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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亨利现象学的“逆向还原”与生命的情感体验

2017-03-11江海全

武陵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质料意向性胡塞尔

江海全

(海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论亨利现象学的“逆向还原”与生命的情感体验

江海全

(海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胡塞尔将情感经验和知觉经验类比,认知的意向性特征被赋予情感性体验,从而一种意向性行为必然先行于一种情感经验。亨利则颠倒了意向性行为和情感经验之间的顺序,情感在指向一个对象之前,一定存在一种源初的自身给予,它是一种非意向性的自身给出自身的源初给予方式。胡塞尔的意向性还原是还原到先验自我,亨利则通过“逆向还原”的方法还原到生命的情感体验,而生命的情感体验在逻辑上先于意向行为,因此生命的情感体验为意向性奠基,这种观点刚好与胡塞尔的观点相反。亨利用向内在性的还原代替向超越性的还原,其现象学不仅是对胡塞尔现象学的超越,而且又真正继承了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原则和“回到事物本身”的根本精神。

亨利;现象学;意向性;“逆向还原”

一提到现象学,人们马上就会想到意向性概念,意向性是现象学的核心概念。对胡塞尔等人来说,意向性成为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和唯一标准,然而亨利①则通过一种逆向还原,颠倒了意向性概念中两端之间的关系,将现象学彻底推进到了非意向性的情感领域。亨利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逆转是如何实施的?一种不再保留意向性的现象学是如何可能的?亨利的“逆向还原”是否与胡塞尔现象学背道而驰?本文试图对以上问题进行考察,并给予回答。

一、胡塞尔:意向性先于自我的情感体验

在《现象学的始基》中,倪梁康教授依据胡塞尔的文本,区分了意向性概念的狭义内涵和宽泛内涵②。倪梁康认为,现象学的基本原理——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可以在两种意义上予以理解:第一,狭义的“意向性”或“意向的”概念。它指涉意识总是“构造对象的”。按照这种狭义的意向性概念,人的情感行为和意愿行为就是“非意向性的”,比如喜欢某物并不意味着构造出这个事物,但仅仅是意向地指向这个事物。第二,宽泛意义的“意向性”或“意向的”概念。它指涉意识总是“指向对象的”。按照这种宽泛意义的意向性概念,人的情感行为和意愿行为就是“意向性的”,它们指向对象,但并不构造对象。

按照以上理解,认知行为都具有意向性,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认知活动总是包含着对对象进行表象和判断,表象总是对某物进行表象,判断总是对某物进行判断,这些行为都是对象化的活动。胡塞尔称之为客体化的行为,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意向行为,它们构造对象和事态,为非客体化行为(感受行为)奠基。因此,一种感受行为,或者一种情感体验,比如喜欢或者厌恶、疼痛或者快乐,必须先具有一个表象对象,然后这个表象对象引起一种情感体验。以对刺耳口哨声的反感为例,首先是刺耳的口哨声被构造出来,成为表象意向的对象,然后这个表象对象(刺耳的口哨声)引起一种感受行为(对刺耳的口哨声的反感)的产生。因此,无论如何,一种感受行为,或者情感体验总是意向性的,比如“喜欢或者厌恶指向这个被表象的对象,没有这种指向,它们就根本不能存在”[1]155。根据胡塞尔的观点,人类的任何一种情感总是奠基于对对象的认知之上的,因此才有“知”而生“情”之说。

由此可见,在胡塞尔现象学里,将情感经验和知觉经验类比,认知的意向性特征被赋予情感性体验,从而一种意向必然先行于一种情感经验。正如知觉的直观内容逐渐充实知觉性意向一样。一种情感性经验将会“充实”这个在先的意向并且将自身给予这个意向,情感自身遂成为直观性内容。换言之,在情感领域,价值—接受是知觉的相似之物。

以快乐为例,对快乐的经验完全就像知觉被充实一样。胡塞尔写到:“因此在情感领域,当我们谈及快乐时候,快乐确切地说是指这样一种情感:在这种情感中,自我以情感的方式意识到对象‘自身’的到场。然而就像存在一种对遥远的表征,一种空的表征性意指,对象在意指中缺席,那么也存在一种情感,它与空的对象关联。就像前者能够在直观的呈现中被充实一样,那么空的情感也可以通过愉悦的方式被充实。”[2]11我为什么感到愉悦呢?因为对象作为一种情感性的东西显现出来。对象为什么使我感到愉悦呢?是因为愉悦建立在对对象认知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我首先知道对象是什么,然后对象才可能使我感到愉悦。情感也可以意向一个空的对象,比如思念一个人,这个对象并没有在场,一旦这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空的情感,就被这个直观在场所充实。胡塞尔用感知解释情感,赋予情感一个意向性的结构,这个意向总是在前,然后被一个直观的在场充实。

