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牛津运动探微(1833—1845)
2017-03-13邵政达
邵政达
(大连大学 历史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英国牛津运动探微(1833—1845)
邵政达
(大连大学 历史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19世纪20年代,英国议会通过一系列改革法案废除了国教会的传统特权地位,引发传统政教联盟的瓦解和国教信仰危机。牛津大学一批高教会派学者发起了一场以文化运动为形式的宗教复兴运动,其目的是维护国教会的传统地位,呼召人们对传统信仰的坚守,试图阻止自由主义对教会和社会精神的影响。在书册派的努力下,牛津运动在英国上层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是,在自由主义思想大潮的冲击下,由于纽曼等运动领袖思想的转变,具有保守色彩的牛津运动于19世纪40年代走向衰落。
牛津运动;英国;国教会
18世纪中期以来,国教会内部的分歧愈加明显,至19世纪初,三大派别分野鲜明。低教会派中以受卫斯理福音主义影响甚巨的福音派为主,其代表性团体是由中上层人士构成的“克拉彭派”。该派兴起于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因主要成员常在伦敦西南部的克拉彭(Clapham)聚会而得名。该派以威廉·威尔伯夫斯(William Wilberforce,1759-1833)等人为核心形成一个朋友和家族圈,他们拥有共同的道德和宗教观念,共同的社会价值观,并积极参与社会改良运动[1]。与福音派在宗教主张上分歧最大的派别是高教会派,他们在教义和礼仪上更加贴近天主教,强调教会在国家中特殊而崇高的地位,并极力维护国教会的统治地位及其神学霸权。高教会派中最著名的团体即是19世纪牛津运动中的“书册派”。处于左、右两支力量之间的中间派被称为“广教会派”[2]162,该派奉行传统的中间原则,是国教会中的主流和开明派别。
18世纪后期,在工业革命与自由主义的冲击下,国教会深深卷入了宗教复兴的浪潮之中。国教会内部各派别,无论是高教会派还是低教会派,神学本身的争议只在其次,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复兴人们黯淡的宗教热情,积极维护教会的权威和地位,抵挡各种新兴神学思潮及科学主义和自由主义对传统信仰的冲击。低教会派在18世纪中后叶的福音运动中,受到福音主义影响,致力于在国教会内部推动改革运动,并积极扩大教会的影响力。至19世纪初,一系列新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进一步引发高教会派中的虔诚信徒振臂而呼,发起一场新的宗教复兴运动,即牛津运动。本文结合国内外的相关研究成果,系统梳理牛津运动的兴衰的历程,旨在透过这场宗教和文化运动,进一步呈现19世纪上半叶自由主义大潮下英国宗教、社会和文化的变迁。
一
牛津运动的兴起与1828-1829年开始的一系列涉及国教会的改革有着密切关联。其一,1828年,议会通过了由辉格党人约翰·罗素(John Russell,1792-1878)提出的“废除《宣誓法》与《市政法》”提案,对安立甘教会的国教地位造成根本性的冲击。《市政法》和《宣誓法》是17世纪复辟王朝时期通过的旨在维护安立甘教会国教地位的重要法律。这两部法律将天主教徒和新教非国教徒排除出政府、军队和主流教育体系,是塑造18世纪安立甘教会“霸权”地位的两部基本法律。两法的废除是安立甘教会丧失国教地位和国教徒失去传统特权地位的标志。始终极力反对改革的埃尔登勋爵将之视为教会与政府分离的标志[3]。其二,1829年,继《宣誓法》和《市政法》被废除后,《天主教解放法》(Roman Catholic Relief Act)获得通过,打破了宗教改革以来英国持续三百年的反天主教传统。这样,继安立甘教会霸权地位丧失后,光荣革命后确立的“新教体制”彻底瓦解。新教内部的宗教宽容被全面的宗教宽容所取代,新教徒与天主教徒在法律层面上达成了历史性的和解。辉格派史家对此津津乐道,将之称为工业革命以来英国宗教发展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上述改革的通过并非举国一致的结果,事实上,以国教会和托利党为主体的保守派仍试图抵挡改革的大潮。改革派和保守派双方就政教关系、教俗关系、国教会与新教非国教派及其与天主教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激烈的争论。两派的冲突从宗教领域延伸到政治领域,特别是在议会改革问题上掀起巨大波澜。双方最激烈的交锋聚集在议会改革法案上。经过多年、数轮的激烈斗争,尽管上院的主教议员始终保持强硬的反对态度,但保守派仍没能阻止“议会改革法案”在1832年通过。随之而来的是保守派的托利党在大选中的大溃败。一时之间,以国教会为代表的传统力量被辉格党推动的自由主义改革潮流所淹没。并且,由于国教会在1832年改革问题上抱守残缺的态度,客观上站到了时代洪流的对立面,这对国教会在民众中的形象构成了沉重的、无法挽回的打击,人们纷纷将国教会视为腐朽旧制度的象征。经此一劫,国教会不仅进一步丧失了政治特权,而且也失去了本已凋零的民心。在自由主义与宗教多元化的浪潮下,国教会无可挽回的衰落了。
