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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民族文学经典的张恨水小说

2017-03-12方维保

关键词:革命文学新文化张恨水

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从民国时代到当下,关于张恨水小说的定位、命名和评价,一直处于困惑之中。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张恨水的话,有人可能说他是“章回小说大家”,或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或是“通俗小说大家”,等等。但是,面对张恨水创作的巨量存在和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力,我们不禁要反问:张恨水仅仅是“章回体小说大家”,仅仅是“鸳鸯蝴蝶派的大家”,仅仅是“通俗小说大家”吗?

要确定一个作家的历史地位,就要将其放到其所处的历史长河中去考量,要看看他为他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文学做出了多大的贡献。文学是世界的,更是民族的。为世界文学做出贡献,而没有为民族文化和文学做出贡献的作家,是不存在的。因此,我们要确立张恨水的历史地位、文学地位,也必须将其创作放在中国民族文化和文学的近现代大变局中去考察和衡量。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学话语。民族文学,是一个民族在其独特的历史和文化中养成的想象方式和表达方式。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传统。中国汉民族的民族文学传统是什么?中国的文学主体是汉民族文学。汉民族文学有三大传统,一是诗词歌赋,二是史传,三是元明清的戏曲小说。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但很显然这三个是中国文学作为汉民族文学最重要的传统。诗词歌赋和史传是正统的文化流脉 (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大传统”),而白话小说则是大众文化的流脉(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小传统”)。这两个传统看上去泾渭分明,实际上又不可避免地相互交融。

这三大传统在进入现代的时候,从新文化运动肇始尤其到“五四”时期,有一些比较极端的、抽刀断水式的告别传统的行为,它们力图创造一个全新的文化和文学。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的都是新文学创作,讲述的都是欧化的心理主义的抒情语体文学的历史。而这个“新文学”是怎么造就的?这个新文学基本的模子在哪里?显然,其来源或者说模子,不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不是中国的文学传统,而是西方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而且,在“五四”之后,西化的文学精英主义占据了主流。中国民族的文化和文学传统在现代出现了亘古未有的大断裂。

在中国文学和文化出现断裂的时候,是谁把中国的文学传统和文化传统带入了现代?是张恨水。即使是鲁迅也没有把中国的传统、民族的文化传统带入现代,只有张恨水,把中国的文化传统带入了现代。中国民族文学的三大传统在张恨水的小说里面都能体现出来。

先说诗词歌赋的传统。诗词歌赋是中国文学传统的精华所在。张恨水章回小说的篇目就是诗词歌赋,如《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北雁南飞》等中都有大量传统的诗词存在。此外,其小说叙述中还有很多传统诗词意境的化用。张恨水的诗词非常的工整,有的浅吟低唱儿女情长,有的则有老杜的风格,浸透着历史沧桑和人间的酸甜苦辣。张恨水很艺术地延续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诗词与小说混合的文风,在世俗的市井叙事中揉入了士人的情怀。这些都延续了诗词歌赋的传统。

第二是对中国的史传文学的继承。这种对历史的关怀、对天道人心的关怀、对国家命运的关怀,在史传里面都能体现出来。张恨水前期的作品可能爱情的东西比较多,但是他永远不会丢掉一个东西,那就是一个强大的历史背景。张恨水的小说,诸如《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都有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历史内容。就是如《金粉世家》有爱情,但是爱情也是发生在民国总理金铨的家里。这是民国时期的历史背景,一种政治文化。张恨水对历史的关注到抗战时期尤为突出。他的《大江东去》《虎贲万岁》《热血之花》和《八十一梦》等都以历史家的宏阔视野展现了民族抗战的伟大历史和民族灾难。但同时,张恨水写历史很特别,他是以小说的手法来写历史的。在现代作家里面,在抗战爆发的时候,大量作家都去写报告文学或者纪实文学,但是张恨水不是,他是用小说的形式把当时的社会现实、抗战现实全部记录下来。他的作品里既有历史纪实,也有小说的虚构,他的小说将历史与艺术进行了有效的嫁接;他的作品里面有强烈的现实精神,同时又有非常强烈的浪漫精神。这是对历史的一种独特表现,这是中国传统史传精神的一种流传。

