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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大纵横家”历史形象的形成
——以苏秦之死为引子

2017-03-12刘玉斌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苏秦史记

刘玉斌

(江南土墩墓博物馆, 江苏 镇江 212446)

苏秦“大纵横家”历史形象的形成
——以苏秦之死为引子

刘玉斌

(江南土墩墓博物馆, 江苏 镇江 212446)

苏秦敝齐功成身死, 因而成为“箭垛式的人物”。 稷下诸子及齐人对其深恶痛绝, “共笑之、 讳学其术”, 而天下之策士却以其为榜样, 不断地对其事迹进行演绎、 附会。 在秦灭亡六国及其后的诸侯灭秦过程中, 苏秦的形象被一再夸饰。 西汉初, 司马迁在“诛暴秦”成为社会思想主流的情况下, 整齐史料, 将苏秦塑造为合纵摈秦的英雄, 而其敝齐事业则被忽略。 关键词: 苏秦; 敝齐; 《史记》; 合纵摈秦

自司马迁著《史记》作《苏秦列传》以来, 苏秦就作为战国策士的代表, 与张仪纵横捭阖, 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20世纪40年代, 唐兰提出苏秦行辈晚于张仪的论点, 杨宽、 徐中舒等后予以考证。 1973年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更掀起了苏秦研究的高潮。 据帛书颠覆《史记》记述者有之, 信《史记》不信帛书者有之。 笔者试图从《史记》中关于苏秦之死的记载入手, 对《史记》中苏秦形象的塑造予以辨证, 以求教于方家。

一、 史载苏秦死之错乱抵牾

《苏秦列传》曰:齐宣王卒, 湣王即位, 说湣王厚葬以明孝, 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 欲破敝齐而为燕。 燕易王卒, 燕哙立为王。 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 而使人刺苏秦, 不死, 殊而走。 齐王使人求贼, 不得。 苏秦且死, 乃谓齐王曰:“臣即死, 车裂臣以徇于市, 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 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 而杀苏秦者果自出, 齐王因而诛之。[1]2265-2266

《苏秦列传》太史公曰:苏秦被反间以死, 天下共笑之, 讳其学术。[1]2277

《张仪列传》载张仪说楚王曰:“凡天下而以信约纵亲相坚者苏秦, 封武安君, 相燕, 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 乃详有罪出走入齐, 齐王因受而相之; 居二年而觉, 齐王大怒, 车裂苏秦于市。”[1]2292继而说赵王曰:“苏秦荧惑诸侯, 以是为非, 以非为是, 欲反齐国, 而自令车裂于市。”[1]2296

以上记载苏秦之死, 皆由于苏秦欲为燕敝齐, 并最终死于齐。 《燕召公世家》也有相同的记载:“苏秦与燕文公夫人私通, 惧诛, 乃说王使齐为反间, 欲以乱齐。”但是对于苏秦究竟是怎样死的, 却有三种不同的说法:(1)《苏秦列传》中所载的被齐国大夫使人刺杀; (2)《苏秦列传》中司马迁认为的“被反间以死”, 考之《史记》“被”字的用法, 在此作“遭受、 蒙受”解, 亦即苏秦遭反间而死; (3)《张仪列传》中所载之齐王发觉了苏秦敝齐的阴谋而将其处死。 《战国纵横家书》中明确为苏秦事者有六章, 在燕昭王、 齐闵王时。[2]论者亦据此而证苏秦实乃为燕昭王行反间敝齐, 齐国破之时苏秦被以反间罪处死;[3]426亦有论者认为苏秦在弱齐的过程中改变了主意, 终被燕将计就计反间而死。[4]

关于苏秦死亡的时间, 记载亦多有不同。 《燕召公世家》云:燕哙既立, 齐人杀苏秦……及苏秦死, 而齐宣王复用苏代。[1]1555而上文所引《苏秦列传》中却载苏秦被齐湣王处死。

