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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忽略的延续性
——朱光潜后期关于“有机体”“有机观”的论述

2017-03-11周红兵

武陵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美学史朱光潜歌德

周红兵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11)

不可忽略的延续性
——朱光潜后期关于“有机体”“有机观”的论述

周红兵

(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011)

“有机体”“有机观”这一组概念不仅在朱光潜前期著述中频繁出现,而且在朱光潜的后期著述中也不断出现,细致辨析,这两个概念在朱光潜后期著述中主要出现在《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歌德谈话录》等著述或译著中。后期朱光潜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具有一致性、延续性和框架性,因此,从“有机体”“有机观”这两个概念切入朱光潜美学思想的发展,就不能简单断定朱光潜美学思想发展的前后期是完全断裂的。

朱光潜;美学思想;后期;“有机体”;“有机观”

在《文艺心理学》的“作者自白”中,朱光潜先生回顾了自己在写作《文艺心理学》初稿与定稿前后一个重要的思想变迁[1],这个思想变迁的核心词是“人生是有机体”。“人生是有机体”这一概念在朱光潜前期著述中频繁出现,并且承担了较为重要的职能①。发源于生物学的“有机体”“有机观”概念,在西方科学史、思想史、美学史和文艺史上曾扮演着较重要的角色,早期朱光潜对这两个概念使用频繁,后期朱光潜仍在继续使用这两个概念,本文拟通过对朱光潜后期著述的细致爬梳,总结后期朱光潜对这两组概念的使用。

一、后期朱光潜对“有机体”与“有机观”的使用

学界一般以1949年为界,将1949年后的朱光潜视为后期朱光潜或朱光潜后期。朱光潜后期的重要译著有《艺术的社会根源》《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美学》《歌德谈话录》和《新科学》,主要论著包括《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考虑到译著和著作的区别,本文只选择朱光潜著作中有关部分介绍。

《西方美学史》是朱光潜接受上级安排编写的高校西方美学史教材,尽管该著侧重介绍,并受到时代因素的制约,但“就朱光潜个人而言,无论是其纯粹的学术成就,还是在学界发生的巨大影响力,都堪称其代表性的著作”[2]371。在这本著作中,朱光潜介绍了西方美学的主要流派及其主要代表人物的美学思想,涉及到“有机体”或“有机观”的主要是在介绍亚里士多德和歌德的章节中。朱光潜认为亚里士多德是欧洲美学思想的奠基人,是希腊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是希腊思想发展中的一个很大的转折点。亚里士多德首先是一个自然科学家和逻辑学家,他的重要贡献在于把一些其他科学的观点和方法应用到文艺理论领域里,“最显著的是他从生物学里带来了有机整体的概念,从心理学里带来了艺术的心理根源和艺术对观众的心理影响两个重要的观点,从历史学里带来了艺术各类的起源、发展和转变的观点”[3]66-67。《诗学》是亚里士多德美学著作,朱光潜认为,亚里士多德论诗和其它艺术,经常着重“有机整体”的观念,他引用了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八章中的这段论述:“一个完善的整体之中各部分必须紧密结合起来,如果任何一部分被删去或移动位置,就会拆散整体。因为一件东西既然可有可无,就不是整体的真正部分。”[3]76同时提出,这段话最能把亚里士多德“有机整体”的观念说得清楚,因此“这个有机整体观念在亚里士多德的美学思想里是最基本的”[3]77。