当然,张恨水对传统继承的最大贡献还在于对传统的戏曲文化和白话小说的发扬光大。关于戏曲和白话小说,我们经常将它们分开来说。戏曲属于说唱类的表演艺术,而小说则属于书面的文学艺术。其实,凡是了解中国艺术史的人都知道,能够将说唱艺术和书面文学结合起来的,是章回小说。章回小说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集大成者。说到民国时代,当新文学一窝蜂地用欧化语体去书写欧化的知识分子情感和生活的时候,张恨水仍然坚持着用中国传统的白话章回小说进行创作。他用从《隋唐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金瓶梅》中学来的白话和章回体式,讲述着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故事。虽然看上去有点儿“旧瓶子装新酒”的味道,但张恨水用章回体的白话讲得是如此地顺畅自然而又出神入化,如此地与现代生活贴合得天衣无缝,如此地具有地道的民族风味,以至于新文化新文学不得不腾出手来对付他。还有他的来自古代白话小说的白话语体,鲁迅等人的文学语体虽然也是白话,但那是比较西化的白话;而只有看了张恨水的小说,我们才能了解真正的中国白话是什么。张恨水纯熟的白话,让白话小说、白话故事的语言传统和讲述传统得以延续到现代,而没有中断。

从这三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张恨水的小说糅合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史传、诗词歌赋和白话叙述的诸种传统。当然,作为一个小说家,在对这三大传统的继承中,由于诗词歌赋的贵族特性及其与小说这种叙述文体的隔阂,张恨水更主要地还是继承了史传叙述和明清白话小说的传统。需要注意的是,正是对史传和白话小说传统的继承,使得张恨水能够很自然地切入“五四”白话文运动和国语文学运动的历史洪流。

茅盾在20世纪40年代曾说:“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①茅盾:《关于吕梁英雄传》,《中华论丛》第2卷第1期,1946年9月1日。阅读张恨水的小说,我们可以感受到浓厚的民族文化气息,它与欧化的新文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张恨水小说的语体,显然不是西化的新文学话语,而是来自中国的传统文学。任何民族的文学经典,一定带有这个民族精神文化和历史的胎记。查看张恨水的小说,我们会发现这种民族精神文化的烙印非常鲜明。张恨水的小说,在“五四”和二三十年代普遍西化的新文学大背景下,坚持了中国文学的民族传统。

任何一种文学经典都不可能在没有文化传统的空中楼阁中建构。张恨水的小说,之所以能够成为民族文学的经典,就在于它根植于深厚的民族文学传统。当我们在欣赏一幅画或一幅书法作品的时候,首先要看它有无传承,其实,对文学经典的界定也是如此。没有历史传承没有文化渊源的文学,是不可能成为经典的。

所以,我们可以说他的作品可能不是新文学的经典,但它绝对是中国民族文学的经典,更确切地说是汉民族文学的经典。

张恨水继承了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精神传统,那是不是它就是“旧的”?是不是它就停止在现代之前而拒绝进入现代?

张恨水的小说具有明显的传统特色,但并不能说他的叙述拒绝进入现代。他的小说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对传统的文学形式和文化精神进行了极具创造性的改进,里面有很多新的东西。张恨水的小说继承了传统的礼仪和道德价值观,但是字里行间又显露出他同时也是一个新文化的拥护者。

张恨水小说中的婚姻,是现代的男女平等、等级平等的爱情和婚姻形式。张恨水是表现以爱情为基础的成功的男女婚姻的最高产作家之一。他对现代婚姻的表现是建构主义的,而新文学作家的笔下则很少有成功的爱情婚姻。

张恨水小说中所表现的社会体制,是非皇权的现代化的民主体制。在他的小说中,虽然对民国政治文化有着诸多的批判,但却并没有如许多遗老遗少那样迷恋帝王时代以及皇权政体。他直面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既通过《金粉世家》肯定了民国总理的政治伦理,又通过对军阀胡作非为的揭露和抨击,表达了一种现代的政治诉求。他的小说中有着现代民权思想,表现了下层民众追求权利平等的诉求。同时,他的小说更表现了底层社会的歌哭,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民性。