苏秦事迹的杂乱及身份的模糊不独在今天如此, 在司马迁著《史记》时就已无章可循, 所以太史公有“世言苏秦多异, 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的感慨。 可以确定, 至少在西汉初, 已经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苏秦的事迹了。 若苏秦果真如《史记》所载, 有合纵六国摈秦之伟业的话, 至少他去世的年代是人所共知的, 不至于如此混乱模糊。 那么, 苏秦本来的事迹究竟为何?他合纵六国摈秦的历史形象是如何形成的?在苏秦弃世至《苏秦列传》成章的200年左右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 有关苏秦的史实

根据《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策》《史记》等史料, 我们可以整理出苏秦的主要事迹:求说周显王未果、 说秦孝公而不用、 初说赵而不用、 合纵六国、 说齐归还所占燕之十城、 为燕敝齐。

(一)求说周显王未果

求说周显王未果事见于《苏秦列传》, 梁玉绳曰:“周室微弱, 何可为借?《赵策一》亦无秦说周事, 恐妄。”[5]1242

(二) 说秦孝公而不用

说秦孝公而不用事见于《秦策一》与《苏秦列传》, 二者记述大体相同而略有差异。 《秦策一》谓秦“西有巴蜀、 汉中之利, 北有胡貉、 代马之用, 南有巫山、 黔中之限, 东有崤、 函之固。”《苏秦列传》则曰:“东有关河, 西有汉中, 南有巴蜀, 北有代马。”观二者所载, 《秦策一》所言秦之疆土比《苏秦列传》所言要大, 则《秦策一》晚于《史记》可知矣。 秦取巴蜀在秦惠文王九年, 取黔中则在秦昭襄王二十七年, 均与秦孝公相去甚远, 故可见此事之虚。

(三) 初说赵而不用

初说赵而不用事见于《赵策一》与《苏秦列传》, 《赵策一》言详细而《苏秦列传》言简略。 据《赵策一》所言, 此事在赵武灵王之后, 而《苏秦列传》却系于赵肃侯时, 时代相去绝远; 结果亦有差异, 《赵策一》言苏秦之后即西入秦, 而《苏秦列传》则言苏秦游燕。 事件大概为时操赵国权柄者奉阳君不说苏秦, 故不得用。 奉阳君乃赵惠文王时之李兑, 而非公子成。[6]所以此绝非赵肃侯时事, 若为史实, 当系于赵惠文王时。

(四) 合纵六国

合纵六国事见于《齐策一》《楚策一》《赵策二》《韩策一》《燕策一》《楚世家》及《苏秦列传》。 然而此事在《战国策》内记载就有差异:《赵策二》言“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 而《燕策一》却云“苏秦将为从, 北说燕文侯”。前人亦多有疑之者。 钱穆以为:“当是时, 东方六国固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必需, 亦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可能。 即据今《史记》各世家年表所记, 亦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痕迹也。”[7]271徐中舒认为:“苏秦如死于张仪之前, 当时齐国正威胁着三晋、 燕、 楚的安全, 齐又为什么要为三晋、 燕、 楚合从抗秦呢!”“苏秦之死, 据最可靠的记载, 应在齐闵王时代。”[8]马王堆汉墓《战国纵横家书》出土之后, 即有更多的专家以此来订正司马迁《苏秦列传》的记载, 认为苏秦合纵六国事绝非史实。[9]123-153无论是考之彼时列国形势还是苏秦之游说辞, 苏秦合纵六国以摈秦终究是不可信的,[10]不当为史实。

那么, 六国摈秦是否全然虚造而无一点事实可言呢?也并不是, 其“素地”乃齐闵王十四年之五国攻秦。 然而“在共同的攻秦的旗帜下, 各国都有自己的打算”[11]290, 最终以五国军事停滞不前、 合纵崩解结束。 实际上苏秦“发动齐赵联合五国而合纵攻秦, 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挽救赵国, 还是为了将来实现燕联合秦、 赵攻破齐国的‘大事’”[3]417。

(五)说齐归还燕十城

说齐归还燕十城, 见于《燕策一》《燕召公世家》《苏秦列传》, 列于燕易王、 齐宣王时。 徐中舒认为此事当为燕昭王时权之战后, 将其系于齐攻楚困秦之后, 灭宋之前。[8]若果如此, 当为苏秦敝齐事之一环。

