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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斑点》:漫游意识的旷野

2017-03-12毛彬彬

关键词:意识流伍尔夫存在主义

毛彬彬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20世纪早期的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是现代意识流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家之一。“在英国文学的版图里,女性的领土通常被描绘成四周被山峦包围的荒漠,这些山峦即奥斯汀巅峰、勃朗特峭壁、艾略特山脉、伍尔夫丘陵”[1],伍尔夫在世界文学体系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伍尔夫的代表作品包括《墙上的斑点》《奥兰多》《海浪》等,其中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是最著名的一篇。《墙上的斑点》以伍尔夫偶然间发现的墙上的一枚斑点作为意识活动萌发的起点,以飞扬跳脱的思绪引领读者在自主意识凝化成的意象旷野中自由漫游,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使之成为现代意识流小说林中的名篇。意识流小说的独特艺术魅力在于不注重对客观的、具体的事物或发生的事件做深入而细致的叙写,而注重表现作者自主、自由的意识活动,并以独特的创作手法和自由丰富的表现力使读者在作者意识的触动下产生不自觉的畅想,进而获得独特的阅读审美体验。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意识流小说在精神与物质之间、情感与理智之间、诗性与理性之间保持着生命的最大张力,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2]。

意识流小说在创作思想上受到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部分意识流小说作家的创作观与存在主义文学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存在主义哲学“是一种在思想中包涵了自由内核的哲学流派,这一哲学思想有着很大的包容性,其思想内涵较为广泛。它可以指任何将孤立个人的非理性的意识、思维活动当作最真实存在的人本主义学说。有人认为存在主义只不过是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最强烈的一次喧嚣”[3]。存在主义认为,人生处于无意义的世界中,但个体可以进行自我构建以丰富自身的生命体验,进而锻造自由而无用之灵魂。这一理念充分地肯定了人的存在价值与个体对自由的追寻。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在文学创作领域也引发了一些新变化,受存在主义文学观影响的作品要么故事性较弱,要么故事性虽强却充满了神秘的意味,使得读者难以轻易把握故事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而推崇以意识的自由逃离现实囚笼的意识流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再加上伍尔夫的创作思想与萨特、克尔凯郭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的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可以以存在主义及其文学观为视角分析《墙上的斑点》,把握伍尔夫在创作该作品过程中的思维活动与内在的精神追求。

一、意识流动的自由选择

存在主义所谓的“自由选择”这一核心思想,是指人在时空中行动时处于绝对自由的状态,放在文学领域则意味着作家的创作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根据自身的选择自由表达内心的创作观念与意图,意识流小说创作尤其如此。意识流作家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抛开物质条件的限制,以作者的意识及意识中的意象为素材建构复杂的艺术空间。《墙上的斑点》写道:“窗外树枝轻柔地敲打着玻璃……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一点也用不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可以轻松地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觉敌意,也不觉得有阻碍。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让我稳住自己,抓住第一个一瞬即逝的念头……莎士比亚……对啦,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行。”[4]529这种意象的选择和内容的呈现只遵循作者自由的意识,以作者思维活动屏蔽了外界的干涉与打扰。小说以“然而不论怎么说,我认为我们也不应该让一只蜗牛趴在墙壁上。哦,墙上的斑点!那是一只蜗牛”[4]533为结尾,将斑点引发的一切意识活动收拢在一只趴在墙壁上的蜗牛身上,所有的联想、意象、意识流最终都以这只蜗牛做了结。或许作者在现实世界中确实看到墙上有这样一只真实存在的蜗牛,并以此为契机创作了这篇作品,但是在《墙上的斑点》中,蜗牛只是一个被物化的意识流源头,此外如钉子、炉火、雏菊、惠特克年鉴只不过是作者疯狂涌动的意识的具象体现,是自由无序的联想与非理性的意识的衍生物。随着联想的无限延伸,后续无数的联想物都是对墙上的斑点这一原初意象的心理异化,探究墙上的斑点所代表的具体意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5]。伍尔夫将墙上的斑点作为意识活动延伸的原点,充分体现了作家意识在创作活动中选择的自主性和自由性,与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这一核心思想不谋而合。而最终引发想象的斑点被具体化为一只蜗牛,则带来一种幻灭感:蜗牛成了作家跳动的意识火焰被吹熄之后留下的孤独余烬。意识流小说充分地尊重作者的个人意志所做出的自由选择,并保留了作者的自我特性。读者可以感受到,随着不断行进的自由联想,《墙上的斑点》中伍尔夫的个人意识特征逐渐趋于模糊乃至消散,文本内容逐渐从整体上呈现出非个人化的色彩,从而使得作者与作品、作品与读者之间的界限不再那么明晰。小说中的那枚斑点仅仅是伍尔夫在自由意识的旷野中行走之后在泥土地上留下的足印,读者随着足印前行,渴望寻找到作者最终的痕迹,却不知不觉间在作者意识的流动中化作了河岸上的一株青翠大树和六月的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所有的这一切只忠于个体自由的意识和真实的情感体验,而与客观的现实存在无关。

