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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文化与《棋王》中的“隐士”形象
——兼论“棋道”的思想文化内涵

2017-03-11邓国均

关键词:棋王隐士道家

邓国均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道家文化与《棋王》中的“隐士”形象
——兼论“棋道”的思想文化内涵

邓国均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阿城的《棋王》是深受道家文化影响的作品,小说塑造了几位具有丰富道家文化意味的“隐士”形象:小说的主人公王一生,是一位喧闹中的大隐士;“捡烂纸的老头”,则是一位无名的隐士,也是小说中的“王者师”;与王一生大战的“世家后人”,同样是一位无名的山区隐士。这些隐士的言行,往往具有无我、无欲、无名、无为等突出特征。几位隐士所传承的“棋道”,在小说中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更是传统文化中博弈生存之道的象征。

阿城;《棋王》;道家;隐士;棋道

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阿城的《棋王》自面世以来,就不断地吸引着读者和评论者的关注。多数研究者认为,《棋王》很好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美学”和“道家文化智慧”,也体现了作者将传统文化融入现代价值体系的努力。笔者在阅读《棋王》和相关评论后,觉得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古代隐士文化,在这篇小说中也有着极为明显的体现。因此拟从这一角度,对《棋王》与道家文化的关系作一点探讨,并对小说中“棋道”的内涵进行初步评述。

一、王一生:喧闹中的大隐士

王一生是《棋王》的主人公,外号“棋呆子”。无论是他的言行举止、思想性格还是棋艺棋道,均表现出与古代隐士文化的密切关系。下文从“呆”、“吃”、“盲棋”等几个方面对此予以评析。

(一)“呆”是一种“无我”的潜隐

“呆”是王一生给人的突出印象,作者从多个方面对此予以表现。比如小说的开篇:“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阿城:《棋王》,北京:作家出版社,1985年,第28页。下文所引《棋王》原文均见此书,不再注明页码。再如小说的第二部分,王一生到农场来看“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王一生的自述——“我”问他还下不下棋,他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可见他对于自己的“呆”以及“呆在棋里”的状态,是有着极为清楚的认识的,并且非常喜欢这样的存在状态。

对于王一生的“呆”,苏丁、仲呈祥所撰《〈棋王〉与道家美学》一文曾经指出:“他的这种浸润着道家哲学的人生态度,其实正是中国历代身处乱世的正直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心态。为了变相抗世,他们往往远遁山林,寄情琴棋,以离世去俗之思抒忧世忧生之情。”*苏丁、仲呈祥:《〈棋王〉与道家美学》,《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3期。也就是说,王一生在精神气质上实与古代遁迹山林的隐士有着相通之处。然而由于时代和环境的限制,他毕竟无法真正隐遁,而只能采取一种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行为方式。所以如果从隐逸文化的角度看,他的“呆”其实也就是一种隐藏的方式:在喧闹的时代之中,隐志、藏心于棋,用这种别样的方式来安顿自我身心,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无我”、“无为”的处世态度。当然在这种平静的安顿中,他也希望能够获得某种自我实现的机会。

(二)“吃”是一种“无欲”之欲

除了描绘王一生对象棋的痴迷,小说也用浓重的笔墨,刻画了他独具特色的“吃相”。如小说的第一部分: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

作者甚至感叹说:“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除此以外,小说中描写王一生“吃相”的句子还有不少。小说对这类“吃相”的描写意在表现什么?“吃饭”与“下棋”又有何关系呢?

对于王一生“吃相”中透露的“饥饿感”,李运抟曾经分析说:这一类描写,“真实、笃重又让人感到心酸地证明了王一生的饮食之道已只是为了肉体的生存”,“表现出了人之动物性的本能与人之文化情感的冲突与搏斗”。*李运抟:《饮食后面的心灵——略谈阿城小说中描写人之饮食的意蕴》,《小说评论》1985年第6期。也就是说,王一生的“吃”,体现的是他基本的生存欲望。与此相对应的是,小说在多处都写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满意”。如在“知青”们离开北京的列车上,王一生说:“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在农场劳动的时候,王一生来看“我”,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不仅如此,王一生还批评“我们”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王一生的这些话似乎表明:他在物质方面其实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吃”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无欲之欲”,是一种维持生存的基本需要而已;但在精神方面,王一生也有“有欲”的一面,那就是对象棋的痴迷与执著,以及寄寓其中的精神追求。“无欲”与“有欲”这两种状态的对比,突出了王一生精神世界的完整性。

