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伤痛
——《娇女》的闪回叙事❋
2017-03-11于杰
于杰
天津师范大学
挥之不去的伤痛
——《娇女》的闪回叙事❋
于杰
天津师范大学
本文主要探讨托尼·莫里森《娇女》中的时间叙述策略以及这种策略凸显的叙述主题。本文通过使用闪回的叙述技巧,让主人公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回忆。叙述形式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叙事主题服务的,这些形式各异的回忆揭示了同样的主题——蓄奴制给美国黑人造成了挥之不去的伤害。作者再现这段黑人们不愿回忆的历史是为了让同胞能够勇敢地面对过去,走出创伤的阴霾,把握今天,努力建构没有苦难的明天。
《娇女》,闪回,叙事,回忆
1.引言
《娇女》(Beloved)是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5部长篇小说。1988年,莫里森因该书获得普利策奖;1993年,她凭借该书和《所罗门之歌》、《爵士乐》等作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小说取材于一段真实的历史:女黑奴瑟思(Sethe)在携女逃亡途中遭到追捕,因不愿看到孩子再度沦为奴隶,毅然扼杀了自己的幼女。十八年后,被她杀死的女婴还魂归来,日夜纠缠着瑟思,以此惩罚母亲当年的行为(王守仁、吴新云1999:129;章汝雯2006:196)。《娇女》的主题思想非常丰富,中外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这部作品涉及的主题,其中探讨最多的主题与美国黑人历史有关:例如Rushdy(1992:567-597)剖析作品中所反映的现在和历史之间的关系;Moglen(1993:17-40)通过现实与虚构的辩证关系论述《娇女》如何对美国黑人历史做出补充;荆兴梅(2011:137-144)通过对小说中后现代手法的解读批评白人至上的历史书写,并揭露种族歧视的罪恶根源。本文从叙述学的角度延续这一主题的探讨,以《娇女》的时间叙述策略为研究对象,探究特定的时间策略所折射出的叙述主题。
2.闪回叙事
法国叙述学家杰拉德·热奈特(Gerald Genette)对叙述时间进行过深入的探讨,其中对时序的讨论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时序是研究事件在故事中的编年时间顺序和这些事件在叙述文中排列的时间顺序之间的关系。热奈特将时序关系分为两种状态:时序误置(anachrony)和无时性(achrony)。前者是由于故事时间的顺序和叙述话语中的顺序不一致而造成的,时序误置主要包括两种时间运动轨迹:倒叙/闪回(analepsis/flashback)和预叙/闪前(prolepsis/flashforward)。无时性是指倒叙中夹杂着预叙或预叙中夹杂着倒叙,这种时间结构上的复杂性导致读者对时间线索的把握不确定(Genette 1980:40)。从上述分类中,笔者得出如下结论:读者可以从时序误置的叙述文本中找出时间线索,重构故事时间;而无时性叙述文本中的时间线索则模糊不定。莫里森在《娇女》中主要使用时序误置中闪回的时间策略,即让主人公总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主人公采用了不同的回忆方式,笔者总结六种闪回叙事的形式:被需求的回忆(requiredmemory)、引发的回忆(triggered memory)、无意识的回忆(unconscious memory)、幽灵回忆(ghost memory)、嵌入式回忆(embedded memory)以及重构型回忆(reconstructed memory)。
2.1 被需求的回忆
