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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通》札记

2017-03-11瞿林东

关键词:汉书左传司马迁

瞿林东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史通》专题研究·

读《史通》札记

瞿林东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编者按:刘知幾的《史通》是中国史学上最早的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有关它的研读和探讨一直是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的重要内容。本期特约了一组《史通》专题稿件,其间既有老一辈学者勤学善思的躬身实践和对青年学者的殷殷期望,也有中年学者深刻的理性反思,还有史学探索中青年学者的蹒跚学步。今一并刊发,以飨读者,正以见史学研究道路上之薪火相传。

唐代史学家刘知幾所著《史通》一书,是一部著名的史学批评著作,也是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在中国史学史以至世界史学史上都享有盛誉。然而,正像许多名著都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一样,《史通》在讲求体裁体例、史学批评和历史评论方面也存在某种不足。今以读书札记的形式,对这种不足提出笔者的一点看法,以求得对《史通》这部名著的全面认识。

刘知幾;《史通》;札记;体裁体例;史识

1981年的一二月间,我计划在通读刘知幾《史通》的过程中,一边思考《史通》的理论价值,一边也指出《史通》所论尚存在可议之处,并就后一方面随手写点札记,进而求得对这部名著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后因教学任务繁重,计划中辍。1981年5月,我奉调回到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在史学研究所工作,科学研究的头绪多了起来,尽管时不时地还在读《史通》,但难得把札记之作继续下去,说到底还是自己笔懒的原因。

《廊坊师范学院学报》金久红教授偶闻此事,希望我把当时已经写出的札记整理发表出来,供青年朋友参考。雅意难却,然顾虑甚多。一则,这是三十多年前随手写成的,不免失之草率,以至浅显与错误都是存在的;二则,当时所论,即或有所得,事隔三十余年,时贤当有高论发表,我的一些浅见,业已成为“老生常谈”了。犹豫多日,但想到这是一种“原生态”的治学方法,如同章学诚所说“札记之功,必不可少”(《文史通义·家书一》),这本是“读书练识以自进于道之所有事也”(《文史通义·与林秀才》)的过程,想来读者也不会因其浅显以至有误而为怪了。重要的是,即使笔者所论,在某一处多少有点道理,那也无损于这部名著的历史地位。于是,顾虑也就释然。

现将当年读《史通》札记照录如下。

一、《史记》本纪“安得比于《春秋》”辨

刘知幾《史通》对司马迁《史记》多有微辞,其于《史通·六家》篇写道:

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自是为国史者,皆用斯法。然时移世异,体式不同。其所书之事也,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

从编撰体例来看,《史记》本纪“如法《春秋》”,采用编年体,这是无可指摘的。但刘知幾批评《史记》本纪所书之事“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恐怕未必精当。

第一,史家的主要任务是忠实地把历史事实记载下来,作为信史传给后人。如果动辄“褒贬”“黜陟”,难免以个人好恶去写历史,以致使历史湮没了本来面目,这是史家所不取的。刘知幾在《史通·直书》篇中也是反对以个人好恶作史的。孔子著《春秋》,微言大义,动辄褒贬、臧否,代行王法,是时代使然,对于史家来说,未必便是真谛,故不可以此指摘司马迁。

第二,退一步说,认为《史记》本纪“言罕褒讳”“事无黜陟”,也不尽然。就说“言罕褒讳”吧,司马迁撰《景帝本纪》《今上本纪》,就是不怎么“讳”的,因此《史记》被视为“谤书”。再说“事无黜陟”,也是冤枉了司马迁。司马迁《史记》被称之为“实录”,是坚持据史直书的。但司马迁不是一个客观主义者,他是有自己的见解的,除从他的“太史公曰”中可以看到他的史论外,还可以从他对于叙事的安排中见其“黜陟”“褒贬”之意。顾炎武说司马迁“《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见《日知录》卷二六),白寿彝师曾为文阐发(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都是证明。例如,司马迁写汉武帝的封禅、迷信之事,不就是司马迁的“黜陟”么!

