鹁鸪恋情

◎孟宪云

鹁鸪恋情

◎孟宪云

落日烁金，飞云鼓浪。楼下碧绿的草坪沐浴在紫朦朦的夕照里。我在阳台莳弄花卉，蓦地，耳畔传来鹁鸪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这声音如此熟悉、亲切，恍若小时候暮色渐酽时母亲那殷切的呼唤，那么深情悠长。我不由得怦然心动，赶忙打开窗户寻觅，但见两只鹁鸪在草坪上，一远一近，一起一落，虽然此刻已看不清它们的面目，但其形状依然清晰地凸显在我的视野——灰黑色的羽毛，弹球样的头颅，流线形的身体。我喟然长叹，若干个年头如同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今天竟然与这对小精灵在楼前邂逅……

初识鹁鸪

喜爱鹁鸪，源于年幼时父亲给我讲过的典故。据说古代有个县令用鹁鸪呼雏乌鸦反哺；鹿见青草而鸣其群；蜂见花儿而聚其众；蜘蛛结网而猎食；蝼蚁塞穴而避水；鸡非晓而不鸣；雁非社而不至；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等系列禽兽崇尚五常的道理，巧妙地教化一对为家财反目的兄弟，遂使兄弟俩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启迪人们：动物尚知纲常，人乃万物之灵，非仁义礼智信不能立足。所以，鹁鸪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播下了仁义的种子。

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鹁鸪还是庄稼人免费的天气预报员哩。因为天将下雨或者转晴时，鹁鸪的叫声特别多，所以，大家认为它在发布气象信息。一般来说，“咕咕咕！”预示会晴，“咕咕咕，咕！”预示有雨。至于鹁鸪天气预告的真实性，没有人做过准确的考证，因为杂音太多。但信不信由你，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尽职尽责地“咕咕”。这种说法在古诗中也能得到印证：“竹鸡群号似知雨，鹁鸪相唤还疑晴。”“何处遥天听鹤唳，鹁鸪声里晓耕云。”

小时候，我的一个亲戚家养着好多的鹁鸪。她们家厢房里围着墙壁一圈尽是鹁鸪窝，鼎盛的时候有四五十窝。我最初关于鹁鸪的知识就来自这位勤劳善良的亲戚大妈。

鹁鸪属于近亲繁殖。它们每次产蛋两枚，孵化出小鸟很大概率是一雄一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它们一生的情缘命运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青梅竹马，至死不渝。虽属近亲繁殖，但鹁鸪的抗退化能力特别强。几千年来，有诸多文字记载，鹁鸪一直保持着它们的不退化、不变异的特性。所以，有人称它们是永不退化的鸟类活化石。

鹁鸪的习性是喜蛋不喜雏。如果你将其窝中的蛋取走，它会因愤怒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或另辟新主，或干脆迁徙野外山林。但是，如果给它换上与其大小相似的鸡蛋，则可鱼目混珠蒙混过关。它们会傻乎乎的满腔热忱地孵化满二十一天，直到小鸡出壳。需要注意的是，你必须准确计算时间，尽早将小鸡取走，不然，一旦被鹁鸪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雏鸡的命运将会非常悲惨——或被驱逐出境，或被活活啄死。亲戚大妈是个精明人，每年春天她都能成功地让鹁鸪为她孵化出几十只小鸡。据说这样孵化的小鸡好饲养，不得病，成活率要比普通小鸡高得多。如果中间把已经孵化出的小鹁鸪拿走，它们的反应则不会如此激烈，它们会“选择性遗忘”——把这件事情很快扔到脑后，尽快进入下一轮的繁殖周期。当然，鹁鸪爸妈也会善待一直在身边的小儿女，不离不弃地将它们喂养到羽毛丰满，会飞，能自己外出觅食正常生活，然后毅然决然地将老巢留给儿女，自己重新寻找或另筑新巢。每当这时，亲戚大妈都会提前准备好一个新窝，放在老窝的附近供其乔迁。

