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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步瀛致陈垣书札考释

2017-03-12刘晓亮

关键词:文宗陈垣四库全书

刘晓亮

(广东开放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广东广州 510091)

《陈垣来往书信集》收录高步瀛(1873—1940)致陈垣(1880—1971)四通书札①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6-347页、前言。,《陈垣先生往来书札》亦收录影印高步瀛致陈垣原札一通(乃《陈垣来往书信集》所收第二通)②陈智超编:《陈垣先生往来书札》,载《近代文哲学人论著丛刊之二》,“中研院”文哲所,1992年版。,谈及文津阁《四库全书》、文宗阁考辨等,对了解二人之交往、其时之学术交流等皆有参考价值,但至今无人对其进行解释。据陈智超言:“有些来信显然是他有意保存的,每人(或相关的几个人)的来信,用一张白纸夹起来,上面写上姓氏,如高阆仙等等。”③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6-347页、前言。今钞录并考释如下,以探析陈垣“有意保存”之深意。

圆庵④陈垣(1880—1971),字援庵,又字圆庵。时人称陈垣为“援庵”者多,称“圆庵”者少。整部《陈垣来往书信集》中,称“圆庵”者只有高步瀛、张星烺、柳肇嘉三人。先生左右:

数日不晤,念念。部中同人拟流通《四库全书》,钞写时间及值价均粗有计算,尚未确定,此事是否能成,今姑不论。同人令弟撰一广告缘起,弟于此事平日未甚考究,仅就所知勉成一稿,未敢自信。同人等均深佩先生于此中历史研求精确,特将敝草呈阅。误处务希是正,以便修改。非独弟一人受益,亦部中同人所亟拜赐者也。拜手以请,伏乞教正。并颂节禧。弟高步瀛顿首。一月廿二日。

民国成立后,高步瀛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1912年8月起,接替夏曾佑任社会教育司司长;至1927年5月辞职,“栖迟部曹,十有余年”⑤姚高淑芳:《追念先父高步瀛先生》,(台北)《传记文学》1970年第5期。。上札中所谓“部中”应为教育部。“拟流通《四库全书》”一事,应为影印文津阁《四库全书提要》。

文津阁《四库全书》是七部《四库全书》中的第四部。1909年7月为筹建京师图书馆(后改名北京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前身),清政府批准将文津阁《四库全书》为其贮藏。自1913年12月底由承德避暑山庄启运,1914年1月初抵京,暂存故宫文华殿内,至1915年9月始由京师图书馆正式接收保存。时在高步瀛手下任教育部佥事的鲁迅在其日记中亦记载了此事之经过:

1.晨教育部役人来,云热河文津阁书已到京,促赴部,遂赴部。议暂储大学校,遂往大学校,待久不至。询以德律风,则云已为内务部员运入文华殿,遂回部。(1914年1月6日)⑥《鲁迅全集》第 15卷《日记》(1912—192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85页。

2.午后同戴芦舲往内务部协议移交《四库全书》办法。(1915年9月1日)⑦《鲁迅全集》第 15卷《日记》(1912—192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85页。

高步瀛谓陈垣“于此中历史研求精确”,诚非虚语。据陈智超所编《陈垣简谱》介绍,陈垣自1893年“开始阅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后几年中,

又把此书读了几遍”①陈智超编:《陈垣简谱》,载 《陈垣来往书信集》,第 820、822、823、823 页。。其于1920年“六月至八月,在张宗祥等人协助下,检查文津阁《四库全书》,大致摸清了《四库全书》的情况”②陈智超编:《陈垣简谱》,载 《陈垣来往书信集》,第 820、822、823、823 页。。根据此次检查情况,陈垣作有《四库书目考异》。此外,其亦作有《编纂四库全书始末》《文津阁四库全书册数页数表》《大唐西域记之四库底本》《四库撤出书原委》③以上皆收入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等有关《四库全书》的研究文章。

据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前言”介绍:“1920年,前辈知名学者陈垣就曾亲自对文津阁本进行清查,统计全部收书3462种,列有103架,6144函,36277册,2291100页。陈垣先生还细阅文津阁本所收书的提要,发现与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不少差异,因此与几位学者共同撰写《景印四库全书提要缘起》一文,建议将文津阁本的提要汇集影印出来。”④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前言,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故上札中所谓“同人令弟撰一广告缘起”,应指此事。由此亦发现“缘起”一文乃高步瀛操刀,而终经陈垣改正,非“前言”所谓陈垣“与几位学者共同撰写”。