(三)“大象无形”:盲棋与无字棋

盲棋是王一生的绝技。他曾跟一位“捡烂纸的老头”,在垃圾站长时间下盲棋,后来又向他学艺,由此获得了巨大的进步。后来王一生到“我”所在的农场,与农场知青“脚卵”下棋,就是凭借盲棋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最后车轮大战九路棋手时,王一生最终也是凭此绝技,以一人之力决战九路棋手,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独特专长和超凡功力。

除了擅长盲棋,王一生还“性命一样”地保存着一副“无字棋”,那是他母亲“捡人家的牙刷把”,精心磨制而成的“没有刻字”的棋。从小说全文来看,王一生师传的“盲棋”与母传的“无字棋”,作为小说叙事的重要元素,或是他关键时刻克敌制胜的“法宝”,或是他艰难时刻重要的精神支撑,对于他“棋王”形象的塑造均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老子》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一章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3、227-228页。王一生的盲棋和无字棋,可以说正是对《老子》思想中“有生于无”、“大象无形”等“无”的思想和精神的深切体现,也显示了他的棋艺与道家“无形无名”的隐逸思想的深刻关系。

象棋作为一种深受我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体育项目,其渊源十分古老。象棋的“象”字,本有“形象”、“象征”等涵义。但是从《老子》等道家哲学的角度来看,有形的、具体的“象”并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的境界乃是如上文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因此王一生的“盲棋”和“无字棋”,与一般有形、有字的象棋相比,实具有更为深刻的哲学意蕴:它自由度更高,抽象性更强,同时也使象棋超越了有形之象,而成为一种“无象无形”的纯粹精神运动。这是决定王一生成为“棋王”的关键所在,也是小说中的其他棋手所远远不及的。王一生的棋艺所展示的“大象无形”的隐逸力量,既是对道家文化精神的一种深刻展示,同时也是他潜在“隐士”形象的最好说明。所以当他再次凭借其“盲棋”的绝技大战各路棋手时,“我”不禁由衷地感叹:“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

(四)“无为”与“有为”:九局车轮战

如果说王一生“呆在棋里舒服”的自述,显示的是他“无为”的思想,那么小说末尾写他与各路棋手的“九局车轮战”,则显示了他的“有为”。其实在道家思想中,绝对的“无为”、“无欲”是并不存在的,“无欲”与“有欲”,“无为”与“有为”,都是一种辩证的互动关系。《老子》第三章说:“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第71、209页。《庄子》书中也说:“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适千里者,三月聚粮”,*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7页。都体现了这种有与无、动与静、积与发的辩证关系。王一生与各路棋手之间的九局连环车轮战,就是一次“无为”基础上的“有为”,是一次长期沉潜、累积基础上的力量爆发。

作者用精致的笔触,刻画了王一生作为“棋王”的强大生命意志和精神力量,他象征着王者之尊的“坐姿”尤其使人印象深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

无疑,这样的生命是博大、深沉而有力的。在这场以一敌九、艰苦卓绝的比赛中,王一生最终力克群雄,取得了“八胜一和”的骄人成绩,震撼了整个赛场,也颠覆了地区象棋比赛的结果。至此,王一生实现了由一位“潜隐”的棋王向现实的“棋王”的转变,成为众人争相目睹和传诵的横空出世的“英雄”。胡河清曾经分析指出,王一生的性格“坚忍而沉着”,“是近世以来罕见的一个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特征的人物形象”*胡河清:《论阿城、莫言对人格美的追求与东方文化传统》,《灵地的缅想》,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第141页。,王一生在这场非凡博弈中所展现出来的巨大精神力量,可以说正是对道家文化的以弱胜强、以拙应智、以隐克显等思想观念的突出体现,也体现了隐与显的高度互动。

综合以上四个方面的分析,可知作为《棋王》主人公的王一生,无疑是一个喧哗时代中的“大隐士”。他的形象从“无我”、“无欲”、“无形”、“无为”等几个方面体现了道家文化的内涵;同时他也代表小说中的隐逸力量,与某些显性力量进行角逐,体现了“隐”与“显”、“无”与“有”等不同社会力量的转换互动。当然,王一生棋艺、棋道的形成,是与他广泛的学习和丰富的阅历分不开的,下文即对其他相关人物形象的隐逸文化内涵作进一步的评述。

二、无名的隐士与“王者师”

