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自度曲
2017-03-13陇菲
心说:“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
其实,木心并未死心,私底下一直尝试作曲,身后留下了多达五十六页的遗谱乐稿。
木心遗乐,用简谱记录。简谱、五线谱、工尺谱、减字谱等等,是记录音乐的不同符号工具。“简谱”,全称“数字简谱”,1665年,法国天主教“芳济各”修士苏埃蒂最先发明,七十年后,卢梭再度提倡,经法国乐家、文士整理完善,1882年,自美国传入日本,1904年由音乐学家沈心工自日本引入中国,一時广泛使用。简谱和五线谱,都是成熟的记谱方式,都可定量记录乐曲音高、节奏。当年李焕之为学习管弦乐队配器手法,曾经用他熟悉的简谱,翻译了一时尚未熟练掌握的五线谱贝多芬《第六(田园)交响曲》,如此借鉴西洋交响乐,创作了管弦乐名作《春节序曲》。
木心乐稿,可大致分为三类:
一、零星乐思记录
二、器乐片段及完整乐章
三、有词歌曲
前两类乐稿,大多写在单页的稿纸或信纸上。第三类歌曲,大多写在笔记本上,笔迹与前两类不同。
这里只说他的器乐创作。
木心器乐创作,特别是他标注表情术语movement(运动)的一些自度曲,大多有西方古典音乐巴洛克、阿拉伯风。
木心50年代初在浦东教授绘画、音乐,喜欢非洲舞蹈、印度舞蹈、波斯诗歌。60年代结识音乐家李梦熊,两人都非常关注非洲器乐繁杂的复调节奏对位(复合节奏,polyrhythm),以及细密的主调节奏变化,如印度的拉格(Raga)、塔拉(Tala)、中亚木卡姆(muqam法则、规范、曲调),关注繁音促节、律动细密、动而愈出,疾速去往的西方古典音乐巴洛克、阿拉伯风格。
这不是一般猎奇,而是对乐史的深刻认识,对音乐的慧心体悟。
中国音乐和世界音乐,可划分为“巫乐”“礼乐”“宴乐”,和具有艺术和商业二重性的“艺乐”四个时期。
巫乐期的音乐,大多比较简单,有大音希声之风。巫乐向礼乐转变过程中,那种疯癫痴狂的风格,逐渐被典雅庄重的风格取代,大音希声之风,依然一以贯之。直到两汉魏晋南北朝之后,以往在政治前台的礼乐,才逐渐降格为佐酒进食背景的宴乐,风格也为之一变。
正所谓:
牢羞既陈,钟石俟。
饔人进羞,乐侑作。
金敦玉豆,盛交错。
御鼓既声,安以乐。
如此宴乐,乐师不必要额外张扬音乐之外其它意义。
作为长夜宴饮佐酒辅食的背景音乐,为了不绝如缕地绵延鸣响,乐师不得不重复回旋加花变奏原先简单的单曲体(分节歌)音腔。中国、西洋的中古音乐,由大音希声之礼乐,一变而为繁音促节、律动细密、动而愈出、疾速去往之宴乐。
正所谓:
六引缓清唱,三调伫繁音。
岂所谓诗之遗耶,抑亦浮艳要眇,繁音促节,悲而助欲者耶!