1832年议会改革法的通过是传统保守力量失败的体现,也是传统宗教信仰及其体制进一步衰落的开端。上台的辉格党以改革的面貌出现,以革新传统社会旧制为目标,奉行所谓的“埃拉斯都主义”(Erastianism)。它最基本的主张是“国家全能论”。该词首次出现于1643年英国议会的争论中,由长老派称呼那些主张国家权力至高无上的一派人,此后该词深化成英国政治和神学理论中的一种学说。在涉及国家与教会关系的问题时,它是指“国家高于教会而有权干预宗教事务”。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名词源于一位16世纪的瑞士医学家、茨温利派神学家埃拉斯都,但埃拉斯都本人并不主张“国家全能”,仅仅是强调任何人不应被开除教籍,无论是教士,还是平民一旦犯罪都应由国家行使刑罚[2]103。总之,辉格党的政治学说是反传统的。它是19世纪自由主义时代到来后的典型政治理论,背离了18世纪政教联盟和“认信国家”的政治理念,奉行宗教多元主义和政治实用主义。
辉格党政府上台后,开始向国教会的经济特权“动刀”。1801年爱尔兰并入联合王国后,爱尔兰的宗教冲突成为最棘手的问题。爱尔兰人中绝大多数人口是天主教徒,但与英格兰一样,安立甘教会也是爱尔兰国教,并在爱尔兰设有22个主教区,这意味着占爱尔兰人口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徒要接受和供养为数众多的安立甘教会教士。这种状况必然引发爱尔兰人的极度不满,冲突愈演愈烈。1833年,辉格党政府向新成立的下院提交并通过了《爱尔兰教会财产法》(Church Temporalities(Ireland)Act 1833),旨在重组爱尔兰教会,缓解爱尔兰宗教冲突。该法废除了10个爱尔兰教会的主教区,将之归并到其余的12个之中[4]468。改革所得教产收归政府,并交由专门成立的委员会处置。尽管改革爱尔兰教会势所必然,但国教会仍对这一做法表达了强烈抗议。对于国教会来说,政府的改革是单方面撕毁传统政教联盟“协议”的“违宪”行为,在未征得国教会意见的前提下,议会通过法令赋予非国教徒以政治自由和同等的社会权利,并蚕食国教会的经济特权。换句话说,在政府单方面的行动中,国教会已经丧失了国家教会的意义和权威,政府背离了光荣革命以来与国教会的同盟义务。
总之,1828年以来的一系列改革都表明国教会权威和传统特权正在消解,作为传统政治基石的政教联盟原则正在瓦解,宗教多元化已然成为事实,英国正朝向一个理性与世俗的现代国家转变。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作为秉持传统文化旗帜的牛津大学掀起了一场旨在重振教会权威的宗教文化运动。牛津大学是英国最具盛名的新思想诞生之地,14世纪最早提出宗教改革思想的威克里夫就是牛津大学的一员,但宗教改革以后,牛津大学已经成为宗教保守主义的坚固堡垒和传统宗教思想的捍卫者。从16世纪反对宗教改革而殉教的托马斯·莫尔、17世纪高教会思想的开创者威廉·劳德、18世纪福音运动的创立者卫斯理兄弟到19世纪牛津运动的领袖们基本都是毕业并任教于牛津大学的学者。他们具有一种共同的、捍卫宗教传统的热情,这正是牛津大学整体的宗教气质所在。在19世纪初宗教自由化思想不断蔓延的背景下,牛津大学仍旧坚守着保守主义的宗教价值观,而当自由主义潮流不可逆转地“挤”进牛津大学的“校门”时,一些激进保守派随即扛起捍卫传统的大旗,发起了一场宗教文化运动。
牛津运动的领导中心在牛津大学奥利尔学院(Oriel College)。一般认为,这一运动发端于奥利尔学院院士、钦定神学讲座教授约翰·基布尔(John Keble,1792-1866)在1833年牛津大学圣玛丽教堂做的一场名为《举国背道》(National Apostasy)的著名布道。基布尔满怀忧虑地指出:“国家教会的理念是英国政治理论的根基,英国所有的法律与政策都遵循这一基本原则,但是现在政府和民众都千方百计地摆脱这一限制,否认这一原则本身。”[5]543对于信众自身,他说:“最大的警示和问题在于对信仰不断增长的冷漠,信众对自身的放纵及对他人宗教情感也漠然视之。”他疾呼人们联合起来反对“背道的政府”(apostatised state),保卫教会[5]548。同年,牛津大学的青年才俊,日后成为牛津运动灵魂人物的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发表了他的第一部著作《公元四世纪的阿里乌派》(The Arians of the 4th Century)。纽曼后来在其《自辩书》(Apologia Pro Vita Sua,1945)中提到,他一直将基布尔那场振聋发聩布道作为这场宗教复兴运动的开端。总之,这场以文化运动为形式的宗教复兴运动在1833年兴起了,以牛津大学奥利尔学院为中心,越来越多的文化界人士也先后加入进来。
