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
2017-03-10阿来
◎阿来
自然之声
蘑菇圈
◎阿来
著名作家阿来先生继《遥远的温泉》发表十年之后,从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一鼓作气创作了三部带有浓郁的自然生态意味的中篇小说,概括为自然文学三部曲或称之为《山珍三部》:第一部《三只虫草》;第二部《蘑菇圈》;第三部《河上柏影》。这三部中篇小说轻盈、澄澈、纯净、优美,分别围绕虫草、松茸、岷江柏展开故事情节,讲述了青藏高原上平凡的小人物与自然生灵互相依偎的生命故事。作者在为读者呈现故乡山水草木的同时,于晦暗处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于细微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小说温情款款,人与自然风情浓郁,消费社会狂热病反思深刻,是近年来中国文坛十分难得的自然文学佳作。本刊从即期起将陆续刊载,敬请关注。
早先,蘑菇是机村人对一切菌类的总称。
五月,或者六月,第一种蘑菇开始在草坡上出现。就是那种可以放牧牛羊的平缓草坡。那时禾草科和豆科的草们叶片正在柔嫩多汁的时节。一场夜雨下来,无论直立的茎与匍匐的茎都吱吱咕咕地生长。草地上星散着团团灌木丛,高山柳、绣线菊、小蘖和鲜卑花。草蔓延到灌木丛的阴凉下,疯长的势头就弱了,总要剩下些潮湿的泥地给盘曲的树根和苔藓。
五月,或者六月,某一天,群山间突然就会响起了布谷鸟的鸣叫。那声音被温暖湿润的风播送着,明净,悠远,陡然将盘曲的山谷都变得幽深宽广了。
布谷鸟的叫声中,白昼一天比一天漫长了。
阿妈斯炯说,要是布谷鸟不飞来,不鸣叫,不把白天一点点变长,这夏天就没有这么多意思了。
那个时候,阿妈斯炯还年轻,还是斯炯姑娘。
那时应该是1955年,机村没有去当兵的人,没有参加工作成为干部的人,没有去县里农业中学上学的人,没有抽调到筑路队去修公路的人,以及那些早年出了家,在距村子五十里地的宝胜寺当和尚的人,都会听到这一年中最初的鸟鸣声。听见山林里传来这一年第一声清丽悠长的布谷鸟鸣时,人们会停下手里正做着的活,停下嘴里正说着的话,凝神谛听一阵,然后有人就说,最先的蘑菇要长出来了。也许还会说别的什么话。但那些话都随风飘散了,只有这句话一年年都在被人说起。
也就是说,当一年中最初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的时候,机村正在循环往复着的生活会小小地停顿一下,谛听一阵,然后,说句什么话,然后,生活继续。
那时,大堆的白云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
谁也不知道机村在这雪山下的山谷中这样存在着有多少年了,但每一年,布谷鸟都会飞来,会停在某一株核桃树上,某一片白桦林中,把身子藏在绿树荫里,突然敞开喉咙,开始悠长的,把日子变深的鸣叫。因此之故,机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时的某一刻,日子会突然停顿一下,在麦地里拔草的人,在牧场上修理畜栏的人,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凝神谛听,一声,两声,三声,四五六七声。然后又弯下腰身,继续劳作。即便他们都被生存重压弄得总是弯着腰肢,面对着大地辛勤劳作,到了这一刻,都会停下手中无始无终的活计,直起腰来,谙听一下这显示季节转好的声音。甚至还会望望天,望望天上的流云。
不止是机村,机村周围的村庄,在某个春深的上午,阳光朗照,草和树,和水,和山岩都闪闪发光之时,出现这样一个美妙而短暂的停顿。不止机村,不止是机村周围那些村庄,还有机村周围那些村庄周围的村庄,在某一时刻,都会出现这样一次庄重的停顿。这些村庄星散在邛崃山脉、岷山山脉和横断山脉,这些村庄遍布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青衣江上游那些高海拔的河谷。
那个停顿出现时,其他村庄的人凝神谛听之余会说点什么,机村人不知道。但机村肯定会有一个人说,今年的第一种蘑菇要长出来了。那时,机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为没有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到了这个故事开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人们开始把没有毒的蘑菇分门别类了。布谷鸟再开始啼叫的时候,在1956年,机村的人就说,瞧,羊肚菌要长出来了。
是的,羊肚菌就是机村那些草坡上破土而出的第一种蘑菇。羊肚菌也是第一种让机村人知道准确命名的蘑菇。
它们就在悠长的布谷鸟叫声中,从那些草坡边缘灌木丛的荫凉下破土而出。
像是一件寻常事,又像是一种奇迹,这一年的第一种蘑菇,名字唤做羊肚菌的,开始破土而出。
那是森林地带富含营养的疏松潮润的黑土。土的表面混杂着枯叶、残枝、草茎、苔藓。软软的羊肚菌悄无声息,顶开了黑土和黑土中那些丰富的混杂物,露出了一只又一只暗褐色的尖顶。布谷鸟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鸣叫的,所以,长在机村山坡上的羊肚菌也和整个村子一起,停顿了一下,谛听了几声鸟鸣。掌管生活与时间的神灵按了一下暂停键,山坡下,河岸边,机村那些覆盖着木瓦或石板的房屋上稀薄的炊烟也停顿下来了。
只有一种鸟叫声充满的世界是多么安静呀!