对于歌德这位德国大文豪,《西方美学史》更是不惜笔墨,做了全面的高度评价,可以说“歌德是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中评价最高的人物之一,尽管歌德在西方学者的美学史中并不一定占多大篇幅”[2]367。朱光潜从“浪漫的与古典的”“由特征到美,‘显出特征的整体’”“艺术与自然”“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历史发展观点”四个方面撮要介绍了歌德的美学思想。在第二小节“由特征到美,‘显出特征的整体’”中,朱光潜结合当时美学讨论中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典型——问题,从西方美学史亚里士多德开始,回顾了西方美学对“特征”问题的论述。具体到歌德这里,朱光潜认为,对“理想与特征”问题的分立,是西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文艺理论的分水岭,歌德对文艺的思索也集中在这个“中心问题”上,歌德谈特征,早年已将“特征和有生命的整体”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后来在《搜藏家及其伙伴们》中,已经对特征和美的关系表示了较成熟的意见,即“我们应该从显出特征的开始,以便达到美的”,归纳起来,歌德始终强调“从客观现实出发”,“从特殊中显出一般”,“有生命的显出特征的整体”,因此,在歌德与席勒论“典型”问题的比较上,歌德更符合诗的本质。在第三小节“艺术与自然”中,朱光潜突出介绍了歌德的整体概念,朱光潜指出:“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他经常爱拿艺术作品和生物相比拟,他所用的‘有生命的’、‘显出特征的’、‘健全的’和‘完整的’等词都多少带有生物学的涵义。从生物学的观点看,完整就等于健全。一件事物如果能按照它的本质最完满的来表现出来,那就是完整的,也就是健全的,也只有完整或健全的东西才能充分显出它的特征。”尽管朱光潜强调了歌德早年“自然科学家”的事实,但是,朱光潜同时强调:“不过歌德的整体概念还不仅限于生物学的有机体概念,其中还含有当时德国特别显得活跃的辩证思想。整体就是统一体。它包括理性和感性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以及艺术与自然的统一。”歌德将整体概念运用到艺术的创造和欣赏上,他一方面强调创造想象力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指出想象力必须依靠感觉力、知解力和理性。总之,“歌德的‘显出特征的整体’说着重从客观现象和具体事实出发,要求理性和感性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艺术与自然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统一,所以他的文艺思想含有辩证的因素”[3]404-422。

《西方美学史》的主体内容共二十章,在前十九章朱光潜介绍了他认为的西方美学史上的重要流派和代表人物,在第二十章《关于四个关键性问题的历史小结》中,朱光潜对他认为的四个关键性问题做了一次较为全面的阐述。其中,朱光潜在第二部分第六小节“‘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中,又再次提到“有机观”问题。在这节中,朱光潜批评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认为正是康德采用了分析法,将真善美割裂成三种截然分开的价值,所以才导致后来文艺界、美学界出现“为艺术而艺术”“直觉说”的风气。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机械观,与此相对的是“辩证的有机观”。那么,什么是“辩证的有机观”呢?朱光潜再次引用了歌德在《搜藏家及其伙伴们》第五封信里的话:“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能力(认识和实践两方面的——引者注)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的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整体,这种单一的杂多。”在朱光潜看来,将人视为一个整体,同时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这才是真正的“辩证的有机观”,也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3]676-678。

《谈美书简》是朱光潜以82岁高龄给“来信未复的朋友们”[4]尤其是青年读者的一次集中回复,这是朱光潜写给爱好美学的青年们的“第十四封信”[5],同时也是老年朱光潜对自己长达60年美学生涯的一次回顾和总结。在《谈美书简》的第三封信“谈人”中,朱光潜回顾了自己美学研究生涯中,从早期康德—克罗齐信徒向后来马克思主义者转变的过程。朱光潜认为,谈美,就“得从人谈起,因为美是一种价值,而价值属于经济范畴,无论是使用还是交换,总离不开人这个主体”。但是,康德—克罗齐对美的分析有一个“明显的致命伤”,即“把审美活动和整个人的其它许多功能都割裂开来,思考力、情感和追求目的的意志在审美活动中都从人这个整体中阉割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想象力和知解力这两种认识功能的自由运用与和谐合作所产生的那一点快感”。朱光潜认为,尽管一百多年来,对康德持异议的大有人在,但在当前的西方美学界或文艺理论界,康德的影响仍在,康德的学说仍然还很流行,究其根本,“其通病和康德一样,都在把人这个整体宰割开来成为若干片断,单挑其中一块来,就说人原来如此,或是说,这一点就是打开人这个秘密的锁钥,也是打开美学秘密的锁钥”。最后,朱光潜还总结了19世纪以来西方美学界在研究方法上机械观和有机观的分野,“机械观来源于牛顿的物理学。物理学的对象本来是可以拆散开来分零件研究,把零件合拢起来又可以还原的。有机观来源于生物学和有机化学。有机体除单纯的物质之外还有生命,这就必须从整体来看,分割开来,生命就消灭了。解剖死尸,就无法把活人还原出来。机械观是一种形而上学,有机观就接近于唯物辩证法。上文所举的康德以来的一些美学家主要是持机械观的”。也就是说19世纪都受机械观的影响,但是,朱光潜继续问道:“当时美学界有没有持有机观的呢?”朱光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有,但“为数不多”,其中“德国大诗人歌德便是一个著例,他在《搜藏家及其伙伴们》的第五封信中有一段话是我经常爱引的: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朱光潜认为歌德的这段话实际说的就是“有机观”,“这是伟大诗人从长期文艺创作和文艺欣赏中所得到的经验教训,不是从抽象概念中出来的。着重人的整体这种有机观,后来在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得到进一步发展,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奠定了基础”[4]16-23。

