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与朱熹道统观的形成
2017-03-11唐婷
唐婷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尚书》与朱熹道统观的形成
唐婷
(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106)
历来人们对“道统”的研究,多从思想史、文化史的角度进行分析,少有论及经典文献对构建道统思想的重要作用。宋代是道统思想最完熟的阶段,以朱熹道统论的出现为标志。朱熹道统论的构建与其对《尚书》“人心道心”的解释密切相关。《尚书》不仅是朱熹道统论形成的理论基础,也是由道统过渡到道学的重要桥梁,对宋代道统思想的定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尚书》;朱熹;道统;道学
关于“道统”,余英时有如下论述:“‘道体’在洪荒初辟之际便已为当时‘圣神’如伏羲所窥破,因而创建了一个合乎‘道’的人间秩序。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则不断深入体会此‘道体’的精微之处并随着时世的推移而更新此秩序。这便形成了朱熹《中庸序》中所谓的‘道统’。”[1]31诚如斯言,“道统”不仅传达了代代相承之意,也蕴含着与时俱进的消息。宋代是道统思想发展最活跃的时期,也是道统思想的定型期。北宋大多数学者谈论“道统”,重在强调传承,并不诠释上古所传的“道”究竟是何物;至两宋之交,“三圣传心”[2]说盛行,首次将《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视作相传密旨,开始强调道统传授中“道”的核心作用;再到朱熹,明辨“道心人心”与“天理人欲”之关系,阐明道统与道学之间的渊源,最终依凭《尚书》正式建立起道统观,宋代的道统思想至此才臻于完备。而道统思想的出现则有着悠久的历史。
一、道统思想的出现与演变
先秦时代,道统思想已露端倪。《论语·尧曰》篇:“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尧命舜“允执其中”云云,舜又以是命禹。尔后,孟子慨叹禹于尧舜可“见而知之”,汤于尧舜、文王于汤、孔子于文王皆可“闻而知之”,但孔子之下却“无有乎尔”[3]。其旨在说明孔子之后道已不传。孔、孟虽不是着意要阐述一个道统出来,但道统思想已经在里面。至唐朝,韩愈作《原道》,云:“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4]韩愈依凭《论语》①,首次点明“相传”之意,并将禹、武王、周公、孟子添入传授谱系中,如此就形成了历史上第一个清晰明朗的传道系统。韩愈铺设这一传道系统,正是为了将自己纳入这一谱系中,以说明儒道的经典性、权威性,最终实现排斥佛老、独尊儒术的目的。
至宋代,孙复作《上孔给事书》,言夫子之道“基于伏羲,渐于神农,着于黄帝、尧、舜,章于禹、汤、文、武、周公”,又“夫子殁,诸儒学其道,得其门而入者鲜矣,惟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而已”[5]。较之韩愈,孙复的道统谱系更加细密,向上直到伏羲,往下直到韩愈。且孙复认为“道”有一个不断完备的过程。他别具匠心地用“基”“渐”“着”“章”等词,表明随着历史的推移,“道”不断成熟,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动态的道统。同时,孙复还认为“道”至孔子而完备,是由于孔子对伏羲而下所创立的制度“益之损之,俾协厥中,笔为六经”的缘故,也就是说,他认为六经载“道”。那么要传道,必然要精通六经。所以,他要将荀卿、扬雄、王通、韩愈加入道统,就是因为他们“既能续孔门之经,又能授王佐之道”的缘故[6]。
王安石也论及道统,《夫子贤于尧舜》云:“昔者,道发乎伏羲而成乎尧、舜,继而大之于禹、汤、文、武,此数人者皆居天子之位,而使天下之道浸明浸备者也。而又有在下而继之者焉,伊尹、伯夷、柳下惠、孔子是也。夫伏羲既发之也,而其法未成,至于尧而后成焉。尧虽能成圣人之法,未若孔子之备也。”[7]王安石同孙复一样,认为“道”始于伏羲,并随着历史进程而不断发展,至孔子达到完备。但不同的是,王安石主张“道”因变而备。他认为道不备于圣人而备于孔子,是因为“盖圣人之心,不求有为于天下,待天下之变至焉,然后吾因其变而制之法耳。至孔子之时,天下之变备矣,故圣人之法亦自是而后备也”。“道”至孔子变得完备,不是因为孔子的智识德性高于圣人,也不是因为如孙复所说孔子“笔为六经”,而是因为时势造就英雄,值天下大变,孔子因变制法,“道”便因变而备。王安石重“变”,这与其主张改革、推行新法的精神是一贯的。
之后,程颐《明道先生墓表》言:“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始分别“圣人之道”与“圣人之学”,认为兄程颢从经书处得圣人之学。余英时认为,朱熹在《中庸序》中言“道统”与“道学”之别即本于此[1]35。而对朱熹道统观影响最直接的应是刘子翚②。刘子翚字彦冲,朱熹早年禀学于刘氏。其著有《圣传论》十首,于“尧舜”曰:
