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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拒现代:再读华兹华斯

2017-03-12张秀梅

关键词:奈克华兹华斯后现代

张秀梅

(廊坊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北廊坊 065000)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为华兹华斯的诗歌总结出著名的“六大特点”①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 CHAPTERS I-IV,XIVXXII.WORDSWORTH Prefaces and Essays on Poetry.1800-1815.George Sampson.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0), p.144-151.:语言极度纯粹;思想感情明智而强烈;每个诗行、诗节都既有独到之处又有力量;完全忠实于自然界中的形象;沉思中包含同情,深刻而精致的思想里带有伤感;想象力丰富。其后的评论界大多也都从这些方面解读华兹华斯的诗歌。米勒(John Stuart Mill)阐述了由于阅读华兹华斯而引起的思考,赞赏华兹华斯诗歌中情感与思想的统一性,使其对当时的功利主义产生反感。传统的对华兹华斯的评价认为,他是“讴歌自然的诗人”,通过诗“传达普遍和有效的真理”。中国的华兹华斯研究并非紧跟西方批评的脚步,而是更多地从我国实情出发,融合了华兹华斯诗歌中的系统观与我国哲学文化中的 “天人合一”的思想。

近十年来,研究者对其诗中展现的自然观、生态观等思想尤为关注。现代主义理论认为,“诗不是感情,也不是回忆,也不是宁静,而是许多经验集中后的东西,而且人的创作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②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载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2页。,这与浪漫主义宣扬的“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溢,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味的感情”③Wordsworth,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 of Lyrical Ballads,in Hazard Adams (ed.),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文学批评理论》,刘象愚、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6页。背道而驰。但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人们不再把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视为对立的诗学体系,相反,试图用现代或后现代的诗学理论再次认识华兹华斯的诗学思想,由此出现了华兹华斯现代及后现代研究端倪。

今天,在生态后现代视域下再次解读华兹华斯,希望能传达一种崭新的、整体的、灵动的、健康的、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世界观,使地区经济发展、人文生态社区建设、民族和传统文化的保存、多元文化的包容等主张,健康地持续下去,以便对当前的现代性危机有更为理性的认知与应对。为本论文提供思考原点的是美国著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生态女权主义理论家、生态后现代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查伦·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tnak)。

一、生态后现代主义

20世纪90年代末,查伦·斯普瑞特奈克在《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的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①Charlene Spretnak,The Resurgence of the Real(NewYork:Rougtledge,1997).(1997)一书中将后现代去中心的、多元的、普遍联系的思想与生态危机意识相结合,提出了生态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其理论“既否弃现代性(现代世界观),又不赞同以解构主义为代表的解构性的后现代主义的根本立场。它试图寻找一条超越现代性的新路,从根本上改变现代人的思维方式。针对现代世界观对人与自然对立关系的坚持,它试图寻找一条新的理解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方式,强调人与自然的内在联系”②王治河:《后现代主义辞典》,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590页。。

查伦·斯普瑞特奈克对现代性的11种表现进行了批判,认为这些表现集中地体现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随着这种世界观的推进与发展,人们越来越感到自己生活在不真实的世界中,离他人与自然越来越远。她主张“一种整体论意义上的彻底的非二元论,不仅是非二元的,而且是彻底的。在她看来,非二元论的最低要求是承认这样一个观点:人与其他实在物从本性上讲是自主的实体,他们以某种与他物相互依赖的关系而存在。斯普瑞特奈克把这一思想具体贯彻在她所提出的三个概念上:认知的身体(the knowing body)、创造性的宇宙(the creative cosmos)和复杂的地方概念(the complex sense of place)”③张妮妮:《译者序》,见查伦·斯普瑞特奈克:《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的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张妮妮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页。。