事实上,在基布尔那场著名的布道之前,纽曼、基布尔和爱德华·皮由兹(Edward Pusey)及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事和学生就已经组成了一个以维护传统教会为目标的团体。他们抵制弥漫在牛津大学的自由主义风气,并用实际行动捍卫教会权威,如倡导导师改革计划,要求导师关注学生的宗教信仰,加强对学生的宗教引导,防范和阻止自由主义风潮对学生的影响。此外,他们还发起一场反对罗伯特·皮尔(Robert Peel,1788-1850)的政治请愿行动。皮尔曾是激烈反对天主教解放的保守派领袖,但后来他本人的思想发生转变,并成为1828年推动天主教解放的关键人物。皮尔领导的解放天主教的运动引起了保守阵营的强烈不满,曾作为皮尔支持力量的牛津大学也因此大力抨击和反对皮尔,纽曼等人正是这场反对运动的旗手。
二
在基布尔的《举国叛道》布道之后,一批牛津大学的师生积极响应,形成一个有活力的宗教文化团体。在1833年8月奥利尔学院组织的会议上,几位领袖人物初步确立了运动的宗旨和行动纲领。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号召教会人员联合行动,重振教会权威,维护政教联盟等。这场运动以牛津大学为主基地,因而被称为“牛津运动”。不过,在此后的运动中,出版“书册”是其运动的主要武器和方式,因此也被称为“书册运动”。除了书册,他们还通过演讲、布道、与对手辩论及出版宗教诗歌和经典教会著作等方式,宣传主张,扩大影响力。
从主要成员的构成来看,参与者几乎都是牛津大学的教师和学生。除了基布尔等奥利尔学院的教师外,后期的骨干如托马斯·莫兹利(Thomas Mozley,1806-1893)等是纽曼等人的学生。在后来纽曼退出牛津运动,并皈依天主教后,莫兹利等人接过纽曼的领袖旗帜,继续开展运动多年。牛津运动的传承性质和牛津大学的导师制度有密切关系。威廉·劳德在17世纪改革牛津大学后确立了学院制和导师制,规定学生入学必须得到导师认可。在确立师生关系后,导师与学生之间教学活动也很具特色,他们面对面地进行交流,由于导师总是点燃烟斗,对着学生一边吐烟圈,一边谈论问题,这种教学方式也被称为“喷烟教学”。
就运动方式而言,牛津运动表现出浓厚的文化运动色彩。书册派的主要主张和活动可以大体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批判信仰中的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主张回归古代教会传统,弘扬教会和信仰的权威地位。路德开启欧洲宗教改革以来,“因信称义”这一基本主张将信仰的主动权交给了个人,从而动摇了中世纪传统中教会存在的理论根基;新教主义的另一个主要观点“圣经是信仰的唯一权威”思想,不仅将《圣经》的解释权交给了个人,而且将信仰进一步推给了人类的理性。这样,个人被抬升到空前高的地位,人的理性成为信仰的尺度,上帝的一切不再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而成为人们公开、自由讨论的对象。基于此,信仰本身的神圣地位和神性被世俗理性所消解,教会的神圣地位也被忽视,甚至被诋毁。事实上,在安立甘教会的传统教义中,圣经虽然享有最高地位,但它也重视次经和教会的解经权威。但在自由主义风潮席卷下,自由解经和自由理性正侵蚀着安立甘教会传统教义。当时在牛津奥利尔学院就出现了一个以国教广教会派为主体的诺伊底派(Noetic Groups),该派强调理性至上,信仰应由理性去理解和研究,并倡导宗教宽容和神学争论,反对统一严酷的单一教义。与之相应,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所谓的《圣经》“高等考证”(higher criticism),即以一种理性的态度考证《圣经》中的谬误和前后矛盾之处,对人们的圣经观念和信仰本身造成了很大冲击。诺伊底派和圣经考证可以视为19世纪自由主义在宗教领域的延伸。
