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润的《诗》学观
——以《诗经原始》为例
2017-03-10张菁洲
张菁洲
(贵州师范大学,贵州 贵阳 550001)
方玉润的《诗》学观
——以《诗经原始》为例
张菁洲
(贵州师范大学,贵州 贵阳 550001)
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凝结着其独特的《诗》法观念,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一方面体现了他对《诗经》及《诗经》学的新认识,将《诗经》文学艺术从政治伦理观念中重新发掘;另一方面,他对《诗》旨的解说在某些方面与《诗集传》等传统观念相重合,透露出他的保守性。方玉润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桎梏,坚守自我主张并付诸实行,为《诗经》和《诗经》学提供了强大的助力。
方玉润;《诗经原始》;诗学体系
《诗经原始》是方玉润研究《诗经》的创新之作。他多用文学的立场解读《诗经》,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法观念,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方氏《诗》法观一方面体现着他对《诗经》及《诗经》学的新认识,将《诗经》文学艺术从政治伦理观念中重新发掘;另一方面,他对《诗》旨的解说在某些方面与《诗集传》等传统观念相重合,透露出他的保守性。方玉润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桎梏,坚守自我主张并付诸实行,为《诗经》和《诗经》学提供了强大助力。
一、对《诗》法的探讨
方玉润从解读《诗经》体会到不同寻常的作诗之法,并对其进行深入讨论,他特别注重诗歌的“六义”以及在此基础上构筑的诗歌整体性。
(一)“赋比兴”新谈
方玉润说:“赋、比、兴三者,作诗之法,断不可少。然非执定某章为兴,某章为比,某章为赋。”[1](P2)成伯屿的《毛诗指说》:“赋比兴是诗人制作之情,风雅颂是诗人所歌之用。”[2](P4)林岊《毛诗讲义》:“赋,铺陈也。比,取譬也。兴,托物而有感也……一篇之中或有赋或有比或有兴,有各得其一义者,有一篇而全具者,有一篇而兼具者。”[3]朱熹说“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4]朱自清说:“《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5](P49)“赋比兴”三者相互作用的空间和范围不断被扩大。方玉润则认为“夫作诗必有兴会,或因物以起兴,或因时而感兴,皆兴也。”[1](P2)易闻晓先生曾说:“诗称情景妙合,或得乎力构,或由乎兴会;后者则说者所喜,而听者之乐闻也。兴会者,或感物而起、触景生情,或意有所适、即景成趣,俱在偶然凑泊,非以人力求取。”[6](P347)易先生所说的“兴会”与方玉润的“兴会”有着共通性,都认为兴会是诗歌情感的突发点,在物时相互作用下自然天成,讲求最可贵的瞬间感觉和体悟,不可强力而致。“兴”的关键在于“起”和“感”,以“物”和“时”为媒介,使诗人和事物的情感、特性相互沟通,在最佳状态上成就彼此。方玉润又说:“其中有不能明言者,则不得不借物以喻之,所谓比也。”[1](P2)“比”在方玉润看来似乎是一种隐藏情感的工具,带着不可明言的无奈。首先,方玉润增加了“赋比兴”的情感跨度,物象和时机都成为情感的催发点,且三者不存在鲜明的先后顺序,而是“物”“时”互动,三者作为外界之体共同作用于性情之维。其次,方玉润提升了“赋比兴”的思维深度。在方玉润看来,三者不是毫无雕琢的天然之成,而带有深刻的人生印记,一系列外物(如政治、经济、环境、社会)等因素的干扰促使人去思考,思考的结果体现于“不能明言”中,这样,性情的已发就凝结于“赋比兴”的相互沟通。方氏“赋比兴”新说的价值,就在于坚持用纯洁的眼光探索文学的意义,撇开外界因素的附加而直接走向内心。外物和时空成为构建主体情感的机制,是以情触物,而非外物牵制主体,他眼中的“赋比兴”多了一分人生本真的自我关怀。
(二)“风雅颂”新证
刘瑾《诗传通释》云:“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7](P2)从诗歌体现的情感指归,提出“风”含情而“雅颂”严正。而方玉润却说:“曰风者,讽也,有类乎春风之风人也;雅者,大也,有类乎夏气发扬与秋令之广大而清明也;颂则隆冬收闭,万物尽藏,一岁长养,可告成功矣。”[1](P8)“风”的“春风”之情,正好与春天中情感泛滥、放纵的“上祀节”形成呼应,节日的狂欢、春风的沐化、诗歌的特点正好相契合,体现了《风》诗独特的情欲性。“雅”与夏秋相对应,很好地说明了既热烈又成熟的情感倾向,表现出《雅》诗作者情感、阶级的复杂性。而“颂”也确乎清正肃穆,有着冬雪一般的圣洁庄严之感。方玉润从四时变换的角度出发解析“风雅颂”,并且将三者连接为循环往复的一体。这就将三者融合贯通,构筑起两个“季节体系”:一是《诗经》的风雅颂三部分成为一个季节性整体,一部《诗经》就是一年的美丽轮回;二是风雅颂三者,每一者都能形成自身的季节体系,《风》《雅》《颂》诗在各自的小体系中,内在蕴含着从春夏到秋冬的情绪转换。既有《王风·黍离》的凄凉忧伤,又有《王风·采葛》的热烈浪漫。可以说,方氏此说真正做到了文学上的“天人合一”,不是用紧张局促的天人政治体系,而是用新颖活泼的自然魅力注入文学作品,把文学质素与自然体系勾连,将感性智慧与自然先验巧妙结合。
二、读诗简法
通过细读《诗经》中的诗歌篇目,方玉润不仅热切探讨作诗之法,更对阅读诗歌的方法有了不寻常的见解。
(一)反复涵咏