必有受也。《书》曰“惟精惟一”,此相传之密旨也。昧乎一则莫知元本,滞乎一则入于虚妙、悦于谈听而不可用,岂所谓“允执厥中”耶?……尧、舜、禹口传而心受也。三圣既没,斯道散于百家,荡于末流,匿于学者见闻之外。数百年汤出,引而归之,会而通之,故懋昭大徳,建中于民。汤没,又散于百家,荡于末流,匿于学者见闻之外。数百年文王出,引而归之,会而通之,故纯一不已,仪刑万邦,文、武、周公口传而心受也。三圣又没,邪朋邪诐翼诐,幅裂鼎沸,莫可谁何?孔子出焉,气足以压其声焰,量足以吞其区穴,排异如摧枯拉朽,引同如川流海会,其言有曰“吾道一以贯之”,此祖述尧舜之妙也。[8]
《论语·尧曰》篇有尧命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尚书·大禹谟》载舜命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据此,学者认为“人心”云云是“尧、舜、禹三圣人相授受之际,发明其道学之要以相畀付者”[9]。此三圣传授心法之说,盛行于两宋之交。刘子翚的《论圣传论》也是创作于当时。不同的是,刘氏并不局限于三圣,其将传授心法之说与韩愈的道统论加以融汇,形成一个既有实质性内容,又有严密相传谱系的道统说。但他并未直接概括出“道统”这一概念,直至朱熹才首次正式名为“道统”③。
二、《尚书》“人心道心”与朱熹道统论的形成
淳熙十六年(1189),朱熹在《中庸序》中正式建立道统观。在此之前,即淳熙十一年(1184),朱熹与陈亮展开了一场著名的王霸之争。其中相关论述正是《中庸序》“道统”论的底本[1]27。为了更好地理解朱熹道统观的形成,可以从这场争辩开始。
陈亮其人,通过他给朱熹的《又甲辰秋书》可略知一二:“亮二十岁时,与伯恭同试漕台,所争不过五六岁,亮自以姓名落诸公间,自负不在伯恭后。而数年之间,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伯恭遂以道德为一世师表;而亮陆沉残破,行不足以自见于乡闾,文不足以自奋于场屋,一旦遂坐于百尺楼下,行路之人皆得以挨肩叠足,过者不看,看者如常,独亮自以为死灰有时而复燃也。”[10]338又“亮昔尝与伯恭言:‘亮口诵墨翟之言,身从杨朱之道,外有子贡之形,内居原宪之实”[10]339。可见,此人心中傲气很不一般。朱、陈二人于淳熙九年(1182)第一次见面,之间多有书信往来,所论最多的即是义利与王霸。陈亮认为伊洛诸公“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10]340不能使人心服,责难“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10]340。于是他独运匠心、魄力十足地提出汉唐“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10]340,并认为“夫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10]345,所以只能说“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10]348。朱熹却认为:“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11]1583故汉唐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曾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11]1583。其后在淳熙十二年(1185)的回信中,朱熹便针对陈亮之“心无常泯,法无常废”,引“人心道心”详细论说圣人所传之道,云:
来书“心无常泯,法无常废”一段,乃一书之关键。鄙意所同,未有多于此段者也;而其所异,亦未有甚于此段者也。盖有是人则有是心,有是心则有是法,固无常泯常废之理。但谓之无常泯,即是有时而泯矣;谓之无常废,即是有时而废矣。盖天理人欲之并行,其或断或续,固宜如此。至若论其本然之妙,则惟有天理,而无人欲,是以圣人之教必欲其尽去人欲而复全天理也。若心,则欲其常不泯而不恃其不常泯也,法则欲其常不废而不恃其不常废也。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心矣。然而必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迭为胜负,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乱安危,莫不系焉。是以欲其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欲其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则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而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夫岂任人心之自危而以有时而泯者为当然,任道心之自微而幸其须臾之不常泯也哉?[11]1586
