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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汴京的园林贡献及“绿政”创举

2017-03-11

关键词:皇家园林

程 民 生

(河南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北宋汴京的园林贡献及“绿政”创举

程 民 生

(河南大学 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园林在北宋进入成熟期并达到第一个高潮,汴京园林建造成就辉煌,并大量移植南方花木,取得了巨大的造园成就、栽培成就和美学成就,影响深远。其社会历史成就更是空前绝后,即皇家园林的平民化与城市园林的公共性。皇家园林由以往的专为王公贵族服务转变到兼顾服务于广大民众,定期不定期向民众开放,使之短期内成为公共园林,其公共性更加突出,体现了统治者“与民同乐”和“从民欲”的施政理念。北宋统治者把绿色注入政治文明,将园林的多功能作用发挥到极致,升华到意识形态领域和政治领域,这是中国古代史上空前绝后的重要创举,是治国理念优化、统治术提升的结果,显示了北宋政治、文化、园林的特殊和可贵,仿佛传统政治文化的“基因突变”,从而成为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绿色亮点。

园林;北宋;汴京;“绿政”

运用技术和艺术手段,通过改造地形、种植花木、营造建筑等途径创作而成的园林,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突出的贡献。中国古典园林是人类文明的重要遗产,是公认的世界园林之母和世界艺术奇观。其中,北宋首都汴京的园林建设和政策,在中国园林史上居有诸多登峰造极的地位,在园林发展以及优化城市居住环境和生态环境、改善市民身心健康、促进社会和谐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影响至为深远。在前人诸多论述的基础上,本文对此再作研究,试图发微探颐,以请教于学界。

一、汴京园林的成就

北宋东京开封作为人口百余万、经济文化发达、贵族官僚云集的都城,供娱乐休闲的园林景观是必不可少的。城内外遍布着众多的公私园林,拥有全国最发达的园林业[1],可谓花天锦地。正如孟元老所说:“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閴地。”[2]813除了皇宫内的后苑以外,著名的还有玉津园、宜春苑、瑞圣园、琼林园、金明池、静渊园、撷芳园、蔡京家园第、王黼园第等10余处,大大小小总数约100处左右。北宋末袁褧记载道:“州南则玉津园,西去一丈佛园子、王太尉园、景初园;陈州门外园馆最多,著称者奉灵园、灵嬉园;州东宋门外麦家园、虹桥王家园;州北李驸马园,西郑门外下松园、王太宰园、蔡太师园,西水门外养种园;州西北有庶人园;城内有芳林园、同乐园、马季良园。其它不以名著约百十,不能悉记也。”[3]26-27这些苑园无一不是景致迷人,妙趣横生,使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宣和年间建成的艮岳,由当时从未见过山、但美学造诣极高的宋徽宗亲自主持设计。周围10余里,面积约为750亩,是在城内低洼地上兴建的大型假山园林,满足了开封人对山的渴望。其最高峰90步,约合150公尺,山间亭台楼阁遍布,从南方各地搜刮来的奇花异石、珍禽异兽无数,尤以名贵植物为多。“移枇杷、橙柚、橘柑、榔栝、荔枝之木,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栏曲槛……植梅以万数,绿蕚承趺,芬芳馥郁,结构山根,号蕚绿华堂……青松蔽密,布于前后,号万松岭……北岸万竹苍翠蓊郁,仰不见明,有胜筠庵、蹑云台、萧闲馆、飞岑亭,无杂花异木,四面皆竹也”[4]57-58。其宏伟与精妙,“堪称十二世纪初期世界园林之冠”[1],在历史上空前绝后,是园林史上的一大创举。假山建设早已有之,但“前世叠石为山,未见显著者。至宣和,艮岳始兴大役,连舻辇致,不遗余力”[5]。“北宋东京宫苑的发展在于在宫苑内开创了大型山水园林的先河”,如艮岳“身在其中,‘四向周匝,徘徊而仰顾,若在重山大壑幽谷深岩之底,而不知京邑空旷坦荡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会纷华而填委也’。这种意境在前代宫苑是没有的,它直接影响了元、明、清的北京皇家园林。从现存北京北海的球岛堆山处石景观来看,可以略想其端倪……在园林堆山叠石的造景技术上开创了‘土山载石’,‘石山载土’和依景置石的造园技术”[6]。实为园林史上的瑰宝。可惜,建成仅四年就与北宋王朝一起被战争摧毁了。

