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录》的档案学思想探析
2017-03-11何思源
张 弛 何思源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济南 250100)
《金石录》的档案学思想探析
张 弛 何思源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济南 250100)
《金石录》作为我国历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钟鼎碑刻铭文集录和考证著作,不仅在金石学研究领域具有重要地位,同时也蕴含着丰富的档案学思想。通过对《金石录》进行分析,深入探析赵明诚与李清照“订史氏之失,合圣人之道”的档案价值观,旁收博采与多管齐下的档案收集原则与方法,四部分类、严格登记、遵循来源、时序排列与详尽著录的档案整理理念,以及丰富严谨的档案文献鉴辨理念与方法,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金石录》 赵明诚 李清照 金石档案
《墨子·兼爱下》有云:“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金石一直被古人视为记录史料的重要载体,因而也为后世留下了数量可观的金石档案。由于金石档案具有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一直为历代学者所重视,因而在宋代形成了以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的金石学。我国古代金石学研究成果丰硕,而其中影响最大的则首推北宋赵明诚编纂的《金石录》,该书卷帙浩繁、体例精密、考订严谨,编纂过程长达二十余年,是一部优秀的金石档案汇编著作。在其编写过程中,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承担了大量金石档案的收集、整理、保管、汇编等工作,其过程在书中都有所提及,我们可以借此管窥其档案学思想。
一、档案价值观
1.订史氏之失。赵明诚在《金石录自序》中说:“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1]1这句话便体现了赵明诚对于金石档案史料价值的认识:金石档案乃“当时所立”,时间距离短,因而可信度高,可以用于勘正后人在编纂史书时,因为年代久远史料匮乏而产生的种种错误。例如,依《唐书》所言,袁安与袁滂为从父兄弟,两人皆为袁良之孙。但根据《汉国三老袁军碑》和其他史料可知,袁安与袁滂生活年代相差八十余年,根本不可能是从父兄弟,且袁安为汝阳人,袁滂为扶乐人,虽同姓袁却并非出于一系。在整本《金石录》中,赵明诚依据金石档案,对《汉书》《唐书》等多部官修正史及《山海经》《水经注》等其他古书之中的错误和疏漏之处进行校正,最大限度还原历史本来面貌。
2.合圣人之道。宋代是理学思想产生并成熟的时期,赵、李二人又都出自书香门第,自幼便同当世名儒交往,所受影响颇深。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提出“文以载道”,将文章视为传播儒家之“道”的手段和工具。而金石具有坚固耐久的特性,其上的文字可以历经数载而不磨灭,加之刻录金石成本较高,因此古人对铭文立碑之事甚为重视,将其视为教化后世的绝佳载体。《金石录》辑录了大量的石碑,其中又以墓碑为主,像《唐丞相崔群碑》《唐赵元礼碑》等,都是记载贤臣事迹的碑文,作者也在跋尾中高度赞扬他们的品格,对他们忠心报国的精神给予了肯定,同时也表达了对明君贤臣政治理想的推崇。在《金石录》的五百多条跋尾中,作者也借金石档案阐述自己对历史事件及人物的品评,其内容都具有宋代士大夫反迷信、重气节、尚伦常的特征。由此可见作者极为重视金石档案的教化作用,希望以金石档案来承载并传扬儒家思想。
二、旁收博采的档案收集思想
1.收集之原则:旁收博采。赵、李夫妇在金石档案的收集方面,可谓是“旁收博采”,竭尽全力去辑录更多的金石档案史料,最终收集金石档案两千余件。在《金石录自序》中,赵明诚道出了他们如此求全的原因。一是惜欧阳修《集古录》“尚有漏落”。赵明诚因《集古录》收录不全而深感惋惜,也激励他完成一部就体例和内容而言更完备的金石档案汇编。二是叹金石档案受损之严重。虽然金石档案材质较为坚固,但由于风化剥蚀和人为损毁等各种原因,也受到了相当严重的破坏。在《金石录》跋尾中,也常记载所录金石档案文字磨损不清或残缺的状况。因此,赵明诚希望:“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1]1。后来果如赵明诚所料,南宋建炎元年,金军攻陷青州,赵、李夫妇所留十余屋文物因难以带走而“皆为煨烬”,赵明诚也在逃亡途中染疾而亡。但《金石录》则在李清照的奔走下得以出版刊印并流传至今。可以说,赵明诚“旁收博采”的收集思想不仅使得《金石录》有了更高的学术价值,也使得诸多珍贵的金石档案文献得以保存。
2.收集之范围:来者不拒。赵明诚所收集的金石档案,时间跨度大,空间分布广,种类齐全,内容丰富。“上自三代,下迄隋唐五季……凡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仅存者,略无遗矣。”[1]1不过,这些金石档案并非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有的文字怪诞,如《汉帝尧碑》;有的书法粗野,如《吴季子墓刻》;有的残缺不全,如《唐颜勤礼碑》;更有甚者被判为伪作,如《隋西林道场碑》。但赵明诚并没有将其剔除,反而将其全部收集并仔细保管,逐一辑录,并在跋尾中详细说明情况。现在看来,这是对待历史档案的正确态度。碑刻与铭文等金石档案作为历史的烙印,历经数千载,饱经风霜,能流传下来已属难能可贵;这些金石档案是时代的载体,在行文风格与书法风格上都必然有强烈的时代色彩,并无优劣之分。赵明诚在编纂《金石录》时,秉持着开放包容的精神,客观公正地看待每一份碑刻铭文,不因其内容与自己理念不合或其形制粗糙残缺而弃之不录,体现了一名优秀的档案学者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的职业修养。
