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人类学视野的霍桑实验
2017-03-12陈津京
陈津京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200234)
政策人类学视野的霍桑实验
陈津京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200234)
二十世纪初,管理学家梅奥及人类学沃纳受邀参与霍桑实验,将人类学研究方法成功运用其中,逐渐发现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的根源,冲破古典管理理论“经济人假设”的束缚并提出“社会人假设”,大力倡导关注人、解放人,并据此制定出科学的、以人为本的管理政策。霍桑实验是管理学与人类学、政策人类学等多学科交叉的研究范例,但从政策人类学视野来分析,则是精华与糟粕并存:实验初期内在问题导向性不足,研究带有功利性;田野调查中观察充分但参与意识薄弱;互为他者性严重缺失,与被研究者之间存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等。
霍桑实验;政策人类学;人际关系学;经济人假设;社会人假设;非正式群体
20世纪初期,资本主义国家工业经济发展迅速,工厂林立,机械化程度达到空前的高度,但是各种社会问题接踵而至,各国普遍存在“工业病”——工人工作积极性不高,转业率不断上升,怠工、罢工现象频繁等,这些问题又导致劳动生产率的降低以及产量的下降。古典管理理论已行至穷途末路,难以继续实现生产效率的提高和利润的增加,面对这些严峻的问题和日益激化的劳资矛盾,探求新的管理思想和方法迫在眉睫!因此,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于1924年在西方电气公司所属的霍桑工厂开展实验,主要研究外界因素与工人劳动生产率之间的关系[1],但是实验效果并不理想,于是在1927年邀请梅奥等学者参与该实验。他在巨著《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中总结了霍桑试验及其他几个试验的初步成果,找出劳动生产率低下的问题根源在于长期以来对人、人际关系及合作的忽视,并阐述了人际关系理论的主要思想,“有力地冲击了传统的管理理论,使管理者认识到他们的下属是一些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生生的人”[2]。
霍桑实验成功地运用了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充分体现了人类学的思想,尤其是人类学家沃纳的参与,以及参与观察式的田野调查法和访谈法的运用,为霍桑实验增添了浓厚的人类学色彩。梅奥等人意识到,工业经济的发展引发了纷繁复杂的负面问题,为了有效解决这些问题,必须运用跨学科的视角和思维,他指出:“攻克这个难题,仅靠政治方法是不能成功的……眼下急需的是,将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在纽伯里波特所进行的研究直接扩展开来”[3]。他认为“没有‘人类学研究所提供’的基础,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就不能重建起来”[3]。此外,梅奥本人也深受人类学思想的影响,尤其是受到“田野工作之父”马林诺夫斯基的启发。马林诺夫斯基是英国著名的社会人类学家,“梅奥的人类学知识和方法来源于马林诺夫斯基、A.R.拉德克利夫·布朗和迪尔凯姆”[4]。他运用人类学的田野研究即他所说的“现代人类学的野外研究”批判了“经济人”假设,构成了其管理学理论中“社会人”假设的基础。
人类学研究方法的成功运用促进了霍桑实验的成功,使其成为管理学领域一次著名的实验,反之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人类学的发展和广泛传播。在历时近十年的实验过程中,人类学思想贯穿其中,并充分体现在梅奥根据实验成果所著的《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一书中。但从政策人类学的五性思想即内部问题导向性、参与观察性、互为他者性、利益公共性及政策科学性等五个角度来评判和分析,既有我们借鉴和学习的精华所在,也不乏糟粕和不足,应引以为戒。
一、内在问题导向性
内在问题导向性强调自我批判和反思,要求以敏锐的眼光发现社会的病态现象,并透过现象看到问题的本质,而后进行深入地剖析和探究。政策人类学的应用是对本我文化、本我问题的发觉和批判,不再对他者文化进行简单的观察与记录,这是政策人类学研究问题的独特之处,也是其实现突破和飞跃的一个重要方面。它要求人们走出学术研究的象牙塔,将目光投向公共领域的现实问题,更具人文关怀,以人为本,力求解决人民大众关注的现实问题,维护和实现人民的根本利益。