园林植物栽培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大批南方花木的移植。如扬州后土祠的琼花,是从宋代才命名并扬名的落叶或半常绿灌木,号称“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7]。庆历年间曾经移植,但没有成功。熙宁年间的宋敏求说:“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蘂花也。旧不可移徙,今京师亦有之。”[8]可见至晚在宋神宗时,开封已有稀奇的琼花了,证明移植成功。红梅在宋代传入开封,两宋之际的吴聿在《观林诗话》中记载:“都下旧无红梅,一贵人家始移植,盛开,召士大夫燕赏,皆有诗,号《红梅集》,传于世。”[9]皇祐五年(1053年)梅尧臣有诗云:“此土只见看杏蕊,大梁亦复卖梅花。”[10]663可知梅花在民间也有商业化种植,并走向市场。两宋之际的朱弁也说:“顷年近畿红梅甚盛。”[11]125皇宫的庭院中,还种植有芭蕉:“先是,妃手植芭蕉于庭曰:‘是物长,吾不及见矣!’已而果然。”[12]8644芭蕉是原产于东亚热带的常绿大型多年生草木,性喜温暖,耐寒力弱,却在开封移植成功。宣和年间,岭南的美人蕉也移植开封,但“大都不能过霜节,惟郑皇后宅中鲜茂倍常,盆盎溢坐,不独过冬,更能作花”[3]26。荷花一般有白、粉、深红、淡紫或间色等变化,在开封却有少见的黄花,“京师五岳观后凝祥池,有黄色莲花甚奇,他处少见本也”[13]119,应是培育的新品种。再如蔷薇科常绿或半绿攀援灌木木香:“木香有二种,俗说檀心者号酴醾,不知何所据也。京师初无此花。始,禁中有数架,花时民间或得之相赠遗,号禁花,今则盛矣。”[11]129是又一由皇宫走向民间的珍贵移植花木。

更具有历史意义的是,在雄厚的技术和资金基础之上,还成功引进许多南方等地的果木,繁荣了开封的园林种类。

宋仁宗时,驸马都尉李和文将银杏从南方移植其家园林中,“因令江上根,结实夷门秋。始摘才三四,金奁献凝旒。公卿不及识,天子百金酬。岁久子渐多,累累枝上稠”[14]106。从诗中可以看出,银杏移植成功了。北宋末年的朱弁记载:“银杏出宣、歙,京师始惟北李园地中有之,见于欧、梅唱和诗,今则畿甸处处皆种。”[11]129北宋后期已迅速普及开封地区。南宋初的张邦基记载:“禁中旧有鸭脚子四本,俗谓之银杏,大皆合抱。其三在翠芳亭之北,岁收实至数斛,而所托阴隘,无可临赏之所。其一在太清楼之东,得地显敞,可以就赏,而未尝着花也。裕陵尝临观而兴叹。”[13]150可见在宋神宗朝,开封已有胸径合抱的大银杏树了。也是在宋仁宗时,金橘与竹子一起移植到开封,“金橘产于江西,以远难致,都人初不识。明道、景祐初,始与竹子俱至京师”[15]。橙子在汴京也有移种,“昔者汴京植橙禁中,号为珍异。仁宗召宗室及侍臣同观于慈圣阁。宋祁诗云:‘帝怜秋实茂,天许本根强。’又曰:‘不随江北化,思助庙中尝。’末云:‘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厥后英宗眷礼侍读学士,刘敞以其在告,遣使赐新橙五十”[16]。说明结了不少果实。皇宫的天章阁中还种植有柑,韩琦所言“云阁崇先重,霜柑荐瑞新”即是[17]。

政和初,福建所贡的连株荔枝移植于皇宫,次年即“结实不减土出”[13]。宣和年间,保和殿也有种植,“宣和中,保和殿下种荔枝成实,徽庙手摘以赐燕帅王安中,且赐以诗曰:‘保和殿下茘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思与廷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18]荔枝是亚热带果树,在北方的开封能够成功移植,是又一大科技成果。

艮岳珍奇果木很多,不仅有荔枝,还有椰子。阳华门内,“夹道荔枝八十株,当前椰实一株……每召儒臣游览其间,则一珰执茘枝簿立石亭下,中使一人宣旨,人各赐若干,于是主者乃对簿按树以分赐,朱销而奏审焉。吾一日偶获侍从鲁公入,时许共赏椰实。一小珰登梯,就摘而剖之”[19]。由此可见,艮岳里的椰子树不仅成活,而且结有椰子,可以食用。

更有从西蕃引进的巴榄子,状如杏核,白色,扁而尖长,树似樱桃树,“巴榄子,如杏核,色白,褊而尖长,来自西蕃。比年,近畿人种之,亦生。树似樱桃,枝小而极低,惟前马元忠家开花结实,后移植禁籞”[11]134。皇家园林中也有种植。

值得提及的还有,北宋开封培育出两种新的菊花品种。刘蒙在所作的世界第一部《菊谱》中,率先推出的就是出自开封的龙脑,“龙脑第一。龙脑,一名小银台,出京师……其香气芬烈,甚似龙脑。”以香味浓烈为特色;排名第四的也是开封培育,“御爱第四。御爱出京师,开以九月末,一名笑靥,一名喜容。淡黄千叶,叶有双纹……或云出禁中,因此得名”[20]。名曰“御爱”,至少与皇帝的喜爱有关。