关于“认知的身体”有时也称作“身心”(body mind),她认为现代性把生命理解成机械性的、身体与心灵分离的、身体就是一架简单的生物机器。实际上,生命是一个各种因素整体统一的动态系统,它对于自己内部和周围的微妙力量十分敏感,从中自行理解、选择和自行组织信息。每一个身心都是惟一的和不可预知的,都与周围的整体相协调。关于“创造性的宇宙”,她认为在机械论的框架下,宇宙被认为是无声无息的,各种对象按着固定的机械行为法则运转。然而,现在的大自然(从某一生态系统的溪水湍流,到整个宇宙星系的自组织能力)被理解成更像一种创造性展开的活动,是一种动态共同体。彻底非二元论的理解是:宇宙自然有着内在的整体统一性,其中充满着新奇,它总能出人意料,超出我们对它的把握。关于“复杂的地方概念”,主要指的是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认为人与 “地方”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作为相关的生态和社会文化背景对人发生着微妙的影响。而现代社会的人脱离了他们所熟悉的、给予他们心灵滋养的地方,生活在水泥森林筑成的城市里,过着不真实的生活。总之,“所谓 ‘身体’指的是统一的身心;所谓‘自然’指的不是科学上的理论体系或文化中所感知到的胁迫恐惧,而是我们的物理环境,它与我们的身体密不可分;所谓 ‘地方’,指的是生物区域、是社区和个人得以舒展的物理场所”④张妮妮:《译者序》,见查伦·斯普瑞特奈克:《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的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张妮妮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页。。

二、华兹华斯对身心分离的抗拒

生活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华兹华斯不可能像生活在20世纪末的斯普瑞特奈克那样明确自己的生态后现代主张,但在其诗歌创作及诗歌理论中却到处都流露出与斯普瑞特奈克的观点高度一致的思想意识,他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对科学技术的应用与发展所带来的后果的焦虑,对人与自然分离、人性被异化的担心,对始于希腊文明的“二元论”框架下形成的西方人引以自豪的世界观的怀疑,都充分说明了华兹华斯在人与自然、人与生态关系中的超前的预见性以及与其同时代其他文学家理论家的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华兹华斯的思想中孕育了生态后现代的意识。

根植于古希腊的理性主义和奥古斯丁基督教义的现代西方二元论观点,一方面把人的大脑分为两大部分:理性能力和精神能力,另一方面对其感觉和情感施以重压,导致了人的身心分离。基督教的产生加强了二元论的合理性,并且认为人的本性也具有两面性,即善与恶。这样,二元对立的机械模式就被牢固地建立起来: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好与坏、黑与白、大与小、敌与友、否与泰等等。受此思想长期影响,人们也想当然地认为有两个自我存于一身,一个是肉体的自我,另一个是精神的自我。肉体的自我可以由物质来满足,而精神的自我则将随着社会物质的高度发达变得越来越贫穷。也就是说社会越重视物质、科学与技术,精神自我就会越糟。

精神自我,狭义上讲,指的是自我认知能力,即了解“你自己”,知道你是什么、你需要什么、你在寻找什么。在现代社会中,真正了解精神自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身心和谐应该说是精神自我和肉体自我达到平衡,如果忽视一方或重视另一方,就会打破这种平衡。若打破了这种平衡,对于个人,其精神和肉体就会分离,身体不能健康成长,而对于社会,就会出现大问题,如道德滑坡、秩序混乱、金钱至上、价值观走偏、任性变态、情绪绝望等等。这些会使一个国家或社会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这种平衡的打破,将使人类的未来蒙上一层灾难的阴影。

生活在英国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华兹华斯早已经意识到了这种问题,他先对人类生存感到焦虑,然后对社会发展前途感到焦虑,最后对宇宙存亡感到焦虑。他在时代大变革中,期望能找到精神自我,结果发现它正在消亡。于是他试图返回童年,梳理自我成长的过程,目的之一是寻找人类在更加发达的工业时代的精神自我,回到原初的身心和谐状态。