二、无序意志与存在

在西方传统的哲学思想体系中,形而上学理念主张通过对现实物质表象的归纳、总结与提炼,以及对事物本质在精神层面进行概念化的抽绎,以使本质具备普遍性、抽象性和形式化等特质。这意味着从基本层面看,“本质”必须先于“存在”。存在主义哲学观与传统的形而上学理念有明显的不同,认为“本质”是“存在”对自身状态、性质、形式的客观陈述,是意识对自身以何种方式活动的自我表达,因此,“存在”必然先于“本质”。在《墙上的斑点》中,这枚偶然间被发现的斑点不一定是一种必然的、客观的、物质性的存在,也许可以视为作者意识领域延伸的起点。伍尔夫试图借此展示一个完全由意识蔓延而建构、展开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存在既不依托于任何逻辑也无关乎他人,只依赖自在而自由的意识活动。伍尔夫说:“我们的思绪是多么容易一哄而上,簇拥着一件新鲜事物,像一群蚂蚁狂热地抬一根稻草一样,抬了一会,又把它扔在那里。”[4]527这种对人的思维活动的无序性的描述,不仅转化为《墙上的斑点》文本中的直白而浅显的表达,而且也蕴含着对读者思维活动的期待。换句话说,伍尔夫的意识作为一种存在决定了作品的文本走向,也决定了本质的表现即意识领域延伸的方向。在《墙上的斑点》中,为作者代言的“我”的意识如蚂蚁般地一哄而上,集中于一个进入自我意识领域的外来意象,又由这一个意象延展生发至整个意识世界,折射了意识具有的自由属性以及无序性。“一件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能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了。唉!天哪,生命是多么神秘;思想是多么不准确!人类是多么无知!”[4]528这种无法控制的思维无序性在《墙上的斑点》中得到了充分展现。由墙上的斑点引发的意识流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形象,表面上看这些形象以线性顺序被呈现,如由对斑点的回忆联想到炉火、由炉火联想到花朵,但实际上意象都是零碎的片段,在“我”的意识活动中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显现,又飞速地消逝,而灵动的意识随着这些零碎的意象不断向深处延伸,进而又复归于墙上的斑点。伍尔夫不但没有揭示意象之间的因果逻辑联系,反而刻意将意象置于一种无序而杂乱的状态之中,使意象完全随着她的意识流动而出现、延展、变形、消逝。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也必须让自己的意识活动随着作者意识的延伸路线漫游,追随作者在作品中勾勒的路径并深入挖掘,这是意识流小说带给读者的特殊的、自由的精神体验。可以说,《墙上的斑点》中作者意识的在场表明,伍尔夫在设法证明自身的“存在”,证明自己“存在”于文学世界的“自然”“自主”的环境中。

三、偶然性的荒诞和与生俱来的痛苦

《墙上的斑点》文本弥漫着安详的环境氛围,是作者自由流散的思维的文学化表达,但伍尔夫想要突出表现的是安详背后的剧烈的意识活动。一些在生活中原本寻常的、安静的、平凡的画面,在伍尔夫的意识世界中变化多端,充满了神秘的、偶然性的荒诞色彩。从墙上的一枚斑点就可以生发出无尽的思维创造物,无数不依赖因果逻辑产生联系的意象从伍尔夫的思维河流中奔涌而出,如同在她意识的原野上骤然开出了无数朵迷乱、奇诡而又旖旎的浓艳雏菊。意识世界是自由的,但自由的思想漫游反衬的是现实世界中的苦闷与人在物质存在意义层面的不自由。在荒诞而无拘束的个人意识世界里,伍尔夫感受到了人与生俱来的痛苦。《墙上的斑点》的创作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末期,残酷的战争历程给人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使西方世界的人文精神内核出现了裂隙,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越发变得激烈而明显。人们却无法逃避,只能生存在这样一个荒谬而冷酷的环境中,感受着无尽的苦闷与难抑的悲观。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中,人们在潜意识中渴望自由,渴望自身的存在不受任何束缚,却不能逃离苦闷的现实窠臼。伍尔夫感受到自身处在这样一种荒诞的现实中,于是以意识世界的荒谬来反映现实世界的不合理,以疯狂、自由的自我意识联想作为对现实的抵抗,反映当时人们对逃离现实世界的渴望。传统小说致力于描绘故事发生的环境、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建构生动的故事情节,但在伍尔夫笔下,这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可有可无。《墙上的斑点》不以认识、解释真实世界为小说创作的主要目的,而是将构建、表达意识世界作为创作取向,着重展现个体的自为的意识世界的自由与非个人的自在的现实世界的荒谬性,传达作者对生而为人的痛苦的哲理性思考。伍尔夫着重展示的只有她脑海中奔涌流淌的思想河流与浩莽辽阔的意识旷野,以此来表现充斥于真实世界中与生俱来的痛苦以及偶然性、荒诞性。