《美学拾穗集》选编了朱光潜80岁以后写作的美学论文和札记,最初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1980年10月出版,在收进该著的《美学》一文中,朱光潜重申了《谈美书简》中“谈人”一篇的主张:“已往的近代美学用的大半是形而上学的机械论的看法,把有生命的人割裂为若干独立部分。这是牛顿对付力学的方法,也是康德对付美学的方法。康德把人的功能分析成知、情、意三个部分,然后追究审美活动属于哪一部分。他否定了美与意志、目的和快感的关系,把美只归到‘知’中的对形式的感性欣赏。他发现到这种看法与事实不尽吻合,于是又在‘崇高’、‘依存美’等问题上得出了自相矛盾的结论。他对近代美学的影响很大,特别是他的形式主义、‘为艺术而艺术’以及克罗齐的‘艺术等于直觉’说,都是由康德的‘美的分析’那一片面发展出来的。十九世纪后期生物学带来了与机械观对立的有机观。在有机观指导之下看出文艺须‘向整体人说话’的,首先是歌德。接着马克思在有机观的基础上发展出辩证唯物主义,在美学上也特别强调人的整体性。只要细读《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三稿,和《资本论》第一卷论‘劳动’部分,乃至恩格斯的《从猿到人》,就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不但强调人与自然(我与物)的统一,而且也强调人本身全部身心两方面各种‘本质力量’的统一,在‘整体人’的概念上比歌德又前进了一大步。如果从这种人与自然以及人本身各种功能辩证的统一观点,来检查一下已往各派美学思想,就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对美学将会引起多么宏伟而深远的一场革命。”[4]124-125

二、朱光潜后期著述中对“有机体”“有机观”使用的几点特征

通过以上对朱光潜后期著述的择要介绍,不难发现后期朱光潜在使用“有机体”“有机观”时有这样几个特征。

(一)一致性

《西方美学史》作于1962年,《美学拾穗集》作于1982年,前后跨度20年,但是朱光潜在“有机体”和“有机观”这两个概念的使用上,从内涵到外延几乎没有变动,具体到这两个词语的针对对象、引用出处都几乎一致。在《西方美学史》中,无论是朱光潜对亚里士多德、歌德的介绍、评价,还是对“形象思维”争论的总结性发言,或是在《谈美书简》里对康德的评价,或是《美学拾穗集》里对康德—歌德—马克思的阐发,朱光潜都相当稳定地使用了“有机体”和“有机观”这两个概念。这种一致性表现在朱光潜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主要维持在两个向度上:一是利用这两个概念对康德进行总结性评价。可以说,终其学术生涯,朱光潜都在努力进行学术上的自我反思,而康德占据了这个反思的一个重要位置,从解放前的《文艺心理学》开始,朱光潜就一直反思康德对自己的影响,这种反思在解放后也一直存在,在对康德进行反思时,朱光潜一般都用“有机体”“有机观”作为总结,以说明康德—克罗齐学派的根本缺陷。二是利用这两个概念试图联结起康德—马克思,从而阐述自己思想上从唯心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解放后,朱光潜通过坚持不懈的研究、学习,逐渐转变了自己的美学观,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但与此同时,朱光潜并未完全放弃自己此前的一些美学观,如何在解放前的唯心主义和解放后的马克思主义之间架设一道可以沟通彼此的桥梁?朱光潜通过“有机观”找到了这种沟通的可能性。从1962年到1982年,朱光潜20年一致地使用了“有机体”“有机观”概念,这种一致性同时也表明,朱光潜对自己的判断很坚定,很有信心。

