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叙述
——以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史编纂为例
2017-03-11卢美丹
卢 美 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叙述
——以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史编纂为例
卢 美 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有关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叙述,凝聚了不同时期研究者对延安文学的认知情况,也是现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前期成果。其中,有关史学命名、史料甄选、作家与文本阐释、叙述视野与方式等,都因合作和独著之别、历史意识和研究方法的不同,而各具特色,且逐渐沉积在当前著述中,成为我们当下文学史阐述的前提之一。
延安文艺;文学史;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命名
20世纪40-70年代的文学史,距离延安文艺较近,很多文学史编撰者曾亲历延安文艺演变过程,目睹过抗日战争的残酷、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也体验过抗战胜利和新中国建立的欢喜,而他们对身边文艺现象的命名,也便兼备文艺观念和历史叙述特有的自我区分意图。其中,有以地域概念命名的,如“抗日根据地文学”,“解放区文学”;有以历史体认确立名称的,如“新的文学”。这三个概念,在当时被普遍认同和使用。在叙述过程中,“抗日根据地”“解放区”往往集中在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实际上就是今天文学概念中的“延安文艺”。
40年代蓝海(田仲济)的《中国抗战文艺史》,是第一部有关抗战时期文艺状况的专史,最早于1947年由现代出版社出版,1984年朱德文教授参加该书的增订工作,基本框架和概念没有变,但是增加了三倍的篇幅,从8万字变为32万字。在这本书里,延安文艺就以“抗日根据地文艺”和“解放区文艺”的名称呈现:“抗日民主根据地文运的昌盛”,“根据地的报告”,“新天地新创作”,“解放区的新话剧”,“根据地的大众化诗歌”,除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总结外,延安文艺分别以上述名称出现在该书的每一章中[1]。
20世纪20世纪50年代,先后出现几部文学史。王瑶写于抗战胜利、建国之际的《新文学史稿》,以1942年毛泽东讲话为分期界限,将之前的文艺,命名为“抗战文艺”,之后的文艺,被称作“新的人民文艺”[2],尽管写作时抗战和革命已经取得胜利,但使用与“国统区文学”相对应的“抗战文学”来涵括延安文艺的惯例依然存在。类似的用法,还见于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3]、刘绥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4]。如果说,这些著作因研究所及时段较长,命名时只能沿用既有概念,那么江超中的《解放区文艺概述》,则因专题研究,为延安文艺在文学史中自立门户提供了借鉴。《解放区文艺概述》因教学需要而编撰,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以及晋察冀边区文艺为研究对象,概念所指,已大体与现今所说“延安文艺”相对应[5]。
经过以上积累,“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命名才逐渐确定下来。1988-1993年,学者艾克恩等在《延安文艺史》中对“延安文艺”从时间和范围上做了概括:“延安文艺是指1935年10月党中央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移驻陕北至1948年春党中央离开陕北这段时间内,以延安为中心,包括陕甘宁边区的革命文学艺术。”[6]
不过,将这一特定对象置入更长时段的文学史,早期著作所面临的地域命名、美学特征命名、文艺现象命名几种方式同时并存的现象,依然保留下来,困扰着当前文学史的编撰。找到一个相应的概念,统摄延安文艺及同期其他文艺现象,并使之具备史学逻辑,而又有相应的弹性,无疑是必要的。事实上,当前学界对1917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一段文艺历史的描述,也有命名不一并不断变更的问题:有的把这一段文学与建国后的当代文学相对应,命名为“现代文学”;也有把这两者合在一起,共称“现当代文学”;有的则将其向前延伸至1840年,称之为“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或“近百年来中国文学”;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等学者整合以上的文学命名,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近期,张福贵、魏朝勇和赵步阳几位研究者又提出了“民国文学”的概念。在这种情境下,对“延安文艺”的史学勾勒与描述,仍有命名逻辑与概念体系的难题。