他看到科学技术的应用对社会与自然带来的破坏,就以此为突破口,以诗为器,表达自己对现代主义的抗争。一方面号召人们抵抗当时工业社会的入侵,保护环境,远离利益熏心的资本主义工业化。早在1844年,他就强烈反对火车进入温德米尔一带的湖区。当时人人都认为火车的到来及铁轨的扩张将极大地推进英国的工业化发展,为国家带来巨大的物质财富,现代化的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而他看到的却是铁轨所到之处,树木被伐、河流改道、空气被污染、废墟荒野遍地,环境被破坏,功利的市场林立,为了金钱与利益,人们尔虞我诈,淳朴的德行消失殆尽。如卢梭所言,“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田边上升起,德行也就消失了”①马奇主编:《西方美学史资料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09页。。华兹华斯1844年10月16日在《伦敦晨报》(London Morning Post)上发表了“关于计划中的肯德尔和温德米尔铁路的十四行诗”(Sonnet on the Projected Kendal and Windermere Railway)。

他认为英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能幸免火车 “粗暴的侵害”(“rash assault”),宁静的土地被践踏,花儿被摧毁,在父辈的土地上横竖着功利的铁轨。如果人心已经麻木,他号召大自然也要向这种侵害说不,召唤激流与狂风用他们最强悍的威力反抗这种错误。

对科学技术的反感,使他重新看待教条的课堂和现代文明,在“转折”②华兹华斯:《华兹华斯诗选》,杨德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241页。中他号召人们走出去,到山顶上阳光下,静闻绿草花香,那里有更多书本上学不到的智慧。

起来!朋友,把书本丢掉,

当心会驼背弯腰;

起来!朋友,且开颜欢笑,

凭什么自寻烦恼?(1-4行)

……

啃书本——无穷无尽的忧烦;

听红雀唱得多美!

到林间来听吧,我敢断言:

这歌声饱含智慧!(9-12行)

这里的books指的是科学教育与文明体系,他认为这些都是干瘪的,没有真正的知识,因为在工业社会中,人们越坐在那里读books,就越机械教条。他的那种长期被压抑的精神自我呐喊出——把桌子掀翻吧,到大自然中去!

另一方面,为了身心和谐,他无限地崇拜自然,讴歌自然之美,认为自然是导师、是爱与劝导,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朋友与慰藉,自然可以帮助人类找回道德、教会人类如何做人,人类的心灵在自然中将被洗涤。他认为,如果人类想从物质利益至上的身心分离中解脱出来,首先不要滥用科学技术,其次要重建高尚的精神自我,那就要回归自然,返回地方,远离工业化的城市生活,到自然中感受绿草香花、山川湖泊,做自然的学生,恬然地生活,回归原初的身心统一与和谐。

三、华兹华斯与生态后现代意识

传统的评论认为华兹华斯是一位自然诗人,讴歌大自然之美,有一种泛神论的思想。还有的学者认为他是英国消极浪漫派的代表,逃避时代大变革,醉情于山水之间消磨时光。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西方文论的发展,人们又从多个视角解读华兹华斯,与生态批评相结合,挖掘其作品中的生态思想。随着环境保护的急迫声音,华翁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希望从中找到解决环境问题的 “金钥匙”。笔者也有这样的冲动,但静下心来,认真阅读他的传记、他的书信、他的诗行,总感觉到他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是宇宙之整体观,是非二元论的统一和谐。在他看来,宇宙万物都有灵性,是自主的、独立的、相互依存的、相互尊重的。他与彩虹交流(My Heart Leaps Up),他与水仙交流(I Wondered Lonely as a Cloud),他与蝴蝶交流 (To a Butterfly),他与清泉交流(The Fountain),他与鸟儿交流(To the Cuckoo),他与儿童交流(We Are Seven),他与乞丐交流(The Old Cumberland Beggar)等等,他与宇宙中存在的一切平等交流对话,体现了斯普瑞特奈克所认同的“人与其他实在物从本质上讲是自主的实体,他们以某种与他物相互依存的关系而存在”,这也许就是他的所谓的泛神论的本源。

