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视角下的张爱玲
2017-03-12常璐芸
常璐芸
(青岛大学 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00)
存在主义视角下的张爱玲
常璐芸
(青岛大学 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00)
存在主义传入中国以后, 鲁迅、 钱锺书、 冯至等进步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存在主义的影响。 曾在教会学校学习, 较早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张爱玲也应受到过存在主义的影响。 但从目前所拥有的资料来看, 张爱玲虽未读过存在主义哲学的论著或是作品, 但其小说中的存在观却与存在主义中的一些思想相通, 她笔下的世俗生活通过她的智慧表述达到了形而上的哲学境界, 她对人生存状态和境遇的洞察, 与存在主义思想不谋而合。 张爱玲对因人的异化而形成的荒诞与变形有细致而深刻的刻画与描写, 用“荒凉”对应人们的孤独与渺小, 通过对生命本真的思考, 进一步揭露了旧中国正人君子在旧礼教掩护下的虚伪与造假的本质。 关键词: 张爱玲; 存在主义; 荒诞; 荒凉; 生命本真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命运悲惨, 她们无力反抗男性的凌辱, 既看不到前途, 又不祈求别人帮助, 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呻吟悲泣, 感到自身的存在毫无意义、 毫无价值, 既想生存又找不到出路, 只好听之任之。 这种思想恰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相通。
存在主义哲学(L’existentialisme)侧重研究人的生存状态, 最早由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恺郭尔在19世纪中叶阐发出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 人类步入现代社会。 工业飞速发展, 科技、 文明空前发达, 但是人们却感觉空虚, 找不到归属感, 觉得自己始终游离于社会之外, 自己将自己“异化”。 宗教影响的弱化, 又将人自身变成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存在物, 迫切需要一种理论来化解自己的异化感, 于是, 存在主义便应运而生。
存在主义认为, 存在的不是客体而是主体, 特别强调“个人是万物的中心”, 所以个人在选择自己的本质时, 不受社会关系的制约, 而有“绝对的自由”。 但自然和社会总是和人作对, 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个人, 是被“扔到这个同他对立的世界上来的”, 因而觉得“凄凉”“孤独”“苦闷”, 正因为如此, 才感到人生毫无意义而且永远是一个悲剧的下场。 不过个人通过选择, 造就了他自身特性而言, 他便有了选择的自由, “而人在自由选择之后, 就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存在主义的积极意义也就体现在这里”[1]4。
张爱玲小说真实地表现了20世纪40年代都市生活中的人生风貌:一是因人的异化而形成的“荒诞”, 二是因战争的破坏、 经济萧条、 城市的破败而形成的“荒凉”, 三是因人的“生命本真”的丧失而形成的人们在自欺中讨生活的窘况。 张爱玲的小说以对都市市民的心理变化的精细刻画与动态描写为引线, 以世俗层面饮食男女衣、 食、 住、 行为线索, 以性欲变化、 人性探索为中心, 深刻地表现了在金钱主宰下女性的悲剧。
一、 张爱玲作品中的“荒诞”
张爱玲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 父母亲的结合是封建礼教的产物。 父亲是一个纨绔子弟。 张爱玲4岁时, 因母亲只身前往英国, 被寄养在姑母处。 不完整的家庭生活让她过早地感受到了人情冷暖, 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人生的孤独苍凉, 为她日后的小说创作奠定了基调。
张爱玲7岁开始试写小说。 1943年5月, 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 自此备受瞩目。 张爱玲生活在一个动荡的年代, 她对当时的种种变革感到惶惑、 怀疑, 不能理解, 但是她对这种不理解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态度,张爱玲幼年生活不幸福。 她虽出身名门望族, 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荣耀。 被母亲抛弃, 被继母毒打, 寄人篱下, 无依无靠。 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 认为“人是最靠不住的”, 人在童年时期所获取的观念、 价值、 习性、 禁忌等等, 经常持续地对成年生活施加强大的影响。 这恰恰印证了存在主义的观点: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的, 人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无所依靠, 这种“被抛弃”的“痛苦”充溢于张爱玲的小说。 《茉莉香片》这部小说中的荒诞故事正是张爱玲对生命“被抛到这个无情世界”状况的思考。 聂传庆的母亲和言丹朱的父亲互相爱慕, 言家上门提亲, 但因冯家阻碍而分手, 分别遇到另一个人结合生子。 于是, 两个无辜的生命被抛到这个世上。 聂传庆得知自己的母亲和言教授在年轻时恋爱过,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碧落嫁到聂家来, 至少是清醒的牺牲。 传庆在聂家, 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2]210他未被征询, 未经选择, 就来到人世, 身处聂家, 被父亲责打, 精神上像个废人, 他幻想过他的出生, 要是能选择就好了, 然而存在是不可理喻的, 这诸多的幻想只是徒劳。 他甚至将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怪罪到言丹朱的身上——“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 他要她回去”[2]218。 他对言丹朱的暴虐源自于他希望他的出身能够合情合理, 他想让荒诞的事情变得不再荒诞, 但当他执着于将事情变合理时, 他的行为也就荒诞了起来。 《花调》中的川嫦在试新鞋的时候说:“这种皮看上去很牢, 总可以穿个两三年。”紧接着结局就是:“她死在三星期之后。”[3]14人生在世, 很多事情自己没有办法掌握, 她爱的人娶了别人, 她只能绝望,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垮掉。 《创世纪》中, 紫微看着低头使劲扒饭的儿孙们, 忽然心生感慨:“灯光下看着, 恍惚得很, 紫微简直不认识他们, 都是她肚里来的呀!”世界混沌而冷漠, 人孤独而渺小, 人生于世, 总会感觉到所有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的, 包括最亲近的, 仿佛这些都是在自己之外的, 只有自己是真实的。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描写的一切看似热闹实则荒芜, 看似文明实则肮脏。 外国男人格尔达看着罗曼蒂克, 实则小气且不专一; 阿小虽然是一个服务生, 但是却爱干净。 文中到处透着“脏”, 这不仅仅说的是环境, 还是人心。 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往往都是被剥离开的, 与世界秩序保持对立、 脱节, 这些人物存在的偶然性与被抛弃性, 显得极为荒诞。