乐府之妙,全在繁音促节,其来于于,其去徐徐。
繁音激楚,热耳酸心。
宴乐向艺乐演化过程中,中国以及西洋音乐,体裁形式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此演化过程中,由歌舞乐一体的巫乐、礼乐,分化出相对独立之以器乐(sonata)、声乐(cantata)为主的宴乐、艺乐。
世界音乐史上,中世纪大量出现一些没有文辞的器乐作品,“纯音乐”(absolute music)大行于世。中国古琴音乐中由琴歌脱胎而来的标题性琴曲调引、操弄,欧洲钢琴作品中由歌曲伴奏脱胎而来的无词歌,由歌剧乐队伴奏独立而成的前奏曲,都是巫乐、礼乐演变为宴乐、艺乐历程的化石。
这个时期,中国和西洋,不约而同简化了多种样态的古代调式,而侧重速度、节奏的变化。
中国的宫、商、角、徵、羽以及名目繁多的诸宫调,逐渐简化为楚调-侧调,欢音-苦音,西皮-二黄等基本歌腔,由吟咏各种调式、旋律为基本手法的单曲体分节歌衍变为以速度、节奏为基本因子之解-艳-趋-乱、散-慢-中-快-散的相和歌、大曲,形成了加花变奏欢音-苦音、西皮-二黄等基本音腔的板腔体。中国板腔体的戏曲音乐,以欢音-苦音、西皮-二黄为基本音腔,做导板、慢板、原板、垛板、散板、摇板、回龙等速度、节奏变化。
西洋的伊奥尼亚(Ionian)、多利亚(Dorian)、弗里几亚(Phrygian)、利第亚(Lydian)、混合利第亚(Mixolydian)、爱奥利亚(Aeolian)、洛克里亚(Locrian)等调式,被统一为“明亮的大调”-“阴郁的小调”之大小调体系,由吟咏各种调式、旋律为基本手法的分节歌,衍变为以功能性动态和声为基础,做速度、节奏变化之各种器乐、声乐。
中外乐师如同波斯细密画画师,不断变换各种手法,重复、模仿、追逐、加花、变奏、回旋、呈示、展开、再现巫乐礼乐歌调。由“朱生善琵琶”的相和歌衍生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器乐,由中国框格(老六板、倒八板)、印度拉格、塔拉、中亚木卡姆等等,衍生出单曲体、联曲体、二部曲、三部曲、组曲、套曲、回旋曲、变奏曲、奏鸣曲、协奏曲、清唱剧以及序曲、卡农、赋格,还有以四至八小节的固定低音为基础进行连续变奏的“帕萨卡利亚”(Passacaglia)、在固定的主题或一连串固定的和声进行之上作多次变奏的“恰空”(又译“夏空”,法文chaconne,意大利文ciaccona)、自由即兴变奏之炫技性的“托卡塔”(Toccata)、像被毒蛇咬了之后不停跳舞以发散蛇毒的“塔兰泰拉”(tarantella)、不停快速运动中间没有休止的“无穷动”(perpetuum mobile)等等曲式、曲体。木心所谓:“老巴赫, 音乐建筑的大工程师。”正是此意。
木心曾说:
文字不要去模仿音乐,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纵跳、缓步、凝止,音乐是飞翔的。但音乐没有两只脚,停不下来,一停就死。
苏丹的音乐,是有件东西在不停地响着的意思。
如同中国古典乐赋铺陈之“其来于于,其去徐徐”的中古宴乐,西方巴洛克古典音乐以及后来的阿拉伯风格曲,正是由奥斯曼帝国之土耳其宫殿中,长夜宴饮佐酒辅食之逝者如斯不绝如缕一类的宴飨音乐中脱颖而出。今日的饶舌(rap)歌手,之所以可以用莫扎特《土耳其进行曲》伴奏,完全是同步于其阿拉伯风格之繁音促节的细密律动。
“巴洛克”(baroque),这个词最早来源于葡萄牙语barroco,意为“不圆的珍珠”,最初特指形状怪异的珍珠。而在意大利语barroco中,則有“奇特,古怪,变形”之义。法语baroque是形容词,有“俗丽凌乱”之意。此一类艺术作品,追求不规则形式,极力强调运动。巴洛克音乐,节奏强烈,律动细密,旋律精致,而且持续不断。变化与运动,是巴洛克艺术灵魂。就音乐而言,所谓巴洛克,起初是指在通奏低音(basso cotinuo)之上加花变奏之器乐曲风格。
“阿拉伯风格”(Arabesque),特指“涡卷线状图案”,或“阿拉伯风格的图案”,从这种弯弯绕绕的图案引申出的乐曲形式同样也被称为Arabesque。德语Arabeske,则被译为“花纹”。阿拉伯风格,原来是指古代西班牙宫廷、古堡、寺院和意大利城市建筑中带有阿拉伯风格的装饰性花纹。阿拉伯风格的音乐,花样繁多,节奏明快。
如木心所说“不能停,一停就死”,得“不停地响着”的巴洛克、阿拉伯风的宴乐、艺乐,特别在意乐师的玩意儿——加花变奏。
木心乐谱遗稿中,夹杂一页文字:
余论其节奏,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前,从古代在各类装饰艺(术)上,“花”的形象是放之各民族皆准的经典图案,倒是太古时代的初民艺朮,是朴素抽象派。究竟是有意有志地不屑模仿自然现成对象,还是当时人中的非正式的艺术家当未发现花卉之适宜于装饰?两者必居其二,几千年后人类的审美观念,既在精炼拨擢,又在疲乏堕落。
如木心所说,“花卉之适宜于装饰”乃是“艺术”的“经典图案”。繁音促节、律动细密、动而愈出、疾速去往之加花变奏的玩意儿,是宴乐乃至艺乐长足发展的驱动引擎。
巴洛克风之古典音乐代表人物亨德尔、维瓦尔第、巴赫、莫扎特,“精炼拨擢”这个驱动引擎,以其天才作品,把宴乐升华为艺乐。受此影响,在德奥等地还产生了器乐化的声乐流派。亨德尔《哈利路亚》,是其典型。当代“国王合唱团”(The King's Singers)演唱的巴洛克古典名曲,“斯温格歌手”(Swingle Singers)演唱的人声《野蜂飞舞》等等,器乐化声乐技术业已登峰造极。老锣的《忐忑》,之所以轰动,也和他借鉴德奥器乐化声乐手法有关。
“文革”中,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曲,紧拉慢唱的《打虎上山》之所以风靡,改革开放初期,节奏欢快的铜管乐曲《北京喜讯到边寨》之所以被频繁演奏,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其音乐风格之繁音促节、律动细密、动而愈出、疾速去往。与此同时,某些知名作曲家的作品,依旧沉迷于玩音响而轻律动,虽不能如木心断言这就是“疲乏堕落”,但遭受冷遇却是不争事实。
木心有关于此的言说,准确把握了由宴乐向艺乐演化的关键枢纽,明证了他在美术天赋文学天赋之外的音乐天赋。木心以“文体”论说言语之文学,以“形上”论说绘画之美术,以“飞翔”论说律动之音乐,皆中其鹄的。
尽管木心未能掌握和声、对位、复调、配器等现代专业作曲技术,难以驾驭大型音乐结构,但他钢琴奏鸣曲一类器乐自度曲创作尝试,远非一般业余爱乐者能够涉足。尤其是他有关音乐的论说,言一般音乐学家所未言,发人深思,提要钩玄,开音乐史学新法门。
李梦熊早有把东方旋律、非洲节奏和西方交响融为一炉的宏大计划,曾尝试创作歌剧《鸠摩罗什》。这部歌剧,有龟兹(姑师,今新疆库车)、姑臧(凉州,今甘肃武威)、长安(今陕西西安)等西北边地的人文背景。李梦熊的学生武克说,他曾亲眼见过这部歌剧手稿。据曹立伟回忆,木心曾说,李梦熊早就不写了。他封笔时把自己的手稿都交给了木心,说“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木心则说:“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不知当年留给木心的那批手稿中是否有此歌剧乐谱?如果有,相信木心一定会玩味揣摩,珍重再三。即便没有,李梦熊对西北的魂牵梦绕,想来也会给木心留下深刻印象。
李梦熊强悍豪放,木心柔弱空灵。李梦熊崇尚规模,钟意于史诗风的大型歌剧,木心路数不同,从来施展于咫尺寸笺袖里乾坤。李梦熊是武举人豪爽如河北吹歌,木心是文秀才运思如江南丝竹。依李梦熊性格,忍不住向痴情音乐的老友炫耀自己新作,应在情理之中。对音乐有如此敏感体悟的木心,对此不可能毫不动心,不受激发。但以木心的孤傲和美学偏好,具体到作曲,很可能对李并不认同。他曾说过肖邦并不认同贝多芬,也曾质疑:“《第五(命运)交响乐》首句,是音乐吗?”又说德拉克罗瓦很爱萧邦,但萧邦从来不肯发表他对德拉克罗瓦绘画的意见,因德拉克罗瓦也是豪放狂飙型,与萧邦的灵虚细腻,并非同类。木心与李梦熊,有如此式传琴瑟、相酬典坟的因缘际会,又有如此才性品味、美学风格的巨大差异,二人之于音乐创作,各执其一端,有极强张力。
聆听青年钢琴家、作曲家高平根据木心自度曲遗谱,整理改编而成的一批木心乐曲,出乎意料的是,高平名为《叙事曲》的音调,有东方旋律之西北“苦音”风格。它的显著特征,是“宫离而少,徵商乱而加暴”,“宫(1、do)不在(离开了)调式主音位置而且较少使用,徵(5、sol)商(2、re)则乱杂暴用”。
《叙事曲》大致可分为相当于西洋钢琴奏鸣曲的主部、副部、展开部、再现部四段。
开始相当于奏鸣曲主部。
为了彰显主部主题之西北“苦音”意绪,木心有意选用了七个升号的沉郁调性。这个调性适合钢琴,不方便管弦乐器演奏。