被需求的回忆是指在对方询问、要求的前提下,对往事进行的叙述。例如,在第一章的第五小节中,娇女总是牢牢盯着瑟思,一天夜晚,突然发问:“‘你的钻石呢?’这个问题令瑟思很困惑,许久才记起以前女主人曾送给她一幅水晶耳环。……当瑟思准备给丹佛(Denver瑟思的大女儿)梳头发的时候,娇女问:‘你那女人从来不帮你整理头发?’瑟思和丹佛同时抬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针对谁提问的。娇女又重复了这个问题:‘你那女人从来不整理你的头发?’……‘她烙了没有?’丹佛问。……‘后来她怎样?’……‘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妈妈送上绞刑架?’在丹佛的一再追问下,瑟思又回忆起一个叫南的女人给她讲过自己母亲和父亲的故事”(莫里森1990:74-80)。引文中的加下划线部分就是娇女和丹佛对瑟思的提问,在她们的要求下,女主人公对自己的结婚礼物耳环和对自己的母亲进行了追忆,这种时间上的闪回策略令读者很容易把握情节的发展先后,使过去发生的事情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眼前,易读性较强。
2.2 引发的回忆
引发的回忆是指由某一个物体或者某一种感觉或者某一种声音充当诱发因素,引发对往事的追忆,而且有时会呈现跳跃式回忆,从一件事情跳跃至另一件相关的事情,从而使回忆不断涌现。例如在小说开头部分讲124号闹鬼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这时,那家伙又闹了:是一种爽心的凉意,是那块未动钢凿的粗糙墓碑的感觉。是她选中的那一块墓碑。当年,她踮着脚,背靠着它,双膝分开,足有一个墓穴口那样宽。……让我来十分钟,他这样提出。让我来十分钟,我就给你凿字,不收钱。”(3)瑟思回忆当年为了给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女儿刻碑时,被迫答应墓场工人通过性交易来免费刻碑的条件。诱发对这一事件的回忆的因素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爽心的凉意,是那块未动钢凿的粗糙墓碑的感觉”,124号闹鬼时,使瑟思心头发凉,这种凉意恰恰与十八年前在墓场与那个刻碑工人谈完条件后,她靠在冰凉的墓碑上的感觉不谋而通,因此引发了瑟思对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小说第一章第三小节对丹佛“香喷喷的秘密”的追述,就是由“香水”这一实物引发的:“丹佛也有自己的秘密,香喷喷的秘密,……那香水,头一瓶是人家给她的礼品,第二瓶是从妈妈那儿偷偷拿来的。……那一年,内战没有打完,白人鲍德温小姐给她家送来了圣诞礼物,她和妈妈各得了一瓶香水,……鲍德温小姐眉飞色舞。……可是身上散发着浓馥的香气,那香气扑鼻而来,好像是满室插满了鲜花。而鲜花,正是丹佛在黄杨丛中可以独自陶醉的玩物。在124的屋背后,……筑成这天然闺室的天然墙壁。”(135)丹佛在讲述自己“香喷喷的秘密”时,提起了香水的事情,很自然地回忆起香水的来历,鲍德温小姐送给家庭每个成员什么样的礼物,并且当时谈论什么样的话题,她身上散发的味道等等。这一连串的记忆都是由“香水”这一实物引发出来的。
甚至在有的情况下,一种意象也能引发人物的记忆。例如,保罗·迪(Paul D.)在盘问娇女来历的时候脑中总有“亮光”的意象:“他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突然娇羞羞地脸蛋儿发亮,”……“那道亮光总是在焦点确定之后才闪烁出来,”……“顿时闪闪烁烁地像天上的明星,”……“那种闪亮顿时就出来了。”(83)保罗·迪看到容光焕发的娇女脸上的亮光,断定这种亮光只有在见到了想见的人时,才会显露的。由此想起了当年蹲在壕沟里的“三十英里妹子”见到西克索时脸上溢出的亮光,又想到了与瑟思重逢时,看到瑟思那双湿漉漉的光脚板,自己脸上泛出的亮光。这些跳跃式的回忆都与“亮光”这一意象相关联,因此意象在这里充当了回忆的引发因素。
还有的情况下,某一种身体反应也会引发相关的回忆。瑟思领着娇女和丹佛去林中空坪的路上身上出了汗,这一身汗让她想起了当年从幸福家园逃跑后在俄亥俄河上分娩时的情景:“她出汗了,发烧了。她感激上帝,因为这一场发烧一定可以为她的娃娃提供热气……”(115)过去的记忆潜伏在人物内心深处,随时迸发,干扰现在的生活。
2.3 无意识的回忆