(六) 为燕敝齐

为燕敝齐事见于《战国纵横家书》《燕召公世家》《苏秦列传》《张仪列传》。 1941年唐兰提出苏秦在张仪之后的论断[9]129, 后来杨宽、 徐中舒皆有相同看法[3]165-166, 1973年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出土证实了以上诸先生的推测。 而后信从者日多, 苏秦敝齐之史事也逐渐明朗起来。[12]苏秦不仅从事了敝齐之事, 而且成功了, 乐毅破齐就是最终的结果。

或有学者以出土之《战国纵横家书》为汉初文献, 不见得就能反映战国时之情势, 而《史记》则为司马迁严谨编纂之系统史料, 奈何以后世文献来反对同时代有系统记载之文献?[13]检诸文献, 苏秦敝齐事不独《战国纵横家书》与《史记》有载, 诸子书亦有载。 《吕氏春秋·知度篇》:“桀用羊心, 纣用恶来, 宋用唐鞅, 齐用苏秦, 而天下知其亡”;[14]459《荀子·臣道篇》说“用态臣者亡, 态臣用则必死”, 苏秦、 张仪之属即为“态臣”;[15]248-249《淮南子·泛论训》云:“苏秦, 匹夫徒步之人也, 靻蹻嬴盖, 经营万乘之主, 服诺诸侯, 然不免于车裂之患。”《诠言》则曰“苏秦死于口”, “苏秦善说而亡国”;[16]959,994,1009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用间》云:“燕之兴也,苏秦在齐。”[17]27此皆《史记》成书前苏秦事齐而齐败弱的证据, 故为燕敝齐当为史实。

综上所述, 笔者认为苏秦的事迹可确认者唯合纵五国攻秦及为燕敝齐, 而合纵五国攻秦乃敝齐之一环。

三、 何以“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

胡适提出“箭垛式的人物”这一概念, 指代那些有许多故事附加于身的人物。[18]472顾颉刚作《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将商纣王身上的种种恶事做了剖析, “东周时, 初有学者阶级, 也初有议论, 他们本着‘劝惩’之心来说话, 把亡国的纣当作箭垛, 朝着他放箭, 他的罪状一定增加得不少”[19]61-67。 徐中舒指出:“苏秦张仪是战国时代合从连横说的箭垛式人物, 战国时代凡有关合从连横的说词, 往往都附会为他们的事迹而流传下来。”[8]如此一来, 苏秦的事迹杂乱、 身份模糊的原因便迎刃而解。

箭垛式人物的出现也有它的规律。 一个人必须要足够“出众”, 足够广为人知。 说苏秦合纵五国攻秦而名动诸侯、 成为“箭垛”比较容易理解。 因为自商鞅变法以来, 秦国不断强大, 给山东列国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 苏秦能合纵五国攻秦自然成为世人关注的目标, 成为纵横策士的“榜样”。 那么, 敝齐能否使苏秦受世人瞩目呢?自春秋中期晋国长期主盟诸侯以来, 齐国一直未放弃对霸权的争夺, 至春秋末期亦积极参与晋国诸卿间的斗争, 以图削弱晋国而复齐桓公之伟业。 所以春秋战国之交, 三晋与田氏把持下的姜齐及田齐连年相攻伐。 而齐威王也成为第一个能与魏惠王争衡的诸侯国君, 所以司马迁曰“于是齐最强于天下”[1]1892, 当不为虚语。 齐威、 宣、 湣三世称雄, “南割楚之淮北, 西侵三晋, 欲以并周室, 为天子”[1]1900。 甚至湣王在国破流亡之时尚“不逊”“有骄色”, 可知齐王俨然以国上国、 列国之君自居了。 以如此之强齐, 霎时间轰然倒塌, 而向来极弱之燕却“遂入临淄, 尽取齐之宝藏器”[1]1900, 背后为燕敝齐之苏秦自然能够名动诸侯, 为纵横策士所仰慕。

声势浩大的合纵五国攻秦与敝齐齐亡使苏秦成了纵横策士的“榜样”, 一时竞相效仿、 宣扬。 在连年攻战、 策士并起、 各自言道的纷乱年代, 功成身殁的苏秦便成了“箭垛”, 事迹被一再演绎、 附会。 笔者认为, 造成苏秦事迹“世言多异”、 附之者多的原因有四:

(一)天下共笑之, 讳学其术

司马迁认为其原因为“苏秦被反间以死”, 张仪又“振暴其短”。 作为一个纵横策士, 居然遭反间而死, 确实算不得光彩, 为世人所耻笑理所当然。 可是如果细加推敲, 则知事之不尽如此。 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天下共笑之”之“天下”究竟为何。

《田敬仲完世家》云:“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 自如邹衍、 淳于髡、 田骈、 慎到、 环渊之徒七十六人, 皆赐列第, 为上大夫, 不治而议论。 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 且数百千人。”诸子书有相当一部分出于稷下学者, 正所谓: “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 如淳于髡、 慎到、 环渊、 接子、 田骈、 邹奭之徒, 各著书言治乱之事, 以干世主, 岂可胜道哉!”[1]2346稷下学者对于后世之影响, 兹举一例明之。《尔雅·释地·九府》曰:“东方之美者, 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 东南之美者, 有会稽之竹箭焉。 南方之美者, 有梁山之犀象焉, 西南之美者, 有华山之金石焉。 西方之美者, 有霍山之多珠玉焉, 西北之美者, 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 北方之美者, 有幽都之筋角焉, 东北之美者, 有斥山之文皮焉, 中有岱岳, 与其五谷鱼盐生焉。”[20]2615此即以齐为中心的稷下学者所为之文字。

后秦之博士亦多为“齐鲁之儒生”, 秦博士淳于越、 叔孙通、 伏生皆为齐人。 至汉初高祖时, “群臣皆山东人”[1]2717, 对治世、 礼仪、 学术有重大影响的有刘敬、 叔孙通、 伏生, 继有公孙弘、 主父偃、 东方朔等亦皆为齐人。 而其时盛行的黄老之术, “值得我们注意的, 事实上是培植于齐, 发育于齐, 而昌盛于齐的”[21]。 更有论者提出黄老之学就形成于稷下诸子。[1]3118至汉武帝时, 为儒学者“言《诗》于鲁则申培公, 于齐则辕固生, 于燕则韩太傅。 言《尚书》自济南伏生。 言《礼》自鲁高堂生。 言《易》自菑川田生。 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 于赵自董仲舒”[22]。 观以上对战国晚期以至汉初社会影响甚巨者, 若非齐人则久居齐地者, 为“稷下后学”[1]2137, 皆可视齐国为“母国”者。 苏秦敝齐使得游学授业于稷下的诸子一夜之间生计无着, 齐人亦国破家亡, 流离失所, 齐国亦因此而元气大伤。 他们自然不会对苏秦怀有任何好感, 不会去宣扬他的事迹, 而只会言其恶, 所以三为祭酒、 最为老师的荀子称其为“态臣”。 正如“管仲, 世所谓贤臣, 然孔子小之”[8], 因为齐国称霸的第一步就是征服鲁国。 以此可知“共笑之”者、 “讳学其术”者, 实乃齐地之人; “振暴其短”者, 亦为齐地之人。 而随着齐人在汉初政治、 思想、 文化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 他们的思想意识也逐渐流遍天下。

(二)战国后期至秦汉之际六国抗秦形势之影响

齐湣王国破之后, 山东可敌秦者唯赵, 而赵国亦于长平之战后力不足矣。 此时的六国共同感受到了来自秦国的强大压力, 于是进入了需要合纵方能抗秦的阶段。 “而齐复国以后又是为合从说者必须依靠的与国, 更须讳其反齐事实。”[1]2649此说或有一定道理, 然观此后之形势, 山东六国依然不断互相攻伐, 并非勠力同心合力抗秦。 上文言及共笑苏秦、 讳学其术者实乃齐之人, 但是“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 纵横策士以三晋为多, 他们对强齐与强秦的态度是一样的, 并不会对齐的国破怀有怜惜之情。 策士们所熟知的是苏秦曾合纵诸侯攻秦, 而弱燕终破强齐, 亦由苏秦为之。 笔者认为, 在战争频仍、 谣言四起的战国时代, 信息传播中的变异、 讹误是可以想见的。 再加之策士摇唇鼓舌, 以非为是、 以是为非, 苏秦事迹的混乱与模糊不足为奇。