乐谱开始的表情术语La mear似是法文,但遍查各种法文词典均无,倒是英文的Lament与其相近。Lament是苏格兰高地氏族葬礼上风笛吹奏的音乐,指称悲痛的哀歌、挽歌,正切合西北风格之酸心“苦音”。
陈丹青回忆:“我从未听木心谈过西北,他似乎不了解,也不注意西北,除了唐诗中的那个西北。”
唐人柳中庸《听筝》诗有言: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悲怨声。
木心《叙事曲》中的“苦音”,确有唐诗吟咏之地道的西北风韵。
“苦音”不是泛称,而是特指。“苦音”历史悠远,文脉尚存。
《列子·汤问》载:
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枥,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仿娥之遗声。
刘昞《敦煌实录》说:
索成,一作索丞,字伯夷。北魏人,筝技高超,尤能传神。“悲歌能使喜者堕泪,改调易讴能使戚者起舞。时人号曰雍门调”。
索丞“悲歌能使喜者堕泪”者,正如韩娥“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索丞“能使戚者起舞”者,恰似韩娥“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此雍门调之长歌与哀哭的转换,有唐人柳中庸《听筝》诗所说“抽弦促柱”一类音律变化,正是《敦煌实录》所谓的“改调易讴”。
此所谓楚调、侧调者,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有河西陇右人士如北魏敦煌索丞之辈的传承,遂由楚汉之乐演变成为西秦之声。
“西秦”,指秦地之西,甘肃、陇东之地。今秦地之西的陇东道情、兰州鼓子、凉州贤孝都有“欢音”(花音)、“苦音”(傷音)之说,原称西秦腔、甘肃调、陇东调之秦腔亦然,陕西眉户也有类似的“软月”、“硬月”之说,川剧则有“甜平”、“苦平”之说,粤剧则有“平喉”、“苦喉”之说。这些,包括南音、潮乐之“秦筝”的“清重三六”,以及古琴音乐“紧二、五弦”等等,都是改调易讴的喜悲音调转换。
西秦腔之“欢音”,正是“能使戚者起舞”之“楚调”的遗声;西秦腔之“苦音”,正是“能使喜者堕泪”之“侧调”的遗声。唐人王建《宫词》有言:“小管丁宁侧调愁。”河西陇右乐人称“侧调”为“苦音”,将其悲愁内涵揭示无遗。
苦音、欢音转换之秦腔曲牌《跳门槛》
索丞所善之保守“楚调-侧调”长歌与哀哭转换特色之抽弦促柱、改调易讴的“欢音、苦音”,对全国许多地方戏种、乐种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是日后与雅部昆腔争强斗胜之花部皮黄腔京剧始祖。
西秦之地的乐师,把西秦腔的音曲称之为“皮儿”,把戏词称之为“瓤儿”,所谓“西皮”,即“西秦皮儿”。
毗邻西秦之地的陕南汉中,古有“一清二黄三月调,梆子跟上胡吵闹”之说。板腔体的二黄,原是“秦声吹腔古调新声”,和软月-硬月之陕西眉户同属陇东调、甘肃调的西秦腔。二黄,原先流行于汉中之地,称为汉调。后来传播到安徽,又称徽调。
清乾隆年间,西秦腔大师魏长生、二黄调大师高朗亭进京献艺,西皮、二黄风靡京师,奠定了花部皮黄腔之京剧基础。
和西洋音乐把“明亮的大调”和“阴暗的小调”统一为中性的“大小调体系”类似,中国京剧中的“西皮”和“二黄”,也把改调易讴喜悲转换的“欢音”、“苦音”中性化了。于明亮阴暗两极之间,于欢喜悲伤两级之间,如此中性化的“大小调体系”和“西皮-二黄”,没有特化(specialization)之弊,而有兼功之善,没有非此即彼的刻板,更适合表现各种层次丰富、光谱连续、无极变焦的情调意绪。
《叙事曲》采用“苦音”音调,虽然未必就是实写西北地方,但已然彰显浓重的西北风情。江淹《别赋》有言:“别虽一绪,事乃万族。”例此可说:“事虽万族,苦同一绪。”木心《叙事曲》的“苦音”,业已抽形抽象,是形上化的“苦音”,其哀感顽艳,不分地域种性。与北人徐振民《变奏曲》朴拙率直的“苦音”不同,南人木心《叙事曲》的“苦音”则委婉幽深,即便是愤懑,也十分内敛。设想李梦熊来写,一定是雷霆万钧做狮子吼。
相当于奏鸣曲副部呈示的,是一个新的“苦音”主题。
展开部之后,末尾,是副部主题的再现发展。
木心原谱副部主题再现,由#C调,转到#F调,前调1(do)=后调5(sol)。如此,前后音调骤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如果适当放慢速度,音乐会更加悲怆愤懑,西北风格的酸心“苦音”,会更加撼动人心。