针对宗教上的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书册派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其中代表性的人物是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纽曼是公认的牛津运动的旗手。纽曼在《自辩书》中阐述了自己在1833至1839年的宗教思想,他指出第一个“要点”是“教条的原则”,并声明“我所攻击的是自由主义”[6]29。他认为自由主义在“本质上反对所有的教义和传统”。正如有学者在评价纽曼思想时所说:“对纽曼来说,理性主义或自由主义是安立甘教会内部最强大的肢解基督教的力量,他们的主张无异于基督教的分崩瓦解。”[7]1-2
不仅严肃地批判自由主义的谬误,纽曼等人还为教会的发展提出了建议。他指出,英国的安立甘教会应该回归传统,接续古代的大公教会,以保证信仰的纯正。正如他在《自辩书》中阐述自己在19世纪30年代的宗教思想时所说:“我总觉得,必有比国教更伟大的,那即是自开始所建立的大公使徒教会,而国教只是那大公使徒教会的局部显现和机构而已。若非如此,她就算不得什么。她必须严加整饬,否则就不免丧亡。必须有第二次的宗教改革。”[6]29当然纽曼所指的古代教会是基督教大分裂之前及使徒时代的教会,那一时期,基督教维系着教会的统一,基本教义通过多次大公会议逐渐确立,教父神学家们通过大量论著维护着正统信仰。
其二,支持回归天主教式的礼仪。书册派作为高教会派的一支,重视天主教式的传统礼仪是其基本主张,在牛津运动中,皮由兹领导的崇礼派(Ritualists)是个中代表。爱德华·布弗里·皮由兹(Edward Bouverie Pusey,1800-1832)毕业于牛津大学基督学院,1824年起担任奥里尔学院的研究员,1829年又成为牛津大学希伯来语和教会法的讲座教授。他在1837年发表了第18号书册——《对教会斋戒益处的思考》,正式加入牛津运动。次年,他又连续发表了题为《论圣经的神圣洗礼观》的书册。与其他书册派成员一样,皮由兹也极力反对宗教多元化、自由化及对《圣经》的自由阐释,主张尊重传统的教会权威与统一[8]。当然,他最著名的主张是对天主教式礼仪的推崇,他认为教会礼仪在纯净信仰和道德教化中具有独特的功用。纽曼也是皮由兹崇礼主义的坚定支持者。皮由兹在1843年的布道中公开宣誓基督真正降临到圣餐礼中的饼与酒中,这引发牛津大学和国教会的强烈批评,并被停职两年[9]。在牛津运动衰落之后,皮由兹仍继续领导书册派从事宗教礼仪方面的研究。
其三,维护安立甘教会的权威与独立性,反对国家对教会事务的干涉。在书册派看来,政府对国教会事务的强加干涉破坏了教会的独立性,也打破了教会与政府在政教联合原则下的平等地位。如果说废除《市政法》和《宣誓法》及颁布《天主教解放法》是政府从外部瓦解国教霸权,并单方面解除同国教会的联合原则,那么诸如改革爱尔兰教会和占有国教会财产的行为则是直接对国教会的攻击,并将其置于政府的股掌之间。基布尔在《举国背道》的布道中也指责政府的行为是对教会神圣的“亵渎”,他在为出版这篇布道文所做的导言中不无伤感地指出:安立甘教会这一“使徒的教会”,在英国已经沦为众多派别中的一个,“它的任何特别地位都只能取决于由哪个政党来掌管王国这一偶然事情”[5]541。纽曼对国教会权威的论证也遵循了基布尔的思路,他在第38和41号书册中强调只有使徒的教导和早期的教会才是信仰的真正权威,英国教会的权威来自于对使徒教会的延继[10]481-482。这种“使徒统绪”的思想成为书册派弘扬教会权威的基本理论。
在牛津运动发展的早期,由于自由主义改革来势汹汹,在根本上动摇了安立甘教会的国教地位和一切传统宗教原则,因而,在共同的危机面前,国教会内部的各个派别一度达成一种共识,即重振教会活力,维护教会传统地位,并挽回国教会颓势。一时之间,福音派、广教会派中的保守派和高教会派都团结一致,共同支持牛津运动,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1834年,在反对取消大学宗教考察的运动中,书册派在得到多方支持的基础上取得胜利,牛津运动由此迎来发展的高潮。
反对取消大学宗教考察运动源于1834年4月议会下院的非国教议员G.W.伍德提出的一项议案。该议案旨在取消大学中的宗教考察制度,允许非国教徒在接受大学教育方面享有平等权利。这项议案如果获得通过,国教徒将彻底失去对高等教育的垄断权,这也意味着国教徒在丧失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和社会特权后,将进一步失去教育上的特权。议案一经提出,不仅激起非国教徒的强烈响应,而且也得到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中的自由派国教徒的积极支持。支持者们组织了大量的社会活动,并积极游说政府和议会。面对自由派咄咄逼人的进攻,牛津大学内部也迅速组织起一场反对取消大学宗教考察的活动,书册派正是这场反对运动的主干力量。至1835年5月,在书册派、高教会派和福音派的合力反击下,自由派遭受惨败,议案被搁置。