第三,“春秋”既为各诸侯国之编年史,本身并无什么高深莫测的思想。孔子删定《春秋》,实为鲁国之编年史,本来也没有什么高深玄妙的理论,但经孔子“微言大义”,事情就复杂起来,变得很神圣、很神秘了。此种看法本身是儒士之见,作为史学家不应人云亦云,何况刘知幾这样的名家,更不应持此传统见解。刘知幾所以如此,其源恐怕是出于他对司马迁及其《史记》存在一种比较深刻的偏见。

(1981年1月5日)

二、《左传》为“丘明受经作传”辨

《左传》究竟是一部什么书?历来有所争论。刘知幾认为:

《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案孔安国注《尚书》,亦谓之传,斯则传者,亦训释之义乎。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史通·六家》)

按:据此,刘知幾以《左传》为释经(即《春秋》)而作无疑。这个见解看来是不对的。白寿彝师指出:

过去一般的说法是,《左传》是解释《春秋》的。现在看,这个说法不对。《春秋》主要记鲁国。《左传》主要记晋国,鲁事楚事次之,郑事齐事又次之,卫、宋、周、吴、秦、越、陈各国更次之。另一个传统说法是,左丘明先编《国语》,把编剩下来的材料作了《左传》。顾炎武反对这一说,他认为“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见《日知录》卷四“春秋阙疑之书”)。这一论断大致是可信的,比较能反映实际情况。《左传》成书,可以初步定为战国早期,后人又有所增加。现在见到的《左传》,是经杜预按《春秋》编年重新编排的。《左传》并非为《春秋》而作,把《左传》看作是《春秋》的注释是不对的。书中解经的话不多,并且跟其他部分不相连属,可能系后来经师们加上去的。书的原来形式也不一定完全是编年体,其中包含有传记和纪事本末体:如晋文公流亡在外差不多二十年,《左传》把它集中写在一起,很详细,带有传记形式,也有纪事本末的形式。(见白寿彝《中国史学的童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

这里,从内容上(记晋为主)和体例上(并非全是编年),考察了《左传》并非为解经而作。此外,从历史观点来看,《左传》对旧制度破坏并不惋惜,它很同情齐之田氏和鲁之季氏等新兴势力。《左传》认为:“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等等,与《春秋》的思想大相径庭。

要之,《左传》并非为释《春秋》而作,刘知幾所论谬矣。

唐初,经学盛行一时,也出现了一些经学大师如孔颖达等。同时,唐代学者中颇有一些人崇奉《春秋》,甚至有人主张抛弃《史记》这样的纪传体史书(如萧颖士)。刘知幾虽不如此,但他受经学思想的影响看来是很深的,他对《左传》的看法,可为一例。

(1981年1月5日)

三、刘知幾鄙夷通史之作

刘知幾是不主张撰述通史的,至少他对通史著作表露出鄙夷的态度。这从他看待《史记》、梁武帝时《通史》和北魏济阴王晖业的《科录》等书,可以看得出来。因通史始于司马迁,所以他把批评的锋芒主要针对着《史记》。刘知幾写道:

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况《通史》已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且撰次无几,而残缺遽多,可谓劳而无功,述者所宜深诫也。(《史通·六家》)

刘知幾认为,像《史记》这样“疆域辽阔,年月遐长”的通史著作,一是“为体”不当,二是“撰录”太繁,三是“芜累尤深”,结果是劳而无功,故“述者所宜深诫”。如此看来,通史之作当然是要不得的了。刘知幾的意思是很明确的。

但是,《史记》的宗旨之一便是“通古今之变”,许多论者称道司马迁,也都肯定了他的“通古今之变”,这里不一一引证。刘知幾既不主张“通”,说明他也不着眼于“变”。然而,历史却是不断发展即不断运动的,怎能以静止的观点去看待?刘知幾在这一点上是不如司马迁的。

刘知幾的鄙薄通史,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极力抬高班固的《汉书》。他写道:

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史通·六家》)

《汉书》作为纪传体断代史的始祖,其产生是由一定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其中包括统一的政治局面)。但是,从著者的思想来看,也有主观认识上的条件。班固所以要改司马迁的纪传体通史为纪传体断代史,是不满司马迁把刘汉皇朝的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间”(《汉书》卷一〇〇《叙传》)。这也就是《隋书》作者所指出的“以汉氏继于百王之末,非其义也”(《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班固之父班彪认为“汉德承尧”,班固继承其父《王命论》的思想,提出“汉绍尧运”的见解。既然如此,怎能将刘汉历史“编于百王之末”呢?因而改通史为断代史。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来看,当然不可能要求每个朝代都写出像《史记》那样的通史来,从远古写到当今。特别是随着统一的封建王朝的建立,随着封建国家政治的巩固、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势必要出现“包举一代”的纪传体断代史。于是《汉书》继《史记》之后,应运而生。它的出现,是合情合理的。但若因以汉史“编于百王之末”,就小视了刘汉皇朝,所以必须“断代为史”,以体现“汉绍尧运”,未免显得荒谬!其实,此种思想,正是迎合了封建帝王“唯我独尊”的政治需要。因为若以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写历史,岂非每一个新的朝代的历史,都将“编于百王之末”?这当然是封建皇帝们所不甘心的。如此看来,班固的断代为史,自亦不无道理,但其思想上的出发点,不能说没有问题(即承认不承认西汉之前全部历史的存在)。