在王一生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位无名的“捡烂纸的老头”,曾对他棋艺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对于这一位神奇的“异人”,张法曾经分析说:“老头是棋文化的传承者。这类人在古代是田园山水中高雅的隐士,在现代却变成了以捡破烂维持生存的‘浪人’。”*张法:《寻根文学的多重方向》,《江汉论坛》2000年第6期。作为《棋王》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人物,他在多个方面体现了古代隐士的思想方式和行为特点。

(一)体现了“道隐无名”的思想内涵

小说一开始即从侧面介绍这位“异人”说:“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可见他棋艺之高绝。王一生也曾自述说:“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下棋的结果,是王一生“连输五盘”,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持续切磋和师承关系的建立。然而对于这样一位独特的“异人”,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记叙他的名字,在向王一生传授完“棋道”后,他就神秘地消失了,此后无论是王一生与“脚卵”的鏖战,还是后来轰动赛场的“九局车轮战”,他都再也没有出现。因此可以说这一位神秘的“异人”,实是“道隐无名”这一思想的深切体现,他的隐退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功成而不居”、“神人无功”的意味。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小说中真正的“无名隐士”,他普通至极的生存方式“捡烂纸”,其实也有着丰富的象征涵义。

对于这位老头为什么要“捡烂纸”以及“捡烂纸”的意义,小说也曾有所叙述。老头儿自己曾说:“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更重要的是,老头认为自己这样做,是遵循他所传承的“棋道”而行: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

可见,在他看来,下棋是为了“养性”,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修养活动,而不应将其作为一种谋生和获取名利的手段。他这种价值观,其实也体现了一种“无欲”、“无为”的思想,王一生在后面的弈棋活动中也遵循了这一原则。实际上,纸张作为文字和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捡起”它其实也就象征着捡拾、维护和传承一种文化传统,这与他对“棋道”和道家文化的承传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二)庄严其事与棋道的隐秘传承

除了上述“无名”、“无欲”和“无为”的存在方式外,老头与王一生之间的“棋道”传承,还表现出一种浓厚的“隐秘”意味。王一生曾讲述老头向他传授“棋道”的过程说:

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

这是一本“异书”,王一生自然一开始也读不懂,于是又去请教他。待向王一生讲通了棋谱中的道理后,“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由此可见他传授“棋道”的良苦用心,以及这本棋谱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其丰富象征涵义也由此显现出来。

老头儿的“改日再见”和“临老托谱”两个行为,不但显示出他“庄严其事”的郑重心理,也烘托出所传“棋道”的神圣、隐秘特征。这是一种渊源古老的叙事模式,《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张良与“黄石公”的故事就与之相似。张良在经历了一番复杂的考验之后,终于被“黄石公”授予了“太公兵法”。*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35页。对于这一故事的真实性,苏轼曾经指出:“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苏轼:《留侯论》,《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03页。在苏轼看来,《史记》所载的“黄石公”,其实可能就是秦末汉初“隐士”一类的人物。从情节上看,张良与黄石公的故事,已经包含了“改日再见”和“临老托事”等要素,“庄严其事”的叙事倾向是很明显的。除此以外,《西游记》第二回写孙悟空拜师学艺,其师秘授“长生之道”的情节*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6-18页。,也与《史记》所载张良故事相似。《棋王》与《史记》《西游记》等书中类似情节的出现,不但说明了作者在叙事方面所受古代文学的影响之深,也说明了这位无名的“捡烂纸的老头”,在行为方式和精神性格上的确与古代隐士有着多方面的相通之处。

(三)“棋道”即阴阳、刚柔、有无之道

这位无名的老者,不但在行为上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风貌,更重要的是他以“棋道”为载体,深刻阐释了道家文化精神及其影响下的隐逸文化的本质。因此,深入分析和解读老者所传授的“棋道”内涵,对于理解《棋王》的思想主题及小说中的“隐士”形象特征就显得特别重要。综合考察老头对王一生所阐述的“棋道”,主要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阴阳相济”。老头解释他所传的棋谱说:“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又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可见从道家哲学的角度看,弈棋之始最重要的是阴阳相济,要采取强弱适中、循序渐进的策略,才能保持一个良好的态势,为后续的布局和进攻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二是“以柔克刚”。老头接着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是强调“柔”的作用,将“柔”作为一种涵容、突破与超越的策略,从而达到“以柔克刚”的目的。这与《老子》思想是相通的,《老子》第三十六章云:“柔弱胜刚强”,又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见小曰明,守柔曰强”*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第205、237、265页。,都是在强调“柔”的作用。《孙子兵法》也说:“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吴九龙:《孙子校释》,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53页。“守柔”就是一种很好的“先为不可胜”、有效保存有生力量的策略;只有防守做好了,基础稳固了,才能真正做到“立于不败之地”。