三
牛津运动的衰落最早起源于反对汉普顿博士就任牛津大学钦定神学教授的事件。1836年,自由派再次发动进攻,辉格党政府首相墨尔本勋爵(Lord Melbourne,1779-1848)任命自由派人士汉普顿博士担任牛津大学钦定神学教授,这引发了书册派的强烈反对。汉普顿博士曾在取消大学宗教考察运动中站到了书册派的对立面,为此,书册派坚决抵制汉普顿就任,并发起一场反对运动。牛津大学内部为此出现泾渭分明的两派,双方唇枪舌战,互不相让。但是,政府并没有更改任命,相反,书册派的睚眦必报和宗教主张上的狭隘观点却受到广泛非议。此后,牛津运动的高潮期结束,书册派也再无力凝聚其他团体或派别的支持,而愈加朝向单一文化运动的方向发展。来自国教会内外的批评声音开始增多。1838年,牛津主教公开指责书册派奉行罗马天主教礼仪,引发人们对牛津运动宗教倾向的疑虑。
在上述背景下,作为牛津运动的灵魂人物的纽曼在个人宗教思想上的转变成为牛津运动开始衰落的标志。纽曼于1801年出生于伦敦一个银行家家庭,尽管兄弟姐妹众多,但他仍自幼在寄宿学校受到良好的古典教育,熟练掌握拉丁语,对18世纪欧洲的启蒙思想亦多有涉猎。他自幼喜好读书和各种文化活动,同时又热衷于对信仰问题的探究和沉思,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智识和精力。1817年,16岁的纽曼进入牛津大学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求学,开启了他长达三十年的牛津生涯。自16世纪以来,牛津大学一直是国教会传统理念的坚定捍卫者,纽曼自1822年当选奥利尔学院院士后,一直沉浸于安立甘教会的宗教思想中,至1824年,他被按立为牛津大学圣克莱门特教堂的牧师,四年后又转任圣玛利亚教堂的教区牧师。这一时期,他与后来牛津运动的主要领袖如弗劳德、基布尔、皮由兹等人相识、相交,日益形成一个小团体。他发表的书册和论著与书册派的其他几位重要人物有着相近之处,都是典型的“托古改制”,强调古代教会的正统信仰,倡导以古代教会为原型革新安立甘教会。由于布道和演说富有激情和才气,纽曼很快在牛津大学中享有盛名。
在牛津运动经历挫折后,纽曼一度进行深刻反思,结果是他的宗教思想有了新的发展。纽曼发表于1840年的第90号书册,对他的学生W.G.沃德提出的“英国教会能否恢复其大公性”进行答复。这一书册内容涉及到安立甘教会最基本的《三十九条信纲》的解释问题。他重新界定了罗马教会的权威地位,并肯定了大公教义中的许多基本内容。纽曼试图调和安立甘信仰与天主教信仰,但在实质上对《三十九条信纲》的权威地位进行了质疑,因此引发轩然大波。书册派因此遭到国教会内外几乎一致的声讨,1841年,在多达二十四位主教的强烈要求下,书册被勒令停止发表。他的学生沃德在1845年被剥夺了学位。
之后发生的任命耶路撒冷主教的事件进一步推动纽曼宗教思想的发展。1840年,英国帮助奥斯曼帝国重新占领耶路撒冷,次年,英国和普鲁士王国决定共同在耶路撒冷任命一名新教的主教,以管理英国安立甘教会和普鲁士福音教会的新教徒。新主教将由两国教士轮流提名担任。这本是一件新教国家在宗教上的联合行动,但在纽曼看来,这意味着安立甘教会与被其视为“异端”和“不信派”的大陆新教为伍。他坚定地认为:“新教不是历史的基督教”,他们“抛弃历史,仅在圣经的基础上建造基督教的主张”。他还特别指出:“如果被推到至极的话,路德主义与圣经、《使徒信经》,甚至与基督教伦理相抵触。”[7]6,153他对安立甘教会的深深失望最终促成其宗教倾向的转变。他曾以安立甘教会奉行“中庸”原则(Via Media)为荣[10]482,但在深深的质疑中,他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即安立甘教会非常倾向于阿里乌主义,他认为绝对的阿里乌主义正是大陆激进的新教主义,而安立甘教会不过是“半阿里乌主义”而已。这样,的思想倾向更加贴近于罗马天主教,而不再是安立甘教会。
1842年,带着对安立甘教会的深深质疑,他搬离了牛津,居住在两英里外的利特莫尔镇,试图对自己头脑中的思想斗争做一个决断,其结果是他与安立甘教会及其神学的彻底决裂。1843年,他在牛津大学做了最后一次布道,题目是《论宗教教义发展的理论》,之后辞去了在教会中的职务。这篇布道正是他思想转变后对信仰重新思索的开端,他否定了安立甘教义中对天主教神学的排斥,将尼西亚大公会议以来天主教及教义发展进行了梳理并囊括进正统教会的历史之中。在这篇布道的基础上,他在1844至1845年间写就了他最重要的一部著作——《论基督教义的发展》。写作这本书期间,正是他就是否退出安立甘教会,转皈天主教而挣扎的时期。从著作的内容来看,本书可以视为纽曼使自己坚定转皈决心的理论准备,他在书中论证的主要内容实质上是天主教的大公性及其继承和发展古代教会传统的正统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本著作乃是“为天主教辩护”的著作,是“纽曼在加入天主教会时给她的献礼”[7]1-2。的确,纽曼在这本书的写作中,完成了他信仰转变的理论前提,在否定安立甘教会正统性后,肯定了天主教会的正统性、权威性和普世性。在具体地论证中,他还针对国教会内部高教会派、自由派及福音派对天主教的排斥观点做了相应的驳斥,对安立甘神学中不稳定的折中主义进行批判,并重点反驳了自由派的观点。