张恨水的小说不仅继承了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形式,而且对章回体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革,使得章回体这种古老的形式焕发了青春。他小说的纯熟的白话,在接受层面实现了底层人民的阅读权利。张恨水的语言和明清小说的白话还是有区别的,明清小说里面的白话哪怕是《金瓶梅》中的白话,也会有读不懂的地方,但是他的小说真的是很纯熟。能够把中国传统的白话语言做到如此纯熟,就足以说明他对中国现代语言所做出的贡献是如何巨大。现代的民族语言就是由像张恨水这样的作家造就出来的。

在长篇小说这一文体上,张恨水的贡献更是有目共睹。张恨水的小说既汲取了中国传统史传小说如《三国演义》等对于历史的书写,又融会了现代西方小说,如林译司各特的历史小说的叙述方式,因此他的小说已经不再是《玉娇梨》那样过于软性的爱情故事了。他的小说,虽然有一定“鸳鸯蝴蝶派”的元素,但是显然又与“鸳鸯蝴蝶派”的柔软、香艳、闲情逸致有着分明的界限。而且,当新文学的先驱们都还不会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张恨水就运用中国传统长篇家族小说和历史演义的叙述框架,并汲取现代西方诸如俄罗斯和法国小说的叙述优长,在现代时期率先建构了现代长篇小说的叙述范式。而新文学的长篇叙述则只有等到茅盾《子夜》问世的时候才得以成型。

其实,综上所述,很容易让我们得出对张恨水的“新”的印象,这与前述的他的“旧”的特征相背离。而我们绝大多数的时候,又将他归入“旧”的阵营。在评价张恨水小说的时候,我们经常会陷入“新”“旧”和“雅”“俗”的争论之中,会陷入一种张恨水是属于旧文学和俗文学的逻辑陷阱之中。而在笔者看来:关于“旧”和“新”的问题,是一个伪命题;关于“通俗文学”和“雅文学”的命题,也是一个伪命题。这是特定时代的文化政治,也是特定时代的话语逻辑。其实,就文学和文化来说,我们不管它是“通俗”还是“文雅”,不管它是“新”还是“旧”,都要看它有没有文学性、有没有审美性、有没有文化价值、有没有历史价值。张恨水的小说显然并不乏文学性、审美性,更不乏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总之,一句话,张恨水一直在用一种中国的叙述方式讲述着中国人的故事,传达着现代中国人的情感和价值观念。

有人说,我们应当加强关于“中国传统是怎么样进入现代”的研究。是的,我们就是要从这个角度去研究张恨水的历史地位。其实讲这个问题,最主要是要讲张恨水在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历史进程中,他是怎样延续了民族文学和文化的文脉。张恨水以他自己的方式将中国传统的文学精神和文化精神带入了现代,他的这种“带入”,是顺着民族文化的流脉而平缓地也是顺畅地驶入,不是像新文学作家那样,来一个遽然的移植。显然,张恨水的这种方式,更符合文化的运行规律,也更有利于民族文学和文化的历史承续。在现代作家里,有谁能做到了这一点呢?只有张恨水。

在新文化与旧文化激烈冲突和角逐的背景下,张恨水的小说可以说是横空出世的庞然大物。他以他的系统的、巨量的、影响广泛的创作,出现在两种文化冲突的疆场上,新旧文化都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那么,对张恨水的小说,用贬斥性的“章回体小说”“鸳鸯蝴蝶派”等来定位的都是哪些人呢?追溯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就只有两部分人。

首先是新文化的一部分人。新文化有两派或者有两张皮,一张皮是胡适呈现的,一张皮是文学研究会的茅盾这些人呈现的。这两者差别非常大。它一方面向传统寻找资源,很显然具有 “文艺复兴”的味道,例如胡适的主张;另一方面则向西方寻找资源,例如鲁迅、茅盾。鲁迅、茅盾代表的是比较西化的一派,他们试图在充分西化的基础上新造活水源头缔造新文学。他们几乎先天地对旧文学怀有恶感,本能地对一些带有旧文学痕迹或者民族文化传统的部分进行“打压”,或者说有点“污名化”。“五四”激进的精英启蒙主义在批评张恨水的时候,将其与“鸳鸯蝴蝶派”进行捆绑,并没有考虑到张恨水的创作与“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有多少实质性的关联。在那个历史时代,这可能是需要的,但是对张恨水来说,这种评价却是不公平的。不过,张恨水的创作之所以受到新文化激进派的批判,恰恰说明了其创作在新文化激进派想象中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存在。