3.收集之方法:多管齐下。(1)尽力搜集原件。赵明诚出身官宦之家,且其父赵挺之也颇爱金石收藏。《金石录》卷三十唐遗教经跋尾云:“余家藏金石刻二千卷。”[1]253在目录中,第二十一、二十二号的名称便是“家藏古器物铭”,可见其从父辈处继承了一部分金石档案原件。当然,其所藏金石档案大部分还是通过购买的方式获得。据《金石录后序》载,“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1]257赵、李二人皆为高官子弟,赵明诚自己也历任鸿胪少卿、莱州知州、淄州知州和建康知府。宋代优待文官,为官俸禄很高,但为求购金石,他们仍落得“食去重肉,衣去重采”[1]258的清苦地步。
(2)拓印转录。金石档案中石刻档案具有难以移动的特点,因此通过拓印、临摹等方式转录上面的文字是收集的最佳选择。赵明诚曾亲自至泰山访求古碑,得《唐登封纪号文》;为获取《郑羲上碑》,他派专人到平度天柱山临摹;他还曾四游仰天山,三访灵岩寺。此外,金石收藏家刘跂是赵明诚好友,曾将泰山石刻全拓寄送赵明诚。这些转录而来的拓本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件的特征,同时查看、携带比较便捷,对于《金石录》的编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56-60。
三、科学严格的档案整理措施
1.严格登记。归来堂对金石档案管理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从登记制度便可见一斑。“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1]257也就是一收集到便对其进行登记,之后便“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1]257。不仅如此,对于平时借阅也有着严格的登记制度。借阅时必须要先进行登记,如果有损毁则严令责任人进行修补。严格的登记制度既可以及时地了解馆藏状况,便利档案工作;又能保证保管人员掌握档案去向,明确责任,尽力避免档案损毁或遗失现象的发生。
2.遵循来源。金石档案,特别是神道碑、庙碑等,同其来源地有着密切的联系。若脱离了其来源地,其价值便会大打折扣,这与现代档案学中的“来源原则”不谋而合。在《金石录》中,常常会记载金石档案的所在地或者得到的途径,如卷十三《戟銘》,跋尾云“其器得於青之益都”[1]109。全书中诸如此类记载档案来源的地方还有很多,由此可见,作者已经认识到了遵循来源对于金石档案的重要意义。
3.时序排列。欧阳修撰《集古录》时,一边收集金石档案一边辑录,这种流水账式的方法使得其顺序缺乏内在的逻辑联系,对于后世的参考查阅极为不利。赵明诚“惜其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因此在编纂《金石录》的目录时采用时序法,即按照金石档案所产生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对无法判定确切年代的金石档案,则依据其内容和史书对其进行大概的判定;实在无法确定的,则放置到每卷的末尾。《金石录》前十卷为目录,按时间顺序了记载两千多件金石档案的名称,并以每两百件为一卷,在每一卷的卷首写上这一卷内金石档案的所属朝代。
4.详尽著录。在确定时序法排列规则后,赵明诚对两千余件金石档案进行了详细的著录。如“第三百六十二 梁开善寺大法师碑 萧几序 萧绎铭 萧挹正书普通三年九月”,“第六百十八 唐三藏圣教序 太宗撰褚遂良正书 永徽四年十月 在京兆府慈恩塔中”等。通过对两千余条目录的考察,笔者发现,其著录条目大致为:编号、名称、作者、书写者、篆刻者、书法形式(正书、八分书或行书等)、形成时间、地点及备注。当然,并非每件金石档案都有如此完整的信息,像唐代之前的大量碑文只可知其形成时间,唐代及之后的一般可知其作者、书写者及形成时间。而赵明诚在著录时,甚至连序言与正文作者不同的情况都有所交代。
四、丰富严谨的档案文献鉴辨方法
1.注重金石档案与史书的相互参照。赵明诚认为,史书胜在大义,可以正褒贬;而刻词重在小节,可以纠谬失。由于金石碑匾立于当时,时间距离短,在诸如姓名、地点、官职、时间等具体事宜的记录上较为准确。但碑文常用于歌功颂德,溢美虚恶之处颇多,很难做到公正地评价人物或事件。相较而言,史书是后世所撰,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历史,所做评价也较为公允。但毕竟时间距离较长,口耳相传或辗转传抄的史料极易出现错漏。而正因二者的不同特点,使得他们可以相互补充,相互校正,相得益彰。同时也要注意,赵明诚并非僵化地信奉史书的褒贬和金石的史实,而是结合金石档案、史书及其他文献资料,灵活而全方位地进行考据。赵明诚在进行档案编研时,既尊重档案原貌,遵循“述而不作”的编纂原则,亦采用辩证的方法看待档案内容,坚持“信碑而不泥碑”辩证客观的编纂理念,而未被档案史料中一些不实的内容所迷惑[3]53-57。
2.苟难判定,则付诸阙如的实证主义精神。金文多形成于先秦时期,铜器自身的腐蚀锈迹不堪,文字佶屈聱牙,不易释读;石刻自先秦推行开来,历经风霜雨雪的侵蚀,早已腐蚀受损严重,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文字磨灭不清,释读同样困难。且文字在长期流传中,由于战乱或者是作者的个人原因而造成缺失或讹误,致使同本书的不同版本所载相异,疑惑后学之人,不知该以何为准,尤其是年代久远的金石遗文[4]254-255。在两种文献相互冲突的情况下,并非都可考据出孰真孰假。在此情况下妄下判定,则有可能造成是非颠倒,违背鉴辨与考据的本意。而赵明诚秉持求真的精神和谦虚谨慎的学术态度,在遇到无从考证或证据不足的情况时,没有妄下论断,而是直接在跋尾中坦诚相告不可考,或是将各类中的不同说法一一列举,以待后世学者掌握新证据后再来考证。
