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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水浒传》人物之隐逸

2017-03-13汪吾金

菏泽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好汉梁山水浒传

汪吾金

(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略论《水浒传》人物之隐逸

汪吾金

(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水浒传》中王进、许贯忠以及部分梁山好汉的隐逸是有良好的整体设计且耐人寻味的。这一设计在拓展小说社会生活面的同时,显示了作者观察、思考和文学表现的深刻性。钱塘施耐庵们可能充分利用了宋元明时浙江道家、道教思想流行及历史上隐逸人士的丰富素材等完成如此创作。

水浒传;隐逸;王进;许贯忠;钱塘施耐庵

《水浒传》显然是一部主张积极入世、救世的长篇小说。诸多好汉由于种种原因上了梁山,有被官府、贪官污吏逼迫得走投无路上山的(如林冲、武松、柴进、解珍、解宝等);有触犯刑律无法生存只好上山的(如宋江、鲁智深、石勇、朱武、雷横等);有对现实人生不满意、追求快乐生活而落草的(如阮氏三雄、李逵、石秀、朱富、汤隆等);有被先上山好汉断了后路或施计“赚”上山的(如卢俊义、秦明、朱仝、安道全、徐宁、金大坚、萧让、杜兴、李应等);有被好汉斗败后投奔或归顺的(如杨志、关胜、扈三娘、彭玘、韩滔、凌振、宣赞、索超、郝思文、单廷圭、董平、龚望、张清、丁得孙等);更有大量好汉出于仰慕义气偶像宋江或接受宋江之言而上梁山(如童威、童猛、穆春、穆弘、张横、侯健、薛永、李立、吕方、郭盛、陶宗旺、蒋敬、马麟、欧鹏等)……他们敢爱敢恨、敢斗善斗,认同以忠义为核心的封建社会主流价值观而“替天行道”,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杀贪官、除恶霸、占山为王举义帜;斗官军、征辽国、南征北战建奇功。小说以波澜壮阔的斗争画卷激励人们铲除社会不平、追求美好生活,又以极其接地气的精彩故事、极其鲜活化的个性人物、极具创造性的生动叙写赢得人们数百年来的广泛赞誉,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四大名著之一而享誉世界。

伟大的小说往往有巨大的思想和社会生活容量,不会在表现内容上走单一路线,并且具有耐人咀嚼的无穷魅力。《水浒传》也不例外。这部伟大小说在展示入世、救世的同时,对出世、隐世也有表现。虽然后者在篇幅上远远不能与前者相比,但在作者的整个形象体系构建中是有机、不可缺失的部分。作者在情节设计中用了“撞球式”章法[1]290,其中若干设计粗看起来不起眼、细究之下却大有深意,这就是人物的隐逸。用人物之隐逸表达出的思想当然可能与主体思想并不完全一致,然而这种隐逸思想丰富了小说思想容量的同时还可能是入世表象之下的终极思考。小说对人物之隐逸具体是如何表达的?这种表达在结构上有何特殊意义?如何解析才比较科学?本文不揣浅陋试析之,以就教于方家。

王进的失踪之谜

第二回的受迫害人物王进属于八十万禁军教头,但并非梁山好汉,更不属于一百单八将之一。初看之下,这是一个使小说由官场引向民间的线索人物;细品之后,却能发现这个后来隐去的人物可能大有深意。按照“撞球式”章法,叙述焦点依次变动,先循一个人物的经历一路写去,直到他碰到另一个人物,然后故事就沿后者经历的新路线发展,而把前面那位半途抛下,也许要在后面某一关节处再提起他。《水浒传》惯用这一手法:浮浪破落户子弟高俅的另类、非正常发迹,撞出苦主王进,王进为避免高俅进一步迫害而出逃,在史家庄撞出九纹龙史进,由史进继续撞出大闹史家村等之后的一串又一串英雄人物和故事。然而奇怪的是,王进这个人物教了史进半年多,使其“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之后,一心要去投奔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以求安身立命。小说交代“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从此再不见踪影。史进大闹史家村后本想寻师傅王进,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但结果在渭州遇到的军官是提辖鲁达,此后的情节发展完全和王进无涉了。小说非常注意交代英雄好汉的结局,王伦、晁盖这样的一百零八将之外者的结局还大大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为何偏偏这个一定程度上揭示乱自上作、用非暴力不合作的办法对付高俅的英雄结局成谜、不再被提起?如果用“不必枝蔓丛生”、面面俱到来解释,似乎有道理,但总觉得未必尽然。