讲到新文化,我们立刻会讲到胡适、陈独秀。陈独秀是新文化的首倡者。他在《文学革命论》中谈到:要“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要“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要“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①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6号,1917年2月。但这位激进的革命家唯独没有谈到要废除白话语体,而且他的“写实文学”和“通俗的社会文学”都指向了白话的市民文学。而胡适更是直接要求在固有的文学语体上实现国民文学的建构。胡适在白话文运动中最为经典的著作是 《白话文学史》。他所讲的白话是汉民族的白话口语,他所讲的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中国语体文学史。他通过白话文学史来追溯白话的源头。他通过这种白话讲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认定中国文学话语必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上去缔造,另一个方面是通过白话打破一种话语和阅读的界限,实现民权。他说:“白话文学是有历史的,有很长又很光荣的历史的”,“国语文学若没有这一千几百年的历史,若不是历史进化的结果,这几年来的运动决不会有那样的容易,决不能在那么短的时期内变成一种全国的运动,决不能在三五年内引起那么多人的响应和赞助”。①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胡适的文学改良,意在对文言及其修辞进行革新,对白话进行继承,而能够符合这一标准的,只有古代的白话。胡适不是要废除为中国人所熟悉的语体,而只是继承和革新。他所写作的《白话文学史》就是要追溯民族白话文学的悠久历史,在历史中寻找新文化的合法性,在历史中获得新文化的革新资源。

单纯从新文化的角度来说,胡适的理论似乎落空了,因为他的理论似乎自始至终没有落实到实践中。但是,假如我们放眼当时整个文坛的话,就可以一眼看到他的理论其实正落实在张恨水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在看新文化的这两张皮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张恨水历史角色的重要性。这就是,假如我们不否定胡适白话文学理论的新文化正统地位的话,那么,谁真正符合新文化的正统呢?是张恨水的小说。依照新文化的价值观,张恨水的白话小说同样属于白话文学的范畴,而这恰恰是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所认定的新文学合法性的范畴。由于胡适的白话文学主张带有现代民权性质,张恨水小说也自然地符合新文化的价值诉求,也带有民权性质和民族意识形态。假如把新文学纳入考量的话,真正体现胡适的白话思想、体现胡适新文化思想的,正是张恨水的创作。张恨水的小说才是胡适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的真正成果,才是胡适所倡导的国语文学的真正成果,而且是硕果。正是张恨水的小说创作才使得胡适所说的“活文学”不是“活”在过去,而是“活”在当下。

尽管新文化中的“趋新”战胜了“袭旧”,并以张恨水的创作作为抨击的靶子,但这更说明了张恨水小说巨大的文化史价值之所在。同时,也正是由于这些批评才擦亮了张恨水小说作为民族文学经典的文化特质和审美品格。

对张恨水的小说进行负面评价的另一部分人是革命文学作家,二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作家。他们将张恨水的创作定义为 “鸳鸯蝴蝶派”“章回小说”“封建余孽”。但“革命文学”也如“五四”新文化一样有两张皮,一张皮是精英主义的钱杏邨,他的笔名叫阿英。他和张恨水是好朋友,原来两人都在芜湖。但是,阿英作为革命文学理论家骂张恨水骂得最厉害,“封建余孽”就是阿英骂的。他说,张恨水是 “为封建余孽以及部分的小市民层所欢迎的作家”,“张恨水的这几篇小说,如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胡话’,这‘胡话’正表示了封建余孽以及一部分小市民层的‘自我陶醉’的本色”,甚至他的“国难小说”也受到斥责。②钱杏邨:《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载范伯群等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67页。革命文学理论家夏征农的批评更是尖锐。他认为,《啼笑因缘》无论“就其社会的意义上说,就其艺术的评价上说,均是失败的”;小说中有着“降格迂腐的平民思想”,“欣赏主义的恋爱观”和“充分带有近代有产者的基调”。③夏征农:《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载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7-315页。

