、音乐等多个奖项。影片的成功也引发了研究者的关注,除了关于影片的叙事结构、蒙太奇手法等电影艺术的讨论之外,批评的焦点是女性问题。很多研究者将其置于女性主义视域下阐发其主题意蕴,认为它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表达了女性自我的觉醒与抗争。但一个事实是,电影是由同名小说改编的,小说作者迈克尔·坎宁安、电影编剧戴维·黑尔和导演史蒂芬·戴德利均为男性。笔者看到很多论者在阐发《时时刻刻》这部电影或小说原著的女性意识时,都漠视了创作者的男性身份。一部出自男性艺术家之手的作品是如何成为一个女性主义文本的?或者,它真的能成为女性主义文本吗?这值得探究。

当一部电影将女性生活作为表现重心,称之为女性电影,并无异议;但是当我们将它作为一个女性主义文本来看待时,隐含着对其性别立场的认定,即作品在表现女性生活时是站在女性立场,表达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表达女性对男权文化压迫的反抗。《时时刻刻》将镜头聚焦在女性身上,不否认影片对女性幽暗的心理世界做出了精微而深刻的洞察,但更重要的是镜头后面的那双眼睛,那掌控镜头的人。是谁在讲述这三个女人的故事?他真的能超越自己的男性身份吗?有不少论者阐述《时时刻刻》中的女性主体性建构①,虽然分析样本是小说而非电影,但问题是同样的。出自男性作者的作品能建构女性主体性吗?女性主义批评作为一种理论资源和方法,它当然可以为男性批评者所运用;但是很难想象男性作者如何超越自己的性别身份从而创作出女性主义文本。当我们不遗余力地发掘《时时刻刻》中的女性意识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遮蔽了?带着这样的疑问,笔者回到电影中,寻找男性作者聚焦女性生活时,他所谓的对女性的洞察或发现究竟留下了怎样的性别文化印记。

影片《时时刻刻》讲述从清晨到夜晚的这一天,三个不同时空的女性所发生的故事。1923年,伦敦郊区里士满小镇,弗吉尼亚·伍尔夫正在构思小说《达洛维夫人》,她陷入创作焦虑中;1953年,洛杉矶,家庭主妇劳拉阅读《达洛维夫人》,唤起她内心对家庭生活的绝望感;2001年,纽约,女编辑克拉丽莎要为她的诗人朋友理查德举办派对,但理查德却跳楼自杀了。因为与《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主人公同名,克拉丽莎被理查德唤作“达洛维夫人”。影片以《达洛维夫人》为联结点,借助精湛的蒙太奇手法,将三条平行的情节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叙事流畅。我们跟着镜头,走进这三位女性的故事之中。

一、弗吉尼亚·伍尔夫

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作《达洛维夫人》,她要用一部长篇来写一个女人在一天中的经历,仅仅是某一天,但这一天显示了她的一生。弗吉尼亚对这部小说的构思非常自信,她在日记中写道:“构思如此奇特又巧妙,我总得绞尽脑汁,使内容与结构相称。构思显然很富创意,很吸引我,我想写下去,不停地往下写,写得迅速而富有激情。”[1]52《达洛维夫人》一书在弗吉尼亚的写作历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她早期的作品《远航》(1915)还是比较传统的写法,但自《墙上的斑点》(1919)和《雅各的房间》(1920)开始,她尝试着寻找更贴合自己的小说写法:松散的结构下蕴含更丰富的思想包容性,描写人物心理达到更精微的程度。写作《达洛维夫人》正是沿着《雅各的房间》所开辟的道路继续深入,她驾驭这种新小说样式更为娴熟。经过这两部小说的磨练,她终于攀上了写作的高峰,那就是《到灯塔去》(1927)。弗吉尼亚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终于能以我一生中最快的速度、最无拘束地进行着创作,比任何作品都写得快速而淋漓酣畅——超过以往的20倍。这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挂在心头的果实就在那里,伸手可及”[1]71。这几部作品显示了弗吉尼亚对现代小说艺术的贡献,奠定了她作为“意识流小说开创者”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见,20年代是小说家弗吉尼亚创作力处于高峰的黄金时代。

