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志”在现代语境下的多重阐释
2017-03-11王赫佳
王赫佳
(内蒙古大学创业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70)
“诗言志”是中国古代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朱自清在《诗言志辨·序》中指出:“‘诗言志’是中国诗论开山的纲领”[1],足以证明“诗言志”在中国文学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于“诗言志”的含义,古往今来多位文艺理论家在多部文学典籍中均表达过各自的看法,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先秦,《诗经》在阐释作诗的目的时,“诗言志”观点的萌芽就出现了。《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中所谓的“诗以言志”,其实就是“赋诗言志”,借用或引申《诗经》中的某些篇章来暗示自己的某种政治理想和怀抱。而在《尚书·尧典》中,“诗言志”的涵义进一步深化,有了借助诗歌表现赋诗者志向、情趣、抱负的意思。汉代《诗大序》中,作诗者所言之“志”增添了明显的“情”的成分,即“诗言情”。《毛诗序》在此基础上又提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到了魏晋南北朝,陆机在《文赋》中常常把“志”与“情”并举,如“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2]。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言志,莫非自然。”[3]将“志”与“七情”视为相通的情感。唐代孔颖达,在前人观点的基础上,对“诗言志”学说有重大突破。他认为“情、志一也”,明确地把情、志统一起来,即人触景生情、心生感怀,就是“志”,情感外宣、嬉怒于文,就叫“诗”。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观念的革新,对“诗言志”这一命题的阐释也进一步延伸、发展,有了一些新的观点和看法。下面我们就从现代语境出发,对“诗言志”作一个分析,以便进一步拓展和深化对这一命题的理解。
一 情感的宣泄,自我意志的抒发
“诗言志”最早见于《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4]在这里,诗是言诗人之志的,这个“志”的含义侧重指“志意,怀抱”。它既可以是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也可以表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亦可以抒发个人情怀、畅谈人生抱负,但是它必须是庄重雅正的。因为它承担着“兴观群怨”之职,肩负着“经夫妻,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5]之任,所以它必须“为君、为臣、为民、为事”而作。
到了汉代,人们对“诗言志”即“抒发人的思想感情,以最简练的语言表达最感染人的内涵,呈现人隐秘的内心世界”这个诗歌的本质特征的认识基本上趋于明确。《诗大序》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6]就是说,情感内化于胸时,称之为“志”,外化于行时方为“诗”,而形于言的先决条件是“情动于中”。如果“言之不足”,则“嗟叹之”、“永歌之”,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可见 ,“诗”、“歌”、“言”、“志”与“情”之间皆有密切联系。
在这一点上,现代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有着更为明确的阐释。他于 1935年撰写的《诗论》一书中,称“(‘诗以达意’中)所谓‘志’与‘意’,就含有近代语所谓‘情感’;所谓‘言’与‘达’就是近代语所谓‘表现’”。[7]而“人生来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现,而表现情感最适当的方式是诗歌”。[8]也就是说,“诗言志”可以作为一种情感的表现方式而存在。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北大教授张少康。他认为“诗乃是人的思想、意愿、情感的表现,是人的心灵世界的呈现”[9]。在这里,“诗”所言之“志”即为“心”,“心”中又包蕴“情”,所有种种,最终借助语言来体现。所以在创作实践中,志和情是相交融的,“志”中有情感的因素,“情”也受到思想、志向的制约。
