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砖园记忆
2017-03-11文娟
文娟
花香满径——花房半砖园
未入师门的时候,我曾经到郭豫适先生的半砖园拜访过两次。
第一次是2002年冬天,半砖园中只有蜡梅在凌寒盛放。我和他走在暗香浮动的园子里,一边听他介绍:这是杜鹃,这是玉兰,这是石榴,围墙边那两株是紫藤和葡萄,一边想象着春夏时节这些植物枝繁叶茂的样子,那时的园子一定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走到由蔷薇枝条交织而成的篱笆旁边,看见三棵棕榈树,由高到矮依次排列,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看这三棵树,非常有意思。当年它们同时栽下,高度相当,此后生长环境也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如今高矮却足足相差了一倍,看来自身的努力很重要啊!其实人的成长和树的生长是一样的道理。”
绕回先生的书房,他从书柜里取出一本由他导读的鲁迅先生名著《中国小说史略》签名送给我,并嘱咐说,这本经典的著作,值得我们治古代小说的人用心研读。“经典的作品应该广泛普及啊!”先生指着书架上一套上海古籍最近出版的新世纪古典文学经典读本说,“我常常和学生们讲:‘学问之道无他,博学慎思,实事求是而已,鲁迅先生的这本著作,就是博学慎思,实事求是的典范。”
第二次再去拜访先生是次年的暮春,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日子,从书房的窗户望去,随风飘动的紫藤映满了眼帘,淡淡的蔷薇花香萦绕着半砖园。先生带着我去看那些美丽的小花时,经过了一个用拆下来的旧窗框做成的简易书棚。先生说:“书多得实在放不下了,就整理了一些不太常用的放在这。这些旧窗框是五十年代的式样,不太透光,但是质量很好,五十多年了都没生锈;不像我前两年装的,虽然采光好,可是才用了两年就锈迹斑斑了。那时人们做事情尽管有点呆板,不过一丝不苟的精神和认真负责的态度现在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有人将五十年代的思想与精神统统否定,我就认为不合情理。”短短的几句话却如此发人深思。对于民族文学遗产、文化遗产,先生历来都主张扬弃与发展,批判地继承,全盘肯定或一律否定的看法都是先生极力反对的。
两次拜访,都在半砖园优雅的花香中聆听先生的教诲。半砖园既是先生书房的名字,又是书房外小花园的名字,因园里的小径皆以营建楼房时所剩下的残砖铺就而得名。记得先生还曾幽默地对我说,一位日本友人来此拜访他,说了两个“没想到”:没想到郭先生您住的房子这么小,没想到您的园子这么大。后来两个“没想到”就成了有关半砖园的美谈。
那时我就在想,丽娃河畔有此花香满径的一个小园,风景自然更加迷人;而主人是一位如此儒雅的学者,半砖园的意蕴自然也就更为隽永。
润物无声——书房半砖园
2003年初秋时节我幸运地成为了这位儒雅学者的弟子,从而与花香满径的小园所围绕的书房半砖园,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郭先生的书房有大小两间。小书房位于进门的右侧,南面一扇带窗纱的木门与屋外的花园相通,推开门即可见满墙的紫藤和墙角苍劲的铁树。书桌居中,气势沉稳;放满各类古籍原著的高低书架依墙而立,错落有致,偶有青花瓷盆栽种的青翠文竹点缀其间,竹影婆娑,甚为文雅。静坐此处,仿若置身于书海之中,竹韵书语,相伴相依。我和师兄们每次与郭先生在这间书房一起讨论之前,总是忍不住沿着书架徜徉一番,既欣赏各自中意的书籍,又感受温馨的典雅氛围。
客厅尽头有一间南北通透的大屋子,这里是先生的大书房。二十平方左右的长形房间,北边的窗框映着室外一棵小枫树的剪影,南边的窗台上则摆着一株秀美精致的玉树盆栽,又以窗外花园满墙的紫藤作为背景,充满了自然的情调;东西则是落地书橱,东面书柜在层层叠叠的书籍中间,恰到好处地预留了一个电视机柜的位置,而西面的书柜特意在靠近门的位置摆放了一对带小茶几的布艺沙发,显得格外温馨。
大书房由于在屋子最里面,似乎是一个独立的天地,环境相当安静,因此也就成了先生著书立说的所在。紧靠南边窗台的两张大书桌拼成的写字台是先生常用的著述台,开创“红学”史研究先河的《红楼研究小史稿》和《红楼研究小史续稿》,以及《中国古代小说论集》《论红楼梦及其研究》《学与思:文学遗产研究问题论集》等厚重的著作即诞生于此。