无意识的回忆是在不相关的语境下突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事来,没有对方的询问,不存在可触发回忆的关联因素。在小说的开端部分,瑟思坐在水泵旁洗去腿上的甘菊露汁时,过去的记忆不自觉地涌现出来。“她这时也许正急匆匆地、差不多是跑着步穿过庄稼地,到水泵旁快快地将腿上的甘菊露汁洗净,脑子里绝没有其他念头。那幅描绘着男人们逼向她,要吸她奶水的图景,已经同她那叠叠巴巴像搓衣板似的背脊上的神经一样麻木了。……突然间,幸福家园滚着、滚着,翻滚而出,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那儿的一草一木,没有一样不会逼得她想哭叫起来,那座庄园依然不知廉耻地从记忆深处滚滚而出,屹立在她眼前,展露它的娇丽风光。……甘菊苦汁被彻底洗尽后,她绕道走到屋前,途中拾起了她的鞋子和袜子。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地方,门廊上赫然坐着一个男人:保罗·迪,幸福家园最后一个男人!”(5-6)这段文字以现在时间开端:瑟思在水泵旁洗去腿上的甘菊露汁;突然过渡到对过去的回忆之中:强吮她奶水的白种男人,自己被鞭笞的脊背,曾如何制作墨水;转而又回到现实,用摸布和清水清洗腿上的甘菊露汁;突然思绪翻滚,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幸福家园,这个看似风光旖旎的地方实则是一个地狱,黑奴们被吊在无花果树上。最后又回到现实中来,甘菊苦汁被洗尽了,走到屋前,遇到了保罗·迪。从叙述时间的分布上看,现在和过去交织在一起,现在的事情总是被回忆不自主地打断,回忆的内容和现实中的景象没有任何的关联,是主人公的一种无意识行为。
2.4 幽灵回忆
幽灵回忆是指作者虚构的亡灵对自己往事的回忆,带有一定的魔幻色彩,而且在语言上呈现模糊、晦涩的特点。在小说的前后也没有相关事件的铺垫,给读者在解读这些内容时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小说的第二章中,由于保罗·迪的离开,瑟思整日和娇女、丹佛在一起,不再外出工作,精神也不太正常,而娇女是被瑟思亲手杀死的女儿的魂灵,作为返回阳间的一个幽灵,她似乎具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将瑟思束缚在身边,整日足不出户,出现了种种不正常的迹象。在后半部分中,瑟思、丹佛以及娇女分别有一段内心独白,其叙述对象都是娇女,分别回忆了自己过去的经历。娇女虽然是个幽灵,但作者让她拥有常人的意识,对自己在阴间的过去进行了回忆:
我是娇女,她是我的。我看见她从叶丛中将花儿采走装进一只溜圆的箩筐 那簇簇绿叶她不要 满满实实塞了一筐花儿 拨开草丛 要不是乌云滚滚卷来我会过去帮助她 我如何能把本是图像的事物用语言讲清楚喽反正我没有与她割开 我上天入地处处有路 她的脸是我的脸而且我要钻进那张脸而且我要好好瞧瞧 那是个热烘烘的物体
娇女是一个幽灵,因此说话的方式有悖于常人,这段文字既没有标点,而且存在很多语病,内容上也非常晦涩难懂。莫里森虚构出这样一个形象,有两方面的用意。首先娇女是瑟思的女儿,她非常爱自己的妈妈,引文的第一段就是娇女活着时对妈妈的记忆:妈妈在采花,娇女看在眼里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但是她太小,不会用语言描述,这幅画面表达了女儿对妈妈的依赖。第二,莫里森在小说的扉页上写着“六千万 甚至更多”,是指这部小说的创作是献给至少六千万在从非洲运往美洲的海运途中丧命以及到达美国后因为残酷的奴隶制而死于非命的黑奴们。
一切一切都是现在 永远是现在 无时无刻我在蹲伏在望着与我一道蹲伏的同伴 永远在蹲伏 我脸上的那个男人是一具死尸 他的脸不是我的 他嘴巴散发香气但眼睛紧锁 有的尸体胡吃乱咬把自己搞成一副恶心相我不吃东西 那些没长皮肤的男人把早晨的小便送给我们喝 因为我们一滴也没有 到了晚上我看不见脸上的那具死尸 日照从裂缝透进时我能看见那双紧锁的眼睛我身材极小 老鼠在我们还没入睡时就等得不耐烦了有具尸体在不安地辗转 但地盘太窄它动不了 我要是能多喝一点就能造出眼泪 我造不出汗水造不出小便于是没长皮肤的男人慷慨相送 有一次他们给我们吸吮甜滋滋的岩块 我们都在试图摆脱尸身 我脸上那具男尸脱开了 你要永恒地死去还很不容易 打个盹儿你又晃悠悠回来了 我们在开始时还能呕吐 而今呕 呕不出他的牙齿是些白生生的漂亮尖齿 有一具尸体在颤栗连我都感觉到了 他在努力挣脱尸身 那尸身是一只哆嗦发抖的小鸟 地盘太小抖不开于是他欲死不能 我脸上那具男尸被拽走了 我惦记着他那些白生生的漂亮尖齿……(271-272)
娇女内心独白的第二段文字是她被母亲杀死后,在阴间里与其它在贩奴过程中死亡的黑奴亡魂挤塞在一起时的回忆,尸体压着尸体,老鼠肆虐,黑人喝不到水,连小便都没有。白人在娇女幼小的眼中就是没长皮肤的人,由于空间狭窄,这些魂灵连翻身都做不到,男尸被拽走,说明被扔到海里去了。莫里森让娇女充当这些死去的黑奴的代言人,将一百多年前美洲人从非洲非法贩运黑人奴隶的那段罪恶历史展现在世人面前。