但是,钱杏邨仅能代表“革命文学”的一部分,并不能代表“革命文学”的主流。“革命文学”的主流在哪里?在奉行平民(贫民)主义的中国共产党领袖那里,首先是瞿秋白,其次是毛泽东。瞿秋白倡导大众文学、通俗文学,要用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来表现底层人民的感受,来表现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冲动。诸如瞿秋白等人,继承了“五四”平民主义思想,批判了精英主义,肯定了民族白话文化以及传统文艺形式,认为传统的文学形式对传播革命思想和启发人民的革命觉悟有绝大的作用。瞿秋白指责“五四”新文学是“欧化文艺”、使用的是“非驴非马”的白话,是形式体裁“神奇古怪”的“摩登主义”以及“感情主义”“个人主义”④瞿秋白:《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3-477页。,是“猫样”的声色犬马的“唯美主义”。⑤瞿秋白:《猫样的诗人》,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一卷),第 373页。在对待“五四”欧化的立场上,张恨水可以说与瞿秋白同调。张恨水指责当时许多文人“觉得写出来的文字,如不带点欧化,会被人家笑他落伍”,但是他又说:“假如欧化文字,民众能接受的话,就欧化好了,文艺有什么一定的形式,为什么硬要汉化?可是,无如这欧化文字,却是普通民众接受知识的一道铁关”,欧化文读者觉得“别扭,看不起劲”。①张恨水:《通俗文的一道铁关》,重庆《新民报》1942年12月9日。瞿秋白和张恨水不仅在否定“五四”新文学上有共识,而且在旧形式的利用上也是声气相同。20世纪30年代瞿秋白汲取了被他激烈否定的“五四”的启蒙主义精神,主张对带有封建主义因素的旧形式加以改造。他说:“第一是依照着旧形式体裁而加以改革;第二,运用旧式体裁的各种成份,创造出新的形式”,“一切故事,小说,小唱,说书,剧本,连环图画,都可以逐渐地加进新式的描写叙述方法”。②瞿秋白:《普洛大众的文艺生活》,载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一卷),第471页。瞿秋白和张恨水对“五四”新文学的评价以及面向传统的选择,都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价值取向。瞿秋白是一个理论家,但他在那样一个环境中以及短暂的生命里,并没有能够把他的文艺思想贯彻下去,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毛泽东那里。毛泽东虽然在政治上批判瞿秋白,但是在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上,却是瞿秋白理论的实践者和发扬者。所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就特别讲到“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讲到要以“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③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载《毛泽东选集》(第 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9页。来进行创作。从瞿秋白到毛泽东的革命文学主流实践来看,从他们对民族民间文艺形式的重视来看,张恨水的创作正是应该得到肯定的那一部分创作,而且是值得大力提倡的创作方式。当然,我们也需要明白,革命文学的“人民大众”是政治文化层面上的,而张恨水的读者大众却是带有消费文化性质的。

从“革命文学”的角度来说,张恨水的创作契合了革命文学的主流精神,也为革命文学所认知、认同。假如放在“革命文学”的审美理论的框架里面,张恨水也是应该得到充分肯定的。

无论是“新文化”还是“革命文学”,这两个方面对张恨水都有反对意见;无论是“新文化”还是“革命文学”,最终又都以某种方式肯定了张恨水。关于张恨水的小说,革命文学和新文化为什么最终要肯定?原因在于,任何一种反叛的东西、任何一种悖离民族传统的东西都是要回来的。这是一个民族文化运行的一般规律。张恨水很早就遵循了这样一种规律,而新文化运动对他的评价、革命文学对他的评价,只不过走了更长的路又回过头来认同他而已。

基于以上的几个方面,我们再来思考张恨水是什么地位的作家。可以说张恨水是中国汉民族文学现代化的奠基者,是把中国文学传统带入现代的一座桥梁。尽管也有其他的作家在做着这个桥梁的工作,但是只有张恨水系统的、巨量的、优秀的创作才能担起这个桥梁的责任。所以,我们不需要去论证他的合法性,不需要去论证他是俗还是雅、是新还是旧,他的历史地位就已经非常明确:张恨水的小说是现代民族文学的经典,张恨水是现代民族文学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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