但是,影片里的弗吉尼亚是一个神经质的、处于极度焦虑中的形象。她跟家里的女仆关系紧张,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她反感丈夫伦纳德以医嘱之名对她饮食及日常活动的管控,觉得自己处于监控之下;她讨厌里士满乡村生活的闭塞,向往伦敦的激情。这一天的大事是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尼莎带着三个孩子从伦敦来乡下看望她。影片中几组镜头的处理意味深长。

镜头1:文尼莎进屋,弗吉尼亚来迎。门廊下,文尼莎蹲下身,轻柔地关照小女儿安吉尔,唤她小天使,母女俩亲昵的互动传达出浓浓的暖意。镜头的机位正是弗吉尼亚的位置,也就是从弗吉尼亚的视线展现这温情的一刻。这镜头传达给观众的是弗吉尼亚的羡慕,并意识到她未为人母的身份,顿生黯然心境。

镜头2:花园靠椅上,弗吉尼亚依偎在文尼莎的肩头,文尼莎的到来给弗吉尼亚带来快乐。突然,孩子们呼喊妈妈,他们捕获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要妈妈快来看。文尼莎立刻抛开了弗吉尼亚,奔向孩子。画面的前景是文尼莎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画面的后景是被抛下的弗吉尼亚,默默地注视着这快乐的一家子,她是落寞的。

镜头3:喝完下午茶,文尼莎要回伦敦。弗吉尼亚被心中涌起的恐惧所攫住,她害怕再次精神病情发作。弗吉尼亚渴望从文尼莎那儿获得安抚,她紧紧拥抱文尼莎并强吻了她。文尼莎挣脱而去。画面上,空旷的大屋子中央,弗吉尼亚垂头而泣,镜头慢慢推近,呈现她沮丧、无助的脸部特写;画面配音是正驶离的辘辘马车声和孩子们的喧哗声。

影片对姐妹俩的叙述呈现出鲜明的对比:身为人母的文尼莎忙碌而充实,她活泼、有亲和力,而弗吉尼亚显得落落寡欢。我们知道弗吉尼亚决定不生育是她理性的选择,是她与伦纳德共同的决定。“我不喜欢在生理上拥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我在罗德美尔时候就想到了,……也许我本能地扼杀了母亲的感受,也是本性使然。”[1]98但电影通过对比的手法,不露声色地将弗吉尼亚未为人母的身份显现为一种缺憾,一个未能成为母亲的女人是可怜的、可悲的。这显示出操控镜头者的性别立场。

读《伍尔芙日记选》,看到的是一个对自己的写作才华寄予极高期待、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在日常生活中与朋友们频繁交往的弗吉尼亚,但电影中的弗吉尼亚是一个焦虑的、可怜的形象。忍不住问:那个生机勃勃、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哪里去了?

二、劳拉·布朗

洛杉矶的郊区主妇劳拉·布朗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丈夫丹和儿子里奇都依恋她,她还怀着4个月的身孕。在别人眼里,劳拉是个幸福的女人,其实劳拉内心厌倦这种日复一日的家庭事务,却要在丈夫和儿子面前做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样子,她过着戴面具的生活。这一天是丹的生日,劳拉读《达洛维夫人》,小说唤起了她压抑的情感,她甚至扔下四岁的里奇,带着安眠药离开了家,但腹中的胎儿让她克制了死亡的诱惑,她回家做好生日晚宴,维系一个幸福家庭的假象。

影片中三位女性的故事,若论女性主义色彩,那么劳拉身上最为鲜明突出。只要对西方女权运动有所了解,就会从劳拉的故事联想到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这本书被看作美国第二次女权运动的导火索。20世纪50年代,为了给二战结束后从战场归来的男人们提供就业岗位,社会掀起了让女性回归家庭的呼声,主流文化打造出一个“成为快乐家庭主妇”的神话。成为郊区主妇,意味着小家庭进入中产阶层:在郊区有宽敞的住房,每天早上,丈夫开车上班,妻子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晚上,丈夫回家,有干净舒适的家居、可口的菜肴、温馨的家庭氛围。主流媒体渲染出一幅理想的家庭生活场景,鼓励女性在家庭生活中通过为妻为母的身份来获得满足感。但是很多郊区主妇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她们在琐碎的、重复性的家务中感到失去自我的迷茫和绝望。弗里丹本人就是这样一位郊区主妇,她从自己的困惑出发,调查了大量家庭主妇的处境后写成这本书。一石激起千层浪,郊区主妇的困境引发出轰轰烈烈的美国第二次女权运动。我们完全可以将劳拉的故事看作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的文学再现。但是,同样的人事,因为不同的讲述者而衍生出完全不同的含义。