2.5 嵌入式回忆
嵌入式回忆是指故事中的主人公在进行回忆的过程中,由被回忆的人物对自己的往事进行追忆,这种回忆的叙述模式就像是一个套盒,一个层面上的回忆又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回忆。在小说第一章的开头部分,丹佛回忆母亲生自己的场景时,穿插着瑟思回忆自己母亲的情节:“……那一场稀薄但凛冽的瑞雪,多像妈妈追述丹佛于一只小舟上、在一个白人姑娘(丹佛这名字就是从那白人姑娘那儿得来的)的护理下,临盆入世的处境时所描绘的图景啊!……若要进入故事最精彩的片断,她就得远远地向后回溯:……瑟思对丹佛讲过,……她是这样对丹佛追述的:……至此,故事进入丹佛最为之入迷的高潮:……”(36-40)天空突然飘起雪花,这种突变的天气成为丹佛追忆自己出生时情景的诱发因素,因此从这一层面上分析,这一回忆属于引发式回忆;但在丹佛回忆自己母亲临近分娩的过程中,还穿插了瑟思回忆自己母亲的内容,联系这两个层面回忆的链条是对“小羚羊”这一意念的揣摩。丹佛的这些记忆都是由瑟思讲述给她的,因此在丹佛的回忆中,都有母亲的转述:“瑟思对丹佛讲过”;“她是这样对丹佛追述的”;“至此,故事进入丹佛最为之入迷的高潮”。莫里森使用这种嵌入式闪回的叙述策略,给读者一种“回忆中的回忆”的感觉,这种时间策略的运用表达了记忆的传递性。
2.6 重构型回忆
重构型回忆是指在叙述某段过去的基础之上,叙述者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加入自己的认识和见解,从另一个角度重构了这段历史。丹佛只对有关自己出生的那段历史感兴趣,在第一章的开头处,由于突然飘雪的缘故,引发了自己对妈妈曾向她讲述那段历史的回忆,当时的回忆只是简单地转述妈妈讲的故事,因此回忆中有多处妈妈的讲述,如:“瑟思对丹佛讲过”,“她是这样对丹佛追述的”,“至此,故事进入丹佛最为之入迷的高潮”。在第一章的中间部分,丹佛和娇女在屋里跳舞,她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姐妹陪伴,并尽最大努力想留住娇女并讨她的欢心。娇女喜欢听丹佛讲她出生时的故事,于是丹佛娓娓道来,但这次讲述不再是简单地转述妈妈的原话,在讲述的过程中,她有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理解,并且把瑟思零零碎碎讲过的内容进行了加工和整合,构建了一段完整、具有个人主观创造性的新历史。“‘你讲讲,’娇女说:‘你讲讲瑟思在那只船上是怎样把你生下的。’……丹佛爬起来,坐在床上,……她嗫嗫嚅嚅做了两次努力后,决定把自己有生以来所有听来的丝丝缕缕收拢而来,理出端倪,编织出一张恢恢大网,准备把娇女牢牢罩住。……此刻,丹佛就不只是喜欢听人讲述这一节故事了,也开始悟出这故事该怎样由自己讲述:故事的主人是一个十九岁的黑人姑娘——一个仅比她大一岁的女孩,这女孩在灰暗的树林深处步履艰难地奔亡,寻找远在他乡的儿女。……借助于娇女,丹佛开始看出并且感触到了:在当时她母亲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的描述越细微,细节越是详尽,就越能逗得娇女高兴。于是,她往母亲和祖母那些不连贯的片断追述中,输送血液,使它们像心脏一样跳动起来,免得听者向她提出那么多疑问。她们俩共着枕头睡在床上,丹佛像一个恨不得让情人把美味佳肴吃尽胀饱的情郎一样,细心地满足娇女的兴趣。……丹佛叙述,娇女聆听,姐妹俩合作,把真实的事件、真正的背景重建起来,把只有瑟思个人知道的内情重建起来。那些事,只有瑟思才有心思去捉摸,只有瑟思才有时间去整理,……”(97-100)。丹佛的这段回忆实现了两方面的转变。第一,从被动的记忆接受者变为主动的记忆创造者。娇女的到来,对于丹佛来说,如获至宝,甚至长时间忘记了去自己的秘密翠室。为了满足娇女的好奇心,丹佛尝试着将妈妈和祖母追述的零碎片段整合起来,并且主动用心体会当事人当时的感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母亲的记忆转换成自己的记忆。第二,从第三人称主观叙述模式转变为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模式。