据此判断,梅奥在实施霍桑实验之初还未形成内在问题导向性的意识。他是受邀参与霍桑实验,并非他本人对社会问题进行深入思考及自我批判以后再开展研究,这与内在问题导向性相背离,也是霍桑实验最大的不足之处,因为政策人类学强调内部问题是一切研究的“导火索”,但我们不能由此断然判断梅奥所领导的霍桑实验完全缺乏内在问题导向性。随着实验的深入,他逐渐发现了当时西方工业社会普遍存在的工作效率低下、罢工现象频繁等问题的根源之所在——并非是工作环境等外在条件的影响,而是长期以来对人的漠视、对人际关系以及合作的忽略。由于深受古典管理理论影响,西方社会一味追求经济增长而漠视对人的关注和发展,“认为人的活动仅仅出于个人的经济动机,忽视企业成员之间的交往及工人的感情、态度等社会因素对生产效率的影响”[5],“在管理上,只强调实行工作方法的科学化、劳动组织的专业化、作业程序的标准化”[2],却没有考虑到这些做法给工人带来沉重的负担和压力,过度疲劳及单调重复的工作都严重影响工人的工作积极性和主动性,这是当时西方工业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梅奥对传统的经济学理论缺乏人文关怀的弊病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工业中的人类问题,仍然是专家的狭窄领域中的课题”[3]。
随着霍桑实验的开展,梅奥的内部问题导向意识越来越强烈,这更加显著地体现在他对工业发展所带来的社会秩序失范的思考中,如他在书中提到迪尔凯姆对这一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态度:“迪尔凯姆宣称,现代社会的发展终结了这种个人和社群循规蹈矩履行职能的生活方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失范的社会状态,生活没有模板,个人生活和社群生活都如此。这至少要部分地归因于经济的进步”[3]。在他看来,工业的发展虽然促进了物质的丰富,但是带来了诸多负面问题,甚至有可能引发社会的瓦解和失范。这不仅仅是美国所面临的问题,更是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严峻问题。基于这一点的思考,正是内在问题导向性的体现。过度追求经济增长,长期忽视人际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与交往,必然导致社会关系的崩塌。在传统的社会秩序里,个人从属于社群,个人利益同样要服从于群体利益,但是这种道德性的从属关系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逐渐破灭,因为人变成了机器的“附属品”,重复单调的工作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降到最低水平,甚至家庭的和谐也被打破,社会变得无序杂乱,小型的有序社会一去不返。这些日益严重的问题引发了梅奥等学者的关注和思考,所以在霍桑实验中,他把研究的重点聚焦在工人身上,努力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和待遇,调整作息时间,至关重要的是为工人们创造与人交往的机会,这都是在社会内部问题引导下开展的研究与调查。
梅奥在霍桑实验的研究过程中,历经了从问题导向性到内在问题导向性的实质性转变。他受邀参与实验,其目的在于寻找提高工业效率的有效方法,并非梅奥本人对社会问题的主动批判与反思,这种研究带有极强的应用性与功利性。然而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梅奥开始意识到社会普遍存在的一些问题——工业发展中盲目追求经济效益的增长,长期以来严重忽视人与社会的因素,漠视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以及人际关系的发展,这些问题如果仍然被置之不理,很可能引发社会的解组,后果不堪设想!当梅奥开始批判这些问题时便实现了从外部问题导向到内部问题导向这一质的转变。所以这里的内部问题导向性有一个从无到有、由浅及深的过程,不可断然否决,而应遵循梅奥的研究路径循序渐进地进行分析。
二、参与观察性
参与观察性意味着人类学家实现了从“摇椅上的学者”转向田野研究的实质性改变,通过亲身体验获得的信息才更具有真实性和准确性,即在内部问题的引导下开展有针对性的田野调查,“田野调查贡献的是原始数据”[6]。所谓田野调查,即研究者直接涉入被观察群体的生活背景中,通过直接观察、访谈、住居体验等参与方式,观察“他者”的“他文化”,通过吸收“他者”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借鉴其解决社会问题的成功经验来解决“本我”问题,其典型特征就在于参与式观察,“这是收集第一手资料的最基本方法”[7]。
霍桑实验取得显著成果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梅奥等人成功运用了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他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学研究的重要性,“倘如我们真的强烈希望研究职能社会,就必须求助于人类学的调查”[3]。梅奥认为:“只有用有效的办法在现场进行实验之后,才能可靠地得出问题逻辑发挥和加以实验的诊断”[8]。于是他邀请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沃纳参与霍桑实验,并将典型的人类学研究方法——田野调查法运用于实验中。但是其中的问题在于有充分的观察,而参与严重不足。