“一种奇怪的躁动,一种不满足感,一种渴求。每一位居住在城郊的已婚女子都在单枪匹马地与之搏斗。当她整理床铺时,当她去商店买日常用品时,当她选配沙发套子时,当她同孩子们一块儿吃着花生酱夹心面包时,当她开着汽车去接送童子军的小家伙们时,当她夜里躺在丈夫身旁时,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对自己发出无声的诘问:‘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2]1弗里丹所发出的诘问正是电影里劳拉的恐惧和绝望,但与弗里丹作为女性主体的倾诉不同,劳拉故事的讲述者是她的儿子里奇。四岁的儿子出于对母亲的依恋而敏感地察觉出母亲面具生活的痛苦。

情景1:早晨,劳拉醒来,她很想躺在床上继续读《达洛维夫人》,可她还是放下书,来到厨房陪伴丹和里奇。她帮丹换上外衣,亲吻送别他。可是,就在丹驾车离开的刹那,劳拉温柔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她的“变脸”让里奇内心触动。

情景2:劳拉要为丹准备生日蛋糕。烤一个漂亮的蛋糕是家庭主妇的基本功,劳拉却显得紧张而笨拙,烤糊的蛋糕让劳拉沮丧。镜头处理:卧室里,劳拉躺在床上,凝神;里奇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搭积木;劳拉从卧室出来,拿起桌上的手包,走进洗手间并返身关上门;里奇听到妈妈的脚步声,立刻扔下积木跑出来,注视着劳拉;洗手间内,几个玻璃药瓶放进手包的特写;瓶子碰撞发出声音,里奇在门外不安的眼神。当我们看到劳拉收拾安眠药瓶时,意识到她将发生什么;但这样的镜头切换,让我们更为这个孩子揪心,他已经察觉出了什么,因为依恋妈妈,他才会这么敏感。

情景3:劳拉将里奇安置在邻居胖太太家,独自离去。镜头处理:劳拉发动汽车;里奇拼命挣脱胖太太的胳膊,奔向汽车;劳拉踩油门,强忍伤心的脸,里奇撕心裂肺的“妈咪”哭喊声;孩子小小的身影,追不上扬长而去的汽车;里奇愤怒、憋屈的脸部特写。

弗里丹大声地喊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但是当劳拉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厌倦时,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放弃家庭的母亲给孩子带来的深深伤害。

电影运用蒙太奇手法,通过一块窗玻璃,将三幅画面连接在一起(图1)。a中劳拉放弃自杀,把里奇从胖太太那里接回家。在车上,里奇得到了劳拉“妈妈爱你”的承诺,承受了一下午煎熬的孩子终于露出了笑脸。他明亮的眼睛投向车窗。b中窗玻璃上映出理查德悲哀的面容,他茫然的眼神凝望着空空的远方,画面传来里奇撕心裂肺的“妈咪”哭喊声。c中里奇被劳拉留在邻居胖太太家,他趴在窗口哭喊妈妈。这组镜头的作用,一是交代了人物关系,原来小里奇正是童年的理查德,从而把1953年的劳拉故事和2001年的克拉丽莎故事连接起来;二是它传达出强烈的情绪引导,理查德沉浸在痛苦的往事回忆中,然后他做出了从窗台飞身而下的抉择。这位艾滋病晚期的诗人,在肮脏狭小的公寓里挨着生不如死的时光,病痛的折磨、对人世的绝望终于将他摧毁了。而观众自然会产生一个认识,理查德的悲剧难道不是童年种下的种子吗?小里奇在得到妈妈爱的承诺时那绽开的笑容深深刺痛了观众,因为我们知道,这孩子在不久的将来将被抛入更深的黑暗。劳拉放弃自杀是因为腹中的胎儿,生下孩子后,她还是会离家出走了。