叙述者指叙述文中的“陈述行为主体”,或称声音或讲话者,它与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长期以来,人们主要用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划分叙述者类型。捷克的结构主义者多莱泽尔对这种划分加以扩充,又增加了叙述者是否是行动的人物和叙述者的主观态度以及对人对事的评价、评论是表达出来还是含而不露这两条标准,划分出六种叙述模式,其中涉及第三人称的有三种: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模式,第三人称评述叙述模式,第三人称主观叙述模式;另外三种分别对应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客观叙述模式的基本特征是叙述者只充当故事的传达者,起陈述故事的作用,不表明自己的主观态度和价值判断。而主观叙述者则具有较强的主体意识,可以或多或少自由地表达主观的感受和评价,在陈述故事的同时具有解释和评论的功能。一般说来,叙述作品中的叙述者形象一经确定,便不再改变,但为了寻求更为丰富的叙述方式,获得更为自由的叙述逻辑,也不妨突破这种固定格局,在作品中变化叙述者的身份,于是就产生了叙述者的违规现象(胡亚敏38-51)。小说中丹佛从第三人称主观叙述模式转变为客观叙述模式,掩盖了自己的主观态度,这段重构型回忆使属于个人的个体经历变为一段有着相似遭遇的群体历史。
3.苦难再现
叙事形式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叙事主题服务的,莫里森在叙述时间的选择上体现独特的叙事性:打断线性时间,让过去不断插入现在的叙述模式。这种形式各异的闪回叙事策略与叙事主题之间是否具有一定的关联?Matus(1998:111)指出“这种时间上的断裂揭示了过去创伤的性质”。笔者认为上文总结出的六种回忆从不同的程度上揭露了美国蓄奴制给黑人造成的创伤之深,并且敦促黑人对这段历史进行重新思考,摆正历史和现在的关系。
被需求的回忆以提醒的方式警示黑人不要忘记自己遭受的苦难;引发式回忆揭露奴隶制给黑人造成不可愈合的精神伤害;无意识回忆表明过去的凄惨经历给黑奴们的伤害太深,令他们想忘也忘不了,这些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记忆时不时地会涌现出来影响他们现在的生活;幽灵回忆则犀利地批判美国历史上从非洲贩奴的罪恶行径;嵌入式回忆揭示创伤的延续性,曾经的苦难经历对于黑奴们来说是世代难忘的,这些创伤从上一代人绵延不绝地传给下一代人;而重构性回忆则实现了叙述者身份的转换,从第三人称主观叙述者变为第三人称客观叙述者,从“妈妈”这个主观意识极强、个体身份极浓的身份转变为“一个十九岁的黑人姑娘——一个仅比她大一岁的女孩”这一客观性、普遍性的指称。将属于自己妈妈的个体历史延伸为千千万万个像瑟思似的受奴隶制压迫而被迫逃亡的黑人姐妹的群体苦难史。
从微观层面上,莫里森让女主人公进行不同形式的回忆,重新构建现在和历史的关系;从宏观层面上,闪回这一策略也有着不同类型的表现。热奈特对闪回进行过细致的探讨和分类:根据闪回与第一叙述的时间跨度为界,可以分为外部闪回(external analepsis)、内部闪回(internal analepsis)和混合闪回(mixed analepsis)。外部闪回叙述的是第一叙述时间跨度之前的故事;内部闪回叙述第一叙述时间跨度之后的故事;混合闪回叙述的故事从第一叙述时间跨度之前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一叙述时间跨度之后1。根据闪回与故事情节的关系,可以分为整体闪回(complete analepsis)和部分闪回(partial analepsis)。前者与第一叙述之间没有时间上的断层,能够构成完整的情节;而后者不能与第一叙述构成完整的时间链,出现了时间上的省略现象。这两种闪回在叙述情节上的功能不同:前者构成了叙事的主体;而后者仅向读者提供某些孤立的信息量,只对理解某一特定部分的内容有帮助作用。整体闪回一般跨度(reach)较小,而幅度2(extent)较大;部分闪回的跨度较大,而幅度较小。根据闪回在叙述文中的功能,又可分为填充闪回(filling-in analepsis) 和重复闪回(repeating analepsis)。前者指在事件之后追述事件发生的过程,填补故事的空白。填充闪回是对叙述中省略、遗漏的事件的补充,具有交待、解释、修正等功能。后者指对过去事件的重叙,是对往事的一种强调或重新评价。