梅奥在书中多处对工人的工作场景进行了详细描写,如“工作日的劳动时长为10小时,上午5小时,下午5小时,中午45分钟吃午饭……工作是千篇一律的;纺纱工沿走廊走过来走过去,接上断头。为避免造成次纱,这项工作要求高度警觉和不停运动。工作的唯一变化,是机头停止运转,以做‘落纱’,或者说更换纱线线轴”[3]。这些描写正是基于观察所得,包括工作内容、任务分工、作息时间、工作环境以及机器设备等,由此可见其观察之详尽细致。梅奥带领其研究团队走出了哈佛大学的校门,踏进工厂,走到工人身边亲眼观察他们的劳作情况,他们在作业现场而不是在环境良好、设备齐全的实验室里开展研究。正是在观察的过程中,他逐渐发现影响工人士气和工作效率的主要因素并非客观物质条件,而是对人本身的忽视。在他的笔下,我们仿佛看到这群工人如机器一般日复一日地从事单调的工作,失去与人交谈和交往的机会,这极大地影响了纺纱工人的工作积极性。试想:如果梅奥等人仍然做“摇椅上的人类学家”,在学术研究的象牙塔里纸上谈兵,又怎么会有这些发现?参与观察对于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性便在于此。
田野调查法的另一基本要求是参与性,“只有参与过当地的一些实际活动之后,才会被当地的人们所真正接受”[7]。政策人类学提倡的参与观察性要求研究者深入田野之中,即完全渗透到研究对象的生活中,与他们同工同食,从事相同的劳动,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当地的社会生活和文化背景,并从研究对象的角度与立场思考问题。从这一标准进行评判,梅奥的田野调查并不规范,原因在于其参与性不充分。梅奥是以学者和旁观者的身份对工人进行观察和记录的,从未真正参与生产工作,他甚至是作为工厂所有者的代理人对工人开展研究,其目的在于找出提高工业效率的有效方法。如果梅奥等人穿上工作服,与工人“并肩作战”,从事继电器组装工作,拿同样的酬劳,成为一名真正的“工人”,他们将体验到重复单调的工作会给工人带来什么样的感受、产生何种压力,如何影响情绪的变化,定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实验条件的变化如何影响工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从而对症下药,真正从工人的角度出发为其提供相应的服务,发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有效方法。人是生产中最具主观性的生产要素,影响工人生产效率的因素复杂多样且难以准确把握和控制,只有通过参与,才能得到最精准的信息,可见梅奥等人并不能与工人真正产生情感和思想上的共鸣。
因此,《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一书中充分体现了观察性,但严重缺失参与性,这对于当代的人类学学者也有重要的警示作用。参与观察就要融入到被观察者中,去观察、了解“他者”,而不是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审视和介入研究对象。
三、互为他者性
政策人类学中强调的互为他者性主要考虑研究者的角色问题。研究者在开展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应作为观察的参与者,即政策人类学的学者并不是开展单向的研究,他们与研究对象相互影响,彼此交融,彻底抛弃“本我”文化的优越性,放下个人背景赋予他的“优越身份”而真正融入研究对象中。
人类学主要研究文化的差异性和相对性,“基于跨文化比较和文化相对论,人类学的研究致力于端正我们自己的文化观,排除民族中心主义的观念或是去除文化自卑感,并使各种文化能够更好地交流”[9],即文化没有尊卑优劣之分,我们应尊重和发展文化的多元性。在调查过程中,“本我”与“他者”双方之间有双向、平等的交流和互动,既做到深入了解和把握研究对象的文化内涵,同时也要了解研究对象对我们的看法和理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人类学所讲的——你到他者做田野,他者也视你为田野。研究者不能以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去“同情”或“施舍”研究对象,要做到相互理解、彼此尊重。因此,如何做到以多元民主的身份、以平等以及文化共荣的心态融入到他者中至关重要,这也要求研究者尽量不要去干扰他者的生活,尽量使他者文化保留下来,不因研究者的到来改变原本的生活轨迹。所以研究者一定要站在他者的角度去理解文化、理解他者,这就是互为他者性的真正内涵。