如果深入推究,其实王进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作用远不止引出主题、撞出人物这么简单。

小说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情节设计,一方面暗示“乱自上作”,另一方面也是通过释放宿命论的迷雾,一定程度上逃避作者写小说可能招致的责罚。这既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也是作者在当时条件下的小聪明。这一回奠定了小说的故事外壳和思想基调,提示道教思维在小说中的价值。第二回从玄幻进入现实,极写高俅令人不屑的发迹史以及其小人得志后的飞扬跋扈。只会“踢得两脚好气毬”,无德无能却官运亨通直做到殿帅府太尉的高级官位,这显然揭露了社会的不公。更让人气愤的是,高俅到任第一天就找王进的茬,明明人家确实患病在家,却硬说王进抗拒官府,系“推病”、“诈病”。强行把王进抓来,确认系都军教头王升之子后,更是老子、儿子一起骂,把王进毒打一顿。王进谦卑得一直不敢正眼看高俅,等谢罪抬头后才发现高殿帅就是当年被父亲一棒打翻后三四个月将息不起的帮闲人物圆社高二。出于怕再受高俅的无理欺凌,王进母子商定外逃,才在史家村撞上史进。因此,王进这个人物的性格、经历和林冲是非常相像的。两人都是有真本事的八十万禁军教头;都比较能忍耐;都因家人而非本人的某一个因素(高俅学棒被王父一棒打翻;林娘子美貌被高俅义子垂涎),招致高俅毫无道理、毫无人性的迫害。而王进私走延安府和林冲雪夜上梁山在本质上也是很相近的。可以说,林冲的遭遇简直是王进遭遇的扩大、升级版,两者体现的同样是官逼民反主题。

但是,这一小一大两个故事可以用情节雷同批之么?应当承认,小说在情节设计上确实时有雷同的毛病。如陈东林先生《〈水浒传〉的故事情节存在雷同的毛病》一文[2],指出这种故事情节的雷同或相似比较典型的是防送公人押解囚犯,途中为贪财而害命的情节描写。如董超、薛霸押解林冲,先受高俅重金收买,后在途中将林冲双脚烫伤使其反抗力减弱,然后在偏僻树林将林冲骗绑树上,使其完全失去反抗力,最后要下手杀害林冲时,被鲁智深突然救下。而在卢俊义被董超、薛霸押送的故事中,基本故事情节与此如出一辙,只不过鲁智深换成燕青,救人方式也略异罢了。阳建雄《〈水浒传〉研究》还指出小说另有四大情节雷同问题:一是战争情节千篇一律;二是朝廷军官落草情节流于程式;三是宋江招降纳叛陷入固定模式;四是宋江逼人落草情节几无二致。[3]10-18这当然是分析得有道理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样的情节设计在艺术性上固然受损,在思想表达上是否可以视为一种反复和强调的手段呢?王、林两位好汉性格、遭遇的雷同和类似,强化了被逼上梁山非单个的孤立事件,而是当时社会经常反复发生的,高俅这样的贪官污吏反复做着类似的坏事。王进故事也许有可能光照全书、缩影整部小说。出于思想和结构表达的需要而忽视读者审美疲劳的发生,在作者看来是可以接受、比较划算的。

那么,在思想上,作者有没有可能以王进的结局之谜表达一种比刚强救世更隐晦一点的意味呢?似乎有可能。王进遭遇为林冲乃至众好汉集体遭遇的预演和缩影。作者用王进的不知所终暗示某种特定的理念和结局,即隐逸求生的人生观和隐逸了事的处世法,促使读者去“寻找”、去思考。林冲后来上梁山,还火并王伦,在梁山第一代领袖和第二代领袖的更替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在第三代领袖宋江的带领下也是屡建功勋。但遗憾的是,征方腊惨胜回京时,林冲却风瘫了,又不能痊愈,在杭州六和寺养了半年就去世了,其实最后没有过上安乐幸福的日子。比较之下,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的王进却大有给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合理想像空间,让人记挂又祝福:也许过着好日子吧。因此,王进形象的象征意义比较大,暗示所有具备真才实学而遭受现实不公甚至官府迫害、贪官污吏折磨的人们:非暴力、不合作可能是比较理想的一种斗争手段,隐逸人生最实在;至于隐逸的方式方法,读者自己去找吧。所有梁山好汉的作为从此有了一个比较和参照,虽然这种比较和参照容易被忽视,但有心的读者仔细推究还是可以领会的。金圣叹在第50回(腰斩本49回)的回前总评中就提请人们注意王进一走之后再无音讯的情况,认为这应该作为一个寓言看。袁无涯《〈忠义水浒传全书〉发凡》特别点出“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大手笔技法。[4]13看来我们把王进命运视为梁山好汉整体命运之缩影的思考符合前人点拨的大方向,恐怕不能算做过度解读吧。