图1 影片截图

从一个受伤害的儿子视角来讲述一个听从内心自我召唤而放弃家庭责任的母亲的故事,影片的劳拉叙事表达了对20世纪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的反省姿态,从而显示影片的性别立场。而这个儿子视角的形成完全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因缘。据小说作者坎宁安讲述,弗吉尼亚的《达洛维夫人》是一部引领他进入文学殿堂的书,他有一个心愿,写一个现代版的达洛维夫人的故事来表达对弗吉尼亚的敬意。但数次提笔都失败了,直到有一天,“坐在电脑前,我想象着克拉丽莎·达洛维,继后又想象她的创造者伍尔夫,站在她的身后。然后,完全没有征兆的,我想象着我母亲站在伍尔夫的身后”[3]。坎宁安的母亲就是劳拉的原型。坎宁安以为母亲会因此高兴,因为她的生活在儿子的心目中如此重要而被写进小说,但母亲却感觉到“被曝光、被背叛,以及被误解”[3]。发生在小说作者和他母亲身上的真实案例,再一次提示我们:儿子视角与母亲视角、男性立场与女性立场,其间的差异无法抹去。

三、克拉丽莎·沃恩

第三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生活在当代纽约的克拉丽莎正是编导所塑造的“现代版达洛维夫人”,从给人物取名、设置人物关系到局部细节,《时时刻刻》都可谓对《达洛维夫人》的戏仿。我们不妨将这两个“达洛维夫人”做个比较。

首先,电影将克拉丽莎和她周边的人物设置为一个同性恋群落,包括克拉丽莎现居伴侣莎莉、最亲密的朋友理查德、理查德的前伴侣路易斯。编剧戴维表示影片聚焦于同性恋群体的艾滋病,这是对弗吉尼亚在《达洛维夫人》中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呼应,以此表达当代作家对时代问题的承担[4]102。读者和观众马上会联想到,小说原作者迈克尔·坎宁安和导演史蒂芬·戴德利均为同性恋者②,他们对同性恋主题的探究热情与自己的性身份是分不开的,所以电影中的人物设置打上了创作者自身的烙印。

其次,电影中的克拉丽莎·沃恩是一名女编剧,她在纽约富人区拥有宽敞舒适的住房,还有一个借助精子库怀孕并抚养长大的女儿。编导想告诉观众,身为职业女性的现代版达洛维夫人拥有自由的生存空间:她有经济能力;她选择同性伴侣一起生活;她可以自主做母亲,女儿的生理父亲不过是精子库里的一个数字符号。这一切,都是弗吉尼亚时代的克拉丽莎·达洛维无法想象的。但是,这个外表看似独立自主的女人,却未能表现出内心的力量;相反,弗吉尼亚笔下的那个达洛维夫人让我们看到女人是如何面对生活中的纷乱,如何澄清自己,这力量来自一个女性主体的所思所悟。六月的一个早晨,达洛维夫人出门去买花,为晚宴做准备。这一天,她经历了一些情绪的波澜。年轻时代的恋人彼得回来了,达洛维夫人在回忆中梳理自己的少女时代,回味青春的热情也认识成长的付出。当她要操办晚宴的打算遭到丈夫理查德的轻慢和老友彼得的嘲讽时,她在忿然委屈之后洞察了男人们无法理解她在操办晚宴过程中所体会到的生活之美妙。晚宴中得知那位从战场归来的年轻诗人跳楼自杀,她独自一人面对夜空,体悟生与死如此之近,她与那个年轻人产生共鸣,但同时想明白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因为这就是生活,每时每刻。我们看到,每当心潮波澜泛起,达洛维夫人都拥有一种力量去整合它,这是作为一个能思想、有情感的、具有主体性的人对外部世界做出的反应。但是,电影中的克拉丽莎·沃恩恰恰缺乏这样的主体力量,她生活的重心是照顾罹患艾滋病的理查德,从整理房间到一日三餐,无不亲自打理。但是从理查德的感受来说,克拉丽莎的照料如受监控感到压迫,他求她放了自己。年轻时代的克拉丽莎和理查德曾经爱恋过,理查德唤她“达洛维夫人”,这是独属于他俩之间的爱称。可是理查德后来选择了同性伴侣路易斯,克拉丽莎的爱结束了。如果说克拉丽莎出于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恋,承担起照料理查德的重任,数十年如一日,以至于到了忘却自我的状态,这倒也是一种解释。可是当克拉丽莎与多年未见面的路易斯重逢时,她突然失控,哭诉理查德那一声“达洛维夫人”的呼唤她再也摆脱不掉,伤心欲绝。演员梅丽尔·斯特里普在这场戏中有一个抚摸腕上手链的动作细节,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粗重的金属手链,这个道具的隐喻性非常强烈——枷锁,表达出克拉丽莎内心深处对“达洛维夫人”身份的拒斥。这样看来,克拉丽莎是一个自我迷失、自我分裂的女人。所以,她会认同理查德嘲讽她只热心于办派对,生活空虚无聊,而不是像弗吉尼亚笔下的克拉丽莎那样从自己内心汲取力量。而且,影片中克拉丽莎出现最频繁的场景,不是帮理查德收拾脏乱差的公寓,就是戴着围裙在自己装备齐全的厨房里忙活。电影赋予了克拉丽莎现代职业女性的身份,但并没有呈现她与这个身份所匹配的才华、能力与努力的生活面貌。展现在镜头前的克拉丽莎是一个悉心照料别人的女人,但她的关怀里又带着偏执与专制;外表强悍又内心自卑、空虚。可以说,这是一个丧失主体性的、落入某种窠臼的类型化形象,是男性眼中对女性的顽固性认识。这个现代版达洛维夫人的塑造表现出男性创作者潜在的优越感以及难以逾越的性别立场。