四、在偶然与荒诞纠缠中实现意志自由

“存在主义思想除了涵括‘存在先于本质’和‘自由选择’等观点外,偶然荒诞也是其重要理念。”[6]在《墙上的斑点》建构的艺术空间里,意识生发、延展的偶然性成为表现的重要内容:所有的意识缘起于一个墙上的斑点,中间经过无数形象的出现与消逝,最终又复归于墙上的那个斑点,意识滋生、闪变、动荡的整个过程充满了偶然性。出现在伍尔夫意识流中的那枚斑点,一样可以出现在读者的阅读意象中。然而无论在作者的意识流还是在读者的意象世界中,由斑点引发的具体联想涉及的任何形象或内容都不是预先存在的或者必然存在的,也不是根据某种特定的观念、规定或者思想演绎出来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存在,而是为创作者和受众各自的思维所意识到的“偶然事件”。即便这些“偶然事件”存有现实意象,这些意象也是依赖于人的思维活动而存在的,带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墙上的斑点》在剥离了现实性、物质性的规定与准则之后,借助意识流动对偶然性与荒诞性予以肯定与重视。这反映了伍尔夫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所持的理念:在自主的意识活动中寻求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在偶然的狂放联想中去体悟人存在的真谛。伍尔夫在《墙上的斑点》中构建的意识旷野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广阔无边的精神旷野,在这一精神旷野中的任何人不再受现实存在的约束,其行动也不再与自我意志相背离,一切都顺遂人的自我意志而自由自在。在这一虚构的、由偶然性决定的荒诞意象建构的意识仙境中,人的自身存在与意识本质实现了完美的复合。可以说,《墙上的斑点》通过感受世界错综交织的偶然性与荒诞性披露人生苦闷,极力脱离现实存在的拘囿,实现心灵与意志自由。

综上,以存在主义特别是以存在主义文学观为视角分析《墙上的斑点》,为解读该作品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角度,便于我们把握纷乱繁多的意象碎片与无逻辑延伸的意识流背后隐藏的特殊意味和审美特质。《墙上的斑点》通篇铺陈的是由斑点触发的幻象、感觉和思绪,但在支离破碎的感觉印象中,在绵绵不绝的意识之流中,在汪洋恣肆的想象中透射的是作者优雅而深邃的人生哲思[7]。伍尔夫在这部意识流小说中否定了她所认识的世界的客观性和现实性,也不再追求在文学创作中还原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反而将精神的自由作为最高的追求,从平凡的物质世界与苦闷的人生中抽绎出隐藏在真实世界背后的荒诞意象。在这个过程中,她悄然地消退了自身的个人色彩,以自己的独特意识幻成一片精神旷野,自由而不羁地漫游于其中。

[1]孙亮.女权主义作家的代表人物:乔治·艾略特[J].大众文艺,2011(5):107-108.

[2]贺宁杉.“他性”与“物性”交织中的美感:试论伍尔芙小说的审美特征[J].江苏社会科学,2008(6):165-169.

[3]郭晓磊.论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合理性与再超越[J].学海,2004(3):191-195.

[4]伍尔夫.墙上的斑点[M]//杨惠林,张良村,赵秋锦.外国文学阅读与欣赏.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5]马学强.通过《墙上的斑点》看伍尔芙的生活和生命观[J].前沿,2013(4):191-195.

[6]冉力.萨特存在主义思想浅论[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12):23-24.

[7]高毛华.抓住人类生存的节点弹奏现代生命的心音:《墙上的斑点》解读[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5):8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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