高超的园艺嫁接技术,能够使皇家园林的花木反季节开放。宣和初,宋徽宗召来位“接花人”叫刘幻,“赴御苑,居数月,中使诣苑检校,则花木枝干,十已截去七八。惊诘之……笑曰:‘官无忧,今十一月矣,少须正月,奇花当盛开。苟不然,甘当极典。’……至正月十二日,刘白中使,请观花,则已半开,枝蕚晶荧,品色迥绝。酴醾一本五色,芍药、牡丹,变态百种,一丛数品花,一花数品色。池冰未消,而金莲重台,繁香芬郁,光景粲烂,不可胜述”[21]。冬季花木盛开,已是奇迹,况且一枝开数种花,一花有数种颜色,实在是绝技。

欧阳修有诗云:“京师花木类多奇,常恨春归人不归。车马喧喧走尘土,园林处处锁芳菲。”[14]199反映出开封园林特点:一是珍奇,二是众多。所说不只指官方,也包括民间。民间也不只是王公贵族之家,还包括富商大户。下边就是一例:“滕达道、钱醇老、孙莘老、孙巨源,治平初,同在馆中。花时,人各历数京师花最盛处。滕曰:‘不足道。’约旬休日,率同舍游。三人者如其言,达道前行,出封丘门,入一小巷中,行数步,至一门,陋甚,又数步至大门,特壮丽。造厅下马,主人戴道帽,衣紫半臂,徐步而出。达道素识之,因曰:‘今日风埃。’主人曰:‘此中不觉。诸公宜往小厅。’至则杂花盛开,雕栏画楯,楼观甚丽,水陆毕陈,皆京师所未尝见。主人云:‘此未足佳。’颐指开后堂门,坐上已闻乐声矣。时在谅闇中,莘老辞之,众遂去。莘老尝语人:‘平生看花,只此一处!’”[22]开封城外的这处私家花园,在闹市小巷中别有洞天,可谓“壶中天地”。虽不知有多大面积、有多少花卉,但足以使见多识广的士大夫惊异,显然超过了京师其它园林,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到其后园观赏!袁褧则记述了其家北宋后期的后圃情况:“余汴城故居近陈州门内,蔡河东畔,居后有圃,乔林深竹,映带城隅。中有来鹤亭,王大父时,有野鹤来栖,遂驯狎不去。”[3]12能吸引野生鹤长住,应有相当规模,而且生态环境适宜。由此可见私家园林何其繁盛,乃至有“生自东都富贵地”者,“家有城南锦绣园,少年止以花为事”[23]。正所谓“京师谁家不种花”[14]126,处处赏心悦目,令人陶醉。

二、皇家园林的平民化与城市园林的公共性

自有帝王以来,园林就成为统治者享乐的特权之一,多极尽豪华侈大。最早有面积记载的是传说中周文王的园囿,“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24]20。园囿广大,达方园七十里,但其渔猎樵采的经济功能与民间分享。另一典型是殷纣王,“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25]。秦汉长安的上林苑,“周袤三百里,离宫七十所,皆容千乘万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是中国历史上有具体面积的园林中最大的一座皇家园林。汉代长安的甘泉苑,“凡周回五百四十里,苑中起宫殿台阁百余所”[26]。隋洛阳的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27]。唐长安的禁苑,“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三十三里……苑中宫亭凡二十四所”[28],周长120里。武则天都洛阳的神都苑,“周一百二十六里”[29]。洛阳城西的禁苑,“苑城东面十七里,南面三十九里,西面五十里,北面二十里。苑內离宫、亭、观一十四所”[30],周长126里。无一不是占地辽阔的巨型园囿,相应的是难免粗犷。

至北宋,首都环境发生了极大变化。一是地理环境。与前代相比,开封是唯一没有山川天险的平原都城,人口密度大,土地开垦率高,城市内外更是寸土寸金;二是社会环境。宋代土地私有化,国有土地仅占垦田数的不到百分之五[31],官方不可能有大面积山林空地,城市内外开放的街市制取代了封闭的坊市制。所以,北宋的皇家园林面积急剧萎缩。最大的金明池,不过东西长约1240米,南北宽约1230米,周长约4940米[32],尚不足10里,昙花一现的艮岳也不过周围10余里。宋代还是历史上唯一没有离宫别馆的朝代。

在新的首都地形、新的城市类型中,新的园林面貌应运而生。由于没有天然山水地形可利用,基本是依靠人工规划修建,因而主要向精致发展,追求的是“壶中天地”[33]。有园林史家指出:“宋代的皇家园林集中在东京和临安两地,若论园林的规模和造园的气魄,远不如隋唐,但规划设计的精致则过之。园林的内容比之隋唐较少皇家气派,更多地接近于私家园林。”[34]98所言符合历史事实。与历代皇家园林相比,宋代园林演变的整体趋势是:面积由大变小,内容由粗犷变精致,功能由观赏与渔猎并存变为以观赏为主。而北宋汴京正是这个大转折的节点。大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叶梦得才有“祖宗不崇园池之观,前代未有也”的评价[35]4。例如宋仁宗,在有司请求以玉清昭应宫旧地为御苑时拒绝道:“吾奉先帝苑囿,犹以为广,何以是为?”[12]250宋代以后,元、明、清三代皇家园林的规模复又趋于宏大[34]330。