“读《诗》当涵泳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窥古人义旨所在,未有篇法不明而能得其要领者。……庶使学者得以一气读下,先览全篇局势,次观笔阵开阖变化,后乃细求字句研炼之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诗大旨,则读者之心思与作者之心思自能默会贯通,不烦言而自解耳。”[1](P2)本段以“总—分—总”的形式介绍读《诗》之法,依据“整体—部分—整体”的步骤体味诗歌要旨。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就是按照这样的反复涵咏的方法对诗歌进行分析的。例如他分析每首诗时先用几个字概括诗歌的主旨,摘录原诗,随后用一段高度概括的话语深入探讨诗歌的章法大义,并阐明自己的独特见解,然后设“眉评”逐章分析文学意味,“集释”名物,最后标明音韵。既有眉批,更有旁批。而方氏涵咏之说最关键的核心在于以物见情,把握住诗歌中咏物的重要性,并生发出情感意义。方玉润评《芣苡》道:“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1](P85)如此深情绵邈、清新灵动,最能体现其涵咏诗旨的用力。易闻晓先生说:“夫咏物之为一体,亦必有特定之意,其法多求于切而不著、似而不似、不离不即之间。”“即物见意,要在体物之功。”[6]诗歌凝聚着诗人模糊的意念,而这意念又可能附着于诗歌中每个仿佛存在的事物,在这半虚半实之间需要反复涵咏,才能体现蕴含于其中的、若隐若现的那一抹破碎的感动和爱恨。
(二)直情无碍
“读《诗》不可以迫狭心神索之,是诸儒之所知;读《诗》不可以道理格局拘之,非诸儒所能识。”[1](P61)“迫狭心神”“道理格局”与李贽所批判的“闻见道理”似乎有着内在的联系,体现着方玉润在文学上的坚守和对传统腐朽之说的反叛。首先,方玉润主张还原诗歌本意,反对牵强附会的政治解说,他认为,不应该以太多刻板的伦理道德等东西品读诗歌。方玉润说:“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1](P3)《周南·桃夭》一诗,《小序》解说为“后妃之所致”,[1](P82)后妃的美德由家及国,男女婚姻以时,国家和谐昌盛。而方玉润则认为该诗“喜之子能宜室家也。”[1](P3)赞美“之子”的美貌和贤德,与文王、后妃等并无直接联系。其次,方玉润在《自序》中提出“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唯其是者从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他批判《诗序》《诗集传》《诗经通论》,斥责其“剖抉未精,立论未允,识微力浅,义少辩多”,通过对解诗权威的批判,进一步构建起自己的解诗宗旨和方法。最后,方玉润并没有与传统注《诗经》的套路苟同,而是开辟了站在文学性立场解读《诗经》的新方法,他用纯文学的立场解读《诗经》,探求诗人之本心,作诗之本源,回归原典,回归原始情境,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积习,在清代《诗经》研究上取得了重大成果,与姚际横的《诗经通论》、崔述的《读风偶识》、牟庭的《诗切》等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诗》学奇派。
三、说诗:理解诗歌的方法
《诗经原始》是方玉润解读《诗经》的精华,除了作诗、读诗,他更将自己的解诗、说诗之道分享给读者。
(一)荟萃众家以辨得失
“读书贵有特识,说《诗》务持正论,然非荟萃诸家,辨其得失,不足以折衷一是。”[1](P3)方玉润理想的品诗模式是态度正确、观点正当,在此基础上融合各家的看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保留折衷后的精华,既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又要将眼光放远。在解读每一首诗时,方玉润总是会先摘录《大序》《小序》《诗集传》《诗经通论》等对该诗的解析,然后对其信任之处予以肯定,怀疑之处予以批驳,确立自己的说法。如《周南·关雎》一诗,方玉润摘录了《小序》和《诗集传》对主旨的解说,他认为两者美后妃、文王的说法缺乏确证,应该是咏淑女配君子的喜悦,但方玉润说:“故读是诗者,以为咏文王、大娰也可……又何必定考其为谁氏作欤?”[1](P72)这说明他灵活取舍,明辨得失。与同时代其他解说《诗经》的大家(如马瑞辰、陈奂等)相比,他取舍的标准是以自己的文学立场为坚守。
(二)循文旁通
“说《诗》当触处旁通,不可泥于句下;解《诗》必循文会意,乃可得其环中。”[1](P62)此说与“以意逆志”之说大意相近,强调不受字句的限制顾全全局,深探诗歌意味。方玉润认为《召南·草虫》思君之情含于虚想,词委婉情曲折,《邶风·凯风》“言婉而意愈深”。[1](P131)故知方玉润分析每首诗确实不局限于字面,而是从字眼看透个中情意,从上下文语境、文本逻辑等方面理解文字之意。他努力摆脱连篇累犊的传疏和繁琐空疏的“微言大义”,直接领会欣赏《诗》词句本身。
(三)必斥穿凿附会
“不穿凿,不刻画,方可说《诗》。”[1](P95)解说《诗经》时,方玉润对有把握的地方总是侃侃而谈,充满自信。对某些不确定、没把握的说法,多方取证后若还无定论,方玉润宁愿使其空缺也不愿牵强附会、穿凿刻画。例如《沔水》《钟鼓》诗旨未详,《瞻彼洛矣》《裳裳者华》阙疑,《行华》《假乐》诗用未详。方玉润对读者的态度是真实诚恳的,敢于展示不足以求得更大的进步。