二、亨利:情感体验为意向性奠基

胡塞尔认为,尽管非—反思觉察是哲学的必要条件,然而哲学是一种认识(knowing),因此是一种充实的意向。在这方面,反思为非反思意识的空提供了充实性——尽管这种空是一个不能在空的意向中被奠基的不确定的确定性。因此,对待感觉材料,胡塞尔反思感觉材料并且以一种特许的方式,反思它们在知觉之中作为质料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在这个反思之中,并且是在一种特定类型的意向性那里,他才会带着一种原本不属于印象性要素本身的明见性,把握这些感觉材料。例如,胡塞尔写道:“让我们考察一下感觉和侧显行为(adumbrations):此时我们把它们把握为明证的被给予物(givens)。”[3]237或者是这样的情形:我们想要知道它们在被反思地把握之前是什么,而我们却不知道它们。例如,胡塞尔写道:“在知觉体验中它们作为内在的真实因素(really inherent moments)被包含在内,但它们未在其中被知觉,未作为对象被把握。”[3]240那么,它们究竟是什么呢?因此,有关绝对主体性的源初启示的问题,始终是胡塞尔现象学的难题。

亨利则认为,认识(knowing)总是不足的、可纠错的、局部的而且从来不能像根源于第一原理的智慧一样作为通达哲学的方式。传统的偏见是要寻求在认识中建立第一原理并且认为直接的非—自反的自身—在场无法为我们提供这样的原则。亨利质疑胡塞尔授予意向性的特权,他认为,赋予意向性意指能力的恰恰是生命。生命现象学颠倒了二者的顺序,不再让情感经验从属于对象的在场。也就是说,观看要看见对象,观看本身首先被给出。亨利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仍然经由意向性来通向那个给出存在者的意向性本身?胡塞尔仍然诉诸于意向性,设法解决意向性本身的给予问题。他没有充分地解释清楚对象—意识的意向性的被给予和情感自身的自我—显现之间的本质区别。亨利则遵循着一种最彻底的还原,使意向性在纯粹意识的内在领域失去效用。

那么,我们进一步追问:在纯粹意识的内在领域中,亨利所谓的使意向性失去效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它就是质料(hyle/matter)。亨利恰恰看到了在意向性之光照见各种对象之前,一定存在一种源初的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质料的东西,它们在情感中被给予,是这些质料在构成意识自身。质料是进入意识经验之中的非意向性的材料(stuff):“质料事实上是用以制造印象的质料,即它的材料,也可以说是它的实体(substance),或者说印象之物或者感性之物本身。当我们谈论感觉材料(sense data)或者‘体验的质素’(hyletic moments)的时候,所说的只不过就是它。”[4]10例如,感性的色彩、纯粹的音响、纯粹的痛苦和快乐,亨利认为,这些仅仅是被还原到自身、在它们自身中存在的事物,这些被还原之物真正地回到了事物自身,它们是按照印象的特征来界定的活生生的经验。我们的生命除了这些活生生的体验之外,还能是什么呢?因此,在亨利生命现象学里,生命的真实性等同于印象性的被给予。

胡塞尔在《观念I》(1913)和《内时间意识讲座》(1905)中,已经有一些对于质料概念的研究。胡塞尔创造性地揭示出所有的意识都是印象性的。但是亨利认为,在胡塞尔的分析中仍然发生了一种贬值:贬低质料和质料现象学,质料单单被理解为是为了形式的缘故,即为了意向性的绽出而实存的质料。尽管这种印象性的要素是意向性的必要基础,但是胡塞尔抛弃了现象性的本质,即印象性的要素本身、原印象,目的是为了把焦点放在对意向性本质的分析之上。胡塞尔认为,感性要素(质料)属于“初级内容”的一切体验,“感性要素之外包裹着另外一个层级——它激活这些感性要素、给予它们意义(或本质上涉及到一种给予意义的行为),通过这一层级,具体的意向性体验从那些不具有意向性的感觉材料之中产生出来”[3]203。因此,对胡塞尔来说,质料(Hyle)没有自我显现的能力,不能成为现象,必须被意向之光照亮,被一种意向活动所激发,并通过意向性进行显现。亨利论述道:“构成性的意向性活动(noeses)只能通过调整自身以适应这些现象的呈现方式和次序,它才能起到作用。因此,对于意向性活动来说,质素并非只是一种看不见的内容,等待这种意向性活动任意来给它赋予形式(inform)。印象性质料依照它们自身的显现作用向意向性活动要求它们自己的充实样态。”[4]17由此可以看出,对胡塞尔来说,质料在意向中被给予,然而,对亨利来说,按照意识的意向性被给予我们的一切事物,都是超越之物,被表征之物,或者说,非真实之物,它们必须首先是非构成的、非超越的绝对内在之物。