在《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这部著作中,互为他者性几乎没有体现,这是该书另一缺陷之所在。首先,“霍桑试验的研究议程来源于管理者。罗特利斯伯格和迪克森指出,该研究采取的是管理者自上而下的视角,对于他们来说‘问题’源自工人的行为‘不合逻辑’”[10]。实际上,梅奥等人只是将实验室“搬到”了工厂里,将工人物化为实验对象,自己并未真正融入工人之中。所以“研究者与被研究者处于一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之中,‘观察’像是一种特权,‘参与’只是保持在必要的最低限度”[10]。在实验过程中,研究者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可根据实验要求安排工人的工作、调动他们的岗位,工人失去了自主权。尽管他们在实验过程中所采取的某些改进措施是从工人的角度出发,如减少了管理层对工人的监督,也有效地维护了工人的利益,使得工人所承受的工作压力大大减小,心情更加愉快。但是从其出发点和根本目的来说,他们代表的仍然是管理者的利益。如梅奥自己所说——其实观察者扮演的就是监督人员的角色,只是工人并未意识到。“工作小组转入实验工作间时,她们自动地处于哈佛大学工业研究部人员的管理下,尤其是,处于那位曾经从头设计和实施继电器实验各阶段进程的研究者的管理之下”[3]。这与政策人类学中所倡导的互为他者性完全背离。
其次,互为他者性要求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开展双向的观察和交流互动,但梅奥等人将实验对象剥离出来置于单独的工作间,对他们开展单向观察,工人没有机会和权力主动接触研究者,只得被动接受一切安排。尽管霍桑实验中实施了访谈计划,但研究者与雇员之间的交流保持在最低限度,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当雇员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访谈人员不要做任何改变话题的尝试……访谈人员插话,只是因为需要用这些插话来使雇员继续说下去,并激发出对方的信任”[3]。雇员似乎在自说自话,倾吐自己的心声却得不到任何反馈,更没有机会了解研究者,即使他们对研究者充满了好奇与疑问。政策人类学强调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平等交流,通过双向沟通获得对彼此的深入了解,这不仅是研究者获取信息的途径,也是被研究者获得对研究者认知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双方互为对方的“他者”,将主观性降到最低限度,但这在霍桑实验中也未体现。
最后,互为他者性强调尽量不干扰他者,但霍桑实验的初衷正是通过改变外部环境(如改变照明条件、工作时间等)来探索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方法,比如在继电器装配检验实验中,五名女工们被研究者抽离出日常工作场所,在一个特定的检验室工作,研究人员对工作小组所做的这些安排实际上是重建了它的工业环境。研究者的突然介入改变了工人的正常生活和生产,他们需要花费时间去适应新的环境,这不仅会影响其生产效率,甚至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困扰和恐慌,比如在对费城一家纺纱厂的纺纱车间进行研究时,“作为被观察的对象,工人们焦躁不安,管理层也意识到这一点,心神不定”[3]。因此,对工人原本正常工作的介入与政策人类学中的互为他者性相违背,这也是我们在开展人类学研究中需尽力去避免的一个错误。
四、利益公共性
利益公共性属于公共管理范畴,政府的存在就是为了实现公共利益,“在创造公共利益的过程中,公共组织如何体现出其真正的公共性就是其公共伦理价值追求”[11]。“学术研究只有服务于现实社会需要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12],政策人类学主张人类学家应广泛参与到社会公共事务中,将人类学的方法应用于公共事务的处理,据此制定出的公共政策应充分反映民情民意、维护公共利益,为社会大众服务,为人民创造更多福祉、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所以21世纪的人类学更具公共责任意识,“越来越多的人类学者将他们的学术关怀转向于当代社会的紧迫议题”[13]。人类学不再是一门单纯的人文学科,而是被赋予更多的现实意义和实用价值,实现从学术关怀向现实关怀的转变,积极融入社会现实,将本学科作为解决实际问题、尤其是涉及公共利益的社会问题的重要工具,即政策人类学是一门关注人的学科,这与梅奥的观点不谋而合。霍桑实验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提高工业效率,但他却在实验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以人为本的理念,关注工人的社会需求,而非物质利益对工人的刺激,真正做到从工人的需求出发,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强烈批判以往对人的忽视。
在古典管理理论的影响下,多数人只关注如何最大限度地提高工业效率,如何促使工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实现最高产量,他们只知一味“索取”,把工人当作机器,却从未意识到工人承担着巨大的工作负荷和压力,没有人关注他们的需求、关心他们的生活,但梅奥却冲出了这一理论束缚,在实验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以人为本的理念,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并严厉批判古典管理思想对劳动力的“剥削”,提出“社会人”而非“经济人”的假设,这是历史性的突破。