二、 “荒凉”是张爱玲小说的关键词
张爱玲的文学基调是灰暗的, 她的描写是“荒凉”的, 而“荒凉”正是张爱玲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一种个性化的生存体验。 “个人即使等得及, 时代是仓促的, 已经在破坏中, 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 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 都要成为过去。 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 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4]142“荒凉”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关键词, 也是她最主要的情绪体验。 在经历战争之后, 城市已经变成废墟, 世界已经荒蛮不堪, 人的精神扭曲, 似乎这荒原之所不再赋予这世界以生命和存在的意义。 张爱玲喜欢城市的喧嚣, 但是荒蛮的世界对他有奇异的吸引,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 我一直想去看一次, 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4]142, 蹦蹦戏的内容并不怎么有趣, 只是一些小寡妇的情欲骚动, 普通群众只是当它茶余饭后的娱乐, 哈哈一笑而已。 蹦蹦戏里的人似乎映照着现实的世界, 张爱玲看到的却是荒蛮的世界里荒唐的人, 她体验到自身的孤独和虚无, 看到了人生存的本相。 《桂花蒸·阿小悲秋》讲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佣——阿小一天的生活, 她在所帮佣的家里只能在后阳台活动, 从这个后阳台能看到整个城市, 这小小的阳台和大大的都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制造了一种荒凉的气氛。 这种氛围与阿小这个主人公联系起来, 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前路的渺茫, 生命似乎有不能承受之重。 《封锁》里吴翠远眼中的街道看似充满生机, 实则破烂不堪:“卖臭豆腐干的卸下了担子, 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 闭着眼嚷嚷地摇, 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 背上背着大草帽, 露出大牙齿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 说了句玩笑话。”[5]227这一瞥中的上海仿佛是杂糅了中西、 古今的碎片, 其实“里子已经破烂不堪”, 这个大都市的文化已经在慢慢地离析, 看似“热闹”实则“荒凉”。 《等》的故事发生在一家小小的诊所, “里间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 一分一秒, 心细如发, 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 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 微微的一两声, 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几人烟”[6]261。 钟代表着时间, 鸡啼是古代人计量时间的一种方式, 这里以“钟”映照“鸡啼”, 好像把人带回到了那遥远的时代, 勾起了人们的无限回忆, 而这个都市只不过是一个废墟, 虽然热闹, 但是满目荒凉。 张爱玲笔下的“荒凉”都市, 正好对应着人们生存的孤独与渺小, 这正是存在主义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
“荒凉”作为张爱玲小说的切入点, 它表达了对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的失望, 对战争的诅咒, 对经济被破坏的焦虑……它粉碎了人们的观念与信仰, 这就是“荒凉”一词对我们的启示。
三、 张爱玲对“生命本真”的思考
萨特曾在伦理学中探寻人的本性:认为个体只有把自身从这些不自主的倾向中解放出来, 才能实现个体的本真性; 恰当种类的历史变化可能把整个社会从这些倾向中摆脱出来, 把本真性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会生活建立起来。 五四以来, 一些作家开始搜寻一些“人类本质问题”。 这种精神不自由被称作“奴隶状态”, 因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在海德格尔看来:“获得了自己本身的人的存在即为本真的存在, 失去自身或只是貌似获得自身即为非本真的存在; ‘自欺’就是逃避生命的本真, 逃避自己对自己的责任, 拒绝正是生命的本真呼唤。”[7]194张爱玲在这方面也有思考, 已经有学者指出:“对生活的敏感洞察和不寻常的表达方式, 使张爱玲对现代人的生存方式的理解, 几乎达到了和卡夫卡的《城堡》、 鲁迅的《墓碣文》、 钱锺书的《围城》和萨特的《恶心》同样的高度。”[8]144《封锁》中的翠远是个备受人尊敬的大学教师, 男主人公吕宗祯也是体面的好人, 他们都生活在别人的评价中, 他们规规矩矩做好人的同时, 也就失去了“本真状态”, 让自己按别人的要求活着。 他们在电车中相遇, 在电车中, 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放开束缚, 让生命的本真得以亮相, 但是随着封锁的解除, 他们也就回归到了原来的自己。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是个好丈夫、 好兄弟、 好情人, 他和娇蕊真心相爱, 可是他为了他自己的颜面竟然抛弃了娇蕊, 这能说是真爱吗?只不过是“自我本真”保护下的激情罢了。 振保没有勇气活出真的自我, 放弃了他自己, 他是一个典型的“自欺者”。 张爱玲的笔下有太多像吴宗祯、 振保这样的人了, 他们逃避真实生活在“自欺”中, 他们是别人口中的“好人”, 却唯独不是他们自己。 张爱玲对这类人人性的揭示不乏存在主义的意味。