随着《诗》被立为“五经”之一,其地位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文学性作品上升为经学基础,它提供的不再是单纯的爱恨情仇,而是背后的社会、政治、学术等各方面的交融,甚至会左右国家人才的选拔,影响一个时代的风尚。随着其地位和受重视程度的不断上升,自然有许多人站在政治伦理等角度对其进行阐发,这是经学不太好的一个传统。自《春秋》微言大义的阐发,汉代今文经学家们便死守着“六经”中的“微言大义”,开了学术功利性、政治性的萌芽。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宋儒多言义理。”“微言大义”也好,“章句训诂”也罢,都企图从破碎支离中发掘政教因素,对其文学功能不管不顾。有清一代经学复兴,考据、名物等学盛行,在这种情况下方玉润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问题,力斥穿凿附会,展现出一种学术的活力。
四、《诗》学观念下的矛盾性
方玉润的“诗法”本着意于纯文学性,力图还原《诗经》本质,但由于时代、社会、思想、学术等各方面的拘囿,他也无法摆脱强大的“诗教”传统,因此,在《诗经原始》中表现出明显的矛盾性:当谈到文学技巧层面的问题,方玉润往往能从真情出发,并积极发现新的文学质素(如“丑喻”“雅譬”);当进行思想内容分析时,他却会被“诗教”说无意识的影响。如:他一面强调“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一面却频频引用三家对诗旨的解说。边家珍曾指出:“《诗经原始》约有三分之一的题解沿袭《序》与《序》说,五分之二的题解依据《诗集传》。”[8](P97)再如,他一面指责前人对《诗经》过分的政治解说,认为是“迂论难通,不足以发诗意也。”[1](P82)一面又说:“学者诵《诗》尚当体会圣言,务求声诗何以与国政相关处,有得于己,然后见之事为与形诸歌咏,自能与古为一,而声教因之复振。”[1](P43)将充满道德伦理意味的“诗教”作为金科玉律。这样,《诗经原始》在艺术和思想、形式与内容上形成了不平衡的动态关系,其对外在形式的标准和成果是进步的,而在思想上的取舍难免有所倒退,可见有清一代强盛的经学复兴思潮,带给方玉润极大的影响。
综上,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包含了《诗经》学各方面的生长基点,在文学性的立场下,他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虽然其在思想上有一定的保守性,但其对文学立场的坚决维护,对《诗经》文本的解析,不仅为后世诗歌的研究、建构提供新的质素,而且避开宋学汉学之争、今古文之争,使《诗经》血肉丰满,打开了《诗经》研究的新视角。
[1]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成伯屿.毛诗指说[A].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三·诗类·毛诗指说·解说第二[M].
[3]林岊.毛诗讲义[A].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三·诗类·毛诗讲义·卷十一[M].
[4]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朱自清.诗言志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6]易闻晓.中国古代诗法纲要[M].济南:齐鲁书社,2005.
[7]刘瑾.诗传通释[A]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三·诗类·诗传通释·序[M].
[8]边家珍.论方玉润《诗经原始》的政治教化思想[J].学术研究,1997,(8).
责任编辑:魏乐娇
Fang Yu-run’s View on “The Book of Songs”——With “The Origin of the Book of Songs” as an Example
ZHANG Jing-zhou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Guiyang 550001,China)
Fang Yurun’s “The Origin of the Book of Songs” shows his unique views on “The Book of Songs”. He established his own system of poetics from “writing poems”,“reading poems”,and “interpreting poems”,which on the one hand shows his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its related studies and on the other hand his interpretations shared opinions with traditional ideas in “Commentaries on the Book of Songs”. The later shows his conservative aspect. Fang Yurun got rid of the constraint of the academic circle in Qing dynasty and practiced his own claims. This provides great power for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Fang Yurun;“The Origin of the Book of Songs”;poetic system
2016-03-15
张菁洲(1991-),女,重庆万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1004—5856(2017)02—0071—04
I207.22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