刘知幾既然承认《汉书》“寻其创造,皆准子长,但不为世家,改书曰志而已”(《史通·六家》),那么刘知幾所论纪传体通史的那些所谓缺点(其实是特点),在纪传体断代史中有些也是无法避免的,然而刘知幾只字未提,看来是有意回护的。刘知幾推崇《汉书》,甚至达到了《汉书》“以‘书’名书,亦稽古之伟称”(《史通·六家》)的程度。

刘知幾在论述“六家”之后的结论是:“《尚书》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史通·六家》)。作为纪传体通史的《史记》,已被判为无用的体裁了。

要之,刘知幾甲班乙马的倾向十分明显,有论者为其辩说,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刘知幾的这种倾向,是否与其系刘氏之后有关呢?从刘知幾十分重视自己的家传、门第来看,至少不完全排除这样的推测。这个问题前人未曾论及,可再斟酌、切磋。

(1981年1月6日)

四、创纪传体之功,应归于谁?

刘知幾《史通·二体》篇,开篇首言:“既而丘明传《春秋》,编年之祖。子长著《史记》,纪传之祖。载笔之体,于斯备矣。”从总体来看,这是不错的。但若仔细推敲刘知幾《二体》篇,似亦尚有可议之处。

既然谈论体裁,又指出了编年、纪传“各有其美,并行于世”,不可偏废,那么理所当然应当把首创之功归司马迁,这是合乎逻辑的事情。然而,通观《二体》篇,刘知幾从甲班乙马的观念出发,隐约之中将此首功记于班固名下,这是有失公允的。且看:

第一,刘知幾指出:“《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按即指“书”)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史通·二体》)这是刘知幾说的《史记》的好话,因为《史记》毕竟是纪传体的开山,要肯定《汉书》,无法绕开《史记》,所以这几句话是不得不说的。何以见得?请看下文:“若乃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于《高纪》则云语在《项传》,于《项传》则云事具《高纪》。又编次同类,不求年月,后生而推居首帙,先辈而抑归末章,遂使汉之贾谊将楚屈原同列,鲁之曹沫与燕荆轲并编。此其所以为短也。”(《史通·二体》)刘知幾笔锋一转,揭了《史记》的“短”。当然,确是短处,揭亦无妨。不过,刘知幾在这里所揭出的《史记》的“短”处:一是“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二是“编次同类,不求年月”。而这两条“短处”,都是可以讨论的。“同为一事,分在数篇”,这是历史事件的多样性、复杂性所决定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和外部联系,都要求这样去做。太史公采用了“语在某传”“事具某纪”的方法,正是为了避免重复。可见,第一条“短”处,其实是司马迁创立的纪传体的一个特点,它注意到把甲事物与乙事物以至丙事物联系起来观察,使人们可以看到事物的全貌。至于“编次同类,不求年月”,这也是太史公的一个创造。司马迁把不同时代的两个历史人物,因其气质、言行、遭际相近而将其合传,意在表达人在社会历史中往往有近似的历史命运。而“类传”则是把具体类似行为、品格、身份、职业、遭遇的人物传记编在一起,从而反映复杂社会现象的一个方面,应当说这是司马迁观察社会历史现象的独到之处。由于《史记》是一部通史,因而类传中的人物难免要跨越不同的历史时期,如刘知幾所指出的那样。事实上,历代正史多有类传,即使一朝正史中的类传所记历史人物,其年代悬殊也是很大的。总之,刘知幾所揭的《史记》之“短”处,恰是纪传体史书的特点,这个特点在《汉书》中也部分地存在着。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纪传体史书在反映史事的横向联系方面是非常突出的,而在反映史事的纵向联系方面似显得略弱一些。不知是否可以这样看待?