3.多种手段相结合的鉴定方法。
(1)考其史实。这是《金石录》中最常用的考证方法。赵明诚通过参考史书及其他文献资料,从作者经历、典章制度、时间联系等多方面考察,遇到不符之处便引用旁证或加以逻辑推测来判定孰是孰非。这一点在前文中已有说明,在此不再赘述。
(2)考其书法。书法是金石档案非常重要的一个特征,中国古代的书法及篆刻艺术在金石档案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许多金石档案因其极具观赏与学习价值的书法而被奉为珍品。同时,金石书法的章法、笔势、结构、意境等也能为考据提供相当多的信息。《西林道场碑》据称为欧阳询所书,但赵明诚将其与所藏其他欧阳询所书石碑比较时,发现“字体绝不类”,欧阳询书法以险峻著称,而此碑笔势软弱,气魄全无,定非欧阳询所书,应是文章由欧阳询所做并由他人代书而成。
(3)考其文法。各个时期对行文的规定不尽相同,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避讳制度。欧阳修在考证《汉樊毅西岳碑》时,质疑其“生而称讳”,而赵明诚则根据对避讳制度历史的研究,认为避讳制度有一个逐渐发展、逐渐严密的过程,西汉时名讳的使用并不严密,之后才有“生曰名,死曰讳”的规矩,所以这个石碑的名讳用法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境。
(4)考其形制。金石档案的外观、所用的素材、雕刻的技法等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因此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此法常见于第一卷中对前秦时期古器物的考证。例如在《戟铭》的考证中,赵明诚发现其“傍枝为钩形,制作甚工,与今世人家所藏古戈戟形制不同”[1]109,后来通过查考各类文献,得知其为古代的钩戟。
五、结语:金石之董狐,文苑之春秋
《金石录》出版以来,备受好评,对后世的金石学研究产生深远影响,在文献学史占有一席之地,同时也蕴含着丰富的档案学思想。清初谢启光曾赞扬其“考订精详,品骘严正,往往于残碑断简之中,指摘其生平隐慝,足以诛奸谀于既往,垂炯戒于将来”[5]153-157。赵明诚在编撰《金石录》时所表现出来的渊博的学识、持久的兴趣、强大的毅力以及严谨的精神,以及其妻李清照在其死后为《金石录》的出版多方奔走而不辞辛劳的精神,无不体现着杰出档案学者的优良品质;同时其在书中提出的档案收集、整理、鉴辨理念,值得现代档案工作者学习和借鉴。
[1]赵明诚.金石录[M].济南:齐鲁书社,2009.
[2]李财富,张蓓.论赵明诚《金石录》及其档案史料思想[J].档案学研究,2014(2).
[3]宋风林.《金石录》的文献价值[J].上海高校图书情报工作研究,2011(1).
[4]刘玉玲.“金石之董狐,文苑之春秋”:金石学的产生及其《金石录》学术价值述评[J].安徽文学,2010(2).
[5]朱伶杰.《集古录跋尾》的编纂及其体现的思想研究[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6).
Analysis of Archival Thoughts on Jin Shi Lu
Zhang Chi,He Siyuan
(History and Culture School of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s representative work of inscriptions on ancient bronze objects which has profound influence on Chinese history, Jin Shi Lu not only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epigraphy research,but also embraces rich archival thoughts.By analyzing the book of Jin Shi Lu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archival values of"correcting official historian's mistakes and conforming to the way of saints"by Zhao Mingcheng and Li Qingzhao,the principle and method of archival collection,the archives compiling concept of four bibliographic categories,strict registration,sorting based on the source,timely order and detailed description, as well as rich and rigorous archival literature identification concepts and methods,which hold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us.
Jin Shi Lu;Zhao Mingcheng;Li Qingzhao;epigraphic archives
张弛,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为档案学基础理论;何思源,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为数字档案资源开发利用。
G270
A
2017-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