二、对象甄选逻辑与历史叙述变迁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说:“必须历史地看待每一种文化客体,根据它们所处的时代和它的来源来研究它;但是,我们也必须把这些文献理解为某种特定心态的表达,而这种心态又是可以被我们以某种方式重新感受的。这些物理性、历史性和心理性的概念持续地参与着文化客体的描述。”[7]在这个意义上,延安文艺的研究,也是集体意识、个人意识和学术范式的综合。新中国创建初期,新的政权需要在意识形态上确立自己的合法地位和文化权威,于是那些关于革命历史的记忆又被重新唤回,此前形成的政治视域下的文学史意识,在新时期文艺研究突出工农兵文艺新方向的要求下,得到进一步凝练。
这种凝练首先表现在作家作品的选择上。创作方法上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内容的“宣传性”“战斗性”“阶级性”,是编撰者甄选对象的依据。赵树理、刘白羽、柳青、周而复、杨朔、陈荒煤、蒋弼、孙犁、孔厥、康濯、菡子、葛洛、邵子南、崔璇、王林、华山、柯蓝、马烽、西戎等作家及其作品,又是编撰者最关注的对象。丁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中,就列专节介绍赵树理,他评价说:“赵树理的成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具有很大的意义的,这意义首先在于他忠实地按照了毛泽东文艺路线从事创作实践,较早地取得了成绩,而这成绩又十分具体生动地证明了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实践上的胜利。”[3]
诚然,甄选符合标准的一部分对象,便意味着忽略另一些对象,倘若被放弃的研究对象同样具备文学价值,则违背了历史著述尊重史实、力求客观的原则,由此,导致历史与叙述之间潜在的矛盾张力。通常,著述者要么回避,要么收缩篇幅,要么顾左右而言它,对此,自发表之初便备受争议的作品,如丁玲的《在医院中》就是一个可供观察的例子。王瑶《新文学史稿》相对客观地评述说:“的确写出了一个小资产阶级女性走向革命的心理和过程。这些小说都朴素而优美”[2]449;蓝海在《中国抗战文艺史》中,也以比较大的篇幅谈到了当时已经被批判的丁玲,并肯定了一同被批判的作品《在医院中》的文学意义,他认为:“小说值得肯定的积极意义,主要在于它试图挖掘‘许多痛苦,许多摩擦’造成的主客观原因。”[5]214换言之,著述者时常要透过政治色彩直抵作品文学意义。
从王瑶的《新文学史稿》到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不断沿袭和强化着文学史的政治色彩,代表着20世纪50年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主流,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谈到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时说:“编者总是充当既定理论的诠释者和宣传者,一部文学史著作的成功,主要取决于对既定理论诠释的完满与丰富。个人的才华和识见并不重要,审美体验等主体性的切入有时还变得多余,于是‘我’就在文学史写作中被隐匿或排挤,不再充当事实上的历史叙述者。”[8]到刘绥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这种文学史倾向达到极致。著者开篇就说:“在阶级社会的任何时代里被写下的历史书籍,都是一定阶级给予过去时代的社会制度、社会生活和社会思想的一种叙述,解释和总结,里面强烈地贯串着以阶级对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具现着这一阶级在这一时代的特定的,具体的历史要求,维护什么和反对什么。毫无问题,在任何时代被写下来的历史书籍都是阶级斗争的产物,都是为某一阶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服务的。”[4]进而明确表态:“一九四二年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使得我们整理和研究新文学历史的工作有了极其明确的理论指导”,表明了著者写作本书的理论依据。在作家作品入史的问题上,他表态“凡是为人民的作家,就是‘我’,就要给他们主要的地位与篇幅,指出他们思想中的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自然,也要指出历史和时代给予他们的限制),叙述和评价他们在文艺战线上的战斗实绩,号召我们更好的学习他们,继承他们。凡是为着剥削者和压迫者的反人民的作家就是‘敌’,我们就要给他们的作品以无情的揭露和批判,指出他们思想的反动性,不把主要篇幅花在他们身上。”[4]3至此,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叙述部分,革命运动成为叙述的线索,政治历史事件是分期的准则,形势分析和思潮运动是叙述的主体,歌颂“新主题”“新人物”和“新形式”是叙述作家作品的关键。著者的情感、想象、形式感等审美因素也逐渐被镀上了政治色彩,文学本体的研究淡出著述视野。
三、文学史阐释的个性差异
尽管20世纪40-70年代的延安文艺研究,在观念和结论上不无趋同,但由于研究者掌握史料有多寡之别,阐述史料各有方法,因此,各著述也有一些个性化的因素值得关注。