由于没有以往、以后皇家园林的那种磅礴大气与壁垒森严,所以开封的皇家园林呈现出明显的平民化。即使是与唐代长安曲江池春游相比,汴京的宋代皇家园林金明池也呈现出平民化特色。在曲江池东岸,唐朝廷修筑了北通大明宫、南通芙蓉园的“夹城”,即与郭城等高的城墙,中间有宽阔的御道,专供皇帝游览曲江池行走,“而外人不知也”[36]79,以与外界民众隔绝的方式,来保障孤家寡人的绝对安全。杜甫所谓“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37],杜牧所谓“六飞南幸芙蓉园,十里飘香入夹城”[38],便是真实写照。这只是隔断式的与民共享的半公共园林,谈不上与民同乐的皇家园林。宋代金明池开放时,则大不相同,“车驾必临视之”[39]1599。每逢皇帝来游览,并不保密,“御马上池,则张黄盖,击鞭如仪。每遇大龙船出,及御马上池,则游人增倍矣”[2]683。之所以人数成倍增加,说明的事实是:一是游人事先知道皇帝要来;二是游人可以看到皇帝。如梅尧臣所言:“川鱼应望幸,几日翠华过。”[10]442郑獬有诗也云:“波底画桥天上动,岸边游客鉴中行。金舆时幸龙舟宴,花外风飘万岁声。”[40]位于池之中心的五殿,“四岸石甃向背,大殿中坐,各设御幄,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不禁游人”。神圣的御座附近,只要皇帝不在现场,游人可以参观游览。更有意思的是,还有很多临时搭建的商铺。如池心岛大殿旁“勾肆罗列左右”,“街东皆酒食店舍”[2]643-644,“水心有大撮焦亭子,方池柳步围绕,谓之虾虫麻亭,亦是酒家占”[2]683。将皇家园林改造成了熙熙攘攘的民间街市,哪里还有什么皇家的森严肃穆?皇家的神秘感消失了,皇帝的形象开放了,姿态放低了。

与上述情况以及街市制兴起相适应,宋代城市园林的公共性更加突出,以满足市民的需要。

位于黄河冲积平原的开封,地表多沙荒,天气多风沙。所谓“九衢京洛风沙地,一片江湖草树秋”[41],“吾观大梁城,九衢尘暗天”[42]。这使宋代开封城市绿化的客观必要性、必然性大大强化。为抵御风沙,宋政府对开封城市绿化建设十分重视,全城遍布花木。外城的护龙河两旁“皆植杨柳”,“城里牙道,各植榆柳成阴”[2]1-2。如“自西门东去观桥、宣泰桥,柳阴牙道,约五里许”[2]100。皇宫门前御街两旁,“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2]78。这些绿化景观都属公共性的,是朝廷与民共享的园林,开封成为面向全民的园林城市。

有学者指出:“长安城和此前都城的不同之处之一,就是设有公共游乐的风景区,以曲江池为代表。”[43]那么,打破了坊市分离制度的宋代开封城,与包括唐代长安在内的前代都城的不同在于,除一些官方、皇家禁地以外,游览几乎是全开放的。皇家园林尚且定期开放,其他贵族、民间园林自难封闭独赏。所以,一到春季,“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花光满路,何限春游……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2]序,踏青春游的风俗十分兴盛,“都城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2]626。且看孟元老具体的记载:“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州南则玉津园外学方池亭榭、玉仙观;转龙弯西去一丈佛园子、王太尉园,奉圣寺前孟景初园,四里桥望牛冈剑客庙。自转龙弯东去陈州门外,园馆尤多。州东宋门外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冈、砚台、蜘蛛楼、麦家园、虹桥、王家园,曹、宋门之间东御苑,乾明崇夏尼寺。州北李驸马园,州西新郑门大路,直过金明池西道者院,院前皆妓馆。以西宴宾楼,有亭榭,曲折池塘,秋千、画舫,酒客税小舟,帐设游赏。相对祥祺观,直至板桥,有集贤楼、莲花楼,乃之官河东、陕西五路之别馆,寻常饯送,置酒于此。过板桥,有下松园、王太宰园、杏花冈。金明池角南去水虎翼巷,水磨下蔡太师园。南洗马桥西巷内,华严尼寺、王小姑酒店。北金水河两浙尼寺、巴娄寺、养种园,四时花木,繁盛可观。南去药梁园、童太师园。南去铁佛寺、鸿福寺、东西栢楡村。州北模天坡、角桥至仓王庙,十八寿圣尼寺、孟四翁酒店。州西北元有庶人园,有创台、流杯亭榭数处,放人春赏。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閴地。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踈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于是相继清明节矣。”[2]612-613

仅孟元老列举出名号的主要游览景点,就有40余处,这种盛况及规模效应,是曲江池一地所不可比拟的。此外,诸多的寺院宫观花园,不仅春天鲜花盛开,而且四季开放。如京城东南宣化门的玉仙观,为宋仁宗时陈道士所修葺,“花木亭台,四时游客不绝。东坡诗所谓‘玉仙洪福花如海’是也”[44]。以四季都可赏花为亮点,显然是为了聚集人气、招徕信众。