许贯忠的“偶然客串”

如果说第2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是一个谜,那么第90回(120回本)俊雅脱俗的隐士许贯忠就像飘然而至的一朵云。这朵云的“偶然客串”似乎泄露了作者某种特别的心思。

不少研究者认为,许贯忠和历史真实人物罗贯中有密切的关系。如孟繁仁先生就认为“罗贯中在‘征田虎”部分塑造的隐士人物‘许贯忠’,是把自己的形象、行迹隐藏于这个人物的描写之中,因而‘许贯忠’即罗贯中的虚象”。[5]宣啸东先生也肯定“《水浒全传》中许贯忠的原型就是罗贯中”,“许贯忠这个人物突兀而来,又飘然而去,这当然是由其为作者‘自报家门’的性质所决定的”。[6]顾文若、焦中栋、和玉琢、姚仲杰等先生均支持许贯忠为罗贯中虚像说,[7][8][9]但这不是研究者的集体共识。李永祜先生就从河北曲阳与山西曲阳的关系、与籍贯相联系的地理形势和地名的错误、许贯忠身世经历与罗贯中不符、小说梦境神道描写等方面考虑,不同意这种“虚像说”。[10]陈辽先生也两次发文不认同许贯忠即罗贯中。[11]

如果不管许贯忠与罗贯中是否有直接对应关系,从接受的角度看,许贯忠形象的出现非作者随意之举而隐藏有作者深意的可能性确实比较大。我们倾向于认为许贯忠这朵“云”的背后隐约衔接着王进失踪背后的思想逻辑。120回本作者让许贯忠拥有道家脱俗的打扮、“赛过桃源”的居所、从容精深的谈吐、淡泊自制的操守,这个人物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魅力。从个人经历上看,他也有过应武举的行为,并不是一个一开始就做隐士的超脱之人。他早就画好了一幅三晋地图,把该地区可以屯扎、埋伏、厮杀的地点仔仔细细地标清楚了。宋江大军一到,他还会去迎接,并把地图赠送,对时世多有感叹。也即是说,他对现实是有争取积极改变的想法的,也愿意为改变时世贡献自己的力量,但他就是不愿意跟随燕青进京。所以我们得到这样一个印象:这朵忽然飘来的云支持别人去创造一个安定的社会,但坚决不插手实际的斗争行动,与《三国演义》中那些只苍白总结历史经验或为烘托主要人物出场气氛的隐士不一样。从结构上看,许贯忠的出现解决了宋江部队征战获胜的地理情报缺乏问题,为作战全胜做铺垫。梁山好汉在征田虎、王庆时不但取得全胜,而且一百单八将不损一个,和征方腊之惨胜形成鲜明对照,很容易给人编造、后插的感觉,如果没有一张精密的地图,那就更显得不真实、不可能,更严重影响小说的质量。所以这个铺垫是必须的。但如果让许贯忠跟了大军进京,势必也是有功之人,会得封赏,必然还要增加些笔墨,多生些枝蔓出来,和交代王进下文是类似的道理,确实可能会导致一点繁琐累赘、不干脆利落之感。把许贯忠设计成一个隐士,一朵忽来忽去之云,让梁山好汉得个“意外助力”,就刚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我们沿用解读王进的办法来剖析许贯忠,也用类似看寓言故事的热情看这个情节设计背后的思想内涵,或许可以获得一些新的发现。从思想的角度上看,许贯忠这个隐士似乎一定程度上激醒了`人们对于王进失踪的牵挂和猜想。小说以生动多姿的笔调全景式描绘了乱自上作背景下好汉们从单打独斗、小规模聚义到成为屡屡战胜大规模官军围剿的强大部队,并且接受了招安、战胜了辽国,完全“改邪归正”成为无可挑剔的忠义之师的过程。但是,残酷的现实允许好汉们以轻松完美的结局谢幕吗?稍有历史经验的人们显然不会给出一个肯定答案,小说成书以前或成书过程中血淋淋的历史惨剧如岳飞案等一再告诫人们:不可能。作为一个有相当思想深度、对现实怀着一肚子火气的现实主义作家,《水浒传》的作者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要为他的主人公们(至少是部分主人公)倾注一种可保全性命的思想,一种能调节内心与现实冲突的人生哲学,以此寻求到相对能走得通的一条出路。