1845年10月,纽曼辞去了奥利尔学院院士的教职,皈依了罗马天主教。纽曼宗教信仰的巨大而戏剧性的转变正反映了19世纪自由主义时代里传统教会的生存危机。纽曼对正统信仰的理解具有典型的“古典性”,他在书册和论著中不断论证古典教会的正统性,坚称真正的教会是对使徒教会的继承与革新。这种认识贯穿于他的整个生涯。他最初勇于挑起牛津运动的大旗,目的是捍卫传统,并以维护安立甘教会的正统地位为己任。但19世纪30至40年代的安立甘教会越发有意识地适应自由主义大潮的洗礼,开明的广教会派和福音派积极地投身于教会改革和社会服务之中,事实上为丧失了传统特权地位的安立甘教会寻找到了一个更贴近现实和时代的发展方向。这种变化的代价正是安立甘教会在教会权威和大公性(或称普世性)上的进一步退让。事实上,国教会内自由派和开明派的这种主动退让正符合安立甘教会自宗教改革以来一贯的中庸与妥协原则。但对于纽曼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权威性与大公性的削弱使安立甘教会的正统性大大降低,结合纽曼本人对新教主义和安立甘神学略带偏见的理解,愈发使他将之视为一种与阿里乌主义相近的“异端”。相较之下,他也越来越倾向于将罗马天主教作为使徒时代以来古典教会的继承者。在这种意义上,纽曼转皈天主教只是他本人一贯神学主张的发展和升华的必然结果。
1847年,纽曼获得罗马天主教会的官方认可,并且出于对英国天主教徒的鼓励,教皇庇护九世(Pius IX,1846-1878年在位)策略性地将他任命为自己的主教座堂拉特朗圣约翰教堂牧师。该事件的意义在于:一位在英国享有盛誉的国教牧师转投到罗马天主教麾下,既成为英国宗教改革三百多年来天主教历史性地战胜新教的象征,也预示着天主教将在英国的复兴。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纽曼的皈依是教廷神学外交的一场胜仗,最后导致天主教在英国重设教区。”[7]3的确,这一事件确实在精神层面上鼓舞了英国天主教徒和罗马天主教会的信心。仅仅三年后,罗马教廷的权柄就重新越过英吉利海峡,回到阔别已久的大不列颠,重建了教会体系。在纽曼和书册派的影响下,更多的国教徒加入了更加符合他们心中的理想教会的天主教。这些人中包括许多国教会牧师,如托马斯·威廉·奥莱斯(Thomas William Allies)、罗伯特·斯蒂芬·霍克(Robert Stephen Hawker)、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Knox)和托马斯·库珀·麦金森(Thomas Cooper Makinson)等人,甚至还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爱德华·怀特·本森(Edward White Benson,1883-1896年在位)的儿子罗伯特·休·本森(Robert Hugh Benson)等。
一般认为,纽曼在1845年退出安立甘教会,皈依天主教的事件是牛津运动结束的标志,但也有学者认为纽曼的改宗仅仅是牛津运动的一次重大转向,而非终结,1845年之后的牛津运动转向社会运动和强调宗教礼仪。无论如何,牛津运动在19世纪40年代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活力,从书册的发表量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自1833年9月发表第一篇书册至1841年书册被勒令停止发表,期间共有90篇问世,而其中有70篇发表在1835年11月以前[10]481。1841年以后,书册的停刊和纽曼思想的日益转变已经使牛津运动内部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和深层的危机。尽管在1845年纽曼信仰转皈后,牛津运动的成员并非完全停止活动,却再也没有能够引发重要的社会、文化影响,而是沦落为国教高教会派的一个普通学术团体。
总的来看,牛津运动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牛津运动自身的狂热与派系性受到普遍的诟病。1836年以前,牛津运动因其弘扬教会复兴而一度得到国教会内外的诸多支持,但在反汉普顿博士就任钦定神学教授一事中,书册派表现出的宗教狂热与狭隘派系色彩使其丧失了福音派和中间派等同情者的支持。一些中间派人士甚至撰文抨击书册派是一批“道德败坏的阴谋家”[11]。