首先,改善工人的作息时间体现了梅奥对工人的深切关怀。为了减轻工人的工作负荷,梅奥提出调整作息时间的措施,为工人争取到更多的休息时间,使他们得以从长时间的作业中得到解放。他还教工人们如何最大限度地放松肌肉缓解疲劳,而且这种做法是工人乐于接受的,这不正是维护了工人的利益吗?“中间休息的创新,从一开始,就带来了官方记录的生产效率的提升。工人们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显著改善,他们对观察者发表的感想,也不像过去那样普遍悲观失望。过去,奖金的物质激励,从未刺激出产量提高,现在,工人开始感到高兴的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减少了,却获得过去从未得到过的奖金,也不像以前那么疲劳和难受”[3]。
其次,对人的关注是霍桑实验中利益公共性的最大体现。他深刻认识到,工业社会促使个人更加自由和独立,但正是这种所谓“自由”的发展使得个人日益脱离团体、组织和社会。但梅奥认为人是“社会人”而非“经济人”,人际交往、社会关系以及群体归属感等因素才是决定工人工作积极性的关键因素[14]。一旦脱离群体,个人容易产生孤独无助感,这种负面情绪会促使人们做出不良的举动,如危害社会的犯罪行为或自杀,这些都是社会解组现象,但在此之前极少有人关注到这一严峻的社会问题。如作者所言:“很少有人怀疑,美国在相当大程度上也在经历由肖·卡文和芝加哥研究小组其他成员从不同角度进行研究而诊断出来的社会解组过程”[3],这同样是对人性的漠视。对于社会解组现象的关注就已经体现出利益公共性,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人类的未来发展,这不仅具有经济意义,更为重要的是具有伦理道德意义。梅奥大力倡导培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促进良好的人际交往和合作,力图减少引发社会解组的此类现象。如果自杀、犯罪行为减少,社会保持稳定发展,直接受益者也是普罗大众,这是利益公共性的另一个重要体现。
梅奥对于人际关系的重视还体现在他对非正式群体的认可,认为“人类在工作中的合作,不管是在原始社会,还是在发达社会,要想行得通,总是要依赖于非逻辑的社会规约(social code)的演进,它规范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相互之间的态度”[3]。非正式群体中存在的非逻辑性的社会规约能够有效地规范个人之间的关系,这不仅影响工人的劳动效率,更关系到人类社会的发展。如果忽视这类群体、干预其发展,会使该群体的成员产生巨大的失落感,最终引发的一些不良行为可能会与正式群体的制度规范相对立,影响其稳定,因此不应忽视非正式群体的存在及作用,而要加以正确引导。
五、政策科学性
政策人类学主张将人类学的方法用于公共领域,最终目标是通过田野调查观察他者文化,借鉴他者解决问题的成功经验,为解决本我问题提供指导,为制定科学政策提供依据。政策人类学是政治人类学在公共领域的转化与运用,主张关注社会问题,更具人文关怀和现实关怀。科技的进步促进了社会各方面的发展,然而也伴随着各种负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广泛存在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解决,必将阻碍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而政策人类学的历史使命就在于以这些社会内部问题为导向,运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开展深入研究,以维护公共利益为使命,在此基础上制定出科学、合理且具现实意义的公共政策。
科学的政策须经得起当下与历史的检验,这需要通过再研究和科学数据的验证,甚至需要几年、几十年的不断检验。这与马克思的观点相一致— —马克思认为真理是相对的,因为人类的认识是有限的。“政策环境的复杂性、政策主体的有限理性,以及政策目标的多元化等原因将在很大程度上导致政策失效或政府失败”[15],所以制定政策不可能一步到位,总要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调整和完善。梅奥等人在实验中不断调整方案以实现管理方法的最优化,这表明政策制定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一劳永逸。从初期为实验对象安排固定的休息时间,到后来要求员工需完成一定的工作限额方可休息,这种做法能够使员工在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同时又得到了放松,从长时间的劳动作业中得到了解脱,而且也没有影响工业产量,这正是制定科学管理政策的过程。