许贯忠的道家形象、隐士风采和拒绝随故人燕青进京给梁山好汉(也是给读者)一个暗示:可以从人的自然本性出发去建构一个理想社会,但是现实非常的凶险,而且即使功成名就,也难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因此,把功名看淡,急流勇退是最好的。作者甚至已经在为小说的结局作铺垫了:最后保全性命、得以善终的是那些淡泊功名、远离官场者。而且也埋下伏笔:梁山好汉们将完成一份巨大的功业。由于好汉人数众多,性格、心态有异,自然就会有不同的结局。在所有的结局中,必有一种是隐逸、一种是悲惨,而罕有留在这个官场又皆大欢喜者。这样,王进失踪背后的隐逸求生思想得到呼应并将继续得到呼应,王进没有被写出来的结局也开始用别样的形式露出苗头:请看小说最后的结局吧!

好汉结局中的隐逸成分

如果说许贯忠出现在120回本,只能代表120回本作者的某种想法,那么100回本和120回本中梁山好汉的结局恐怕完全能说是水浒作者的想法了(71回本结局是金圣叹个人意志,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在这两个版本中的好汉结局没有太大差异,但都设计有部分好汉的隐逸。

第一个隐逸的是公孙胜。征辽获胜班师面见天子后次日,他就向宋江表明“今来仁兄功成名遂,此去非贫道所趋。”宋江再四挽留也改变不了他回山中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的意愿,“穿上麻鞋,背了包裹,打个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征方腊后,武松在六和寺出家做清闲道人,至八十善终,算第二个隐逸人。燕青第三个;李俊、童威、童猛三人继之;戴宗纳还官诰,去泰安州岳庙“陪堂出家”也算一个(数月后大笑而终,属于乐得其所)。阮小七因童贯告其曾穿方腊黄袍、龙衣、玉带“必至造反”,被削职为民。虽是被动,但他“心中也自欢喜”,所以其回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也算隐逸之一了。柴进在阮小七案件后吸取教训,为避免曾做过方腊女婿而遭奸臣陷害,称病退官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无疾而终”。李应如法炮制,“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杜兴跟去,两人“一处做富豪,俱得善终。”宋清也是“还乡为农”。邹润不愿为官,回了登云山。蔡庆跟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和杨林回饮马川,虽受职,但“求闲”,也可算隐于官场。蒋敬回故乡潭州为民。朱武和樊瑞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后为良民。”这样算来`,活下来的梁山好汉中,有20人靠隐逸而活,隐逸成了最多数的选择。其他人不是被害死、为“义”跟死,就是在职位上操劳死(关胜)、战死(呼延灼)。孙立、孙新、顾大嫂三个和凌振、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等几位专业技术人员在小职务上也没有进步,有职务进步的仅朱仝,升到太平军节度使,真是百里挑一。隐逸求生的思想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充分,和宋江等人的愚忠被害形成鲜明对照。

值得注意的是,燕青的隐逸可能和他在双林渡射雁、与许贯忠偶遇有关,是对自己射雁受宋江批评的悔悟(生命和情谊可贵),也是对故人许贯忠的回应。经过那么多的风浪和凶险之后,这个浪子终于意识到隐居的价值,并坚定不移地去身体力行。而且还主动做主人卢俊义的工作:“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静去处,以终天年。”面对卢俊义隐居即“没结果”的批评,还敢于笑着说自己的做法“正有结果”,而卢俊义要的“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定无结果”。他给卢俊义做思想工作时用历史上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的惨剧相告诫,提醒主人“祸到临头难走”、“只怕悔之晚矣”。劝说无效后,跟宋江招呼都不打一个,“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何处去了。”这个挑着担子失踪的形象,和王进挑着担子失踪的形象是多么相似,只不过后者画面中还有一个骑马老妇,不可视为一种思想上的首尾呼应么?这样看来,作者表达人物的隐逸是很有整体设计又注意画面的差别感的。