(二)延续性

延续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解放后的朱光潜在20余年的时间里延续了对“有机体”和“有机观”两个概念的使用;另一方面,朱光潜也延续了解放前他本人在不同时段、不同场合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朱光潜对“有机体”和“有机观”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1927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最为人熟知的是写在1936年出版的《文艺心理学》一书中的“作者自白”,解放前最后一次对有机体概念的运用是作于1944年的《知识的有机化》一文;解放后从《西方美学史》到《谈美书简》再到《美学拾穗集》,从概念本身来讲,解放后朱光潜对“有机体”和“有机观”的使用,延续了解放前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尤其是延续了《文艺心理学》中对“有机体”和“有机观”概念的运用。

(三)框架性

“有机体”和“有机观”这两个概念,是朱光潜在心理学研究时期的心得,与这两个概念相对的是“机械观”“分析法”。朱光潜进入到美学研究期后,开始将自己这个从心理学研究中得出的结论,推广到美学史、哲学史,从而确立为一种美学史和哲学史观,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史、美学史观框架。解放前朱光潜认为,从机械观到有机观是西方美学、哲学从19世纪到20世纪最重要的区别,持机械观的学者主要采用分析法,而持有机观的学者主要采用的方法是综合法;解放后,认真学习了马克思主义之后的朱光潜,仍然坚持自己此前建立的“机械观—分析法/有机观—综合法=十九世纪/二十世纪”这一框架,同时对这一框架的内容和性质尤其是对其中的“有机观”进行了扩展,原来框架中的“二十世纪”并不能涵盖歌德、马克思,毕竟歌德、马克思是19世纪时期的人物,但是,朱光潜通过自己的理解,把“有机观”理解为一个发展的过程,原来框架中的“有机观”就发展成从歌德到马克思的“辩证有机观”。

三、从“有机观”切入理解朱光潜的学术反思

《无言之美》是朱光潜美学研究的起点,解放前,以“形象的直觉”为核心的美感经验论,是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核心,这种美学观在解放后,首当其冲成为批判的对象,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朱光潜也不断学习马克思主义,对自己的美学观进行反思和修正,因此,解放后朱光潜的美学观从早期的“形象的直觉”修改为“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直到后来较早提出实践美学。很明显,对朱光潜的这种描述,建立在一个“解放前/解放后=资产阶级学者/马克思主义者”的二元叙事框架,这个框架最大的便利之处就是使我们很容易看清朱光潜在历史转折处的改变,但这个框架同时也带来了问题,即人们往往忽略了朱光潜解放前后期思想发展的一致性和延续性,尤其是解放前朱光潜在学术上就已经开始的自我改变。

事实上,从1936年的《文艺心理学》开始,朱光潜就在不断反思,反思即是自我追问自己受到谁的影响、谁的什么影响。这个反思在解放前从1936年开始就一直持续进行,从《文艺心理学》到《克罗齐哲学述评》就是具体体现;解放后,在外界的压力下对自己的不断“批判”,既是朱光潜对外界压力的交待,其实也是朱光潜自我反思的延续。当然,无论是自我的学术反思,还是在外界批判的压力下的自我交待,朱光潜从不讳言也从不遮拦自己所受的影响,在《文艺心理学》定稿增补的五个章节中,朱光潜就开始反思自己所受的康德—克罗齐影响;在《克罗齐哲学述评》(1948)中朱光潜对克罗齐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后期朱光潜,从1956年的《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开始,一直到《美学拾穗集》,很多文章中都有对自己的反思甚至批判,这甚至已经成为朱光潜后期著述的一个共性。但翻阅从1936年至1956年甚至是1980年的这些自我反省的文字,抛开政治内容的不谈,就学术而言,其实没有多大的改变,就批评对象而言是康德—克罗齐学派,就批评内容而言就是自己曾经深受其形式主义影响建立起了主观的美学经验论,而就批评的整体框架来说,就是“机械观/分析法”。