真正使苏秦成为纵横家的代表、 合纵六国摈秦事加身是在秦汉之际。 秦以“虎狼之国”吞灭六国, 但是统一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 以陈胜、 吴广起事为开端, 六国豪强子弟蜂拥而起, “伐无道、 诛暴秦”第一次成为山东诸侯的共同目标。 天下形势似乎又回到了秦统一前的战国时代, 纵横策士又一次应时而起。 而此时的纵横策士也有了著书立说的记载, 如“蒯通善为长短说, 论战国之权变, 为八十一首”[23]154-156。 亦有学者推测蒯通实为《战国策》的作者[1]255,此说无从考证, 但是有相当部分的纵横家言出于秦汉间的策士则是毫无疑问的。 苏秦身死至秦汉之际已有数十年, 在这数十年中, 苏秦的事迹不知道被后人增添了多少、 演绎了多少。 可以肯定的是, 苏秦合纵诸侯抗秦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

(三)秦始皇焚书

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统一列国后, 听从了李斯之议“史官非秦记者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 天下敢有藏《诗》《书》、 百家语者, 悉诣守、 尉杂烧之”[24]2。 列国史记、 焚书前成书的纵横家的著作有相当一部分就被付之一炬了, “正因为如此, 《史记》中战国部分记载有不少错乱, 特别是所记东方六国的史事, 不但很多缺略, 而且年代有很多紊乱”[25]156。 对苏秦事迹可能有所记载的列国官史消失殆尽, 加剧了其形象的模糊化, 观《史记》所载苏秦之年代错乱、 事迹混杂即可知。 不惟司马迁理不出头绪, 在有诸多先秦资料出土的今日, 研究战国之事仍显窘迫。

(四)汉武帝以来对纵横之术的压制

随着汉初政治架构的逐步稳定与社会经济、 文化的逐步发展, 统治者的政策也在发生着变化。 汉武帝即位以后, 汉朝廷大一统的格局已基本形成, “天下乂安”。 武帝“招贤良”, 然而“所举贤良, 或治申、 商、 韩非、 苏秦、 张仪之言, 乱国政”[25]212, 于是“卓然罢黜百家, 表彰六经”[26]。 徐中舒对汉初纵横之学的衰落曾做过精辟的总结:(1)治世不容乱谋; (2)纵横策士利益取向与儒家之仁义相悖; (3)秦始皇焚书在一定程度上也重创了纵横之学的发展。[8]正是由于汉武帝尚儒术、 重用儒生政策的施行, 整个社会政治文化的取向也随之改变, 纵横策士遭到贬斥, 为世人所不齿, “讳学其术”。 以前盛之黄老无为与此时之儒生礼乐本位来看, 苏秦以纵横策士而落得车裂身死, 亦当笑之。 而这正是司马迁作《史记》时的社会氛围, 故谓张仪、 苏秦“真倾危之士哉!”

四、 司马迁笔下的苏秦

经过齐地诸子的恶之、 笑之、 讳言, 以及之后纵横家的造作、 宣传, 又加之秦始皇焚书导致的官史学术凋零, 西汉初时苏秦的形象已经模糊不堪, 没人能说得清他究竟做了多少伟大的事业。 又逢汉武帝禁纵横之术, 诸侯间叱咤风云的纵横策士霎时间失去了舆论的支持, 而为世人所轻。

司马迁看出了苏秦事迹中的诸多不可信处, 故谓“世言苏秦多异, 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 他的做法便是“列其行事, 次其时序, 毋令独蒙恶声焉”。 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对苏秦是同情的, 而苏秦彼时确实是“臭名昭著”的, 他的这一篇《苏秦列传》或许就是为苏秦作的“翻案文章”。

笔者认为, 史家皆是立于后世观前世之变, 史家之思维亦是后世之思维。 自陈胜起事以来, 经六国余绪与诸子的宣传, “暴秦”“虎狼之国”的观念已深入人心, 彼时社会的共识便是秦为十恶不赦之国, 必诛之而后快, 以救万民于水火。 所以, 将苏秦塑造为合纵抗秦的英雄是时代的需要。