第二,刘知幾在《二体》篇中反驳晋人干宝说的“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他假设说,若以丘明不死,世为史官,皆仿《左传》为史,那么他作起前汉史来,大概也是很为难的,故不得不更之以纪传体。这里,刘知幾本应明确肯定司马迁开创之功,班固亦有改造之劳。但刘知幾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明确地肯定班固,他写道:

故班固知其若此,设纪传以区分,使其历然可观,纲纪有别。(《史通·二体》)

虽寥寥数语,便将以纪传代编年的开创之功归于班固名下,而司马迁却被撇到一边去了。

(1981年1月7日)

五、“六家”“二体”不能包举史学

《史通·六家》篇称: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

……

于是考兹六家,商榷千载,盖史之流品,亦穷之于此矣。而朴散淳销,时移世异,《尚书》等四家(原注:《尚书》、《春秋》、《国语》、《史记》),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史通·六家》)

其《二体》篇又说:

……既而丘明传《春秋》(原注:编年之祖),子长著《史记》(原注:纪传之祖),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假有改张,变其名目,区域有限,孰能逾此!(《史通·二体》)

这里,刘知幾主要说的是史书的种类和体例。其中有两点值得一议:

其一,关于史书的种类。刘知幾把以往史书概括为六家,从目录学史的角度来看,是否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认识和研究水平了呢?答案是否定的。这无须多说,只举《隋书·经籍志二》即可说明。

《隋书·志》即《五代史志》成书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而《隋书·经籍志》史部概括史书为十三类:即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对这十三类史书,刘知幾所言“六家”是无法囊括的。可见,刘知幾的史学眼光,比之于同时代的学者来说,是不是有些太狭窄了?其实,讲史书的种类、源流,是不应撇开《隋书·经籍志》史部目录所达到的认识境界的。

其二,刘知幾认为,“六家”之中,四家“久废”,独列《左氏》《汉书》二家,断言“后来作者,不出二途”,这就把史学范围又进一步缩小了。由此可见,在这个问题上,刘知幾并没有站在当时史学发展的高峰。历来人们对《六家》《二体》评价甚高,倘细作推敲,尚有可以斟酌之处。当然,人们不应当用中唐以后史学的发展去苛责刘知幾,但却可以从理论与史实结合的基础上,重新看待《六家》《二体》的价值。

(1981年1月7日)

六、“载言”之论不可行

刘知幾从“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的传统说法出发,认为言、事不可混淆,故批评《史记》《汉书》“凡所包举,务存恢博,文辞入记,繁富为多。是以《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传,唯上录言,罕逢载事。夫方述一事,得其纪纲,而隔以大篇,分其次序;遂令披阅之者,有所懵然。后史相承,不改其辙,交错分扰,古今是同”(《史通·载言》)。

根据上述认识,刘知幾进一步指出:

案迁、固列君臣于纪传,统遗逸于表志,虽篇名甚广而言无独录。愚谓凡为史者,宜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若人主之制册、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收之纪传,悉入书部,题为《制册[书]》《章表书》,以类区别。他皆放此,亦犹志之有《礼乐志》《刑法志》者也。(《史通·载言》)这就是刘知幾《载言》篇的主旨。

刘知幾的这个主张,其实是行不通的。首先,他说的“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之说,便很有问题。《尚书》是古代文诰汇编,《春秋》当指孔子据鲁《春秋》所修之编年史,其体例自然有别,与纪言、纪事何涉?

其次,刘知幾崇尚《左传》,但在本篇中却又讥笑《左传》“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虽然也肯定《左传》“言事相兼,烦省合理”,但毕竟与《六家》《二体》所论自相矛盾。

再次,按刘知幾所说,写人物,不可述其言,只能记其事,言、事分割,如何写人物?何况纪传体史书写人物,亦并非将其言论全部写入列传,只是择其有代表性的言论或与事关系密切之言论入传罢了。若按刘知幾的主张,《制册书》《章表书》当有多大的部帙?恐非一般纪传体史书中的书、志可比。后世“著述如林,弥滋”,如何解决?清人浦起龙已觉不可,因为按《制册书》《章表书》编辑出来的“载言”部分,“非复史书,更成文集”了,这种体例的文字与《史通·二体》所论,岂能一致?(参见《史通·载言》篇浦起龙按语)

总之,“载言”之论之不可行,前人已有论列,今更进而阐发其义,以见刘知幾在此问题上立论尚欠深虑也。

(1981年1月8日)

七、怎样看待司马迁为项羽作纪

《史通·本纪》篇指出:

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后世因之,守而勿失。

……

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

这是刘知幾对于“本纪”这一体例的规范。从总体上看,他的这些话,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意识,无可指摘。但是,由于刘知幾过分拘泥于这一体例的整齐划一,从而忽略了对于历史发展本身的认识和理解,所以对司马迁为项羽作纪给予了激烈的批评。他在《本纪》篇中这样写道:

项羽僭盗而死,未得成君……安得讳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假使羽窃帝名,正可抑同群盗,况其名曰“西楚”,号止霸王者乎?霸王者,即当时诸侯。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

在刘知幾看来,项羽充其量够得上是个诸侯,或许可入世家,而不应入本纪。司马迁为项羽作纪,不是一般的荒谬,而是“再三乖谬”!

刘知幾在《列传》篇中进一步指摘司马迁说:

寻兹例草创,始自子长,而朴略犹存,区分未尽。如项王宜传,而以本纪为名,非惟羽之僭盗,不可同于天子;且推其序事,皆作传言(原注:年从秦、汉,便是传体),求谓之纪,不可得也。或曰:迁纪五帝、夏、殷,亦皆列事而已(原注:《史记》此三纪皆无年)。子曾不之怪,何独尤于《项纪》哉?对曰:不然。夫五帝之与夏、殷也,正朔相承,子孙递及,虽无年可著,纪亦何伤!

这里,刘知幾又放弃了“纪者,编年也”的说法了。

刘知幾的上述看法,也得到后人的赞同,如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各史例目异同”记:“古有《禹本纪》《尚书·世纪》等书。迁用其体以叙述帝王,惟项羽作纪,颇失当,故《汉书》改为列传”。可见,刘知幾此论是有影响的。

乍看起来,刘知幾批评司马迁为项羽作纪,颇为合理,因为这维护了体例的整齐划一、名实相符。但细一推敲,即可看出刘知幾在史识上远不如太史公了。司马迁为项羽作纪,是从“通古今之变”的观念出发,尊重历史演变的基本事实。这个基本事实是:秦亡之后(前206年之后),汉兴以前(前202年以前),项羽实际上支配着当时的政治局面,所以司马迁在《项羽本纪》后论中指出:“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代以来未尝有也”。这就是司马迁为项羽作纪的原因。刘知幾从名实出发,没有顾及历史事实的真实情况,对司马迁提出“再三乖谬”的严厉批评,暴露了他在史识上的弱点。

至于班固把项纪改为项传,乃是因为他和他父亲班彪都主张“汉承尧运”,根本不承认秦皇朝的存在,当然更不会承认项羽的历史地位了。白寿彝师在讲到“马班的异趣”时,对马、班思想的差别作了深刻的分析(参见《史学史资料》1979年第2期)。

(1981年1月9日)

八、怎样看待司马迁为陈涉作世家

刘知幾批评司马迁为项羽作本纪,是“求名责实,再三乖谬”,而批评司马迁为陈涉作世家则是“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他说项羽最多只是一个诸侯的身份,而陈涉则是“起自群盗”之人。刘知幾这样写道:

案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至如陈胜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夫史之篇目,皆迁所创,岂以自我作故,而名实无准。(《史通·世家》)这里且不来评论刘知幾把陈胜斥为“群盗”中人,与司马迁相去甚远,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是司马迁为什么为陈胜立世家。刘知幾依然是以“求名责实”为理由,认为陈胜“起自群盗”,且又“无世可传,无家可宅”,从这两点来看,对陈胜岂能以“世家”相称?由此可见,刘知幾的反对为项羽立纪与反对为陈胜立世家,虽小异而实大同,都是从同一个指导思想出发,即维护表面上的名实关系而不顾及历史事实本身,从而反衬出司马迁史识的过人之处。

司马迁为什么给陈胜作世家,他作了明确而有力的说明。这里我们不妨先看看宋人洪迈,是怎样窥见了司马迁在这个问题上的真意而赞同司马迁的做法的。洪迈在批评扬雄《法言》指斥陈胜、吴广为“乱”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这样写道:

予谓不然。秦以无道毒天下,六王皆万乘之国,相踵灭亡,岂无孝子慈孙、故家遗俗?皆奉头鼠伏。自张良狙击之外,更无一人敢西向窥其锋者。陈胜出于戍卒,一旦奋发不顾,海内豪杰之士,乃始云合响应,并起而诛之。数月之间,一战失利,不幸陨命于御者之手,身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项氏之起江东,亦矫称陈王之令而渡江。秦之社稷为墟,谁之力也?且其称王之初,万事草创,能从陈余之言,迎孔子之孙鲋为博士,至尊为太师,所与谋议,皆非庸人崛起者可及,此某志岂小小者哉!(《容斋续笔》卷一四“陈胜不可轻”条)