解放前,朱光潜是怎么批评康德—克罗齐学派的呢?《文艺心理学》第十一章指出克罗齐美学有三个大毛病:“第一是他的机械观,第二是他的关于‘传达’的解释,第三是他的价值论”[1]264,其中第二、第三个毛病,是就克罗齐论克罗齐,第一个毛病,是就克罗齐的毛病论克罗齐派的弱点。为了驳倒克罗齐派的弱点,朱光潜搭建了一个“机械观/分析法=十九世纪”VS“有机观/综合法=二十世纪=现代的”框架。在朱光潜看来,所谓“机械观”是指“把一切物理现象和生理现象看成是由无数极简单的原子所构造成的”,持机械观的学者使用的唯一武器是分析法,即“遇着一个混整的东西,把它分析成一些简单的元素,指出每元素的特性和诸元素的分别,便算尽了学问的能事”;所谓“有机观”,即“着重事物的有机性或完整性,所研究的对象不是单纯的元素,而是综合诸元素成为整体的关系”,他们所使用的方法是综合法,并且,“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哲学和科学思潮有一个重要的分别,就是十九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机械观,二十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有机观”[1]264。这样,朱光潜就大致划分了两个阵营:19世纪:机械观—分析法,20世纪:有机观—综合法。划分本身不是目的,朱光潜的目的是要通过对西方19世纪、20世纪哲学、科学思潮发展线索的辨析,为自己批评康德-克罗齐学派寻找历史的依据。在划分了两大阵营之后,朱光潜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们可以概括地说,现代学者多数都承认无论在物理方面或心理方面,有机观都较近于真理。”因此,机械观—分析法和有机观—综合法便成为一个流派、一位学者是19世纪还是20世纪的重要标准。不幸的是,“形式派美学的弱点就是信任过去的机械观和分析法”,因此,形式派美学不是20世纪的、现代的。这样,从“十九世纪:机械观/分析法”VS“二十世纪:有机观/综合法”这一西方哲学、科学思潮变化的史学角度,朱光潜为自己批评“形式派美学”找到了历史依据和哲学科学上但事实上仅是心理学的理论基础,这个依据中,“有机观”便成为朱光潜自然而然的选择。

解放后,朱光潜的自我回顾、反思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仍然是一再强调自己早年深受康德-克罗齐影响,在这种影响下自己成了一名资产阶级学者。朱光潜认为,在美学上从克罗齐、尼采、叔本华到黑格尔,在心理学上从布洛、谷鲁斯到弗洛伊德,是影响自己在美的本质问题上坚持美感“形象的直觉”说这一核心观点的重要渊源,进一步,朱光潜认为,无论是心理学还是美学,克罗齐、布洛等人实际是受到康德的影响。康德的影响在哪里?康德将人的活动、将人分解成三个各自独立的方面,在人的活动问题上,康德分离了科学、伦理和审美,在人的问题上,康德分离了知、情、意,康德的这种分离有其合理性,因为,从过去的历史来看,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在艺术、审美问题上,人们总是将艺术、审美置于科学、伦理活动的范围里,视为是科学、伦理活动的附庸,从而忽略了艺术、审美问题的独立性。在西方,可以列举出从柏拉图至托尔斯泰一长串的名单;在中国,可以列举出自孔子至韩愈等一长串的名单。康德的重要贡献就在于从理论上充分论证了艺术、审美活动作为人类活动的一种,有其存在的独立的充分理由。在康德的时代,康德的论述是充分合理的,但是,在康德的门徒那里,可以说是“每况愈下”,他的传人们只充分发展了康德论述中美的分析的一面,而忽略了康德对美的理想、依存美、崇高等论述的一面,因此,在美学领域里的“形式主义”,在艺术领域里“为文艺而文艺”的观点就逐渐成为主流。解放后,朱光潜对康德—克罗齐派的学术反思仍然使用了“有机体”“有机观”这两个词语,仍然使用了“机械观/有机观”这一框架,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本文第一部分当中从《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中摘引的文字中看得清清楚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单地用“解放前/解放后=资产阶级学者/马克思主义者”的二元叙事框架来描述朱光潜前后期并不准确,因为这个框架至少忽略了朱光潜前后期反思在对象、内容及框架的前后一致性、延续性。