《时时刻刻》被公认为一部女性电影。笔者在阅读相关研究文献时,深感《时时刻刻》的评论中显现出一种女性主义过度阐发的倾向。有论者从影片中弗吉尼亚对姐姐文尼莎的强吻、劳拉对女邻居基蒂的亲吻到克拉丽莎与莎莉的同居生活,概括出女同性恋从隐秘到自由的进程,并由此阐述这是女性自我觉醒的解放之路。这样的女性主义阐发让人感觉虚妄。由此,笔者从创作者的男性身份出发,通过影片中弗吉尼亚未为人母的缺憾、劳拉故事的叙事人设置和两个达洛维夫人的对比,分析了三位女性形象塑造中主创者潜在的性别立场。当然,这并未否认影片对女性的深层心理与情感意识的洞察和极富艺术魅力的表达。需要强调的是编剧戴维·黑尔和导演史蒂芬·戴德利擅长表现女性题材,尤其擅长刻画那类游走在生活边缘的女性形象。他俩因《时时刻刻》捧得众多奖项的六年之后,又合作奉献了《朗读者》这样一部以表现女性深层心理见长的作品。有意思的是,《朗读者》展现前纳粹女看守汉娜的情欲和压抑的自我,其叙事视角则是一位十五岁少年。这又是两位编导采用男性叙述人视角讲述女性故事的例证。所以,当我们在讨论某个作品的女性意识时,不仅仅看它写什么,关注什么,还要看它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说话的。笔者以为,像《时时刻刻》这样被公认的女性电影,分析其男性创作者在影片中留下的性别印记能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性别立场的重要性。戴维曾以取得卓越成就的剧作家身份谆谆告诫年轻写作者:“你写剧本的时候,第一个要搞定的人物是你自己,意思是说,你从哪个视角来写这出剧,是谁在写?”[5]面对《时时刻刻》满溢的女性光泽,我们要问一声——是谁在写。

注释:

①相关论文如:邱小轻《论迈克尔·坎宁安的〈时时刻刻〉对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刊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吴庆宏《现代女权主义视角下的小说〈时时刻刻〉》,刊于《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②陈许:《美国同性恋文学》,刊于《外国文学动态》2004年第5期。李俊:《史蒂芬-戴德利专访——心情好就去拍部电影》,http://yule.sohu.com/20090629/n264845762.shtml,2009年6月30日。

[1]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日记选[M].戴红珍,宋炳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

[2]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M].程锡麟,朱徽,王晓路,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

[3]迈克尔·坎宁安,弗吉尼亚·伍尔夫.我母亲和我[EB/OL].[2016-04-20].http://article.yeeyan.org/view/239946/275530.

[4]戴维·黑尔.我被不同于其他任何一部电影的主题所吸引[J].世界电影,2005(5):100-103.

[5]戴维·黑尔.戏剧写作:David Hare专访[EB/OL].[2016- 04-20].http://open.163.com/movie/2012/7/U/L/MA0GD P0BM_MA0GFFIUL.html.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11

2016-05-10

潘延(1965— ),女,副教授。

A

1673-0887(2017)01-0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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