亨利在《物质现象学》中这样批判胡塞尔:“意向性现象学是先验现象学,但是被还原成意向性的意向活动(noesis)的先验之物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先验之物,不是所有可能经验的一种先天条件,因为它总是需要与它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感觉、印象。后者必须首先被给予,以便于无论任何经验能够发生。”[4]17因此,在亨利生命现象学中,印象两次被给予:一次是在感发性的情感性中,作为印象性内容;一次作为在意向性中作为超越的、非实在的被给予。以疼痛为例,疼痛本身教会我关于什么是疼痛,而不是某种意向性意识瞄准它的当下在那里的在场,换句话说,当我们身处疼痛之中,我们立即觉察到这种情感,而不是通过(内部)感觉器官或意向行为的介入才感觉到它。疼痛的感觉和我们对这种感觉的觉察之间,没有距离或分离,因为这种感觉在自身之中并通过自身被给予,这是疼痛的第一次被给予。第二次,疼痛是在关于此时的知觉之中的绽出的被给予性,它预设了第一个在感发性中非—绽出的被给予性,在第二个被给予性中,疼痛不可能在关于疼痛的意向性知觉里实现它自身。换句话说,当我在意向性意识中瞄准它的时候,活生生的当下疼痛的体验已经悄悄溜走了。在第二次被给予中,情感成为被表征的情感,从属于某个外物,暗含着一个意向性,指向一个对象,总是被外在的某物激发,情感丧失了在场的存在地位;在第一次被给予中,情感服从于自身而存在,被自身感发,自我对自身的直接的、没有距离的经验规定了情感的存在。

胡塞尔意向性现象学混淆了两种类型的被给予性,把属于第一个类型的特性给予第二个类型,把第一次被给予性当作“感觉材料”来思考和论题化,作为感觉材料的印象总是被意向行为构造。然而,在亨利的生命现象学里,质料与形式的顺序被颠倒了,印象性是第一位的,印象性为意向性奠基,印象性成为一切可能经验的基础。这就意味着,质素给形式(morphe)规定诸多基本样态,在形式构成它所构成的东西的时候,它必须采取与质素自身相合的基本样态,因此,对于对象的规定来说,质素比形式更为基本。

按照胡塞尔的观点,“知”而生“情”,“失望”的情感源于一个空洞的“期望”——期望朋友到来,期望家人团聚,期望考出好成绩……期望总是暗含着一个意向,指向了一个被期待对象,等待着它的出现,结果,“期望”这种情感在直观得到充实,而失望源于对“期望落空”这一事实的认知,故“知”而生“情”。亨利颠倒了胡塞尔的传统解释模式,他认为情感固然是对某物的情感,情感总是指向某个对象物,比如,恨总是恨某个对象,喜欢总是喜欢某个东西……但他认为,情感是非意向性的,作为生命彻底的内在性的情感体验总是通过自我感发来到它自身,情感并不指向某个对象物,对象物中并不包含喜悦和悲伤的成分,我的悲伤和喜悦并不是来源于情感的对象物,悲伤和喜悦生成于生命的自行感发,也就是说,我快乐或悲伤……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源初的情感自行感发和自行生成,或者说,源初的情感并没有在我的反思中对象化和被表征。当我对“我快乐或悲伤”的情感行为进行反思,我想知道我为什么快乐或悲伤?此时,意向性行为才发生,我不是无缘无故的快乐或悲伤,情感体验指向了情感的对象物,因此源出的情感体验与对源出情感体验的“知”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故“情”而生“知”,源出情感的自行感发总是首先发生,它是一个非意向性的行为,它奠基了这个对情感的知。从源出情感的自行感发到对这种情感的“知”之间总是需要一个意向行为的介入,故而这种对象化的外在活动,永远无法直接把握情感活动之“真相”。因为“(印象的)真实性存在于主体性和生命的自我经验之中,存在于印象的自行印象(auto-impression)之中,所以,仅仅在这个自行印象及其自己的被给予性那里,印象和生命的真实性才能够被给予我”[4]25。生命的被给予性,它的本质是“正在被印象”这个事实本身,而在胡塞尔现象学之意向性中,印象作为被给予之物的知觉,其本质被投掷到存在之外,被投掷到一种非真实性之中。