高步瀛为此事撰写“广告缘起”,乃部中之务。陈垣于1921年12月起“任教育部次长,代理部务(总长黄炎培不到职)”⑤陈智超编:《陈垣简谱》,载 《陈垣来往书信集》,第 820、822、823、823 页。,故为“流通《四库全书》”所撰写“广告缘起”,高步瀛特请对《四库全书》“研求精确”的陈垣“是正”,既是求教方家,亦含向上级“汇报”之意。此信未署年份,但通过上述梳理,又陈垣于1922年5月辞去教育部次长职务⑥陈智超编:《陈垣简谱》,载 《陈垣来往书信集》,第 820、822、823、823 页。,故可推测当为1922年“一月廿二日”。查检1922年1月22日乃农历腊月廿五,距除夕还剩5天,故结尾云“并颂节禧”。

上札中又言“弟于此事平日未甚考究”,实属谦逊。高步瀛实年长陈垣7岁,于传统四部之学旧有熏染,其任教沈阳萃升书院时,有《四库全书选印目录表》印行,对所选书目,备载其卷数、本数、页数;与《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有差异者,亦有所稽考;对“所得知有刻本者,加以备考”。⑦高步瀛:《四库全书选印目录表》,收入 《东北丛刊》1931年第15期,题下有“金毓黻识”。

圆庵先生有道:

前奉赐复并文宗阁证据,佩服无似。前弟颇信《午风堂丛谈》,故定为从水之淙。公引清高宗诗,似又较邹氏为确。名从主人,可无异议。转告同人,均以为是,已遵大教改为文宗矣。一字之师,顶礼无已。谨此鸣谢,诸惟筌鉴。并颂春禧。弟高步瀛顿首。二月四日。

高步瀛与陈垣皆绍继清乾嘉以来学者之校勘学,并有自己的开拓。但世人皆知陈垣之校勘学成就,尤其是其所撰《元典章校补释例》(即《校勘学释例》),而于高步瀛之校勘学多有忽略或未知。

上札为高步瀛与陈垣讨论“文宗阁”之“宗”。《四库全书》之贮藏向有“南北七阁”之说:文渊阁、文溯阁、文源阁、文津阁,是为“北四阁”;文宗阁、文汇阁、文澜阁,是为“南三阁”。其中关于“文宗阁”,学人曾有争论。因其他六阁中间一字皆从水,寓意以水克火,以使藏书免遭火灾,独文宗阁中间一字不从水。

文宗阁位于江苏省镇江市金山寺,建成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曾为其作有三首诗:《题文宗阁》《再题文宗阁》《题文宗阁叠庚子诗韵》。⑧分见《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69、四集卷73、五集卷4。故宫博物院编:《清高宗御制诗》(影印本),海南出版社,2000 年版,第 255、312、192 页。其中第一首“文宗今古贮层甍”有“文宗”,第二首尾联云:“百川于此朝宗海,是地诚应庋此文”。在《文汇阁叠庚子韵》“遂以推行庋四库”句后有小字注曰:“壬寅秋,以《四库全书》分弆文渊、文源、文溯、文津四阁者,均可按期蒇事。因思江浙人文最盛,士子愿读中秘书者不乏,允宜广布流传,以光文治。敕于扬州之文汇阁、镇江金山之文宗阁、杭州圣因寺之文澜阁,各贮《四库全书》一分,俾士子得就近观摩。并饬发内帑银百万,于京师雇觅书手缮录全书三分,驿致弆阁,以昭我国家藏书美备,教思无穷之至意。”⑨《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4,第189页。文宗阁贮藏《四库全书》,正是取百川宗海之意。关于《四库全书》的诗乾隆写有107首,但关于文宗阁的却只有三首。上札中云“前奉赐复并文宗阁证据”和“公引清高宗诗”,不知陈垣所赐证据为何、所引诗为第几首,可能为第一首“文宗今古贮层甍”句。

札中高步瀛所提《午风堂丛谈》,其作者为邹炳泰(1741—1820),字仲文,号晓屏,江苏无锡人,清藏书家,其藏书楼名曰“午风堂”,另有《午风堂诗集》等。其《午风堂丛谈》乃“札记”之作,其中卷二提到:

《四库全书》于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初启书局,于四十七年七月告成。计书三万六千册,缮写四分,特建文渊、文溯盛京、文源圆明园、文津热河四阁藏庋。四十七年七月,又命于扬州大观堂建文汇阁、镇江口金山寺文淙阁、杭州圣因寺文澜阁。发帑续缮《四库全书》各一分安贮,俾江浙士子得以就近观摩誊录,嘉惠士林,洵为盛事。①《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462册《午风堂丛谈》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此条邹氏提及“文淙阁”,高步瀛初信邹氏之说,当据此。但在《文汇阁叠庚子韵》“遂以推行庋四库”句后有一段注,曰:“壬寅秋,以《四库全书》分弆文渊、文源、文溯、文津四阁者,均可按期蒇事。因思江浙人文最盛,士子愿读中秘书者不乏,允宜广布流传,以光文治。敕于扬州之文汇阁、镇江金山之文宗阁、杭州圣因寺之文澜阁,各贮《四库全书》一分,俾士子得就近观摩。并饬发内帑银百万,于京师雇觅书手缮录全书三分,驿致弆阁,以昭我国家藏书美备,教思无穷之至意”②《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4,第189页。。以此段注与邹氏所记相较,知应为“文宗阁”。陈垣告以乾隆题诗,确胜邹氏。高步瀛不仅“转告同人”,亦遵陈垣而改信“文宗”之说。

高步瀛对陈垣之校勘学“佩服无似”,并许为“一字之师”。后启功亦称陈垣为“一字的考证”③张新杰:《陈垣与 〈四库全书〉》,《科技情报开发与经济》2013年第7期。。

奉到赐函及《白集》制二则,谢谢。新旧《唐书·李翱传》均略。前日刺取集中事,有一二年月无从考订者,妄冀《全唐文》中或有状志一证。承示此书不载,恐此疑终难析矣。前呈《心史》与目不合,盖后三书讫未出版也。此上,敬颂圆庵先生著安。弟瀛顿首。四月十七日。

此札开头未署称谓,结尾姓名只署“瀛”,与其他三札略有不同。从札中内容来看,当是高步瀛向陈垣请教关于李翱之事。

“奉到赐函及《白集》制二则”,经笔者查检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④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⑤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版。及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⑥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发现《白居易集》中有关李翱之“制”共有两则:《张植李翱等二十人亡母追赠郡县夫人制》⑦分别见于顾书第1073页、朱书第3003页、谢书第703页。和《李愬李愿薛平王潜马总孔戢崔能李翱李文悦咸赐爵一级并回授男同制》⑧分别见于顾书第1099页、朱书第3058页、谢书第795页。。两制朱笺均系于长庆元年(821),长安作。其中第二制题中“李翱”,谢书作“李曾羽”。附校云:“李曾羽绍兴本等作李翱,据金泽本⑨按金泽本,谢思炜将日本勉诚社1983至1984年影印《金泽文库本白氏文集》及日本临川书店2001年出版《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藏贵重典籍丛书》文学编第21卷影印《白氏文集》统称为“金泽本”。改。”陈垣所赐当即此。

札中谓 “新旧 《唐书·李翱传》 均略”,《旧唐书·李翱传》所载李翱生平事迹的确简略,共载有三事:1.李翱上奏论“去太庙朔望上食”;2.因其目睹“史官记事不实”,故上“奏状”论史官记事之笔;3.简单交代其与李景俭之交谊,与李逢吉之不合及因受柏耆牵连被贬官事。⑩《新唐书》卷177《李翱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新唐书·李翱传》所载亦简略,首言其论史官记事之笔,复载其论兴复太平大略,最后所记李景俭、李逢吉、柏耆事与《旧唐书》大致一样。⑪《旧唐书》卷164《李翱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札中又提及《心史》一书。此书作者为郑思肖(1241—1318),宋末元初人。原籍福建连江,生于临安(今杭州)。《宋史》《元史》均无其行迹。其所著《心史》,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发现于承天寺一口枯井里,且被封在铁函中,故又被称为《井中奇书》《铁函心史》等。是书分《咸淳集》(一卷)、《大义集》(一卷)、《中兴集》(三卷)、《久久书》(一卷)、《杂文》(一卷)及《大义略叙》(一卷)。既有诗,又有文。此书在明清之际、清朝及民国的文人间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受到吉川幸次郎等国外人士注意,具有较重要的文学、史学及思想价值。然学术史上有定其为伪书者,亦有人立证其为郑思肖作。⑫有关郑思肖及《心史》之研究,可详参陈福康:《井中奇书新考》,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