其二,牛津运动后期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天主教色彩,使之日益站到所有新教徒的对立面。书册派神学观的共同特点是对古代教会传统的极度推崇及对宗教神秘主义的赞赏,而在他们眼中,“新教——不论早期或者后期的,都与历史的基督教存在着根本的断裂”[7]6-7。在安立甘教会的神学体系中,天主教传统和新教主义是兼而有之的,但当19世纪自由主义的盛行,使国教会内的自由派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他们极力推动国教会的改革,使之更加适应自由主义时代的社会转型,而改革的方向无疑倾向于更加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新教主义。在此背景下,书册派则逆历史潮流而动,更加坚定地提倡安立甘教会中的天主教传统。1836年,牛津运动的领袖之一弗劳德去世,纽曼和基布尔等人为其整理遗稿后将之出版,引发了极大的社会波澜。在遗稿中,弗劳德毫不讳言对天主教、古代教会传统、宗教权威和宗教神秘性的欣赏,并表达出对宗教改革和新教主义的不满。这使人们普遍质疑书册派是否仍保持安立甘信仰。在某种程度上,弗劳德所代表的书册派的宗教思想已在事实上背离“卫护安立甘教会”的基本宗旨,其无法掩饰的对天主教会的向往与赞扬使之立即站到了所有英国新教徒的对立面,因为倡导天主教主义是对包括国教徒在内的所有新教徒的反叛。许多人开始把牛津运动和书册派视为一小撮密谋复兴天主教的团体,这对牛津运动发展的急转直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其三,19世纪30年代,自由主义思潮已伴随着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完成而成为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宗教多元化和世俗化趋势使得以维护旧传统和重振安立甘教会权威的牛津运动失去了根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传统国教霸权体制已经僵化,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在辉格党政府的主导下,由新成立的教会委员会负责国教会的改革事宜,涉及教会的税收、社会职能和内部组织体系的改造等多个方面。在此背景下,书册派所坚持的教会独立性和传统政教联盟原则等已完全不合时宜。事实上,纽曼等牛津运动的领袖们也认识到这一点,面对这种悲观的现实,他们对国教会的“堕落”感到痛心的同时,也对重振国教会失去了信心。这正是1836年以后书册派不仅在神学斗争上,而且在自身的精神和斗志上急转直下的内在原因。
综合来讲,在18世纪国教体制僵化和信仰出现危机的背景下,卫斯理领导的循道运动率先掀起了宗教复兴运动,对于缓解信仰危机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自由主义思潮的冲击仍不可阻挡地动摇着国教会的传统地位,宗教多元化的趋势愈演愈烈。福音派的努力并没有根本扭转国教会的衰落,英国传统的政教联盟的基础最终没有逃过在时代洪流中瓦解的命运。正是基于此,国教高教会派的一批学者在牛津大学发起了一场旨在革新和重振国教会、反对宗教自由化的文化运动。从性质上来说,牛津运动无疑是宗教复兴热潮中的一支,但与福音运动走的社会大众路线不同,牛津运动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极其鲜明的上层文化运动的倾向。从牛津运动的发展历程中不难看出,在19世纪自由主义思潮高歌猛进的背景下,牛津运动的衰落乃是势所必然,但运动中产生的神学思想和文化成果仍在19世纪英国社会发展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1]TOMKINS Stephen.The Clapham Sect:How Wilberforce’s Circle Changed Britain [M].Oxford:Lion Hudson,2010:1.
[2]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6卷[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
[3]GIBSON William.The Church of England 1688-1832:Unity and Accord[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3:106.
