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中的身体叙事
2017-03-11胡波莲
胡波莲
(湖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64)
莱辛的《金色笔记》是埃莱娜·西苏提倡的“身体写作”的典型文本。文中有大量关于身体的书写,它写到了女性最真切的生命体验,比如月经、性、怀孕、病痛等,通过书写女性身体,它挑战了“自我爱慕、自我刺激、自鸣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义”[1]193。
一 打破禁忌——书写月经体验
《金色笔记》由于对女性身体的大量书写,被认为是“世界文学的第一片卫生巾”。[2]279特别是在文本中叙写了女性生理周期的体验,把以前认为是禁忌是污秽的月经写进文本,并把它作为安娜一天的主要生活体验来写,与后面进行的大量的政治讨论交织在一起,从而把私人生活嵌入到公共领域,把女人的生命经验融入到所谓的宏大叙事当中。其打破禁忌,解构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二元对立的努力具有极强的颠覆意义。
月经向来被认为是不洁的,是会带来厄运的事物。这种看法古已有之,弗雷泽的《金枝》对很多原始部落做过调查,发现他们都会把月经当作污秽不祥之物,行月经的妇女和生产的妇女都会被隔离,被排除在男人的日常生活之外。《圣经》也有如下记载:“妇人行月经,七日不洁,触着她的,一直到黄昏时也是不洁。[3]201这种对女性身体的贬低和排斥直接导致了对女性的歧视。起初由于对身体的无知而导致的恐惧,最后演变成对女性身体经验的压抑,甚至是迫害。
从古至今的文学文本几乎没有人去书写关于月经的体验,因为它是禁忌,它是污秽和不祥的象征。男人没有月经体验,很少写,即使写了,也把它当作不洁之物。女人也把这种观念内在化,认为应该忽视它,遮蔽它,或者认为写这样的体验没有价值和意义。但它是每个女人真切的生命体验,每个月都会感受到它对女性生活的影响,为什么不可以把它描述出来呢?为什么不把它从污名化的泥沼里解救出来呢?
书写被认为是禁忌的月经,这种写作本身就是对传统秩序的质疑与挑战。莱辛在文本中写安娜一天生活的开始就是从对月经的体验开始的。她和迈克尔做爱后,收拾床的时候发现了床单上的血迹,意识到自己来月经了。安娜对月经的感受,一是轻微的胀痛,二是厌恶经血陈腐的气味。她说,“我对月经没有什么特殊的认识,我觉得它只是一个女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对待它就像日常的洗濯一样。但是,一想到我得把它写下来,就不免打破了这种平衡,扼杀了事情的本质。”[4]335安娜在当天的日记中决定把与月经有关的思想写下来,但她又怀疑这种写作的价值,就像詹姆斯 ·乔伊斯写他的人物排便一样,会让人大为震惊。安娜意识到,从本质上说,这不属于文学问题。这种种顾虑让她“忘了写作应讲究真实这一原则”[4]335,但她最后还是把它写了出来,真实地描写了自己的个人经验。从她的写作,我们可以感受到文化禁忌对她写作的影响。关于身体的排泄物的写作被认为没有价值,甚至不属于文学问题,但安娜打破了这种平衡,挑战了传统的文学观念。同时,在安娜对月经的感受中,也有憎恨和厌恶,也许这与历来对月经的污名化和竭力的排斥有关,这无不体现了习俗和文化对她的感受的影响。但她并不认为它邪恶,认为它只是女人日常生活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这又或多或少跳出了传统认识的框架。
莱辛对月经的书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她把女性最重要的生命经验搬上了历史的舞台,使它不再是幕后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羞耻邪恶之物。她让女性被遮蔽的生命经验具有可见性,并且告诉我们,书写它们是有价值的,也是文学的本质。
二 对性经验的描写
传统贞洁观念不仅压抑了女性身体合理的欲望,而且让女性在走进婚姻后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身体,让他人控制,成为男人的私有财产。《金色笔记》描写了几位婚姻之内的女性,她们在自己丈夫眼里无疑都是性冷淡者,不会积极主动地去享受快乐,大多数过着几乎无性的婚姻生活。保罗的妻子穆莱尔、理查的妻子玛莉恩,她们都是家庭里的天使,她们的身体已经被传统观念杀死了,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需要,而她们的丈夫丝毫不受贞洁观念的束缚,在外眠花卧柳,如鱼得水。他们很少回家,只是负责付清家里的账单。他们要求妻子要贞洁,情人要性感放荡。妻子的身体被他们控制成为私有财产后,只是摆在家里的陈列品,只是供观赏的物品。情人的身体是他们享乐的工具,但是往往又被他们无情地轻视、贬低,甚至是唾弃。女人的身体在男人眼里呈现两个极端:纯洁无暇或者放荡淫秽,但实质是一样的,女人的身体被物化,成为男人的私有财产或享乐的工具,它们与精神无关。男性往往把女性的身体和精神割裂开来,只看到女性身体工具性的一面。
所以,很多男性作家写女性的性也是带着同样的有色眼镜在观看和凝视。女性是被偷窥的客体,而不是叙述的主体。女性无一例外地被认为是身体,是非理性,是混沌,是罪恶的根源;而男性是精神,是理性,是文明和秩序。这种把女性贬低为肉体,把女性的身心割裂开来的写作传统无疑是值得怀疑和批判的。这就需要女性自己来书写自己的身体,需要女性打破沉默讲述属于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故事。