无独有偶,这种整体设计在李俊、童威、童猛三人的归隐上也有表现。这三位好汉在93回(百回本)征方腊时和费保等人在太湖榆柳庄结义。结义前,李俊鼓动费保、倪云、卜青、狄成四个渔夫兼强人去见宋江,保他们做官,“待收了方腊,朝廷升用”。但费保说得很潇洒:“若是我四个要做官时,方腊手下,也得个统制做了多时。所以不愿为官,只求快活。”他们仰慕梁山好汉大名,愿意不顾水火帮助李俊,但坚决不要做官。在帮助取得苏州战役胜利之后,费保与李俊有过一段推心置腹的谈话。他举“聪明人”所说“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认为古语“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并诚恳说明自己不愿为官的原因是看准了“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他劝李俊等人趁气数未尽之时,“江海内寻个净办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李俊答应收服方腊之后,几个人一起做这件事情,并约定誓不负盟。李俊三人言而有信,大军回到苏州时不要朝廷恩赐,以生病、照顾病人为名留了下来,和费保四个一起出国了。从后来李俊做了暹罗国主,童威、费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职的小说交代看,这三位好汉可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隐士,而是“自取其乐,另霸海滨”了。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内心不愿做官,只要快乐,这一点与隐逸人士完全相同。出国当然是“逸”之一种,至于在国外的地位如何,那是外在的表象,恐非其本意,小说无交代,就不必硬套“坚持斗争”、“继续革命”这样的说法。内在的才是本质的,所以我们倾向于把这几个人也列为隐逸者,只不过他们隐逸得有点特别(出国)而已。

当然,《水浒传》中地位最高的隐逸者,当推智真长老和罗真人。他们虽处深山大刹,但对时事的关注非常明显,对梁山好汉的命运进程更是有神奇的掌握,完全有机地融入在梁山好汉的人生经历之中。这样看来,《水浒传》写人物的隐逸是有互相照应、整体设计的。至于为什么许贯忠不是出现在篇幅居中或居中稍靠前的位置,而是相对偏后,这很好理解:作者对现实的火气极大,诸多人物的反抗经历需要充分展示,人物的性格需要充分刻画,如果这个许贯忠出现得太早,会影响小说思想表达、人物命运刻划和人物价值实现。好汉们造反,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功业,因此必须等到有功业后(比如征辽)才能出现功成身退,这样才符合情理,才见深刻性。小说情节设计的内在逻辑并无不当。

水浒人物隐逸之成因

现实生活中有隐逸人物,现实主义小说中就可以有人物的隐逸,这是完全正常的。由于《水浒传》的题材大量反映、思考官与民的关系,而且反映社会生活的面非常广阔,所以隐与不隐就几乎是个绕不开去的内容。当然,受现实中的隐逸思想影响越深、掌握隐逸素材越多越鲜活的作者,越可能去写、去写活隐逸人物。中国各地历朝、历代都存在隐逸人士,于是理论上好像各地各朝代的小说作者都可以写人物隐逸。但是,分析浙江、杭州及其周边历史上的道家、道教思想流布和隐逸人士状况,再对照《水浒传》对人物隐逸的描写,似乎钱塘施耐庵们确实具有得天独厚的地方条件。人们至今对施耐庵本人的生平事迹缺乏可靠的了解,即使有一些说法,研究者也往往莫衷一是、难以统一,可见其本人就应该是个隐逸高人,故而在小说中有如此设计和描写。

据《康熙浙江通志·隐逸》记载,浙江面积不大而隐逸人士数量不少,清代以前总数达209名,《水浒传》成书过程中的宋元明三代竟有154名。各府隐逸人数列表如下:

府别 宋以前 宋 元 明 小计杭州8 5 4 13 30嘉兴12 6 2 2 22湖州8 0 0 0 8宁波1 4 1 3 9绍兴12 7 6 2 27台州5 12 11 28 56金华1 1 1 2 5衢州1 3 3 1 8严州5 4 2 1 12温州2 7 0 0 9处州55 63 34 57 209 0 14 4 5 23总计