[4]HILTON Boyd.A Mad,Bad,and Dangerous People?England,1783-1846[M].Oxford:Clarendon Press,2006:468.
[5]KEBLEJohn.The Christian Year,LyraInnocentium and Other Poems together with His Sermon on “National Apostasy”[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14.
[6][英]约翰·亨利·纽曼.纽曼选集[M].徐庆誉,赵世泽,戴盛虞,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
[7][英]约翰·亨利·纽曼.论基督教教义的发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8]文庸,乐峰,王继武.基督教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65.
[9]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4卷[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32.
[10]SCHAFF Philip.The New Schaff-Herzog Encyclopedia of Religious KnowledgeVol XI:Son of Man-Tremellius[M].Grand Rapids,MI: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1953.
[11]O’ CONNELL Marvin.The Oxford Conspirators:A History of the Oxford Movement 1833-1845[M].London:Macmillan,1969:192.
A Probe into the Oxford Movement of England from 1833 to 1845
SHAO Zheng-da
(School of History,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The English Parliament passed a series of bills to abolish the traditional privileged position of the Anglican Church in 1920’s,which triggered the collapse of alliance of the Church and the State in a crisis of faith.Some scholars of the High Church in Oxford University started a religious reviving culture movement to maintain the traditional position of the Anglican Church by calling for people to hold fast to the traditional faith by preventing from the in fl uence of liberalism to the church and the social spirit.With the efforts of Tractarians,Oxford Movement had a widespread in fl uence on the upper classes.However,in the wave of liberalism,this conservative movement declined in 1940’s in the thought transition of Newman and other leaders.
Oxford Movement; England; Anglican Church
K561
A
1008-2395(2017)05-0057-08
2017-05-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6CSS025)
邵政达(1985-),男,历史学博士,讲师,主要从事英国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