这段内容与《中庸序》所论大致相同,仅说法小异。陈荣捷在《新道统》中论《中庸序》说:“以道心人心十六字诀释道统,使有确定之哲学意义,实为一极有价值之贡献。”[12]实际上,借陈荣捷之言来概括上文所引的这段论述再精确不过。朱熹以哲学思想充实《尚书》的“人心道心”,联系天理、人欲,意义很重大,但并非自出心裁。此程颢早有论及,云:“‘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惟一’,所以至之。‘允执厥中’,所以行之。”[13]程颢认为人心等同于人欲,道心等同于天理,天理与人欲水火不容,则人心自人心,道心自道心。朱熹受其影响,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来阐明“圣人之教必欲尽去人欲而复全天理”,认为人心发于形体之私,道心得于天地之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是非得失、治乱安危都由二者的胜负决定,所以要“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这里,朱熹提出“尽去人欲”,是将矛头直端端地指向了陈亮的利与霸。其不提“尽去人心”,认为人心“固不能无”,“人心不全是人欲”,“人心是此身有知觉、有嗜欲者”。朱熹的人欲与人心是和而不同的两个概念,“人心”既包含人为了生存而产生的最自然、最基本的需求,也包含了在需求之外所产生的合乎天理的欲求。朱熹说“人心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听,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也说“若以物性所当然,一向惟意所欲”,“一毫发不从天理上自然发出”,那就变成了人欲。所以朱熹要的是尽去人欲,而非去人心。关于道心,朱熹认为是“原于性命之正”者,也就是“义理之心”,“如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礼之于宾主,智之于贤者,圣人之于天道”。相对人心来说,道心是抽象的道德规范,是形而上的意识形态,它脱离了形体的桎梏。而朱熹的道心、人心又“非有两心”,心只有一个,“只就他所主而言,那个便唤做人心,那个便唤做道心”。
理解朱熹的人心、道心后,再来看《中庸序》对“人心”等十六字的解读:
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14]14
关于“人心惟危”,在上文中已阐明了人心不全是人欲,但若放任需求就会有沦为人欲的危险,此处便有“若全是人欲,则直是丧乱”。再看“道心惟微”,虽性命之正已前定,但若“任其如何,更不尽心”,则会幽微难明。因此,朱熹据“精一、执中”,提出“精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认为要始终清楚地分别人心、道心,并以道心为一身之主而不偏离,使人心永远听命于道心,则“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最终实现“中”道。这就是道统谱系中代代相授、圣圣相传的密旨。朱熹通过对“人心、道心”的哲理性阐释,将其纳入哲学范畴中,使其与“天理人欲”“形气性命”相关联,再用它来诠释道统:
夫尧舜禹之所以相传者既如此矣,至于汤、武,则闻而知之,而又反之以至于此者也。夫子之所以传之颜渊、曾参者此也,曾子之所以传至子思、孟轲者亦此也……此其相传之妙,儒者相与谨守而共学焉,以为天下虽大,而所以治之者,不外乎此。[14]14
“闻而知之”“反之”出自《孟子》。此段说明,“人心道心”就如同一条纽带,通过它把诸位圣人、贤人都连系起来。余英时论及“道体”与“道统”时,认为是以“道体”的传衍来界定“道统”的接受,“道统”说又为上古‘道体’的传承整理出一个清楚的谱系[1]29。诚如斯言,道统传承就好比一场接力赛,“人心道心”是运动员手中的接力棒,也就是所谓的“道体”。若得到接力棒,则是接力赛中的一份子;若没有得到,那么自然置身于比赛之外。朱熹认为汉祖、唐宗正是那没有得到接力棒的人,所以他说:
夫人只是这个人,道只是这个道,岂有三代、汉、唐之别?但以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此其所以尧、舜、三代自尧、舜、三代,汉祖、唐宗自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11]1589
朱熹从“人心、道心”这一相传密旨过渡到道统,最后用“道统”给陈亮“王霸并用”以最致命的一击。通过这场论辩,朱熹的道统说便正式建立了。其后淳熙十三年(1186),朱熹《答詹帅书》之三有云“《中庸序》中推本尧、舜传授来历,添入一段甚详”。自云在争辩之后,于《中庸序》中论道统是如何情况。那么,《中庸序》之“详”究竟在何处?朱熹为何要“甚详”?