王瑶《新文学史稿》叙述延安文艺时,著者让大量史料自己说话,以引用作家自述和同代人的权威评论为特征,如在第十八章“新型小说”一节论及赵树理时,仅四页篇幅中,就两次引用周杨,一次引用茅盾的文字[2]650-654。这种方式表面看来“粗糙”,甚至后人因此而诟病此书,实则,它是当时语境下的一种学术策略,今天看来,这种“以史代论”的叙述方式,不仅保留了大量丰富的研究资料,更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延安文艺的史实,更有利于历史感的生发。对王瑶的这种做法,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概要》中评述说:“有时王瑶是用引文表达的观点来证实作家的论述,几种是声音可能是重合的;但在许多情况下,作者的声音和引文的声音会有差异,彼此并列更凸显了这种差异,或互相弥补,或互相抗衡,众声喧哗,相克相生,形成超文本的对话。”[8]
蓝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则以宏观视野取胜。该书把延安文艺放进中国现代文学的长河中,对延安文艺的叙述有侧重,有典型,既有对延安文艺面貌的呈现,也有对代表性的文学现象和文艺论争的阐释。作者以大事记的方式,从1923年邓中夏主张文学要“儆醒人们使他们有革命的自觉”,到1926年郭沫若主张青年文学家要成为“革命文学家”,再到1930年左翼作家联盟的“理论纲领”,到抗日战争时期的“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一直到《讲话》对“为群众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的进一步阐释和解决,指出“为群众”的问题,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一直存在、逐渐明确的。作者认为,毛泽东的《讲话》通过对马列文论的吸收和发展,从理论上解决了中国现代文学长期发展过程中一直存在的问题,从而推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过渡,为其指出了明确的方向和具体可操作的方法[1]。这样的梳理过程,不仅在事实上强调了《讲话》在理论上的重要性,更给出当时延安文艺“衣服是工农兵,面孔却是小资产阶级”的文学作品合理存在的解释。著者正是通过把延安文艺与五四新文学、左翼文学放在一起,追本溯源,才得出如此这般的结论。
1955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沿袭且强化了政治文学史色彩,代表着50年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主流。与以上著述不同,著者首先从苏区文艺运动谈起,认为苏区文艺运动是文艺和工农兵结合,向工农兵方向发展的开始,延安文艺也“首先是继承并发扬了苏区工农红军的文艺活动的优良传统”[3]391。在一定程度上讲,从苏区文艺开始谈延安文艺,意味着著者的起点和终点趋于重合,回到了特定的文艺现象内部,回避或简化异质因素、主体意识和创作多样性。
唐弢在《关于重写文学史》中认为:“文学史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写法,不应当也不必要定于一尊。不过文学史就得是文学史,它谈的是文学,是从思想上艺术上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与叙述,而不是思想斗争史,更不是政治运动史。”[9]虽然这一时期延安文艺的文学史叙述,呈现着在资料上较为欠缺、内容上相对粗疏的状况,但是,在当时臧否分明的文艺风气下,他们竭力保持客观,从不同文艺角度对延安文艺进行了整理并给予了中肯的建议,对延安文艺的研究发出了别样的声音,是极为可贵的。另外,上述著者能把延安文艺放在中国社会的整体系统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动态系统中,把它看作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特殊阶段,揭示了它的重要性,这对后来的延安文艺研究提供了可贵的视角、鲜活的史料,并产生了长久的影响。
四、集体写作下的“简化”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出现了一批大学生集体编写的文学史,如1959年3月出版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学改革小组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1959年7月出版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59年10月辽宁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60年7月出版的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1961年7月出版的开封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1962年出版的中国人民大学语言文学系文学史教研室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初稿)等。