鹁鸪的繁殖能力很强。有人说：鹁鸪，鹁鸪，月月孵雏。这说法显然有些夸张，因为鹁鸪每抱一窝需要四五十天左右。也有意外现象发生，倘若三伏六月天气燠热难耐，将有一窝蛋要孵化不出来；数九隆冬周天彻寒，也会有一窝孵化不出来，其它月份根本无停歇。如果人为的为其调整，在小鹁鸪半个月左右体重基本达到成鸟重量时，将其从窝中取出——剩下的时间就是为了长羽毛。这样成鸟只需间隔三、四天就又开始产蛋了，第一枚蛋产下后，过两三天又可产第二枚蛋，接着就开始了紧张的孵化过程。十七八天小鸟就出世了，如此算来不到四十天就可繁育一次。所以，亲戚大妈家每月就可收获几十对幼鸟。在那个缺油少肉、野生动植物还没有受到保护的年代，这让她们家里的日子宽裕了许多，除了拿它们换些零花钱，解决柴米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须品之外，还可以改善生活，在多数人家常年难识肉滋味的乡村， 鹁鸪既有药用价值而且肉味鲜美，成为她家餐桌上的佳肴，吃肉喝汤、吃肉蛋饺子在她家是家常便饭。亲戚大妈的孙子孙女也因鹁鸪的滋养，个个出落得或相貌堂堂，或亭亭玉立。亲戚大妈还是个大方之人，常把雏鸟作为礼品馈赠亲朋好友，我就是受益者之一。

小时候我经常头疼，久治不愈。老中医告知母亲一剂良方——天麻炖鹁鸪，他说吃几次后，保管头疼就好了。亲戚大妈一般每次送给我母亲两只毛茸茸的不会飞翔的小鹁鸪。看着两个闭着眼睛全身抖动得厉害、皮肤红红的肉蛋子，我天真的以为小鹁鸪没有衣服穿冻得可怜，总是千方百计找来一些旧衣棉絮之类为其取暖。后来才知道，鹁鸪全身激烈地抖动是因为其心脏功能特别强大，每分钟达数百次心跳所致。其实成鸟也是如此，只是厚实羽毛的覆盖掩人耳目罢了。吃过几次天麻炖鹁鸪后，我的头疼病竟然真的好了很多。

有一次，我得到的是一对全身羽毛丰满快要出窝的雏鸟，已经可以吞下颗粒状食物，还不能飞翔，走起路来头向前一伸一伸的，摇摇摆摆的特别可爱。

我强烈要求母亲不要杀它们！我不想吃了，我要自己饲养它们，让它们在我们家生儿育女繁殖后代。那年我九岁在村小学读三年级，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同意我的要求，并让二哥编了两个鸟窝挂在房檐下。两只鹁鸪先进驻一个，另一个留待生儿育女。我每天三次踏梯子将它们取下来，为它们喂食饮水，然后再放回窝里。这样大约持续了二十几天。

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发现两只小鹁鸪居然飞出了窝巢，在房坡上好奇地信步徜徉。瞬间，我激动的小心脏狂跳起来，我的脸因为狂喜涨红着——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亲手喂养的小鹁鸪终于出窝了！我兴奋地站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对着在炕上织棒槌花边的母亲高声喊着：“妈妈，妈妈，鹁鸪出窝啦！鹁鸪出窝啦！”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看见母亲满脸的微笑，想必她是在肯定儿子的成就吧？母亲没有应答，仍在全神贯注的织着花边，好像在对我说：“我们早看见了。”当时，在我们家炕上与母亲一起在织花边的还有两位街坊大娘，其中一位三大娘，接着母亲的话说：“你上学走了不多会儿它们就飞出来了，一会儿飞在院子里，一会儿飞到房顶上，有时候还飞到窗台上看我们织花边呢。”三大娘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从此以后，每天早上我会早早起床，看着鹁鸪搧动翅膀从窝里飞进飞出，看它们一会儿上下翻飞，一会儿左右盘旋，心中的那份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它们优美的体态，机警的眼神，婷婷的站姿，绚丽的羽毛，让人生出无尽的怜爱之情。