四、 结语
阅读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包括存在主义文学作品), 有助于我们理解、 研究与认识中国现代文学, 尤其是我国新时期文学作品所呈现出的多样化态势。 如果不了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我们就不可能读懂张爱玲。
张爱玲一方面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熏陶与感染, 另一方面因就读于教会学校, 较早地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化的教育, 形成了自身独特而迥异的文学素养。 她的小说既有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痕迹, 又有存在主义文学的意味, 既有对人生之世俗层面的饮食男女衣食住行的描写, 又有对人物深层意识和人性的探索。 从内容看, 张爱玲描写的不是新文学的启蒙话语与革命内容的文学活动, 而是小市民, 是现代都市市民, 尤其是女性人生的一隅, 特别是对于女性琐细的日常生活的发现与肯定, 以女性的立场与视角致力于女性生存困境的开掘与描写。 应当说张爱玲是一位独具女性异彩和独特个性, 并具有相当影响的女作家。 她在小说中反映的女性异化而形成的“荒诞”, 都市凋敝而形成的“荒凉”, “生命本真”转变为“非本真”, 生动而准确的描绘, 表明20世纪40年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已走向衰败和腐朽。 亦如杨义所言, 张爱玲作品的价值“就在于她引入了洋场世界这个法力无边的魔影, 使其人生人性的剖示带有浓重沉郁的悲剧感和历史感”[9]445。 张爱玲作品的意义就在于它揭示了旧社会行将就木的历史事实。 我们通过存在主义来解读张爱玲, 对我们现代文学的创作与评价具有重要意义与借鉴价值。
[1] 刘象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选:序言[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 张爱玲.茉莉香片[M]∥张爱玲作品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3] 张爱玲.花凋[M]∥张爱玲作品集.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4] 张爱玲.典藏全集:散文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5] 张爱玲.封锁[M]∥张爱玲作品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6] 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中短篇小说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7] 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8] 梁云.论鲁迅与张爱玲的文化关系[J].社会科学辑刊,1997(6).
[9]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3[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湛贵成]
Eileen Cha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ism
CHANG Lu-yun
(CollegeofLiberalArts,QingdaoUniversity,Qingdao266000,China)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existentialism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some prominent writers such as Lu Xun, Qian Zhongshu, Feng Zhi etc, and presumably Eileen Chang, were more or less affected by the influence of existentialism. Change went to church school in her childhood, and was one of the earliest who received western education. According to available literature, however, Chang evidently never read about existential philosophy, but some of her views from her books are relevant to existential philosophy. The mundane lives Chang wrote about are elevated to the realm of philosophy through her meticulous expressions. Her insight about human living conditions and circumstances agree coincidently with existentialism. Zhang’s depictions about the absurdity and deformation rooted from personality alienation are exquisitely profound. “Desolation” is applied to the loneliness and obscurity. The contemplation on the nature of life further reveals the hypocrisy and the fraud of the old gentleman under the cover of the old moral codes.
Eileen Chang; existentialism; absurdity; desolation; the nature of life
2017-03-27
常璐芸(1986—), 女, 山西武乡人, 硕士研究生。
I042
A
1009-4970(2017)04-0053-04
她并不想去评论所处的年代, 也不想抵抗当时的变革。 她认为那都是过眼云烟, 她要描写那些常态社会中比较稳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