三是“有无相生”。老头说,造势的根本原则,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因为“棋运不可悖”,所以下棋的人要懂得“随运”、“顺运”的重要性,这就是“无为”;但是另一方面,棋手又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造势”来改变每一局的结果,这就是“有为”。只有“无为”和“有为”相结合,“棋运和势既有”,才可以“无所不为”。那么如何把握“势”的运动呢?他说:“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无势,不成气候”。可见“势”才是棋局中决定胜负的关键,也就是王一生所说的“准赢”的决定性因素。而对于“势”的营造,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可见所谓“棋道”与《老子》哲学在根本上是相通的。

人常说“世事如棋”,“棋”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常常是人生、世事、时局的象征。因此小说中所写的“棋道”,也就具有了广泛的文化象征性和社会适应性。从小说的主题来看,“棋王”自然也是一个“王者”,故而这位“捡烂纸”的无名隐士,无论是从其行为方式、价值观念还是“棋道”思想来看,他都属于传说中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者师”。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正是由于对道家思想的深刻领悟和体会,才使得这位无名的老者和王一生等人,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举止,还是博弈活动中的棋艺与棋道,均体现出浓厚的道家文化色彩,表现出鲜明的“隐士”文化特征。

三、山区的隐士:“世家后人”

在小说的第四部分,王一生以一人之力大战九路棋手,取得了“八胜一和”的骄人战绩。在这些与王一生博弈的人中,有一位地区象棋赛的“总冠军”,他不但棋艺精湛,而且对“棋道”的体认也异常深刻。郭银星曾经分析说:在《棋王》的结尾处,“一个神秘飘逸的隐士终于露面,捅破了棋王形象的最后一层纸”,指出“中华棋道,毕竟不颓”*郭银星:《阿城小说初论》,《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5期。。这一分析是十分中肯的。作为《棋王》中又一位重要的人物,他对王一生“棋道”的评论是这篇小说的画龙点睛之笔,他的形象也从不同方面丰富了这篇小说的隐逸文化内涵。

(一)“无名”、“无形”的隐士形象特征

与上文所述“捡烂纸的老头”相似,这位获得地区象棋赛冠军的老者,在小说中也是一位“无名”的人物。在王一生正准备与地区象棋比赛的各位获奖者下棋时,他也神秘地出场了:

有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同下。”

但在随后的下棋过程中,“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直到最后弈棋活动快结束时,这位老者才在哄乱的人群中出现了:“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综合地看,这位老者从“潜隐”到“露面”的过程,不但清晰地体现了他的行为轨迹从“隐”到“显”的转换,也预示着他的“露面”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自始至终也没有记叙他的名字,他也是一位“无名”的神秘人物。如此种种,无不显示出他超然世外、遗世独立的“隐士”形象特征。

除了上述形象描写,小说还从侧面介绍这位老者说:“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这些传说,不但显示出他棋艺功力的深厚,同时所谓“世家后人”的身份,也暗示着他可能是某种文化传统的继承人。王一生在下棋开始前曾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王一生重视“江湖”过于“朝廷”,既显示出他对即将到来的博弈成竹在胸的感觉,同时也说明了他对民间隐逸力量的深刻认识与敬畏之情。这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对隐逸文化的直接评价,本身就具有鲜明隐士性格特征而又“受业”于无名隐士的王一生,自然深知那个潜在隐逸世界的奥秘——只有像他的师傅那样“为棋不为生”地超越功利,而将象棋作为一种“养性”方式的人,才可能真正成为此道中的高手。下文“九局连环战”的结果也说明,他的这种认识与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二)“棋道”与小说的思想主题

在与王一生博弈的9个人中,8人均以失败而告终。只有这位无名的老者,勉强与王一生取得“和棋”的结局,并以精炼的语言点评了王一生的“棋道”,他说:“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从而得出了“中华棋道,毕竟不颓”的结论。那么,老者所谓的“中华棋道”,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棋道”与本篇小说的思想主题,又具有怎样的联系呢?下文从三个方面略作分析。