科学管理政策应在维护工人利益的同时又能满足管理者的需要。梅奥为管理者们提出了科学的政策建议,“管理者已经不再可能只站在自己特殊职能的狭窄立场上,认为由强有力的社会规约所建立起来的控制……所有这种类型的社会控制已经弱化或消失了,这是社会有机体的统一性减弱的表现”[3]。在梅奥看来,工业发展破坏了传统社会强有力的社会控制,社会有机体的统一性被减弱。人们为了寻求工作机会不得不离开亲人朋友,奔赴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事新的工作,但是每天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机器,是单调重复的工作,由于缺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交往,人们感到孤单无助、情绪低落,进而导致工作积极性下降,甚至通过罢工、迟到和早退来宣泄内心的负面情绪,因此管理者们必须调整现行的行政管理方案。这一问题的根源在于缺乏合作,他在文中讲到:“首要问题是,在国家内部,人们不能合作共事。这一情况,作为社会解组的表现,比社会地理学地图上出现的犯罪和自杀黑点区域更为重要”[3]。梅奥反复强调增强合作的重要性,甚至认为“如何才能更有效地发现管理精英,如何才能更有效地保持劳动士气,第一个解决这些问题的国家将在稳定、安全和发展的竞赛中超越其他国家”[3]。可见,在他眼中,合作甚至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和兴衰成败。基于对这一问题的反思,他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恢复有效的人际合作”,更强调“一位管理者应该是一位合格的‘倾听者’”[3]。该政策的提出并非凭空想象的,霍桑实验的研究结果表明,外在物质条件的优化不是影响雇员们工作积极性的根本原因,他们更加看重的是工作中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在人际交往中获得的心理上的满足。管理层也要改变原来的监督者角色,成为合格的“倾听者”,走进雇员的心里以了解他们的诉求。
此外,梅奥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及知名学者,有着开阔的学术思维及国际视野,他关注的不仅是美国的发展,也对国家之间的合作发展进行了思考。20世纪初期,“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集团都谴责正在抬头的‘经济民族主义’,即每一个政治单位都希望在经济上自给自足,不依赖他人。然而,这种潮流正在肆行泛滥”[3]。因此,对合作的忽视不仅是国家的内部问题,更是严峻的国际问题。从梅奥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世界各国均各自为政,追求经济上的独立发展,将国家之间的经济合作保持在最低限度,这已成为当时的国际主流趋势。梅奥不仅关注美国的工业发展,更以广阔的国际视野思考全人类的发展问题,强烈呼吁各国领导人意识到重建人类协作能力的重要性并制定出合作发展政策,这关系着全人类未来的发展,而这正是政策科学性的体现。
六、结 语
《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被称作管理学中的“临床医学”,也是管理学与人类学相融合的经典著作。梅奥在该著作中总结了霍桑实验的初步成果,第一次涉及了工业生产中影响工人工作积极性的社会与心理因素,并且打破了“经济人”假设,认为在工作中工人更加追求心理上的满足,经济、物质等外在的刺激并不能使他们产生恒久的动力,只有改善人际关系、加强合作与交流才能真正鼓舞员工士气。西方工业社会的发展以及古典管理理论的盛行,使得管理者们迷失了方向,长期忽视对人本身的关注和研究,这不仅对工人产生消极影响,更为甚者,会引发社会的动荡与解组。梅奥运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对霍桑工厂开展实验和调查,通过观察、访谈等方式加深对工人的了解,并且在实验过程秉持着人文关怀,最终克服了前期实验遇到的困难,发现了影响工业效率的真正原因所在,这证实了人类学的方法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的重要意义,霍桑实验的成功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人类学的发展与应用。尽管从正统的政策人类学视角来评析,它还有不足之处,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1]姜杰.西方管理思想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9.
[2]刘筱红.管理思想史[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80-81.
[3]乔治·梅奥.工业文明的人类问题[M].陆小斌,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39-152.
[4]李翔宇,游腾芳,郑鸿.人类学方法在霍桑实验中的应用[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版),2013,49(3):77-85.