因此,在胡塞尔式的思路中,最重要的不是显现,而是显现中被给出的存在者,然而,亨利的观点则相反,“给予”应该首先被给出,因为如果显现自身不首先显现生命本身,那么就不可能使任何东西显现出来。换句话说,意向性总是意指某物,但赋予意向性意指能力的恰恰是生命,生命自身的存在是意向性的先决条件。生命从来不是一种抽象的东西,而是一种活生生的情感经验。情感经验不是从属于对象而在场,而是服从于自身而存在,情感被自身感发,对自身的直接的、没有距离的经验规定了情感的存在。情感在指向一个对象之前,一定存在一种源初的自身给予,这种给予是一种非意向性的自我给予的方式。

三、亨利现象学的“逆向还原”

法国学者塞勒(Frédéric Seyler)对比了胡塞尔和亨利的现象学,他认为,胡塞尔现象学的还原朝向明见性(evidence)和超越性,亨利的现象学则创建了一种彻底化的还原——逆向还原(counterreduction)——朝向内在的感发性和确然性(certainty),因此从胡塞尔到亨利,一种范式转换发生了:从意向性现象学到前—意向性现象学(pre-intentional phenomenology),这种逆向还原最终折回到了生命内在感发性的经验上,即生命的非意向性的显现模式③。塞勒对亨利现象学转向的评论,无疑是十分到位的:胡塞尔的还原是向纯粹意识的还原,将自然态度下的世界悬置掉,一切经验中的世界都纳入到纯粹意识中,转变成“纯粹观看”某个对象,转变成一种纯粹观看下的所予;而亨利旨在推进现象学还原方法的彻底化:“用一种向内在性的还原——它通向怀抱在生命的恻隐之中的某种主体,来代替向超越性的还原——它通向主体的意向性的生命。”[5]Xiii

自然态度下,物质世界的颜色和性质常常被认为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比如,人们常常将红色当作物质世界所具有的一种属性,但是亨利现象学则彻底悬置了这种作为对象的红色以及红色自身,他认为红色仅仅存在于绝对主体的内在性中,是主体授予事物的,红色一定与一种行为联系在一起,颜色的真正本质在于一种恻隐(感发)的力量。每种颜色的存在仅仅存在于颜色在自我创造的印象中,“印象才是颜色的真正本质……世界上并不存在红色。红色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绝对的主观的,最初并不可见。原始的颜色是不可见的,但是它们通过一种投射的程序在各种事物上得到了延展”[6]260。更具体地说,亨利的还原“将世界及其特性还原到源初的内在恻隐中,将世界的本相(eidé)还原成先验主体性的本质”[7]256。

亨利的还原已经具有了逆意向性现象学的意蕴④,其对意向性现象学的逆转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方向性的逆转。在胡塞尔意向性现象学中,意向性之箭,从主体射向事物,感觉材料被意向性之光照亮,从而被赋予意义,事物成为被给予之物,换言之,意向性规定被给予之物。然而,在亨利物质(质料)现象学中,这种顺序被颠倒过来。郝长墀教授认为,亨利把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中两端之间的关系颠倒了,主体不再是构成对象的意义来源,而是屈服于另外一端,意向性之箭是射向主体的,这就是逆意向性[8]30。因为,对亨利来说,“意向性不是扮演着一种自由原理的角色以展示对象,相反,意向性是从对象那里取得的,或者毋宁说,从对象所源于的质料那里取得,从诸多要素和物质成分那里取得,而这些要素和物质成分将会把对象制成它所是的东西。这个规定甚至意味着,质素给形式(morphe)规定诸多基本样态……质素比形式更为基本”[4]18。