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出土之后, 其中有苏秦敝齐的重要记载, 唐兰称之为“司马迁所没有见过的重要史料”。 读《苏秦列传》可知, 司马迁是知苏秦为燕敝齐的, 但是多处涉及皆未曾点明苏秦敝齐之功成, 一则齐地学者在汉初社会制度、 思想学术的重塑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 司马迁亦为其后学; 二则齐国也是“诛暴秦”的重要力量。 观《田敬仲完世家》, 战国后期齐国实际是执行孤立自守、 不与诸侯共抗秦的政策, 故有“齐人怨王建之不早与诸侯合纵攻秦”。 虽然说明了齐国不积极抗秦, 但若将苏秦敝齐功成之事详述, 以明齐之衰败由苏秦为之, 亦会被视作“自毁长城”、 助秦虐天下, 岂非重苏秦之恶名乎?所以即使司马迁看到了彼时的《战国纵横家书》, 也不会采用, 对苏秦敝齐之事只需一笔带过即可。

至于对苏秦死之记载, 《苏秦列传》与《张仪列传》大相径庭, 以其为齐大夫刺死, “这样巧妙的新解,就把苏秦的反间罪名轻易地开脱了”[8]。 又借张仪之口以明苏秦之恶名来源于张仪的“振暴其短”。

那么, 何以司马迁将苏秦塑造为“讲义气”的正面人物呢?何以扬苏秦而贬张仪呢?览《史记》, 苏秦奋发自强、 亲睦昆弟乡里、 义助张仪入秦的形象跃然纸上, 而张仪却恩将仇报、 诋毁苏秦、 “振暴其短”。 苏秦合纵六国以摈秦, 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 因应的是战国末年以来列国对虎狼之秦的敌视及“诛暴秦”社会主流意识的需要, 所以在道德上、 人品上是必须要立得稳的。 而张仪从事的是助秦虐天下的不义之举, 道德上是必须要矮于苏秦的, 毁苏秦之合纵、 “振暴其短以扶其说, 成其衡道”也因应了秦平六国的历史事实。 而张仪最终亦由于与秦武王不说、 群臣谗之而去秦之魏, 又重秦之“无道”。

五、 结语

苏秦确为战国时期伟大的纵横家。 经过历代史家的精细研究, 我们已知道苏秦真实的事迹就是为燕敝齐, 并且曾经合纵五国攻秦。 而在乐毅破齐之时, 苏秦被车裂于市, 实现了与燕昭王的约定。 苏秦之死实由杨宽所言之“死间”, 即以性命保敝齐之功成, 而非司马迁所言之“被反间以死”。

苏秦死后, 由于纵横策士的附会、 鼓吹以及战国末至汉初社会形势、 社会思潮的变化, 苏秦的形象遂模糊不可辨认。 司马迁发现了苏秦事迹的杂乱, 在“诛暴秦”、 抑纵横的社会氛围中整齐史料、 次其时序以作《苏秦列传》, 成苏秦合纵六国摈秦且又仁义之形象, 而其敝齐事业则在“诛暴秦”的“社会主流思潮”中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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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湛贵成]

A Probe into the Formation of Su Qin’s Historical Image— Opening with Su Qin’s Death

LIU Yu-bin

(JiangnanMoundTombMuseum,Zhenjiang212446,China)

Su Qin weakened Qi successfully and died for it. He became an “arrow target-style character”. The philosophers of JiXia school and peoples of Qi hated him very much, “the entire word laughed at him and to study him became a taboo”, but all of the tacticians regarded him as an example, they continued to publicize and fabricate his deeds. In the process of Qin united China and later the six countries subverted Qin Dynasty, the image of Su Qin has been repeatedly exaggerate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Han Dynasty, when “subverting violent Qin” became the mainstream of social thought, Si Maqian arranged historical data, highlighted the deeds of struggling against Qin, but the deeds about Qi was ignored.

Su Qin; weakening Qi; shih-chi; attack Qin together

2017-03-26

刘玉斌(1987—), 男, 江苏镇江人, 硕士,馆员。

K877.9

A

1009-4970(2017)07-00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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