然札中所云“盖后三书讫未出版”,不知哪三书,可能包括《心史》。而“恐此疑终难析”究难断定高步瀛所要解开之疑为何。

圆庵先生左右:

□□□□□兹有师大学生刘汝霖君欲考藏经以供研究。闻公邃于此学,嘱弟介绍左右。此君勤学精进,得□指导,当益年□□□□□□望推爱乌之谊,予以指正,则感同身受矣。此上,敬颂撰安。弟高步瀛顿首。五月卅一日。

此札乃高步瀛为其学生刘汝霖写的推荐信。

高步瀛在教育部供职时,曾应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校长陈宝泉(1874—1937)①陈宝泉(1874—1937),字筱庄、小庄、肖庄,中国近代教育家,天津人。曾入京师同文馆算学就读,后留学日本,1904年回国后服务教育。曾与高步瀛一起编写《民教相安》(北洋官报局,1905年版)等通俗白话书籍。1912年5月起,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之邀到校讲学(时为1921年),“授所注桐城姚氏《古文辞类纂》一书,而不受薪酬,至是,遂为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教授”②程金造:《高步瀛传略及传略后记》,《晋阳学刊》1983年第4期。。1927年5月,因愤于奉系张作霖入主北京,其辞去教育部职,专任北师大教授。“东北易帜”(1928年12月29日)后,其应吴闿生(1877—1949)、王树楠(1851—1936)等敦请,赴沈阳萃升书院任教。1931年“九一八事变”第二天,高步瀛退归北京,又任教北师大。至1937年“七七事变”后闭门不出,前后16年,与北师大结下不解之缘,所培养学生如王重民(1903—1975)、程金造(1908—1985)等,日后都成为著名学者。

刘汝霖(1905—?),河北雄县人,字泽民,号白村居士。1925年考入北师大国文系,曾与王重民、靳德峻等创办努力学社,与王重民合办《益世报·国学周刊》。1929年毕业后应南开大学之聘赴天津,1930年夏返京,任职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研究所。其在北师大求学时,任教者有吴承仕、高步瀛、钱玄同、黎锦熙、杨树达等著名学者。受当时“整理国故”、古史辨运动等学术思潮影响,并得到师大诸师指导,其先后撰成 《周秦诸子考》《崔东壁先生年谱》《唐玄奘法师年谱》《嵇中散年谱》《汉晋学术编年》《东晋南北朝学术编年》等。

1926年1月,辅仁大学校长英敛之(1867—1926)逝世,陈垣受其临终托付,开始执掌辅仁大学,直至1952年。③陈智超编:《陈垣简谱》,第823页。此期间,陈垣还受聘担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1—1932)委员会委员兼导师。高步瀛推荐自己的学生刘汝霖考陈垣以研究藏经,当是推荐其考北大研究所国学门。而刘汝霖毕业于1929年,故此札当作于刘汝霖毕业之前。

陈垣于宗教研究颇深,如火袄教、摩尼教、滇黔佛教等。其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时,所开课程有“中国佛教史籍概论”;1929年8月,其受聘北师大史学系教授,印有讲义《明末清初教士译著现存目录》,所开课程有“中国基督教资料目录”“佛教史籍概论”;在辅仁大学,所开课程亦有“中国佛教史籍概论”。高氏称许陈垣于藏经“邃于此学”,诚非虚语。

此札虽短小,但奖掖后进(刘汝霖)、称赞先学(陈垣)之情备载,尤其“感同身受”一词,体现了高步瀛之谦逊。

高步瀛与陈垣之交往多为人所忽略,上所考释四札,也仅可见二人交往之一隅。据姚高淑芳追忆,高步瀛大部分著述原稿及日记,“文革”时遭遇“劫灰”之难。④姚高淑芳:《追念先父高步瀛先生》:“至于留存大陆未经付印的各种原稿及日记等尚多,风闻经红卫兵之乱,已付劫灰。”推测其中当有关于与陈垣交接之记录,然今难以查见,这实在是学界一巨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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