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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2017-03-11徐刚

绿叶 2017年5期
关键词:乡音老房子田埂

◎徐刚

自然之声

还乡

◎徐刚

还乡是为了寻找一条小路,我少小时走过的田埂路;还乡是企图重新拾回童真,感觉老房子里母亲留下的气息。老房子的墙裂开了一条缝,难道在人去屋空之后,这残墙漏屋也在思念故人吗?

记得我曾写过,回乡使我“参加了我的诞生”。回乡者必定是回想者,你只要一回想便是做“思的事情”(海德格尔语)了。思,常常与飘逝和亡灵相遇,我会在故乡的小河边看见儿时光屁股玩水的我,老屋门口纺纱的母亲,田埂路上挑担的乡邻。相遇而已,没有对话,只有对视,省俭了一切语言,但证实了少小的我、我的母亲和乡邻的存在。思,让岁月的模糊走向清晰的澄明。

只有在故土,在熟悉而现在又变得陌生的那个鸡鸣狗叫、空气中尚有母亲呼喊余音、土地中依旧埋藏着种子的乡村里,我才能感到“我在自身中的显现”。并且感觉着从地下,从天上,从四面八方,涌现的土地的、植物的、流水的、飞鸟的感情。

思,显现存在;思,牵动各种生命、各种存在物的情绪;思,如同我身后的故乡的田埂小路,不是指向未来而是指向从前。从前是什么?是荒凉,是无,是空,是无中生有,大有。

当思时,这一条田埂小路会飘忽,如开花的彩带。只有我思中的小路,才是保存在作品中的、永远让我感到亲近而又惊讶的田埂路,但如今已被水泥封闭,花与种子、农人千百年来的脚印也封闭在其中。

思的艰难在于:面对无处不在的水泥,你要找到入口,找到一处裂缝。此种裂缝,是大地的不甘被封闭、脚印的不甘被埋没而斗争所得。用劣质水泥铺就的路面上,这样的裂缝比比皆是,一种奇妙到让人惊叹的现象出现了:裂缝中会伸出一根小草,稚嫩,鲜活,碧绿。

我明白了,封闭不能夺取所有种子的生命,可是我不知道这野草的种子是怎样找到裂缝的?

大地与种子的秘密。裂缝曾经如此美妙。

我还乡,我在还乡的路上,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以寻找裂缝为乐事的少小年代。田埂的裂缝中会爬出蚯蚓,断墙的裂缝中会开出小花,老树的裂缝中会流出眼泪,河沟边沿的裂缝中会挤出芦芽,还听说石头缝里蹦出了孙行者。我曾问母亲:“我是怎样生出来的?”母亲有点不好意思:“蹦出来的!”没有缝,怎么蹦出了一个我?

你看一根芦苇,看一棵树,要往地下看,那是多少根须的蛰伏游走,游走出裂缝,游走于裂缝,我以我的思接近裂缝,能让人感到温和柔情的裂缝,拥抱着根须有凝结力的似开似闭的裂缝。它们支撑起了植物本体,又稳固了大地。这样的裂缝具有大地的母性,母性是神圣的,不显露的存在,伏藏神圣。

你再看天上,下雨,落雪,雨从何而下?雪因何而落?倘是雷暴,有闪电游走,类似裂缝,地底下根的游走,不同的是,前者瞬间即逝,何以故?天行健,偶一显现即可;后者蛰伏亘久,何以故?地势坤,包孕万物为务。

凡生息处,皆有裂缝,存在存在于裂缝,彰显于大地,但是,你要思,在禁锢中思出一条裂缝,唯思之裂缝方能开启别的裂缝。

你禁锢自己,你也禁锢了地上植物的根须、天上飞鸟的翅膀,乃至雷雨之夜的闪电,禁锢了大地。只有冲破了对自身存在的禁锢,才能面对充斥世界的水泥的禁锢,并为大地代言,与水泥世界争执:毁灭大地之后,技术还能炫耀自己吗?

人创造了技术,技术帮助了人,但假如不对技术设限,技术将毁灭一切。

我们必须指出另一种裂缝的可怖,在技术匆忙扩张,高楼大厦争相林立过程中出现的裂缝。这样的裂缝与思无关,与钱有关,以腐败的涂料涂抹,于是垮塌。垮塌是对安居的破坏,也是对安居的向往,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总是面对着如何安居的问题。流浪者除外,他可以随遇而安,问题是:他为什么流浪?

我是带着钥匙的行者。我走了很多路,遇见过好多深山老林,内心里有一种对伏莽之徒的崇拜,但也曾短暂地伏过莽。在一次受伤之后,遁入大林莽中避伤,顺便为一只死去的啄木鸟,献上一束不知名的野花,用十个手指刨地刨出一个小小的坟,安葬了啄木鸟,与它作最后的吻别。然后,按照母亲教我的方法,用泥巴敷于伤口,“泥补泥补,开年再补。”

我反反复复地来回走了又走的,是还乡的路。

还乡路不仅是思的路,还是我开口说话乡音微妙的路。我在这条荒野沙洲小路上学会的最早的吴语方言,包括发音,“姆妈!”“阿姐!”“阿哥!”“饿!”“撒尿!”“拉屎!”……如此惊艳,感动了在自身中显现的自己,这时候,我是我,我幸运地寻回了过去被完全忽略的诗,“源始的诗”。

我是在寻找“源始”,确切地说,我要去拜见“源始”。在“思的事情中”,我也想过,“源始”会向我走来吗?大地上的多少风景曾在我心中约会,作为本源的故乡也曾反复出现,却带有呼唤:你要还乡!是啊,假如我不是在乡土的环境里倾听方言乡音,并开口说出,我将没有诗。

方言即是“源始”的诗。游子回乡一路方言,与乡亲,与江涛,与草木互诉衷情时,便是一个行吟的诗人。

1995年春日,因为母亲留下的老房子即将坍塌,我还乡修房。先是回老宅,门口蒿草丛生,打开屋门,有蜘蛛结网,里屋,母亲的床帷永久地合上了……内心里会涌出呼唤母亲的方言,以及被母亲呼唤的乡音。于是,这个时刻便成了诗的时刻:

为了不让老房子倒下,我盖新房子,

搬运土木的过程,也搬走气息和温情。

那是累积了几十年、上百年的,

辛勤劳碌,呱呱坠地,

以及多少个雷雨之夜,

天空曾经被撕裂又回复如初的秘密。

还有墙头裂缝,台阶荒草,

裂缝是思念我母亲的,

荒草是牵挂我远行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

老房子里可有一种气息、一声乡音,

透过裂缝,弥漫远布?

那荒草,那无穷之思的田埂路,

一头诱惑我流浪,一头驱使我还乡,

那么,人生也就是这样了:

曾经流浪,曾经还乡。

人搬进了新房子,思留给了老房子。

我曾被称作诗人徐刚,后来读了不少诗,心中有困惑:我的诗还是诗吗?但,我已经敞开自身。又一次看见我在自身中的显现,是拔牙,在故乡的医院里,手执钢钳的大夫说:会有一种离体的感觉。一牙离体,生命之一部分即离体也。是次还乡,丢掉一只牙齿,拾得两行诗:

一只牙齿的朽败,无非证明:

我依然活着,我正在死去。

(责任编辑 冷杉)

● 徐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生态文学家,首届呀诺达生态文学大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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