有时候我们去拜访,如果正巧碰到他手头的一些工作还在收尾,先生就会安排我们坐在舒适的布艺沙发上等一等。每每抬头,便能看见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籍与资料后面,先生斑白的头发和坚毅的神情,总是为他这种笔耕不辍的精神深深打动。在先生的治学理念中,是反对所谓“徒然的笃学”的。记得在这个充满自然情调与温馨氛围的书房中,他曾和我们讲起英国历史学家亚克敦的事情,据说这位学者的书斋里,有七万卷图书,而且每一部每一卷又都有他的阅读手迹,但是却没有留下一卷书稿,先生叹其“只是一味地阅读,却不善于把阅读跟思考和写作结合起来”,遂以此为例,教导我们“为学总应力求有所创造”,勉励大家将“学”“思”“作”辩证统一起来。一直以来,他始终强调“一个学者真要对后世有较大的贡献,光是‘学固然不够,光是‘学和‘思也还是不够,必须把‘学‘思‘作三者结合起来才好。”
书房的书桌抽屉中收藏着数枚郭先生钟爱的印章,圆形、方形,阴刻、阳刻,金文、篆书,不拘一格。先生爱书,也爱给我们赠书,自己的大作,友人的著述,学生的新书,珍藏的典籍……只要与我们的专业研究相关,就毫不吝啬,慷慨相赠。每次赠书之前,先生都会在这些印章中精心挑选一枚,落款于书的扉页之上,与他手书的赠言相得益彰,更令一本本好书平添几分韵味,他的爱书之情于其中也不言而喻。
因为爱书,郭先生曾经特地给《新民晚报》写过一篇文章《我家里最大和最小的两本书》,介绍所藏的“需要两个人方能顺利搬放”的《鲁迅语录》和“可以放在手掌心里”的《鲁迅诗稿》。而在这间书房的书桌前,我们就有幸欣赏过这本1994年由湖南师大出版社印行,后来被鉴定为当年世界上最大出版物的《鲁迅语录》,以及那本198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制,不过手指般大小的《鲁迅诗集》。记得当时由这一大一小两本书引发,先生开始与我们讨论关于鲁迅的一些话题。先生说他很欣赏鲁迅《拿来主义》中的那句话“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他对我们说,“鲁迅对于历史文化遗产,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非常重视,都主张‘拿来、占有与选择,吸取其精华,排泄其糟粕。这完全是为着现实斗争的需要,是为着创造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新文化的需要”,“现在有人竟然把魯迅骂作‘老石头,要扔掉,真是又浅薄又愚昧又狂妄。”如今时光悠悠已过十余载,但是书房里爱憎分明的先生形象依旧记忆犹新。
师恩难忘——心房半砖园
书房中的郭先生是循循善诱的师长,是珍爱书籍的读书人,是爱憎分明的学者,对于我们这些异地求学的弟子而言,他更是一位给予我们真挚关爱的亲人,而小小的半砖园也就成了温暖我们心扉的所在。
我们曾经应邀到半砖园,于微雨中赏紫藤,清风中闻桂香,大雪后观蜡梅;曾经在炎热的夏日品尝过冰镇绿豆汤,在凉爽的秋天畅饮过半砖园出产的葡萄酿制的醇香美酒,在寒冷的冬季享用过热气腾腾的燕皮馄饨……往事历历在目,仿若昨天。
作为郭先生众多弟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我得到了先生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护。尤其是在博士论文最后即将定稿的日子,郭先生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与精力为我审定论文的正文部分。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要去半砖园两次——先生每看完一章,就会在文稿上写满意见与建议,让我取回参照修改;一周内来取下一章文稿的时候,就把上一章的修改稿给他。虽然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但是半砖园里的紫藤花已经逐渐绽放,书房中花影婆娑。有淡淡馨香的紫藤相伴,有吐露嫩绿新芽的葡萄藤相随,我聆听着先生的教诲,关于论文修改,关于学术研究,关于为人处世。花房半砖园中一枝一叶总关情,书房半砖园里一句一词甚入心,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为宝贵的回忆。
记得博士论文出版前夕,我受学院的派遣,正在韩国工作,校对论文时候遇到查找资料不便的困难。于是,为我的书稿写序言的郭先生又耗费了大量时间与心血,对书稿进行了字斟句酌的审定:一旦发现漏注出处的引文,就为我翻书查阅,并且亲笔在书稿中为我补上;遇到不常用的古字,就把其拼音与古意在书稿旁边予以注释;出现相似的人名与类似的人物字号,就将相关人物简介录入书稿空白处,方便我参考比较……看着这部千里迢迢由上海带至韩国的论文书稿,看着书稿中密密麻麻的修改与誊写记录,身处异国他乡的我眼前浮现出郭先生抱着病体,在半砖园中挑灯夜读,仔细审定的情景。此时此刻,我看见的不是一部书稿,而是他那颗关爱学生的真挚的心。