当然,这肯定是一个比较保守的数据。有的隐逸人士功夫深厚或社会影响不大,可能记录在县志、家谱、笔记等文字中,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从地域分布上看,杭州是个隐士很多的地方。宋、元、明时的隐逸人士数量比宋以前的隐逸人士数量要大得多,这与吴越和宋代(特别是南宋)以来杭州成为政治重镇有关,也与这一历史时期内外矛盾较多有关。杭州人中,钱塘人又有9人(宋元明时期6人),基本占三分之一。分析杭州府的隐逸者,常可发现其与水浒人物之隐逸有相似点。如汉代钱塘陆玮“纳禄隐居于灵隐山”(《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一),这与裴宣和杨林求闲于官场比较类似。唐代顾非雄“弃官隐茅山终”(《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一),这与诸多梁山好汉的弃官隐居一致。宋代钱塘人林逋(字君复)更极为出名。他年少时“孤志为学”,景德中“放浪江淮,”后在西湖孤山结庐。宋真宗闻其名,赐号和靖处士,岁时问劳。他在西湖住了二十年,竟从未进城,而时以小艇游西湖诸寺,梅妻鹤子。他去世后,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还赐其家“米五十石、帛五十匹”,可见影响力之强大。(《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二》)如对照梁山好汉中自寻乐子的隐逸者,类似处比较明显。

元代浙江海宁人朱景仁颇具梁山好汉风范。“元季,四方衣冠之士避地海宁,景仁周给之,征辟不就”(《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三》)。若把眼光放宽到明代,还有一个杭州府仁和人也很有意思。这个人叫吕需,“好为奇峻,不谐时尚”,有韬略,“精于数学,揣摩当世事”,曾经到过京城、甘肃等地,“相度形势,力主复套”。有人把他推荐给胡宗宪,“具陈方略,卒擒徐海汪直二巨寇,四省以安”。“晚年家居,游行远近。”自制“安平车”乘之,“年八十卒”(《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四》)。如果说这个人物出现的时间较迟,其与许贯忠那种关心时事的隐逸者形象之相似不一定能挂钩于《水浒传》成书,那么宋代隐逸人物谢国光(浙江嘉兴人)肯定值得一提。因为他在咸淳年间“对策言时事剀切”,只是因为“主司畏贾似道,不使登第”。他不去做官,有侍御史推荐也不去,“杜门称疾,以经史自娱”(《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七》)。隐居而又关心时事,这与许贯忠等人物确有相通处。

汉代浙江余姚人严光(字子陵)与光武帝刘秀曾是同学,也是好友,刘秀即帝位后“下令物色之”,严光“披羊裘钓泽中”,多次拒绝使者传达的刘秀聘任之意。刘秀“亲幸其馆”,他竟“卧不起”。面对刘秀的亲昵诚意邀请,他婉言拒绝。“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滩云”,(《康熙浙江通志》卷三十八隐逸十一》)。至今,严子陵钓台等还是杭州著名景点。这个拒绝故人邀去做官的情节,与许贯忠拒绝故人燕青邀去进京何其相似!这个“披羊裘钓泽中”的隐逸形象,又和阮小七“依旧打鱼为生”类似!

再沿着浙江历史前推,春秋末期,范蠡帮助越王勾践成就兴越灭吴霸业后急流勇退,归隐经商成巨富,自号陶朱公。这与李应、杜兴最后成为富豪很是相像。而且不容否认的是,许贯忠劝燕青“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时说的“雕鸟尽,良弓藏”其实就来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之归隐对《水浒传》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