第二,构造性活动的逆转。对胡塞尔来说,意向性是主动的构造活动,它去构造印象性材料,而对亨利来说,这种方向被反转过来,印象性是纯粹现象性本身,印象性自身给予自身,不需要等待意向性的构造。“构成性的意向性活动所起到的作用只能通过调整自身来适应这些显像的呈现方式和次序。因此,质料并非只是对于一种意向活动来说不可见的内容,等待意向活动任意赋予其形式。印象性质料向意向性活动要求它们自己的充实样态,意向性活动只有依照意向性质料的显现才能发挥自身作用。”[4]18由此可见,在亨利的生命现象学中,意向性被印象性规定,意向性处于被动的地位。

第三,奠基顺序的颠倒。提到胡塞尔现象学,人们必然会想到一个概念:意向性,意向性已经成为其建立现象学的根基。意向性总是借助于二元结构来描述,因此,从意向性的角度思考,所有的显现都是A向B的显现,A作为显现的属格,B作为显现的与格,然而,绝对内在的生命领域的显现属于一种非—意向性的显现,不需要显现的属格和与格,抑或根本就不作这样的区分,因为显现和显现者是同一的。也就是说,意向性能够说明对象如何向意识显现,但是,当它说明意向性本身如何现象化时,意向性呈现出了自身的无能性和理论困境:它的自行奠基将会导致意识自身被对象化、表征化,从而失去自身的实在性。在亨利看来,赋予意向性意指能力的恰恰是生命,因此绝对内在性的生命不可能在意向性中寻找自身的根基,或者说,超越性不可能成为内在性的条件,于是他颠倒了这种奠基顺序:内在性是超越性的条件,超越性依赖于内在性。亨利“把意向性奠基在非意向性的基础之上,也就是把现象学方法奠基在现象学对象之上”[9]311,现象学的对象成为亨利现象学之旅的出发点,而不是现象学的方法,因为是对象自身的被给予方式决定了适合于揭示该现象的显现方式。

结语

在《逻辑研究》第二卷导言中,胡塞尔提出了现象学的最一般的理念,他把现象学所追求的目标确立为“回到事物自身”,胡塞尔之后,无论现象学呈现什么样的具体形态,尽管对“回到事物自身”有不同的解释,但都可以算是对这一基本理念的演绎。现象学普遍理念并不表现为一种独立形态,而总是表现为各种特殊的现象学,特殊现象学分析和描述某一种或者某一领域现象的显现方式。比如,胡塞尔认识论现象学是对意向性以及意识行为的揭示;海德格尔存在论现象学是对存在者的存在性的揭示;莱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学是对人类经验条件的揭示;亨利的生命现象学是对生命自身呈现方式的揭示。无论胡塞尔、海德格尔、莱维纳斯还是亨利,贯穿在他们现象学中的基本信念都是:现象学是关于现象的科学,但它不是尽可能精确、详细地描述对象,而是揭示现象“如何”成为现象,或者说,现象“如何”被给予、“如何”显现,现象学的对象就是这个“如何”本身。在对胡塞尔《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的文本解读中,郝长墀认为,这个“如何”的具体含义是:每一种事物都有其自身给予自身的方式,“事物自身决定它的给予方式。这与面向事物本身的原则是一致的”[10]63。因而“每一种事物都有其自身给予自身的方式”这一基本原则同样可以看作是对胡塞尔提出的普遍现象学基本理念的细化。任何一种事物其自身是“如何“给予自身的,它们不同的给予方式恰恰是每一种具体形态的特殊现象学需要处理的问题。

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认为,胡塞尔、海德格尔、莱维纳斯等现象学家推动了现象学的发展,他们的现象学作为具体形态的特殊现象学,始终如一地贯彻了普遍现象学的基本理念。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受制于各自关注焦点的局限性,将各自特殊领域现象的给予方式普遍化,结果,歪曲了现象学的一般理念。比如,胡塞尔将认知关系的意向性揭示模式贯彻到一切领域,致力于创建一种绝对科学的体系,而这种揭示模式并不适用于对非意向性关系领域的揭示;海德格尔则囿于对存在问题的关注,把现象学归入存在论,把现象等同于存在,结果排除了存在样式之外的现象种类的可能性。莱维纳斯将伦理关系解释为第一性的关系,他将一切事物,比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放在伦理关系中呈现,他还将上帝也拉入到我与他者的关系中,而没有针对上帝本身给予自身的方式进行揭示。因此,胡塞尔、海德格尔、莱维纳斯都持有先入之见,他们用特殊现象领域之现象给予自身的模式来揭示一切现象。