三、《尚书》与道统、道学
道学是道统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特殊产物,因此论道统必然会言及道学。何为道学?《中庸序》言子思则曰“道学”,言上古圣神则曰“道统”。余英时认为“道学”与“道统”必有一定的分别,依据在于:上古圣神都是德、位兼备者,如伏羲、神农等,是“圣人而在天子之位”,因此才有资格传授“道统”。自夫子以下皆不得其位,自然不能传授“道统”。夫子“继往圣,开来学”,所继者乃尧舜相传的密旨,所开者即是“道学”。所以,“道统”“道学”不是一物,但也并非毫无关联,它是道统发展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时期,传道统者不能德、位兼备而出现的传道形态。
朱熹作《沧州精舍告先圣文》,文末有云:“熹以凡陋,少蒙义方。中靡常师,晚逢有道。”其早年禀学于胡宪、刘勉之、刘子翚,三人都是一时鸿儒。之后,从绍兴二十三年(1153)到隆兴元年(1163)问学于李侗。侗乃杨时的再传弟子,杨氏又深得二程衣钵,因此朱熹的学问多受二程影响。前文谈及程颐著《明道先生墓表》认为兄程颢从经书处得圣人之学。余英时谈到,朱熹在《中庸序》中言“道统”与“道学”之别即本于此。更应看到的是,朱熹此番功夫的苦心是为了证明自己是“道学”正宗。
朱熹盛赞夫子贤于尧舜,正因其“开创‘道学’保存与发明上古‘道统’中的精义”[1]19。《中庸序》言: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而其授受之际,叮咛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怯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之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盖其忧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虑之也远,故其说之也详。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外言语文字之间……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14]14朱熹道统谱系的特点,陈荣捷在《朱熹集新儒学之大成》中已有详细论说[15],此不赘述。这里,我们将它与《答陈同甫》中的道统论相比较,就会明白朱熹那句“添入一段甚详”的意蕴。《中庸序》中,朱熹标出“道学”并详细阐述“道学”的传承,这是《答陈同甫》中所没有的。更重要的是,朱熹在努力让世人明白道统与道学是如何紧密相承的。除了颂言孔子“继往圣,开来学”,《中庸序》中还具体指出,子思作《中庸》“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由此可见,由道统到道学,由侧重于“人心道心”到强调“精一执中”,《尚书》“人心道心”的十六字解释始终作为“道体”而存在。由是,朱熹认为“道学”是从“道统”衍生而来,是“道统”随历史发展而呈现的特定形态。所以,朱熹极力证明自己是“道学”正宗,自言“晚逢有道”,这些都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我继承的正是渊源有自的道统。”更进一步,朱熹是在力图说明“上古圣王所发现和实践的‘道体’,通过宋代道学家(包括朱熹自己在内)的阐释,已取得与世俱新的意义。在位的君王只有掌握了当代‘道学’所提供的‘治天下’的原则,才能使自己的统治合乎‘道’”[1]29。
总的说来,道统的承传是以“道体”的转相授受实现的,“道体”会随着历史的演进而变得更加透彻,所以对“道体”的阐述永远是一个不断更新、不断完备的过程。朱熹正是利用这一契机,将“天理人欲”这一理学范畴与《尚书》“人心道心”相结合,正式建立了道统观,也藉此将自己的学说纳入了传道正统。同时通过“人心道心”说,阐明道统与道学血脉相承的关系,为道学打造一段辉煌的历史,其目的在于为自己的学说争取意识形态的主流地位,最终实现“致君行道”的终极目的。因此,可以说《尚书》在朱熹构建道统观、阐述道学论的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理论宝库,它为道统观提供“道体”,又由“道体”的不断阐释性,使“道统”走向“道学”,从而连接起各朝各代的传道者。所以,朱熹道统论的提出代表着道统思想的最终成型,而这与他对《尚书》的理学解构密切相关。
注释:
①《论语·尧曰》记载尧命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尚书·大禹谟》也载有舜命禹之文。故而韩愈所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应是从《论语》而来。此后,有宋一代阐述传道系统,皆从韩愈此谱系说来。
②朱子作《屏山先生刘公墓表》(参见《朱文公文集》第4169页,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记问入道之次第,刘屏山言:“吾少未闻道……抑吾于《易》得入德之门焉。所谓‘不远复’者,则吾之三字符也。佩服周旋,罔敢失坠。于是尝作《复斋铭》、《圣传论》,以见吾志。然吾忘吾言久矣,今乃相为言之,汝尚勉哉。”故朱子的道统论应是直接受到《圣传论》的影响。
③据余英时考证,朱子在《书濂溪光风霁月亭》中言“道统”是最早的一次,时淳熙八年(1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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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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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7)02-0001-05
2016-12-25
唐婷,女,四川成都人,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