三、官方园林的开放创举

皇家园林平民化的主要标志,就是面向民众开放,成为宋朝的一项德政。

宋神宗时,周邦彦在《汴都赋》中赞道:“而此汴都,高显宏丽,百美所具……上方欲与百姓同乐,大开苑圃。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皆得穷观而极赏,命有司无得弹劾也。于时则有绝世之巧,凝神之技,悦人耳目,使人忘疲。”[45]高度概括了皇家园林开放的缘由、情景以及影响。缘由是因为汴都“高显宏丽,百美所具”,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花园,皇帝要与民同乐,与民共享;实施情景是“大开苑圃,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皆得穷观而极赏,命有司无得弹劾也”,听任百姓到处游玩,有关部门不得责怪阻挠;影响是广大百姓欣赏到了“绝世之巧,凝神之技”,从而“悦人耳目,使人忘疲”,得到身心愉悦和休息。《汴都赋》所用虽是极尽美化的赋词,但所揭示的确属历史事实。

所谓“大开苑圃”,并不是开放所有官方园囿,也不是四时都开放,实际开放的是主要的园林,时间主要在春季。大体可分为定期开放的皇家园林、不定期开放的官方园林两类。

最关键也最具代表性的,是定期开放的皇家园林,主要有以下八处,时间多集中在春季。

其一,金明池。金明池是位于城西的大型水上皇家园林,周围九里余,建筑瑰丽,风景旖旎,有“人间春色多三月,池上风光直万金”之誉[46]。自宋初以来,金明池素有每年春季开放的传统,开放之日有专词叫“开池”,举行有朝廷主持的隆重仪式:“当二月末,宜秋门下揭黄牓云:三月一日,三省同奉圣旨开金明池,许士庶游行,御史台不得弹奏。”[47]时间是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长达三十九天,“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闭池,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矣”[2]737。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游乐园林,民众游园活动极为丰富,其特点有四:一是君民同乐。城乡平民百姓可以和皇帝一同游园,“瞻天表”。金明池“每岁为竞船之戏,纵民游观者一月,车驾必临视之”[39]1599。而“每遇大龙船出,及御马上池,则游人增倍矣”[2]683。不仅城市中的居民,连附近农民也蜂拥而入,“里谚云:‘三月十八,村里老婆风发。’盖是日村姑无老幼皆入城也”[48]12-13。二是节目丰富。金明池的自然风光之美,自不用说,各类表演的节目更是高精尖。如有水兵表演的龙舟夺标竞赛,有“诸军百戏”演出。还有“随驾艺人,池上作场者,宣政间,张艺多、浑身眼、宋寿香、尹士安小乐器、李外宁水傀儡,其余莫知其数”[2]726。甚至专设有球场,在主建筑宝律楼附近的射殿之南“有横街,牙道柳径,乃都人击球之所”[2]683。水面也是开放的,可租船游玩,“池上水教罢,贵家以黑漆平船,紫帷帐,设列家乐游池。宣政间,亦有假赁大小船子,许士庶游赏,其价有差”[2]726。三是环境宽松。除了“许群官游赏,御史台、皇城司不得察举”以外[39]1599,甚至特许法令禁止的赌博,“自元丰初,每开池日,许士庶蒱博其中,自后游人益盛”[48]12-13。由于游人如织,“行袂相朋接,游肩与贱摩”[10]442,难免发生肢体冲突和口角纠纷,宋真宗时专门下诏:“金明池、琼林苑先许士庶行乐,或小有纷竞,不至殴伤者,官司勿得擒捕。”[39]1760一般的打架斗殴只要没有人受伤,则免于刑事追究,以维护欢乐和谐的气氛。四是商业兴盛。苑内凡是人多之处,商家也多,而且无孔不入。如池心岛主建筑五殿,“殿上下回廊,皆关扑钱物、饮食、伎艺人作场,勾肆罗列左右。桥上两边,用瓦盆内掷头钱,关扑钱物、衣服、动使、游人还往,荷盖相望……街东皆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不以几日解下,只至闭池,便典没出卖”[2]643-644。饮食、赌博之外,甚至还有临时短期典当借贷。此外,买卖儿童玩具也很时髦,“开金明池,细民作小儿戏弄之具,而街卖者甚众,而龙船为最多”[48]12-13。

其二,琼林苑。建于宋初,有假山、池塘、南方名贵花木等,习惯上在每次科举殿试后皇帝常赐宴于琼林苑。仅此,就是天下士子和百姓神往的禁地。此苑紧邻金明池,两苑同时开放,“准例春季金明池习水戏,开琼林苑,纵都人游赏”[39]1052,“三月一日,州西顺天门外,开金明池、琼林苑”[2]643,所有政策均同。其“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两傍有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多是酒家所占”[2]676。可见也是观者如潮,故而有众多临时的饭店为其服务。