重复闪回一般用来再现那些难忘的重要的场面。更重要的作用是普鲁斯特式的闪回,即对过去的破坏和重新认识,或当时认为无意义而现在发现了意义,或否定当初的解释而给予新的解释(不一定是更好的解释),从而构成一种永恒不断的“由是到非”的认知过程(Genette 1980:49-62)。《娇女》以保罗·迪到达蓝石路124号为开端,主人公陆陆续续地回忆了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从闪回与第一叙述时间的关系上来看,小说主要采用外部闪回的方法,讲述在保罗·迪到达124号之前黑奴们所受的奴役以及进行的殊死反抗;从闪回和故事情节的关系来看,莫里森在小说中使用了整体闪回的方法,小说的一半篇幅都是主人公们的回忆和追溯往事,构成了情节的主干,小说的开端和结局只是一个框架,读者可以从叙述文本中构建一条完整的时间链。从闪回在叙事文中的功能来看,莫里森使用了重复闪回的类型,多次再现那些难忘的重要的场面,并通过回忆来重新认识过去,对历史有了新的认知。
综合以上对微观层面回忆种类的分析和宏观层面闪回类型的探讨,读者可以看出闪回这一叙述技巧在作品中得到全面的运用。闪回策略的运用凸显再现历史、重构历史的叙述主题。
莫里森让女主人公不断地进行回忆,而且回忆的形式呈现多样性。这种重复闪回的时间叙述策略一方面再现黑人女奴经历的凄惨历史,另一方面让黑人女奴完成重构自我历史、重新找回自我的涅槃历程。
4.结语
莫里森在创作《娇女》这部小说时的心理很矛盾。“我以为这是我写的小说中人们最不爱读的一本,因为小说的内容是小说中的人物所不愿回忆、我本人不愿回忆、黑人不愿回忆、白人也不愿回忆的东西”(Angelo 1989:68)。莫里森的这种既想忘记过去但又不愿忘却,而且不能忘却的矛盾心理就体现在《娇女》的故事情节发展之中。她深感过去与现在密不可分,奴隶制虽然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废除,但其阴魂依然在美国社会游荡,构成美国黑人现在面临的种种问题的根源。小说《娇女》所要表现的不是奴隶制度,而是奴隶们的生活状态,“通过想象的方式来解构并重构现实”,探求人物的心理,展现“黑奴的内心生活”(Taylor-Guthrie 1994:248)。在莫里森看来,过去对每个民族来说很重要,“如果我们不跟祖先保持联系……我们就会迷失方向。与祖先保持联系其实就是重构记忆。回忆(有意识的回想行为)是自愿创作的一种形式。它并不是要追究事件本身,那是研究;其目的是思考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那样发生”(Morrison 1981:339)。综上所述,在叙述美国黑人女性在奴隶制时期遭受到的苦难时,莫里森并没有从主观上干预叙述,而是选择一种平静的叙述语气,通过使用不同类型的闪回策略,让《娇女》中的主要人物瑟思、保罗·迪、娇女、丹佛等不断地进行回忆,让读者看到这段残酷的历史如何影响黑人现在的生活,同时让读者看到黑人女性如何实现从接受过去到面对现实并迎接未来的涅槃历程。
注释:
1热奈特使用的第一叙述时间指的是叙述文本的开端时间。跨度(reach)是指所涵盖的故事时间距现在时刻的时间距离。普林斯,2011:10。
2幅度(extent)是指时间误置中所涵盖的故事时间。普林斯,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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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6
A
2095-9648(2017)04-0058-06
❋本文系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美国黑人女性作家的时空叙事研究”(项目号:15YJA752018)和天津师范大学引进人才基金项目“奴隶叙事的时间表征研究”(项目号:5RW117)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于 杰: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生)
2017-10-16
通讯地址:300387天津市西青区宾水西道339号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