莱辛就是这样一位打破沉默勇敢地讲述女人性经验的女性,她直截了当的笔触不仅掀开了女性身体经验的神秘面纱,而且摧毁了男性写作传统虚伪和不真实的一面。
《金色笔记》大胆地描写了“自由女性”即婚姻之外的女性的性经验。她们的性不受婚姻的约束,她们不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某个男人控制,她们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她们拥有身体的主动权,主动地去寻求身体的快感。她们蔑视贞洁观念,不认为享受快感是羞耻,是罪恶。爱拉就是这样一位走出了婚姻的藩篱有清醒的女性意识的女性,她认为性是美好的。
这些“自由女性”一方面享受自己的性快感,把传统观念踩在脚下;另一方面,在与男性的交往中又遭遇到轻视、伤害、暴力,以及被物化的残酷现实。这就是她们的性体验所昭示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这些“自由女性”追求灵肉一致,希望女性被压抑的身体能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能感受到更多的快乐。虽然她们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处处碰壁,但她们努力建构自己新的身份的努力值得我们敬佩。
性在男女两性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莱辛打破了女性写性的禁忌,真实地描写女性的性体验,而且通过对性的书写思考两性关系,思考性中的权力关系。
三 病中的身体——紧张、焦虑与人格分裂
莱辛在《金色笔记》中不仅写健康快乐的身体,也写了病中的身体。疾病和健康都是身体存在的一种正常状态,但是,“人类进入文明史以来,我们渐渐地习惯了把疾病同罪恶、死亡等联系起来。”[5]145另外,疾病也传递给我们自身一些信息,比如疼痛、紧张和焦虑,使我们对它格外重视,刮目相看。总之,我们认为疾病是身体的非常状态,病中的身体不仅使自己紧张和焦虑,也会受到外界强加给身体的疾病政治的影响,不仅病中的身体被认为是病态的,而且生病的人的精神也被认为是病态的。
《金色笔记》中有大量关于身体疾病的描写。安娜因为要早起照顾孩子送孩子上学,一到六点“腿上的神经就绷紧了”[4]328,虽然她想使自己放松一些,但“四肢已开始疼痛”[4]328,她自己把它称为“家庭主妇病”[4]328莱辛通过对安娜身体疼痛的描写,把一个女人抚养孩子的艰辛和失去自我的焦虑凸显了出来。
对安娜身体疼痛的描写最多的地方是在她与索尔同居后,文中有十多处描写安娜胃部的疼痛。与索尔在一起后,安娜早上醒来觉得,“脖子紧张而僵硬,感到自己的呼吸不顺畅——不得不迫使自己深呼吸。更糟的是,我的肚子,更确切地说,是横膈膜以下的部位疼痛,疼得好像那里的肌肉都拧在一起形成肿块了。我心里充满了某种盲目的忧惧。”[4]550安娜觉得自己身体的疼痛不是因为消化不良或着凉,而是患了焦虑症,但她又不知病的根源是什么,后来她才慢慢意识到焦虑是由索尔引起的。
索尔是在安娜家寄居的美国人,他的人格处于分裂状态,时而悠闲轻松,时而谨慎多疑;时而温柔多情,时而孤傲冷漠,甚至暴烈。他时常防卫他人,甚至在睡梦中也是如此,他的恐惧和焦虑会很快地传递给安娜,这时安娜就会感到胃部收紧,开始疼痛。
他们都是害怕孤独的现代人,但又对人缺乏信任,总是时刻处在忧虑和提防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他们害怕被伤害。他们都具有多重人格,感觉自己处于分裂状态,他们在一起既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又相互敌视和伤害。
胃总是痉挛和疼痛的病怏怏的安娜也是心情无法放松精神紧张焦虑的安娜,身体的病态是人格病态的隐喻。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他们近乎疯狂和病态的短暂交往之后,这种病态的人格慢慢相互渗透和交融,变得健全和稳定,安娜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胃痛的情况。正如莱辛后来在再版前言中说:“他们‘崩溃’后变成了对方,变成了他人,他们突破了为自己的过去而设计的虚假的模式,突破了他们用来自我支撑或相互支撑的模式和规章,从而发生交融。”[4]
莱辛用身体的病痛形象地描绘了现代人心理的紧张和焦虑,并深入探讨了现代人人格分裂的原因及其愈合的途径。
莱辛在《金色笔记》中对身体的书写,特别是对女性身体的书写,使女性的身体经验得以彰显,使女性真实的生命经验被合理地讲述,她的写作摧毁了清规戒律,打破了禁忌和限制,用身体这种强有力的语言颠覆已有的秩序和理性束缚,具有重要意义。
[1]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 R. Blau Du Plessis.“For the Etruscans.” In The New Feminist Criticism:Essays on Women, Literature,and Theory.ed.Showalter,E.London: Routledge.
[3] 旧约·利末记.第十五章19-31节.
[4] 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5] 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