当然,说朱光潜从1936年起,利用“十九世纪:机械观/分析法”VS“二十世纪:有机观/综合法”这一框架,对自己曾经深受影响的康德-克罗齐学派进行了自我反思,并且这种反思一直延续到解放后期,这个观点是靠得住的;但是简单地说解放前后,朱光潜对此框架毫无改动,也是不完全的,因为,解放后,朱光潜已经从一名“资产阶级”学者,成功地转变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这种转变,也体现在对这个框架的修正上。解放前,朱光潜研究美学的基础是科学主义世界观,其中支撑起“机械观—有机观”的骨架的是西方社会心理学、生物学、物理学的科学发展;解放后,朱光潜研究美学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是唯物辩证法,是历史唯物主义。当时人们普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对“唯心主义/唯物主义”阵营的划分,从这个角度说,评判的第一标准不再是“机械观—有机观”,而是“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如何将自己解放前的认识,纳入到这个新的体系当中来?朱光潜的解决之道是从“有机观”入手,找到了歌德这一中介。无论是在德国、欧洲还是在世界文坛,歌德的地位都不可撼动,在美学、哲学领域里,歌德也对黑格尔、席勒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就美学史本身而言,歌德并不能与黑格尔、康德相提并论,但是,无论是在《西方美学史》,还是《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里,朱光潜对歌德都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而高评价的核心内容即是歌德的“辩证有机观”,这即是朱光潜“经常爱引的”《搜藏家及其伙伴们》的第五封信里的那段话:“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的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整体,这种单一的杂多。”这句话,在朱光潜看来,即是“辩证有机观”,这是伟大诗人歌德在自己的文学艺术实践中得到的经验教训,这个经验教训为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继承、发展,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奠定了基础。从歌德到马克思,是否即是从辩证有机观到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暂时抛开不谈的话,那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第一,朱光潜是在“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时代背景里,结合自己过去的学术思想与现在的学术认识,重新评价康德—克罗齐派;第二,朱光潜对康德—克罗齐派的评价仍然延续了此前“机械观/有机观”的认识。从这个角度说,以有机体概念为核心,建立起来的“有机观”穿越了朱光潜前期、后期两个阶段的美学,对朱光潜美学的认识,就不能完全以二元对立式的断裂式思维来看待朱光潜美学思想的发展,而应更进一步看到解放前后两个不同时期,朱光潜在学术上自我反思的延续性。

注释:

①参见拙作《朱光潜前期著述中的“有机体”与“有机观”考辨》,载《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人生是有机体”与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研究》,载《中国美学研究》2015年第2辑。

[1]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M].新编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2:111.

[2]王攸欣.朱光潜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5卷[M].新编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4.

[5]吴泰昌.我认识的朱光潜[M].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95.

(责任编辑:田皓)

Non-negligible Continuity——Zhu Guangqian's Discussion of"Organism"and"Organic View"in His Late Works

ZHOU Hongb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Anqing Normal University;Anqing 246011,China)

"Organism"and"organic view"appeared frequently not only in Zhu Guangqian's early works but also in his late works.The two concepts appeared mainly in his works like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Letters on Beauty,Conversations with Goetheand so on.They are of consistency,continuity and framework in his late works. Therefore,we can not judge simply that there is a gap between Zhu Guangqian's aesthetic thoughts in his early age and those in his late age if we study the development of Zhu Guangqian's aesthetic thought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organism"and"organic view".

Zhu Guangqian;late period;"organism";"organic view"

B83- 092;I01

A

1674-9014(2017)02-0086-06

2017-01-07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代学术转型中的朱光潜”(AQSK2015B004)。

周红兵,男,安徽桐城人,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文学基础理论和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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