有意思的是,北魏李暹注《文子》时说:文子“姓辛,葵丘濮上人,号曰计然,范蠡师事之。本受业于老子,录其遗言为十二篇。”可见范蠡是早期的道家学者。他从官场隐逸应该是道家思想的结果。而宋元明时期,杭州乃至浙江确实也是道教(以道家思想为基础)盛行。仅以道教真武信仰为例,“‘宋元明时期,各地纷纷修建真武庙’。‘南宋时的临安(今浙江杭州)是全国崇奉道教神真武的中心地……元代的杭嘉湖平原……不仅宋代所建真武宫观得到修复,而且新建了一些真武庙,……直至明清’。宋代杭州西湖一带每年三月三日殿司真武会盛况周密《武林旧事》可见。《西湖文献集成》第11册载南宋杭州中和山有真武庙,供奉真武神;褚塘里东北隅有供真武神之庙。”[12]道家思想探讨宇宙本体、研究社会人生、有一整套系统的认识论学说和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在民间有非常广泛的影响力。中国哲学中的许多重要概念、范畴都是道家首创,比如“道”、“德”、“性”、“心”、“命”、“理”、“气”、“有”、“无”、“太极”、“无极”等等。宋明理学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儒学其外、佛老其内。道教继承了老庄哲学的特点,重视生命价值,其生命哲学就是要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点”,甚至要求得生命的永恒。[13]56身处如此历史时空和思想环境,施耐庵们以隐逸思想来安排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代是一个推崇道教的朝代。《水浒传》对道教思想也始终是花了浓厚笔墨的。小说在开头第一回就营造了道教的仙境,弥漫出道教思想。作者把宋太祖赵匡胤塑造成系天道循环中“上界霹雳大仙下降”转世的开国君主;宋仁宗赵祯又是“上界赤脚大仙”转世;世人仰慕的公正清官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是文曲星下凡;赫赫有名的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是武曲星下凡等等。张天师神秘莫测又威力强大,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就被历代天师镇锁得服服帖帖。小说第42回,宋江在还道村陷入困境时,是道教之神九天玄女突然将其引入梦幻奇境,授其天书,给其法旨,提出“替天行道”、“全忠仗义”、“去邪归正”,还有“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四句“天言”。梁山好汉从此有了明确的行动纲领,遵旨行事而成功。道教人物九天玄女、罗真人都是在梁山英雄的艰难时刻发挥神奇作用、保证了胜利的。普通道士何玄通也帮助梁山解决了英雄排座次可能出现争议的问题。在梁山泊多次发挥积极作用的好汉公孙胜、樊瑞也干脆就是道教徒。尽管小说也描写过道教徒中的败类,如高唐知府高廉、辽国副统军重宝、方腊天师包道乙师徒、方腊殿前太尉郑彪、霸占瓦官寺奸淫妇女的丘小乙、谋杀张太公夫妇儿媳并抢占他女儿的飞天蜈蚣王道人等,但这不影响道教思想在整部小说中的突出地位。如果我们把水浒人物的隐逸视为小说作者诚得道家思想、道教思想的一种表现,恐怕也是可以的。

“杭州是水浒故事孕育与发展的最重要地方”,也是“《水浒传》作者长期生活的地方”[14]61钱塘施耐庵们对杭州及浙江非常熟悉,很可能充分利用了宋元明时杭州乃至浙江的道家、道教思想流行及历史上隐逸人士的丰富素材等整体设计、描写了《水浒传》人物的隐逸。其对人物隐逸的设计、描写拓展了小说反映的社会生活面,丰富了小说的形象体系和思想内容,显示了作者观察、思考和文学表现的深刻性,艺术成就恐怕是同期古典小说中相对突出的。近来据诸暨的同志(诸暨在杭州南侧)介绍元末明初陈友谅主要部将张定边在陈失败后隐居于诸暨店口镇里士坞的情况。张墓毁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修水库,当时墓中有刀、铁耙、墓志铭、巨大的人骨架等(可惜均未保留下来),这一说法与常见说法张定边“遁入泉南灵源山隐居”有出入,但都有解甲隐居的情况,其与部分梁山好汉的隐逸是否存在关联?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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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成生.杭州与水浒[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

On the Reclusion of the Characters in Heroes of the Marshes

WANGWu-jin

(Hangzhou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Hangzhou Zhejiang 310018,China)

The reclusion of characters is really well-plotted and meaningful such as Wang Jin and Xu Guanzhong and other heroes in the novel Heroes of the Marshes.While expanding the social life in this novel,this arrangement also shows the author’s observations,thoughts and his profound literary expression.The scholars from Qiantang like Shi Nai’an completed such a creation applying Zhejiang Taoist ethics of the Song,Yuan,and Ming dynasties,the popular Daoism thoughts and the rich materials of reclusive figures in the history.

Heroes of the Marshes;reclusion;Wang Jin;Xu Guanzhong;Qiantang Shi Nai’an

I207.412

:A

1673-2103(2017)01-0024-07

(责任编辑:谭淑娟)

2016-05-15

汪吾金(1971-),男,浙江萧山人,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小说、高职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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