[5]周三多,陈传明,鲁明泓.管理学——原理与方法[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59.
[6]卢凌宇.政治学田野调查方法[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1):26-47.
[7]周大鸣.文化人类学方法[M].云南: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59.
[8]乔治·梅奥.工业文明的社会问题[M].张爱民,唐晓华,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3:21.
[9]周大鸣.关于人类学学科定位的思考[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34(1):79-83.
[10]殷鹏.“霍桑试验”与“曼城工厂研究”——企业人类学研究的方法回顾、比较与反思[J].杭州师范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91-96.
[11]詹世友.公共领域·公共利益·公共性[J].社会科学,2005(7):64-73.
[12]汤夺先,李静.回顾与反思:政治人类学研究述评[J].民族研究,2012(4):91-110.
[13]马腾嶽.英美应用人类学与公共人类学之历史、争论与发展[J].思想战线,2014,40(1):77-88.
[14]李建军、罗莉.管理创新要“以人为本”——泰勒、梅奥理论的启示[J].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4(4):85-86.
[15]陆静超.公共政策的动态均衡:一个政策效能优化的经济学解释[J].理论探讨,2007(2):139-141.
【责任编辑 答会明】
A Study on Hawthorne Experiment from the Prospective of Policy Anthropology
CHEN Jin-jing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the managerialist Mayo and anthropologist Warner were invited to participate in Hawthorne Experiment. They successfully applied the anthropological methods in the experiment. Gradually, they found the root of the complicated social problems, and broke through the restraint of the “Economic Man Hypothesis” of Classical Management Theory and put forward the “Social Man Hypothesis”. Mayo put forward the scientific and people oriented managing policy. Hawthorne Experiment was the interdisciplinary example which included the theories of management science, anthropology and policy anthropology. However, analyz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cy anthropology, it has both essence and dross. At the start of the experiment, the study on inner-oriented problem was insufficient and the research was utilitarian. Observation was enough but the sense of participation was weak. Besides, otherness for both interviewer and interviewee was badly deficient and there was unequal right relation between the observers and the observed.
Hawthorne Experiment; Policy Anthropology;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Economic Man Hypothesis; Social Man Hypothesis; Informal Groups
F270
A
1674-1730(2017)02-0088-06
2016-10-03
陈津京(1993—),女,安徽安庆人,硕士,主要从事政策人类学与地方治理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