其三,宜春园。位于城西北,俗称庶人园,原为宋初秦王赵廷美的园林,后改为宜春园[35]4,因秦王曾被废为庶人,故又称庶人园,为皇家四大园林之一。内“有创台、流杯亭榭数处,放人春赏”[2]613,虽不详具体开放天数,但至少包括春花开放的最好时间。

其四,玉津园。又称南御园,始建于后周。宋代官方文献不见有开放玉津园的记载,周宝珠言“不常开放”,但未加论证[49]。在笔记小说中,笔者发现有开放的事实:“大观中,宿州士人钱君兄弟游上庠。方春月,待试,因休暇出游玉津园,遇道士三辈来揖谈,眉宇修耸,语论清婉可听。顷之,辞去曰:‘某有少名醖,欲饮二公,日云莫矣。明日正午,复会于兹,尚可款,稍缓恐相失。’钱许诺。独小道士笑曰:‘公若愆期,可掘地觅我。’皆以为戏,大笑而别。翌日,钱以他故滞留,至晚,方抵所会处,则肴核狼藉,不复见人,怅然久之。弟曰:‘得非仙乎?’试假畚锸凿地,才尺许,得石函。”[50]钱氏兄弟连续两天进园,第二次还是晚间,并随意掘地取物也没有被制止。足见至少在宋徽宗时期的春季,玉津园也是听任百姓游玩的。北宋开封皇家四大园林(琼林苑、金明池、宜春苑、玉津园),均定期开放,具有代表性。

其五与其六是集禧殿、太一宫。两者都是朝廷所建道教大型园林式宫观,极尽豪华,于每年清明节开放三天,“国朝故事:唯自清明日开集禧殿、太一宫三日。宫殿池沼,园林花卉,诸事备具”[48]12。官方提前为开放作准备,迎接清明节三天的大众游园。

其七,迎祥池(一作凝祥池)。宋真宗时建,是城南道教宫观会灵观的一部分,也是著名游览胜地,每年清明节开放一天,“夹岸垂杨,菰蒲莲荷,凫鴈游泳其间,桥亭台榭,棊布相峙,唯每岁清明日,放万姓烧香游观一日”[2]100。具有宗教祭祀性质。由此推知上述集禧殿、太一宫的同日开放也是如此。

其八,青城。南郊青城,是每隔三年皇帝祭天大礼的神圣之处,原为典礼前以青布、木材临时搭建建筑,宋仁宗以来逐渐改为固定建筑,日益美化,“所须数十万缗,劳费至广……虚设梁栋,纯被绘彩,规摹宸居,极其华丽。甚者,山亭水池,虫鱼之戏,彩花交映,禽物万状,游观之胜,无不具焉。前期旬浃,纵士庶嬉游其间,是岂蠲潔事神之谓哉?徒成侈靡,夸大一时”[51]。具有园林规模和形式的青城,在十一月份祭天前的十天里,首先面向市民开放,听任嬉游。

不定期开放的官方园林,是指新建或有新名堂的官方园林的庆祝性、纪念性开放,都是一次性的,有以下四处,都在宋真宗时期。一是继照堂。宋太宗在其子赵恒出任开封府尹时,专门为其建造一处射堂,宋真宗赵恒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闰二月改为继照堂,诏令云:“其开封府旧射堂名曰继照堂,令设帟张乐,许士庶游观三日。”[52]528二是集禧观。大中祥符七年建于南熏门内,供奉五岳帝,上梁之日,宋真宗“命宗室、宰臣观之,许士庶观看三日”[53]575。三是景灵宫。大中祥符九年,宋真宗在开封建造供奉黄帝的景灵宫,二月落成时颁布《在京景灵宫成放士庶游看诏》:“遐迩谅同于庆悦,小大宜罄于夤恭。”[52]528不详开放天数。四是醴泉观。天禧元年(1017年),开封一兵营(拱圣营)发现龟蛇,遂建真武堂,次年有泉水涌出,相传可治百病,因诏令扩建为祥源观,后改醴泉观。天禧二年闰四月建成后,诏令“放士庶游观五日”[53]570。此外,不时还有一些具有观赏价值的地方临时开放。如宋徽宗曾赐第给宠宦梁师成,“梁师成赐第初成,极天下之华丽,许士庶入观”[4]236。这些情况,就每一处而言,都具有偶然性,但整体显示出朝廷具有开放园林禁地的开放意识。