在当代社会,随着文化多元化的发展,“言志”已不仅仅只针对“诗”而言,而是逐渐向其他文学体裁和艺术种类拓展,例如诗言志,词言志,小说言志,书法言志,音乐言志,绘画言志,等等。可以说这是“言志说”由传统的诗学范畴向文学领域、艺术学领域横向拓展的结果。同样,所言之“志”,也不仅仅拘囿于单纯的情志、愿望的表达,而是转为对更广阔的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在公众审美“大众化”向“小众化”转变的过程中,“志”的表达越来越侧重于关注人本身个性的发展、情感的宣泄、自我意志的抒发。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北京798艺术区。“798”可以说是一片都市文化的新地标,是中国先锋艺术的前沿,是艺术家才艺最大化的展示平台,是“中国式的后现代主义”的摇篮。在这里,创意无处不在,废弃厂房改建的工作室、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或大或小的雕塑、浓墨重彩屹立路边的行为艺术家、随处可见的标语和信手涂鸦等等,可以说在这个地方,艺术家自由地将自己对艺术、对社会、对人类的理解以艺术的形式最大、最优地呈现出来。每件艺术品都有其独特的个性,都在无言地倾诉着艺术家或张扬或隐忍的自我精神和意志。整个 798艺术区应该说是文化包容的典范,各种文化、思潮、观念在这里碰撞,但又自成风格,相互交融。在这个充满着困惑与不满、理性与感性、灵感与冲动、探索与实验等多种成分综合在一起的艺术大公园里徜徉,游人也能够在观赏中,感受艺术家赋予艺术品的那份情感,品味艺术品所折射出的艺术家自我意志的流露和抒发,并从种体会到一种另类的快感。
二 从“赋诗言志”到“听诗观志”,共鸣的产生
“言志”与“观志”,古已有之。《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伯有赋《鹑之贲贲》……,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戳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怒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10]在此处,《诗》作为媒介,被赋诗之人用来抒解不同的情绪,有为联络友邦而称美的,也有心存宿怨而赋诗隐射的,“断章取义,余取所求”而已。《诗》中本无有明确“言志”动机的篇目,但无奈赋诗者有心,听诗者有意。在“言志”时,也在“观志”,并且根据自己的理解,使这些作品“进入具有延续性的、不断变更的经验视野”[11],“从简单的接受进入到批判的理解,从消极接受转化为积极接受。”[12]
笔者认为如果说上述“所言之志”是从作者的角度出发,是相对于创作者而言的,那么“观志”就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出发了。以接受者,即读者的身份参与到作品中,对作品中“所言之志”进行理解,从而产生共鸣,进而申发出自己的看法,形成由“言志→观志→观志之志”的过程。对于一部作品而言,它被创作出来以后,优劣是由读者来进行评判的。作者立言立志,是否能被读者所接受并产生共鸣,这是与读者的秉性、地位、人生观、价值观等一系列因素有直接关系的。
十一长假期间,翻拍经典再次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这次翻拍的作品是《红楼梦》中经典桥段《刘姥姥进大观园》。让人眼前一亮的是,这次翻拍启用的都是平均年龄十一二岁、并不具备太多演技、非科班出身的小演员,在几乎零宣传的前提下,这部名为《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连续剧竟然收获豆瓣评分 9.2分,同期播放量过亿的好成绩。总导演潘礼平在接受采访时坦言,在看过成片后,他就“已经坐不住了”,激动得“每说一句话都想站起来”。而观众们在观赏过这部剧后也给予了“小戏骨”充分的肯定,称其表演“很惊艳”。笔者认为,观众之所以认可此次改编,更多是被“小孩演大人戏惊着了”,认为如此幼小的年龄、稚嫩的声音竟然能把握如此复杂的剧情和隐秘的心境,将《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场戏中的每个人物都演绎得惟妙惟肖,实属难得。受众在“观志”时,结合自身对原著的理解,在批判接受的过程中,以积极的态度认可了此次翻拍,可以说潘礼平导演的这次“言志”大获全胜。这不经让笔者忆起前些年李少红导演翻拍《红楼梦》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毁誉参半。
李少红翻拍《红楼梦》从一开始的“红楼梦中人选秀”就颇受媒体和大众的关注。经典翻拍是否能超越原有的版本,成为人们广泛关注的焦点。当时网上出现新版《红楼梦》样片,遭遇骂声一片。有媒体列出所谓《红楼梦》“五大罪状”,譬如巧姐没被卖入青楼、宝玉没有沿街乞讨,而是科举高中,宝钗怀了宝玉的孩子、贾家平反等。人们惊异于大观园中女眷奇异的“蘑菇”式额妆、大量的旁白和那李少红招牌式的颇为阴郁、诡异的影像氛围。有网友毫不客气地调侃:“朋友们喜欢恐怖片吗?这里隆重推出一部最好看的国产恐怖片:新版《红楼梦》。”面对众多质疑,李少红显得很坦然。她认为自己翻拍《红楼梦》,灵感都来自书中的描写,其本意就是弘扬和推广这部经典之作,翻拍的意义就是让大家从各个年代不同的角度去加深对这部书的理解。笔者认为李少红翻拍《红楼梦》,延用她特有的阴郁、冷清、恍如梦境的风格化影像,没有什么不可以,她只是想用这种效果来呈现出她心中颇为中意的《红楼梦》,也可以说是借《红楼梦》“言志”,这种尝试未尝不可。对于主创人员来说,这只是一种艺术的追求,对观众来说,是否在“观志”时产生共鸣,得由他们的知识结构、兴趣爱好等一系列因素决定,因此在“观志”时产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结果是很正常的,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