华兹华斯对“认知的身体”即“身心”(bodymind)有着深刻的理解。他的《序曲》(1799,1805,1850)记录的是他从儿童时代到青年时代到成年后的生活及内心的求索。在儿童时代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身心和谐,但却没有意识到这些。等到青年时代后期,离开了大自然,他生活在工业时代的城市里,被喧嚣的声音包围着,身心分离,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致使他开始思考精神和肉体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及人与人的关系。《序曲》的中心内容是关于自然是如何穿越他的各种感官,与其共同逐渐增长,影响其行为和内心世界的。最终他发现了一个“秘方”,即返回自然,回到湖区,让身体与心灵重新统一起来,不但要二者和谐,还要让生命与周围的环境和谐,达到内外一体。这也正是斯普瑞特奈克所倡导的身体不是简单的生物机器,不是机械的、身心分离的,每一个身心与他的周围都应该是相互协调统一的。

华兹华斯并非一下子就找到了抗拒现代、抗拒身心分离的道路,他也曾拥抱过城市生活,也曾寄希望于资本主义现代文明。在法国旅游时,他曾经也被法国大革命感染,对人类未来充满希望,但后来革命中的白色恐怖让他重新思考自己的认知与理想。他看到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和现代文明带来的是剥削、压迫、战争、疾苦,是人的身心分离、理性对情感的压抑,是人利用科学技术对自然的控制与压榨。在现代文明中,人性正在被异化,人的精神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贫瘠。在机械法则束缚下的人类,以攫取最大利益为目标,不知道宇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动态共同体,不关注身心分离造成的重大后果——导致人类的灭亡。华兹华斯感到痛心与焦虑,他在“早春命笔”①华兹华斯:《华兹华斯诗选》,第245页。中写道:

内在的灵性,有造化引导,

连通于外在的美好物象;

我不禁忧从中来,想到

人把人弄成了什么样。(5-8行)

试想群鸟环绕,花蕊含苞待放,清风飞舞,诗人坐在深深的丛林中,面对美景,应该会感到幸福,但事实是“愉快的思想带给心灵的却是悲伤的心绪”(L.2-3)。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多少美景与环境被改变!人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他感叹道 “人把人弄成了什么样!”(“What man has made of man”), 这句被重复多次的诗行透露出他的深深焦虑。

华兹华斯在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山川丛林是他儿时的玩伴,他们相互砥砺浸染,他的身心和谐,与自然融为一体。这使得他相信健康和谐的身心孕育在伟大的自然之中,所以他要返回自然,返回地方,远离不真实的城市生活,让身心得以舒展。这一点与斯普瑞特奈克不谋而合。

结 语

再读华兹华斯,深切感受到他在工业时代中的自我焦虑以及对身心分离的抗拒,理解到他在寻找工业时代的自我拯救之办法。华兹华斯对科学技术的反感,对人性被现代工业文明扭曲、异化以及人性失去了本真等等感到焦虑。他在诗歌中暗示出人类应该率真、快乐。那么,如何找到真与乐,达到身心合一的境界?在利益化的工业时代,人们都躁动不安,追求欢闹与名誉,失去了生活的真实性,要想恢复生态的灵动与宽广,就要融入生态中,沉静宽厚、孤独静思,这样才能达到身心和谐统一的最高境界。而在生态后现代视角下再读华兹华斯,挖掘出的是他的泛神论的根本原因以及他的多元包容的思想背后的心理。他的诗学思想实际上就是展现了身体 (身心)、自然与地方(每一物的生存与发展的环境)的关系,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纳入宇宙运动的大系统之中,将人类的命运与风雨云电及花草树石的命运联系起来,在19世纪超前地唱响了生态后现代意识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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