依木心原谱,抚节而歌,行云几断之悲怆愤懑的副部主题再现未久,便欲语还休,若断若续,几乎泣不成声。结尾,音区逐渐下沉,衰微没灭,余响渐行渐远。正所谓“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廻遑如失。”
比较改编谱和原谱,高平之理解似乎与木心之构想不尽相同。
作曲家常常感慨,比起美术家完成的绘画雕塑,乐谱不过是未完成的毛坯,非经歌唱、演奏,不能被人聆听欣赏。然而正因如此,给表演艺术家以及整理改编者,预留了音乐二度创作的广阔空间。
木心遗谱,乐思有韵有品,素颜示人,尚未着色敷彩。无论是人声演唱,或是乐器演奏,都会因声部、乐器、音区高度、速度分寸的不同,赋染各种不同的音色韵味。另外,单声部旋律,又因和声配置,复调处理,织体编排,乐队配器的不同,产生更为多样的风格特色。
音乐二度创作,有时会使同一歌腔,有根本性质差异。原先欢快跳跃的晋西北民歌《芝麻油》:“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咳吆,哎呀我的三哥哥”,后来被作曲家安波等人填上了新词:“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咳吆,打日本我顾不上……”,此后,又被陕北民歌手李有源再度新填歌词成为《东方红》,经刘炽等作曲家整理改编,音区有所提高,速度大幅放宽,最终成为管弦乐队伴奏的四部合唱颂歌。
音乐二度创作,既可以体会原创者初衷,尽可能切合作曲家本意,也可以把原作当成可资利用的素材,另起炉灶,花样翻新。理解、诠释木心形上化的西北“苦音”,是一个难题。不要说比木心晚生近半个世纪的高平,即便是木心同一时代其他作曲家,也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做冒险的尝试,或树自己的新帜。
高平如此处理开始的主部主题:
调性:由#C,改为C,方便了大提琴演奏,但过于明亮,少了沉郁色调。
将原谱上的表情术语“La mear”,理解为“Largo(宽广、沉稳)”的笔误。如此音乐处理,偏离了西北戏曲“苦音”酸心之韵,违失了Lament哀歌、挽歌基调。
尤为遗憾的是,空中起步之第一小节至第七小节的一整段主部主题,被分划为钢琴的起始和大提琴的应答,割裂了此主部主题的完整乐思。
中国“空中起步”“切终成曲”的古典音乐,来无影,去无踪,有胡兰成所谓:“几于没有起讫,而能声意俱收尽”之“空之行”“神之行”的品格,此乃中国艺术、中国音乐賦比兴之兴的根性。
如此,《叙事曲》开头的主部主题,应以空中起步一以贯之为好,不宜处理为钢琴、大提琴的前后呼应。
高平把原先位于第163小节,展开部之后,副部主题再现的转调大幅度提前,移至第40小节副部主题首次呈示的位置。把#C到#F的调性直接转换,改为由C大调,通过经过句,转到C大调上方大三度的E大调,主题由钢琴在中高音区演奏,大提琴分解和弦拨奏陪衬。如此处理,就技术而言,更加现代。音乐的表现力,的确如其所想,明亮、轻盈,但少了愤懑、悲怆。
此后副部主题的发展,高平的改编异彩纷呈。调性由E而G,再由G转回C,全曲调性布局,是C大调的主三和弦——C、E、G、C,手法类似柴科夫斯基《第六(悲怆)交响曲》第一乐章展开部。此《叙事曲》之展开部,繁音促节、水流风动、织体丰富、技炫彩华、意绪多端,一波三折,大有木心心仪之西洋古典音乐巴洛克、阿拉伯风。
最为成功感人的是结尾。此曲乐运至此,几近“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碑表芜灭,邱树荒毁,狐兔成穴,童牧哀歌”之境。
从木心众多自度曲遗谱中,特别遴选出此曲,并名之为《叙事曲》,显示了高平的聪耳慧心。
木心一生坎坷,遭遇诸多磨难。1968年至1975年之间,他在上海美术模型厂被管制劳改,每天掏阴沟,扫马路,还要把厕所的四个屎尿马桶搬出去倒掉清洗干净。木心时时小心翼翼,总是低头遮颜,贴墙根走路,就这样还是免不了经常遭人无缘无故打骂,甚至用鞭子抽。
当年不幸之木心,晚年天幸连连。有陈向宏慧眼识人,恭请他荣归故里;有陈丹青礼拜师尊,虔诚恭执弟子礼;他身前未曾面世的乐稿,如今又由才气纵横的年轻音乐家高平整理改编,真是人逢知己,乐遇知音。
如今,木心遗乐,奏鸣于世,闻者心伏,听者动情。音乐家木心,终于在他身后复活。
陇菲 音乐学者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