以上这些集体写作的文学史大多急就成章,流于粗糙,例如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的前记中就写道:“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是由我系部分教师和本四的同学,在党直接领导下,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集体写的。”[10]而这些文学史中的延安文艺史叙述,除进一步强调“党的领导”和“大批判”外,在作家和作品选取、史料处理及阐释等方面,或因袭前人,或堆砌抄录,而无统一的体例,没有富有价值的论证。这一方面是因为“著者”主体是大学生,是一个缺乏学术训练和判断的群体;另一方面,短时间内的“集体”著作,若无系统合理的提纲和理路指引,难免粗糙,而著者的集体身份,在突出治史者政治、阶级角色的同时,又不断弱化着文艺评判和价值阐述的个体与独立品格,政治化的集体发声,削弱了对历史真实、艺术感知的客观传达,延安文艺由此被不同程度的简化。甚至可以说,这种大学生集体编著文学史的做法,一定程度上也使得以往渗透在社会各领域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教学等环节,开始以大学校园为阵地,而有所简化或坍塌,这是纷繁活跃的艺术生产活动被简化的少有时刻,其代价,是艺术生产动力的丧失,环境的恶化,和主体的流失。
不过,将这一阶段与20世纪40年代以来延安文艺史著述历程联系起来,则它与意识形态化的萌芽、著述模式的定型之间的关系便逐渐清晰:它是前两个阶段的进一步深化。至此,文学史著述中的文学艺术评判,已完全让位于政治价值的体现,虽然这种集体写作在今天看来并没有学术建树可言,但是作为文学研究过程中的特殊的一个阶段,还是有其自身的意义。正如韦勒克谈到文学史写作时所说:“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把历史问题同某种价值或标准联系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把显然无意义的实践系列分离成本质的因素和非本质的因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谈论历史进化,而在这一进化过程中每一个独立事件的个性又不能被削弱。”[11]
周维东《延安文学研究的现状与深化的可能性》中指出:“延安文学在解放区特殊的政治体制下,在民族战争、解放战争的大背景下,如何处理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如何建立一套文学制度,并催生出一套新的话语系统、新的审美系统,并如何或明或暗地承传到当前地社会文化当中,不仅是极具价值地研究课题,更是迫在眉睫地研究话题。”[12]的确,延安文艺研究还有很多方面值得我们讨论。本文所述40-70年代的延安文艺研究,也是一个不断积累和发展的过程,时代的更迭和观念的更新,催生了不同的学术生产模式。我们看到,在毛泽东《讲话》及文艺方针指导下,文学史著作建构着一种新的知识体系,无论历史意识,抑或研究方法,都逐渐趋于定型,政治审视代替了艺术评价,以论代史地完成了“歌颂加批判”的延安文艺史叙述模式,并且已经顺利地纳入当时的教学与学术生产机制,潜在地对当时文学作品的出版、文艺批评发生着影响,引导着人们对延安文艺,乃至对历史与传统的理解,甚至影响着当时人们的阅读方式。
[1]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884.
[2]王瑶.新文学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
[4]刘绥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
[5]江超中.解放区文艺概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58.
[6]艾克恩.延安文艺史[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6.
[7]恩斯特·卡西尔.人文科学的逻辑[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18.
[8]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86.
[9]唐弢.关于重写文学史[J].求是,1990(2).
[10]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0:前记.
[11]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08.
[12]周维东.延安文学研究的现状与深化的可能性[J].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5(2).
[责任编辑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5.023
卢美丹(1989-),女,河南开封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000-2359(2017)05-0134-04
2016-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