除了后苑、延福宫等宫内园林外,皇家、官方园林如此较大规模、较长时间免费面向民间开放游览,使之短期内成为公共园林,固定为每年一度、持续月余的旅游嘉年华,也没有历史上“禁苑”的正式名称和作法,这是历代王朝所罕见的。北宋以后,只有金朝末年迁都开封时的同乐园沿袭了北宋的作法。该园原为宋徽宗所修之龙德宫,“其间楼阁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发,及五六月荷花开,官纵百姓观,虽未尝再增葺,然景物如旧”[54],一年开放春夏两次。此外,其他朝代未见有同样举动。我们知道,唐代长安虽有春季曲江池游乐盛况,但曲江池并不是皇家园林,而是类似杭州西湖一样,属于公共游乐风景区,春、夏、秋三季有游人,最多算皇家园林的附属,与宋代开封金明池、琼林苑等性质不同,意义自然有异。令人奇怪的是,与开封一脉相承、全盘“汴化”的南宋杭州,偏偏没有继轨接武。究其客观原因,大概与唐代长安有曲江池一样,杭州有更天然、广大、秀丽的西湖景区,“大抵杭州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55]7。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每年朝廷专门拨款20万贯修葺更新景区旅游设施和花木:“州府自收灯后,例于点检酒所开支关会二十万贯,委官属差吏倅雇唤工作,修葺西湖南北二山,堤上亭馆园圃桥道,油饰装画一新,栽种百花,映掩湖光景色,以便都人游玩。”[55]6有此胜景,皇家园林自不须开放,或许并不比西湖更优美。朝廷把园林景区建设当作本分,对民众游乐有固定的财政投入,可以视作另一形式的部分继承。由此也可知,汴京皇家园林的开放同样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维护,无疑也应有固定支出。换言之,至少首都民众的游园费用,列入了宋政府的预算,共享园林成为广大民众一项长久的福利。

四、汴京皇家园林开放的理念与意义

宋代朝廷为什么要大力发展汴京园林绿化和开放官方园林?原因固然很多,但其思想基础即理念最为重要,即“与民同乐”与“从民欲”。

与民同乐是孟子正式提出的理念,最早正出自开封,即孟子在大梁与梁惠王的对话。梁惠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周)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为灵台,谓其沼为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皆乐,故能乐也。”[24]2意思是君主与民同乐才可以称王天下,因为君民关系和谐,得到拥戴。宋代君主继承并强化了这一治国理念,并体现在游乐活动中,“本朝诸圣,特徇民心与人同乐耳,故于旧制不废,亦未尝加新焉,非有意于自逸”[56]。宋徽宗时李长民《广汴都赋》云:“当青鸟之司开扉,条风之正暄妍。命啬夫而启禁,纵都人而游览。我皇践祚五载,六飞始制,千苑宏开,盖将顺民心之所乐。达余阳于暮春,指金明而驻跸,观曼衍之星陈。兰挠飞动,彩仗缤纷。帝曰斯乐,予何敢专。遂践琼林,宴宝津。零湛露于九重,均禊饮于群臣。修先朝之故事,张大侯以示民。于以戒不虞于平世,励武志而弥勤。”[57]贯彻的也是“千苑宏开,顺民心之所乐”,“帝曰斯乐,予何敢专”。北宋后期的皇子们也是打着与民同乐的招牌大肆修建花园,“御路丹花映绿槐,曈曈日照五门开。五王欲与民同乐,不惜千金筑露台”[58]。与皇家园林一样,这些园林显然也是定期开放的。

与此相适应的是另一理念是“从民欲”,即顺从民众合理的欲望。宋太宗有诏云:“朕昨者兴师动众,伐罪吊民,上顺天心,下从民欲。”[52]346宋仁宗将此列入祖宗家法,其御书的35条治国方略中就有“从民欲”[39]3566。可知从民欲是圣明皇帝的主要标志。在具体实践中,大开苑圃与民同乐,作为一项长期实施的惠民政策,就是从民欲的一种表现。

宋人李格非以园圃兴废为天下治乱之症候[59],只提示了问题的表面现象,且有片面性。他故去后不久宋徽宗大兴艮岳等园林造成东南民变,就是问题的另一面。北宋汴京园林有着更深层的内容和更深刻的价值,即皇家园林的平民化与城市园林的公共性。皇家园林的定期开放,具有了一定程度的公共性,意味着数千年来的皇家园林不再是皇家专享的禁脔,其短期的欢乐,长效的和谐,以及德育、美育的潜移默化作用,不可忽视。

首先,反映了皇家不再追求隔绝式的高高在上,不再故作深沉,自我封闭。正如汴京新宫建成时,宋太祖“令洞开诸门。谓左右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12]49。显示着朝廷的自信坦荡与包容亲民。在此基础上,加以坦荡平原无高低差别的环境影响、市民阶层崛起对等级的销蚀等共同作用,宋代皇帝走下神坛,放下身段,把天上园林变成了人间公园,使强权暴力变成怀柔感化。像宋代佛教世俗化一样[60],皇帝去神圣化,园林去神秘化,都向世俗化发展。朝廷没有高调炫耀这一德政,除了两篇专门赞颂汴京的赋以外,宋人也未有受宠若惊、喋喋不休的赞颂,显然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开放皇家园林,应当是政治景气的一种表现。