今天看来,洪迈这一段议论也并非无可议之处,但其议论的关键所在,是在肯定陈胜在亡秦过程中的历史作用,尤其是发出“秦之社稷为墟,谁之力也”这一问,问得何等深刻、有力,实为评价陈胜的关键,表明洪迈在评价历史人物时看重的是其历史作用。在这一点上,他是深得司马迁的要旨的。

其实,陈胜的历史作用在当时就是被人们所肯定的:汉初,贾谊等人都认识到这一点,汉高祖刘邦还为陈胜置守冢于碣(血食二百余年乃绝),司马迁又为其作世家,这都是尊重历史。洪迈为陈胜辩诬,反映了汉宋间对陈胜作正面评价的思想传统。刘知幾处于唐代前期,对司马迁为陈胜作世家予以抨击,一方面表明他的史识并不高明,另一方面或许也与当时“《汉书》学”兴盛而《史记》传者甚微这一思潮有关。(详见拙文《隋唐之际的〈汉书〉学》,《历史知识》1980年第5期)

关于这一桩公案,白寿彝师曾作了详细分析,至为精当,现抄录如下:

秦汉兴亡和楚汉成败,是汉兴以来人们所感兴趣的大问题。秦因暴政而亡于陈涉首倡的起义,这是自贾谊以下如严安、徐乐、贾

山、枚乘、伍被等共同的看法。《史记》为陈涉立《世家》,置于《孔子世家》之后,汉代诸世家之前,是表示其在历史上的特殊地位。篇中着重地写出陈涉起义以后,就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地得到各地响应。篇末还特别指出来:“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王侯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太史公自序》称:“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这是把陈涉作为开辟历史新时代的人物来看待的,这比贾谊等人的看法要有更丰富的意义。(见白寿彝《中国史学史教本》上册,1964年北京师范大学铅印本,第29页)

从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司马迁为陈胜立世家,的确不同凡响,证明他是具有杰出历史见解的伟大的史学家,而刘知幾的指摘,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1981年1月10日)

九、“传以释纪”辨

刘知幾把纪与传的关系,比喻为经与传的关系,是不妥当的。他在《列传》篇写道:

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

这一段话出自刘知幾之手,令人愕然!把史书中的纪传关系比附于儒家经典中的经传关系,其不可理喻之处甚多。

其一,解经之作,是后人对“经书”作这样或那样的解说,传之愈久,解经之说愈多。纪传之史,纪与传出于同一史家之手,纪记一朝大事,传写各阶层人物,前者编年纪事,后者因人立传,二者不是解释与被解释的关系。

其二,经传关系是传从属于经的关系,纪传关系是纪传体史书中两种不同体例的平等关系。史家在撰述过程中,作何纪,立何传,都以史事、人物为根据,不是作好了纪再来寻求合适的人物为之立传以附合于纪的要求。

其三,刘知幾的“传以释纪”论,一方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作史者,实际是僵化了史学家的思想;另一方面又引导人们用这种观念去阅读史书,对历史书所反映的历史内容作程式化的理解。这是对认识史家和认识历史的双重误导。

其四,刘知幾之所以批评司马迁为项羽作纪、为陈胜作世家,从历史思想上看,暴露出他的浅见;从历史编纂上看,反映了他严守自己总结和制订出来的史书体例并拘泥于这些体例,用纪传关系比附于经传关系也证明了他的这个弱点。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史通》一书是讨论史书编纂体例的佳作,如走向绝对化就难免走上歧路。

(1981年1月21日)

十、史表不可废

史表,是司马迁著《史记》时继承前人的做法,创造性地制作十表,丰富了历史记载的内容,反映了历史进程的基本脉络,成为《史记》的一个组成部分,后史多因之。然刘知幾对此持激烈的批评态度,他在《史通·表历》篇中写道:

夫以表为文,用述时事,施彼谱牒,容或可取,载诸史传,未见其宜。……

观马迁《史记》则不然矣。天子有本纪,诸侯有世家,公卿以下有列传,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各在其篇,具有其说,用相考核,居然可知。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且表次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

既而班、《东》二史,(原注:《东》谓《东观汉记》。)各相祖述,迷而不悟,无异逐狂。……

又有甚于斯者。异哉,班氏之《人表》也!区别九品,网罗千载,论世则异时,语姓则他族。自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使善恶相从,先后为次,何藉而为表乎?且其书上自庖牺,下穷嬴氏,不言汉事,而编入《汉书》,鸠居鹊巢,茑施松上,附生疣赘,不知翦截,何断而为限乎?