转眼到了来年春天，它们还就真的下蛋抱窝孵出了小鹁鸪。小鹁鸪在父母的呵护喂养下长得很快。大约一个月左右的一个阴雨天，毛毛细雨下个不停，鹁鸪也不出去觅食，而是站在房坡上“咕咕、咕咕”叫个不停，试图引导它们的一双儿女离巢飞翔。过了几分钟，一只小鹁鸪就舒展翅膀，靠滑翔飞落到了院子里。紧跟着，第二只也照样摹仿，大鹁鸪也随即跟着飞到院子里，在小儿女身边“咕咕、咕咕”的叫着，并不时地为它们示范着起飞的动作，向前跑几步再振动着翅膀就可以轻松地飞起来。小儿女努力学着父母的样子反复练习，开始可以从院子里飞上一米多高的猪圈墙，后来就可以飞到房坡上。如此这般，飞上飞下左左右右练习了将近一个上午。快到中午时分，天晴了、雨停了，鹁鸪父母一前一后护拥着它们的一双儿女，飞向了高空，飞向了原野。

每次看见鹁鸪在天空中飞翔，我的心情就格外愉悦。那是自己用心血喂养的小动物，它们每天和我朝夕相处，结下了深深的情缘。那几年，鹁鸪娱乐了我的生活，也陶冶了我的情操。

长大成人后，我才知道鹁鸪其实是鸽子的一种。出于对鹁鸪的喜爱之情，我得以再续情缘，重温与鹁鸪在一个屋檐下零距离的亲密接触，并有幸见证了它们的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全过程，每每忆及，那些感人的情节犹如蒙太奇般在我大脑的屏幕上一一展现……

再续鸽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朋友送给我两对快要出窝的就是叫鹁鸪的那种雏鸽——一对是信鸽，一对是肉食鸽。

养鹁鸪鸽子，要给它们建个舒适的宿舍。当时，我家住的单元房是后来改造的，三户改两户，面积不少，而且有两个前阳台，拿出一个做鸽舍，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说干就干，马上动手筹建鸽舍。星期天请来在城里工作的两个侄子帮忙，大兴土木，将西边的一个阳台改造成封闭式的鸽舍。对外放飞口，对内喂食门、清理窗俱全，活动平台、清洁平台分开。又请一个木匠朋友设计制做了一个木质的三单元四层共十二个巢穴的“豪华”鸽楼，坐北朝南放在活动平台上。这是要大干一场的派头啊，呵呵。

两只信鸽羽毛带花，雄的体态魁梧我称其“大花”，雌的小鸟依人，呼为“小花”。肉食鸽亦依其体量称其“大白”“二白”。每次喂食喂水我都喊着它们的名字，让它们接受基础训练。

那年女儿已经上学，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主动帮我喂食、饮水，并不时提出有关鸽子习性的问题。为给女儿答疑解惑，也为了把鸽子饲养得更专业，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使我对鸽子在感性的基础上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中午下班回家发现两对鸽子均不在原来的鸽巢。“大白”“二白”由东一搬进了西二，“大花”“小花”由西一搬进了东三。都在不停地飞上飞下忙着把老巢里的棉絮、羽毛等搬进新家。从此，人工喂养阶段结束，只要将饲料、饮水投放在准备好的食槽、水槽即可，一天加一次足矣。每隔三天五日为它们清洁一次鸽舍食槽。

这样的正常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一天凌晨，我突然被一阵热烈的“咕咕、咕咕”的叫声惊醒。披衣下床去鸽舍偷偷打探，“大花”和“小花”一对小情侣恋爱和调情的镜头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们低眸、打闹、亲昵，颈项相交、相濡以沫的样子俨然人之热恋。