第二,北宋朝廷把园林当作与民间交流沟通的平台,以游乐营造和谐。正如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所说:“越是政治看似缺席的地方,越是它有效发挥作用的地方。”[61]这些欢乐、舒畅、奇妙的空间,把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给了民众,使之变成了集观赏、游乐、运动、贸易、演出的大游乐场、大公园、大瓦子,变成了一个狂欢节。以往的禁苑,除了经过恩准的官员、外宾之外,平民百姓是想也不敢想的。当市井小民、乡野农民倘徉皇家园林,饱览旖旎春光成为寻常事时,人们融进的不仅是仙境瑶池般的美景,还沐浴了皇恩浩荡,嗟赏钦慕之际,未尝不是一种熏陶、洗礼,充满了获得感和幸福感,从而有利于拉近君民距离,消融官民对立,化解怨愤戾气。“园林绿色政治”的创举,是一场政治文化的春风,展示着北宋政治的生态。如果上升到现代理念,就是政府的公共服务职能增强了。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人类激励理论认为,人类需求从低到高有五个层次,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社交)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62]。这种人本主义科学的提示,可以使我们看到,北宋朝廷的“园林绿色政治”,平民也可以沾染高贵,不同程度地适应、满足了游玩大众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以及尊重需求等,自会起到激励作用。市民文化的特质是注重感官体验和寻求热烈氛围,开放的皇家园林正满足了这种愿望。

第三,常规的精神享受、视觉盛宴,不仅是逸情悦性的消遣,而且对于提高士庶的审美素质、开阔眼界具有重要作用。韩维游览过皇家园林后有诗云:“绣鞅金羁十里尘,共传恩诏乐芳辰。千重翠木开珍圃,百尺朱楼压宝津。御麦初长遮雊雉,官花未识骇游人。自怜穷僻看山眼,来对天池禁籞春。”[63]连自幼生长于开封高官世家的韩维,也惊艳于皇家园林的“绝世之巧,凝神之技”,只好自惭自嘲。对于广大市井贫民、乡野农妇来说,该是多大的震撼!孟元老所谓“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2]序,此正可为实例。

五、结语

中国园林史上有两大超新星一样惊艳闪过的事物:一是艮岳,一是皇家园林定期开放制度的“园林绿政”。中国园林历两千余年发展,在北宋进入成熟时期,达到第一个高潮,“以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为主体的两宋园林,其所显示的蓬勃进取的艺术生命力和创造力,达到了中国古典园林史中登峰造极的境地”[34]254。汴京无疑是典型。人口密度越大,居民越渴望再造自然。作为唯一没有山川的平原都城,汴京用人工的力量模仿自然,凸显了中国古典园林的精髓特色,并发挥到极致,其历史影响十分深远,“元、明、清时的皇家园林是两宋的一脉相承”[34]259。汴京园林取得巨大的栽培成就、造园成就、美学成就,影响深远。

更值得关注的是其社会历史成就,那就是宋政府把绿色注入政治文明。政治有多种表达方式,用园林表达的政治是满足人性的,是生机勃勃的,符合人文生态文明。在特殊的空间,用特殊的方式,洗肺清目,暖心温情,模糊等级。朝廷园林由以往的专为王公贵族服务,转变到兼顾服务于广大民众,关注并向民众提供精神享受,将园林的多功能作用发挥到极致,是一重要创举。这些定期开放的皇家园林所发挥的功能覆盖面广,穿透性强,早已不限于园林绿化的物质文明层面,也不仅是导致旅游节的经济文化层面,而且上升到体育、美育、德育的政治文化、精神文明层面,有了更多形而上的价值,升华到意识形态领域和政治领域,是治国理念优化、统治术升级的表现。北宋朝廷由此占据了一个历史制高点,至于是人道的?政治的?人文的?那就任人评说了。一味贬斥古代政治,无益于继承发扬优秀传统文明,也非史实。

吊诡的是:这扇禁闭了几千年、在宋代开封打开了一百余年后的坚固大门,至元、明、清三代再也没有重新敞开过。除了传说中的周文王允许百姓入苑樵采外,有信史可征的园林从殷纣王时代算起至清末,大约三千年间的帝王园林仅开放了160余年。这不能说是北宋开封的超前,只能说是后代的倒退,是绝对的专制皇权强化要求严格的礼法、森严的等级的一个必然结果。金代在宋代汴京园林原址上的开放不过是其片刻的回光返照。汴京“园林绿政”兀然戛戛独造,卓尔不群,遂成绝唱,恰似金明一池,未能成为流向远方的河流。这一园林绿政创举无疑于专制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潋滟的人文之光弥足珍贵,仿佛传统政治文化的“基因突变”——或许,这才是接续先秦儒家元典基本精神的真正奥妙,抑或最柔软的隐秘所在?北宋园林绿政的特殊,实属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亮点,难能可贵。这一现象的揭示,也有利于重新审视宋代政治文化的特点和地位。透过千年历史包浆,宋代政治石头上的这一抹稀世之翠,不仅惊艳,或许能提升其历史价值,在建设生态城市、和谐社会的当代,似也不无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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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记录]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1.009

程民生(1956—),男,河南开封人,回族,河南省特聘教授,河南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宋史研究。

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宋代历史文化”支持计划项目(2014-CXTD-05)

K244

A

1000-2359(2017)01-0063-09

2016-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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