亨利则区分了两种显现方式:意向性的显现和非意向性的自我显现。第一,意识是意向性的,但意向性却以非意向性的方式把自身呈现给自身,意向性这种自身给予自身的方式是一种最原初的自我显现。也可以这样说,在纯粹意识的内在领域,拒绝任何意向性。第二,意向性超越自身指向对象,意向性用来展示其对象,对象总是在意向性的观视下变得可见。这种显现奠基于第一种显现。意向性的显现只能揭示存在者的显现,而不能揭示观视本身,意向性从不是它自己的对象。

由此可见,亨利遵循着一种最彻底的还原,使意向性在纯粹意识的内在领域失去效用。质料已经不是完全被动的等待意向活动赋予意义,从而成为被给予之物,质料是按照自身的给予方式,命令意向性给予它们与自身契合的充实样态,这样一来,原印象的自我给予才是印象本身,它给出的才是印象自身的实在性。亨利通过颠倒意向性和印象性之间的顺序,揭示印象性要素源初给予的重要性,事实上真正做到了尊重现象,把主动权和优先权交给现象自身,现象由其自身给出自身、显现自身,而不依赖于任何外在于自身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揭示生命源初给予自身的方式时,亨利真正继承了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原则和“回到事物本身”的根本精神。

注释:

①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1922-2002)是法国当代杰出的现象学家,代表著作有《:表现的本质》(1963),《关于身体的哲学与现象学》(1965),《马克思:I.一种现实的哲学,II.一种经济的哲学》(1976),《精神分析的谱系:迷失的开端》(1985),《观看不可见》(1988),《物质现象学》(1990),《我是真理——关于基督教哲学》(1996),《道成肉身——一种肉身哲学》(2000)以及《基督之言》(2002)等。

②参见倪梁康著《现象学的始基——对胡塞尔〈逻辑研究〉的理解与思考》,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但塞勒并不认同亨利的逆向还原,认为这是亨利生命现象学的一种悖论,参见Frédéric Seyler,"Is Radical Phenomenology Too Radical?:Paradoxes of Michel Henry's Phenomenology of Life",The Journal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Volume 27,2013。

④参见郝长墀著《超越意向性》,载《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5期。

[1]转引自倪梁康.现象学的始基——对胡塞尔《逻辑研究》的理解与思考[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155.

[2]Edmund 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Philosophy:SecondBook——Studiesinthe Phenomenology of Constitutio[M].trans.Richard Rojcewicz and Andre Schuwer.Dordrecht:Kluwer Academic,1989:11.

[3]Edmund 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First Book——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M].trans.Fred Kersten,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82.

[4]Michel Henry.Material Phenomenology[M].trans.Scott Davidson,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8.

[5]Scott Davidson.Translator's Preface,inMichel Henry.Material Phenomenology[M].trans.Scott Davidson,New York:fordam University press,2008:Xiii.

[6]米歇尔·亨利.艺术和生命现象学[M]//高宣扬,编.法兰西思想评论.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260.

[7]James G.Hart.A Phenomenological Theory and Critique of Culture:A Reading of Michel Henry's La Barbarie[J].in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Volume 32,1999:255-270.

[8]郝长墀.超越意向性[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5):30-30.

[9]莫伟民,等.二十世纪法国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311.

[10]郝长墀.论现象学中的“神学转向”[J].现代哲学,2012(4):59-70.

(责任编辑:张群喜)

On Counter-reduction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Life in Henry's phenomenology

JIANG Haiquan
(School of Marxism,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Husserl makes an analogy with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perception experience,the cognitive characteristic of intentionality is endowed with emotional experience,thus a kind of intentional act is inevitably in advance of emotional experience.Henry rever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tentional act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so the emotion must be given itself in and of itself before its pointing to an object,it is a kind of non-intentional primal model of self-given.Husserl gets the transcendental ego by intentionality reduction,but Henry gains the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life by counter-reduction.The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life appears logically before the intention act; therefore the former lays a foundation for the latter,as is just the opposite of Husserl's point of view.Henry replaces Husserl's transcendence reduction with immanence reduction.Henry's phenomenology surpasses Husserl's phenomenology,and inherits the reduction principles of Husserl's phenomenology and the fundamental spirit of the phenomenology"going back to things themselves".

Henry;phenomenology;intentionality;counter-reduction

B565.6

A

1674-9014(2017)02-0026-06

2016-12-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象学还原之演进历程研究”(14CZX041)。

江海全,男,河南汝南人,海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当代法国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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