只见“大花”耸动着颈部的羽毛，一边点头一边向“小花”轻轻地抛着媚眼，一步步地靠近，由相向而立到耳鬓厮磨，嘴里不断发出“咕咕、咕咕”低沉的叫声，似在诉说别人听不懂的情话；忽然又昂起头，拼命的围绕“小花”跳起“华尔兹”，表演献媚。芳心萌动的“小花”欲迎还拒，轻啄“大花”的头，好像在说不要不要，看你再敢不敢欺负我！眼神却充溢着满满的喜欢。温柔敦厚的“大花”打不还嘴，躲闪有加，“小花”当然懂得见好便收，就势甜蜜地闭目轻偎“大花”胸前，好像嗔怪：知道错了就好！柔情万种的“大花”轻轻为情侣啄顺散乱的羽毛。“小花”则半眯着眼睛，享受着男友的照顾，一副“有你在身边真好”的陶醉的模样。霸气主动，爱情中永远是男性的角色；腼腆羞涩，女性永远沉浸于男性给它的安全感中。

我正憧憬着不久就可见到它们产蛋孵雏时的情景，却分了神，当我再回过神来就发现它们已经交颈拥吻在一起。情到浓处，亲吻是堕于爱河的标志。它们的接吻方式有些特别：有时是交替着把自己的喙完全放进对方张开的喙中爆亲，有时是双双张开喙，你咬着我的上嘴我咬着你的下唇热吻。随着“咕咕、咕咕”的叫声不断，两只鸽子的翅膀拉撒得越来越历害。到最后，“小花”开始翘起尾羽，身子也越爬越低，“大花”瞅准时机，绕到“小花”身后，猛地跳到“小花”背上……终成眷属！一个月后，它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可爱的小家伙从蛋壳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紧闭着，似乎还在甜美的梦中。

鸽子是一种非常注重爱情的鸟类。它们成双配对，终生相亲相爱，闲暇时互相梳理羽毛，休息时交颈缠绕，孵化时轮流值班，育雏时尽职尽责，这也是它们家族兴旺的原因之一。孵化期“夫妻”共同承担孵化任务：鸽妈从下午入巢直到第二天八九点钟，鸽爸接班，让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的鸽妈活动一下筋骨，出去觅食，直到傍晚再入巢工作。这样循环往复直到鸽宝宝出世。

小鸽雏刚出蛋壳时不能站立，不睁眼睛，但在窝里并不安静，乱爬乱动。为了保护小鸽雏的安全，鸽爸鸽妈只能交替出去觅食，在体内的食物消化成稠乳状时再喂养小鸽。四天后，小鸽雏睁眼了，会站立了，有了安全意识，也不会乱爬乱动了，这时的小鸽雏进入了快速生长期，四天体重可增长一倍多，食量大增。所以，从第五天起，鸽爸鸽妈就必须双双同时外出觅食，才能喂饱窝里的宝宝。

“大白”“二白”形体较大，发育成熟晚一些，其恋爱、交尾、产蛋、孵雏比信鸽大约晚两个月。

两对种鸽在我的精心照料下，进行过多轮的繁殖。我对它们的训练也是成功的，自然放飞都能主动归巢。对于信鸽我作过有目的的放飞，坐车带它们去烟台、莱阳、龙口等地，多次都是人未回鸟先归。我养鸽有瘾，情意浓浓。后来繁殖的数量多了，就拿来赠送亲朋好友。我时常为少年时代为治病而惨杀鹁鸪感到愧疚，自我对其精心饲养之后，再未品尝过这种美味。

那年春天，天气转暖，鸽子们开始褪毛换羽。那些用来保暖的绒毛，风一吹到处乱飞。我唯恐影响到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正常生活，只好忍痛割爱将剩下的鸽子全部送还给了那位朋友。

“咕咕——咕，咕咕——咕……”窗外再次响起的鹁鸪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屏息聆听，“声声入耳”，宛若一首久违而亲切的恋歌。

（责任编辑 冷杉）

● 孟宪云，中国观赏石协会常务理事、一级鉴评师，山东省观赏石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