首先,“棋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与“中华”相对应的,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天下”二字:王一生在向“捡烂纸的老头”学棋时,即曾“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在“我”所在的农场,当王一生击败“脚卵”时:“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 ……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天下”一词的多次出现似乎说明,作者并不只想把所写的故事局限于一人、一时、一地,也不欲把象棋仅仅看作一种普通的娱乐活动,而是要努力把这种“高级的文化”放大,将之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从王一生的际遇来看,他的父母亲都“没文化”,然而一路所遇之人中,“捡烂纸的老头”的棋“是祖上传下来的”;“脚卵”的棋艺源自其“倪祖”,最后点评王一生棋艺的,也是一位隐居山区的“世家后人”。诸种际遇显示,终成“棋王”的王一生不但是所谓“中华棋道”的不二继承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托命之人”的特殊身份。

其次,“棋道”更是一种博弈生存之道。宋会群曾经指出:中国象棋与天文、星占、兵法等古代术数文化关系密切,昭示着阴阳、刚柔、王霸、成败等内容,精蕴了古人“对天地自然法则和人间社会法则的总的认识”*宋会群:《论象棋之象——象棋的起源演变与术数文化的关系》,《体育文史》1993年第1期。。因此虽然说“棋道”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但它所象征的又不是文质彬彬的“诗书礼乐”等内容,而是蕴含其中的充满竞争性和战斗性的博弈生存之道。郭银星指出:阿城“在王一生身上概括出了民族精神最深刻的现实关系”,“作者意在以一个人的精神道路来象征民族精神的道路,以一个人的命运来暗示传统文化的历史命运”*郭银星:《阿城小说初论》,《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5期。。胡河清曾将王一生与西方文学中的“浮士德”等人物形象进行比较,认为“王一生出山大战诸高手”,“预示着一种古老文化经过近百年极其剧烈而痛苦的震荡后开始真正的自我认识和自我更新”。*胡河清:《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文学评论》1989年第2期。由此可知,王一生所展示的“棋王”风采,实是象征着那个时代民族自信心的重拾,与民族生命力的焕发;“棋道”所展示的传统文化中的博弈生存之道及其巨大力量,充分说明中国文化完全能够支撑我们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第三,“棋道”的最高境界是“以和为胜”。“棋道”的丰富涵义尽管有如上述,但作为一种博弈生存之道的象征,它的最高境界却又超越了战斗本身:小说结尾出现的这位隐居山区的“世家后人”,他以“对手”、“同道”和“前辈”等三重身份,所做的正是试图引导王一生超越对“怎么才能准赢”这一博弈中“宿命”式问题的关注,而进一步认识到“中华棋道”的制胜关键乃是“致和”。这种“致和”的理想不仅是棋盘上的“平手言和”,更重要的是它在本质上乃是一种“以和为胜”的最高“王道”理想。综合地看,所谓“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的“棋道”,在本质上即是“以和为胜”。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和”不是静止,也不是寂灭,而是一种饱满、充实而孕育着勃勃生机的强大而完满的状态,故而才能“先声有势,后发制人”。《孙子兵法》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吴九龙:《孙子校释》,第37页。“和”的力量,“和”的作用,正与之相似。也许,这就是《棋王》所欲努力揭示的、为小说中各位“隐士”所传承的“棋道”的根本涵义和内在奥秘吧!

综合上文对王一生、“捡烂纸的老头”和隐居山区的“世家后人”等人物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棋王》作为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代表,其所受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思想影响之深。正是通过对这些“隐士”形象的塑造和“棋道”内涵的发显,《棋王》向我们展示了深藏于历史地表之下的中华文化之“根”的巨大魅力及其时代价值。也许,这也正是这篇小说时至今日仍然深受读者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责任编辑:王学振)

Taoism Culture and the “Hermit” Image inTheChessMaster——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n the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Chess Doctrines”

DENG Guo-jun

(SchoolofHumanities,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Zhong Acheng’sTheChessMaster, a book deeply impacted by Taoism culture, has delineated several “hermit” images rich in Taoist culture, say, the protagonist Wang Yisheng is a great hermit amid the bustle; “the old man picking up rotten paper” is an unnamed hermit, also known as “Wang Zheshi” in the novel; and the “descendant of the aristocratic family” combating with Wang Yisheng was also a unnamed mountain hermit. All these hermits’ words and deeds are clearly characteristic of selflessness, desirelessness, namelessness, and inaction. And the “chess doctrines” inherited by those hermits are symbolic not onl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but also of the way of existence through conflicts in traditional culture.

Zhong Acheng;thechessmaster; Taoism; hermits; chess doctrines

2016-09-22

邓国均(1982-),男,四川宜宾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1-00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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