九年间,从2002年冬日初次见面所赠的那本由先生导读的上海古籍版《中国小说史略》,到2011年初春那套典雅古朴的四卷本《郭豫适文集》,再到最近出版的《半砖园斋论红学索隐派》,我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先生所赠的二十余种书。这些书几乎每一本都是他亲手交到我的手中,只有一本例外,那就是2010年5月出版的《半砖园居笔记》。因为这本书刊行前一个月,先生罹患胃癌住进了华山医院,等待进行全胃切除的大手术。当我得知消息,匆匆去医院看望之时,先生正在利用术前检查的余暇时间整理自己的文集。踏进病房,看见阳光中专注阅读书稿的他,我想起了四年前,在文科大楼729教室中先生和我一起订正我的论文附录错误的情景。那时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从教室窗户中透进来,照在身边郭先生和蔼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上,让我的心房充满了温暖与感激。而我却怎么也想不到四年之后,这一幕的重现是在医院的住院大楼中。刹那间,无限的心酸与伤感涌上心头。病床前,先生告诉我,他应东方出版中心之邀整理的一部笔记作品就要出版了,可惜的是不能在我去半砖园赏紫藤的时候送给我了,嘱咐我日后务必记得和师母联系去取。于是,这就成了唯一一本由师母代为转赠的书。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归途中,我特意经过了半砖园。夕阳的余晖中,独自徘徊在小园外面,看着毕业那年先生与我们一起亲手种植的银杏,回想着跟从他学习那时的纵情畅谈与欢声笑语,泪水悄悄地在我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对于身处异乡的我而言,半砖园仿佛就是一座可以寄托深厚情感的心房,而现在这座心房的主人却正在医院中忍受着疾病的煎熬。
四月,我所任职的对外汉语学院前面的紫藤架上缀满了花蕾,每次走过,我都在想:半砖园的紫藤花也正在盛放吧?去年从韩国工作归来,还曾去那里欣赏过紫藤,一边与先生攀谈,一边感受迷人的花香,而今年……
经过千难万险,郭先生终于战胜了病魔,回到了半砖园。正如他在《郭豫适文集》的后记中所写的那样,可谓“桑榆非晚是古训,人生当求夕阳红。”尽管术后恢复缓慢,病体羸弱,行动不便,但是卧床休息的先生依然坚持读书看报,他乐观地和我们开玩笑说,这是为了时常开动大脑这部“机器”;即使由于受到化疗药物的影响,双手不甚听从大脑指挥,触觉大为下降,但是握笔颤抖的先生还是坚持写一些短小的文章,始终践行着“学”“思”“作”三者结合的理念;就算精神状不如从前,说话的声音也无法再洪亮高亢,但是他仍会像以前那样,把所见可能对我的研究有帮助的资料想方设法复印下来,在我到半砖园看望他的时候交到我手中,并且就其中的一些观点发表自己的意见,再和我一起讨论。大病之后的他已经行动不便,书写困难,可是当2015年我的第二本小书即将付梓的时候,他却依然用颤颤巍巍的手为我的书稿写下了百余言的题词,那略为歪斜的字迹背后所流露的是先生对我的期许,对于我这个没有什么学问慧根的愚钝学生而言,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在我心中,先生所居住的那个鸟语花香的半砖园,与我工作的对外汉语学院相距咫尺,那里仿佛就是我心灵的一个港湾,每次经过,都觉得宁静与心安。
暮春的紫藤,初夏的蔷薇,深秋的桂树,寒冬的蜡梅,一年四季变化的半砖园风景,见证着我们学生与郭先生之间珍贵的师生情谊。看似平凡的交流中,先生严谨的治学作风,乐观的生活信念,旷达的胸襟,宽容的心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每一个弟子;先生对于中国古代文学遗产批判继承的睿智思考,博学慎思、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也在无形中成了我们弟子们人生中一笔无价的精神财富。他曾经写过一段话:“一个人如果有学问,就会受到人们的尊重;有学问而且人品又好,自然备受尊敬;学问好、品行高,其德业又足以泽及后世,那就更让人永远敬慕了。做学问是做人的一部分,我们应当是治学与做人的统一论者。”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将治学与做人统一起来的学者,我们从他身上学习到了如何兢兢业业做事,如何认认真真治学,如何诚诚恳恳做人,如何平平和和处世的人生大道理。這是一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般至纯至高的人生境界。许多年之后,温馨的半砖园,依旧是我们心中最温润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