三 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多元化表达
结合“诗言志”的现代社会语境,谢文利、曹长青在1984年合著的《诗的技巧》一书中,对“诗言志”作了新的诠释。认为“一切优秀的诗歌作品,都应该是时代的产物;一切优秀的诗人,都应该用自己的作品深刻地反映丰富的社会内容和当时的时代精神,这是‘诗言志’的一个基本要求”。[13]这就是说,诗歌不仅要言“小我”之志,还要言“大我”之志,即“言人民之志”。所谓“言人民之志”,就是要表达“广大人民群众所普遍具有的反映了历史发展进程的感情、要求、意志和理想”[14]。其实,这种思想与唐人孔颖达《毛诗序正义》中所说的意思基本接近。孔颖达说:“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览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15]在这里,谢文利、曹长青只是将“诗言志”的功利性更为明确地表述出来。
“诗言志”在现代语境下,不再是单纯创作意义上的表情达意,而是通过“言志”建立一种交际通道,显现出维护“人民立场”的功利色彩。所以,“诗言志”更注重诗的功利价值和社会作用,重思想与理性,偏重于诗的“善”的特征。一言以蔽之,“言志”指向诗的思想性。在社会经济发展,言论自由,世界联通的今天,“诗言志”不仅仅只是功利性的“言政”,也言“其他”,同时也出现了非功利性的“声音”,并且这种趋势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势头。从之前网上流行的“织围脖”(微博),到现在更为便利的微信,用几十个字表达自己的心情、动态及其他。这其中有功利色彩强的,如讨论国家大政方针、关心民生问题的;娱乐公司、明星们通过微博发布最新动态的,当然,也有非功利性的。如谈谈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有什么感想,最近心情如何等等,纯属自娱自乐,开心而已。说到多元化的表达,笔者想当下社会的一种现象很值得在这里谈谈。美好的东西是令人向往的,审美是人们对美的一种追求。而现在,丑的东西也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前几年有“芙蓉姐姐”、“凤姐”,当下随着“映客”等网络直播平台的出现,越来越多的“网红”成为人们争相追逐的对象,网络直播中的“主播”们直播负面新闻,故意扮丑、故作丑态来赢取“点赞”“映票”的行为,是娱乐人低俗化、人心“异化”的表现,而这种行为也暗合了大众内心的某种阴暗情绪,舒缓了这个快节奏的物欲社会带给人的心理压力,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时获得心灵的慰藉。于是,“审丑”这个名词跃入我们的眼帘,并被我们所熟悉。纵观现在最火爆的娱乐节目,不是挖隐私就是摆八卦,这些节目之所以会获得较高的收视率的原因就在于,它们充分地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和窥探欲望,观众会发现“明星也不过如此”,那么心里就平衡了。社会允许我们多元,但“娱乐至死”这种行为,还是过于庸俗,应及时喊停。
“诗言志”发展到今天,内涵越来越丰富,不但要歌颂真善美,同时也要揭露假恶丑。文艺理论家夏之放曾说:“‘志’就是‘块垒’,是来源于生活的情感凝结状态,是一种有话要说、蓄势待发的状态。”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对“诗言志”这样一个古老诗学命题的理解 , 也应持辩证的观点,将其置于一种不断运动的诗学理论的系统中,不断补充、完善和发展它的内蕴,延展和拓宽它的外延,使它在动态中显示活力,申发更深厚、更具价值的美学意蕴。
[1] 朱自清.诗言志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 陆机.文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3] 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 王世舜译著.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 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 马宗芗.毛诗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4.
[7][8] 朱光潜.诗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9] 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10] 前汉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12] 汉斯·罗伯特·尧斯(德).作为向文学科学挑战的文学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
[13][14] 谢文利,曹长青.诗的技巧[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15] 孔颖达.毛诗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