刘知幾对史表所作的这些激烈的批评,从总的方面来看,缺乏中肯之见。从历史编纂来看,史表的目的和作用,一是为了简洁,减轻繁重;二是为了排比,表中可反映事物间的联系;三是总括遗漏,有些零散之事,或可于表中表现出来。

清代史家章学诚在谈到史表的作用时说:

人至数千,卷盈累百,目录子著,可以备寻检而不能得其要领,读之者知所苦也。作史者诚取目录子注之意,而稍从类别区分以为人物之表焉,则列传之繁不胜取,可以从并省者殆过半而犹未已矣。表以纬之,别录以经之,纪传之末流浸至于横溢,非是经纬以为之隄防焉,未有以善其后也。(《文史通义·外篇一》之《史篇别录例议》)又说:

班氏《古今人表》,人皆诟之,其实不可厚非。此非班氏所能自为,疑出汉世《春秋》经师相为授受,意亦刘向《世本》之属也;班氏多传刘学,故裁取以入史耳。(《文史通义·外篇一》之《史篇别录例议》)

这里说到《古今人表》的由来,可视为一家之言。章学诚在《与族孙守一论史表》一文中,又谈到“史部自唐宋以来,浩博难罄,毋论能读者未见其人,即授书而令其按籍稽索,亦不易易”,故年表之作,“其资于史家考订之功,甚不细也”,“使考古之士,于棼如乱丝之中,忽得梳通栉理”(《文史通义·外篇三》)。这是章学诚对史表作用的肯定。

近人梁启超对史表也多有评论,他论道:

人表的体裁,始创于《汉书·古今人表》;他把古今人物分为九等……所分的人并不是汉[朝]人,乃汉以前的人,与全书体例不合。……后来史家非难的很多,章实斋则特别的恭维,以为篇幅极少而应具应见的人皆可详列无遗。我们看来,单研究汉朝的事迹,此表固无用处,但若援引其例,作为种种人表,就方便得多。后来《唐书·方镇表》、《宰相世系表》,其做法亦很无聊,攻击的人亦极多,一般读《唐书》的人看表看得头痛。但是某人某事,旁的地方看不见的,可在《方镇[表]》、《世系表》中查出,我们认为是很大的宝贝。章实斋主张扩充《汉书·古今人表》、《唐书·宰相世系表》的用意,作为种种表,凡人名够不上见于列传的,可用表的形式列出。《人名别录》亦即可为其中的一种。章氏所著几部志书,人表的运用都很广。所以人的专史,人表一体,亦很重要。(《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57—58页)

梁氏认为,人表的好处,概括说来有两条:一是“可以用较少的篇幅,记载较多之事实”,二是历史现象“纷乱复杂,读史虽极勤苦,瞭解不易。若制成简明的人表,便一目了然”。(同上)

总之,从史学发展的历史来看,尤以章、梁二氏所说来看,刘知幾《表历》篇提出的一些见解,并非中肯之论。

(1981年1月24日)

十一、三志非为“志者所宜先”

《史通·书志》篇对此前历代正史中的书、志作了评论,提出了关于书、志的见解。刘知幾首先从《汉书·天文志》和《汉书·艺文志》入手,认为它们是“志无汉事而入《汉书》,寻篇考限,睹其乖越者矣”;“夫古之所志,我有何力,而班汉定其流别,编为《艺文志》”,“非唯循覆车而重轨,亦复加以阔眉以事额者矣”。在刘知幾看来,天文、艺文二志都是多余之举。他进一步指出:

大抵志之为篇,其流十五六家而已。其间则有妄入编次,虚张部帙,而积习已久,不悟其非。亦有事应可书,宜别标题,而古来作者,曾未觉察。

刘知幾又说:

历观众史,诸志列名,或前略而后详,或古无而今有。虽递补所阙,各自以为工,榷而论之,皆未得其最。

盖可以为志者,其道有三焉:一曰都邑志,二曰氏族志,三曰方物志。

刘知幾在论述了提出此三志的缘由后写道:

盖自都邑以降,氏族而往,实为志者所宜先,而诸史竟无其录。如休文《宋籍》(按指沈约《宋书》),广以《符瑞》;伯起《魏篇》(按指魏收《魏书》),加之《释老》。徒以不急为务,曾何足云。惟此数条,粗加商略,得失利害,从可知矣。庶夫后来作者,择其善而行之。

综观刘知幾的上述见解,可以总结为两点:第一,以往诸志“皆未得其最”,都没有抓住最重要的问题。第二,都邑、氏族、方物三志,“皆为志者所宜先”,是志中应首先论列的。

诚然,按照刘知幾的见解,都邑、氏族、方物三志列入正史,不是没有道理,但不能因此而指摘以前的志都没有“得其最”。而把都邑、氏族、方物三志看作是志中最重要的,是志中“所宜先”,这就过分抬高了它们的地位从而也抬高了自身的观点。显然,这些看法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以往诸志如食货、天文、地理、艺文(经籍)等,都是极重要的志,其重要性绝不在都邑等三志之下。即使是《魏书·释老志》,在佛道盛行的北魏社会,其重要性也不在都邑等三志之下,尤其不应视为“不急之务”。

其次,刘知幾把食货志看得不如都邑等志重要,又从一个方面暴露出他史识的弱点。稍晚于刘知幾的史学家杜佑,在其所著《通典》一书中,列《食货典》为九门之首,显示出杜佑对社会经济领域的高度重视和刘知幾上述论点的苍白。

再次,刘知幾所论,除郑樵《通志·二十略》有所采纳外,一般不行于史家。清人浦起龙说:“都邑则略具于地理,非同舆服之无附。方物则杂出于外域,岂比食货之有经。至如氏族一门,自是魏、晋相沿,四姓尚官之习,而任子积轻,后世尤不可通行。刘知幾议论,大率偏于枯尅,不图此处忽生葛藤。”(《史通·书志》篇浦起龙按语)这表明浦起龙对刘知幾关于都邑等三志的见解是持否定态度的。

(1981年1月27日)

十二、关于“太史公曰”

刘知幾认为,《史记》《汉书》以前的史论,如《左传》的“君子曰”,是非常得体的,自《史记》《汉书》以后,史论便走上了邪路,而《史记》则是“始作俑者”。他在《史通·论赞》篇中指出:

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义实在于斯。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炫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

这里有三个问题是需要说明的:第一,把史论局限于“辩疑惑,释凝滞”是很不全面的;第二,《左传》的“君子曰”亦并非限于“辩疑惑,释凝滞”;第三,把“史论之烦”的倾向推给《史记》,也是不妥当的,更不应把“太史公曰”视为赘言。仅以纪、表、书三部分而论,“太史公曰”就包含着十分广泛的内容:有的是评价历史人物,如《项羽本纪》;有的是评价统治集团的政策及其效果,如《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有的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如《秦始皇本纪》;有的是讽刺最高统治者,如《封禅书》;有的是论说事物的性质,如《乐书》;有的是揭示历史现象,如《平准书》;有的则是交待作者进行实地考察的收获,如《河渠书》;有的反映出作者对某一时代之历史特点的概括,如《十二诸侯年表序》《六国年表序》;而《太史公自序》的后论,则反映了司马迁撰述《史记》这一伟大历史巨著的历程和主旨。至于世家、列传后的“太史公曰”,对于评论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变动以及西周至西汉前期各阶层代表人物的言行,反映了史学家对社会历史的深度观察。总之,史论是史学家的历史思想的集中反映,在历史撰述中与历史叙事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不应视为“嘉辞美句,寄诸简册”的肤浅之举。

(1981年2月12日)

[作者附记]本文征引《史通》文字,原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浦起龙通释本。因年代已久,为便于读者阅读,今改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浦起龙通释本,谨此说明。

Reading Notes of Shitong

QULin-dong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Shitong by the Tang historian Liu Zhiji is a famous monograph of historical criticism as well as historical theory for its reputable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historiography and even the world historiography.However,as many masterpieces,the book has some drawbacks in respect of styles,historical criticism,and historical commentary.Reading-notes about the disadvantages ofthe book will help tohave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ofthe masterpiece.

Liu Zhiji;Shitong;readingnotes;style;historical recognition

K092

A

1674-3210(2017)02-0042-09

2017-03-18

瞿林东(1937—),男,安徽肥东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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