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谛听。
然后,暂停键解了锁,村子上蓝色炊烟复又缭绕,布谷鸟之外,其它鸟也开始鸣叫。比如画眉,比如噪雀,比如血雉。世界前进,生活继续。
经历了那奇幻一刻的名唤羊肚菌的那一种蘑菇又开始生长。
刚才,它用尖顶拱破了黑土。现在,它宽大的身子开始用力,无声而坚定的上升,拱出了地表。现在,它完整地从黑土和黑土中掺杂的那些枯枝败叶中拱出了全部身子,完整地立在地面上了。从灌木丛枝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它身上。风吹来,枝叶晃动,那些光斑也就从它身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不过,不要紧,又有一些新的光斑会把它照亮。
这朵菌子站在树荫下,像一把没有张开的雨伞,上半部是一个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是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那只雨伞状物的把手。这朵菌子并不孤独,它的周围,这里,那里,也有同样的蘑菇在重复它出现的那个过程,从黑土和腐殖质下拱将出来,头上顶着一些枯枝败叶,站立在这个新鲜的世界上。风在吹动,它们身上的特有的气味开始散发出来。阳光漏过枝叶,照见它们尖塔状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学的原理,连环着一个又一个蜂窝状的坑。不是模仿蜂巢,是像极了一只翻转过羊肚的表面。所以,机村山坡上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学命名法,唤做了羊肚菌。
布谷鸟叫声响起这一天,在山上的人,无论是放牧打猎,还是采药,听到鸟叫后,眼光都会在灌木丛脚下逡巡,都会看到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们都会不约而同把这种蘑菇小心采下,在溪边采一张或两张有五六个或七八个巴掌大的掌形的橐吾叶子,松松地包裹起来,浸在冰凉的溪水中,待夕阳西下时,带下山回到村庄。
这个夜晚,机村几乎家家尝鲜,品尝这种鲜美娇嫩的蘑菇。
做法也很简单。用牛奶烹煮。这个季节,母牛们正在为出生两三个月的牛犊哺乳,乳房饱满。没有脱脂的牛奶那样浓稠,羊肚菌娇嫩脆滑,烹煮出来自是超凡的美味。但机村并没有因此发展出一种关于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恋。他们烹煮这一顿新鲜蘑菇,更多的意义,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然后,他们几乎就将这四处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遗忘在山间。
眼见得菌伞打开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裙摆,他们也视而不见。眼见得菌伞沐风相雨,慢慢萎软,腐败,美丽的聚合体分解成分子原子孢子,重又回到黑土中间,他们也不心疼,也不觉得暴珍天物,依然浓茶粗食,过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日子。
尽管那时工作组已经进村了。
尽管那时工作组开始宣传一种新的对待事物的观念。
这种观念叫做物尽其用,这种观念叫做不能浪费资源。
这种观念背后还藏着一种更厉害的观念: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
工作组展望说,应该建一个罐头厂,夏天和秋天,封装这些美味的蘑菇,秋末和冬初,则封装山里那些同样美味且营养丰富的野果。例如覆盆子,蓝莓和黄澄澄的沙棘果。在机村,那些野果,只是孩子们的零嘴,更多,是满山鸟雀,甚至还有黑熊的食物。
基于这种新思想,满山的树木不予砍伐,用去构建社会主义大厦,也是一种无心的罪过。后来,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几年间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个伐木场几乎砍伐殆尽,但工作组展望过的罐头厂迄今没有出现在机村或机村附近的山野,那是后话。
在1955年至1956年间,磨菇季一到,工作组率先大吃羊肚菌,机村传统的烹煮法和小孩们偶一为之的烧烤法,那都太单调了。他们自有特别丰富的做法。他们用猪肉罐头烩制的蘑菇更是鲜美无比。机村人不明白的是,这些导师一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沉溺于口腹之乐。有一户人家统计过,被召到工作组帮忙的斯炯姑娘,端着一只大号搪瓷缸,黄昏时分就来到他们家取牛奶,一个夏天,就有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说,住在村里的工作组,一个羊肚菌季节,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鲜蘑菇。嚯嚯。至少是二十回呀。一个羊肚菌季节也就一个月多一点点。嚯嚯。哪止二十回啊,那是去到一户人家的次数,要知道机村可有二十多户人家。
答案简单明了:文明,饮食文化。
机村东头,对着一条通向雪山垭口的山沟。曾经有一条再过三十年会被称为茶马古道的驿道,从雪山垭口蜿蜒而下,经过机村,向西通向草原地带。所以,村子东头,曾经有过一条短短的街道。这驿道如今叫了茶马古道。街上有几家外来人开的代喂马代钉马掌的旅店,几家商铺,几家饭馆和一个铁匠铺。斯炯十二三岁时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帮佣,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边割马草。那些在驿道上驮着货物走了一天的马会站在马圈里整整吃一个晚上的草。睁着眼吃,闭着眼睛打盹和做梦时也不停嘴。
斯炯在的那家店,掌柜姓吴。斯炯在店里学了些汉话,后来还认得了百十个汉字,有时闲下来,就在店里的板壁上写这些认得的字:马,草,斤,两,钱,糖,茶,客。
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那些开店的外乡人都携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吴掌柜也拖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
小街一衰败,斯炯就回了家。因为认得些字,还会说汉话,就被招进了工作组,那时叫做参加了工作。那个在羊肚菌季节里,端了可以装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替工作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炯这个名字,第一次用这两个汉字写下来,是工作组长。他从旧军装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笔来,说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炯炯有神嘛,就用炯炯有神的炯吧。村里还有叫斯炯的,此前在工作组的花名册上都写成斯穹。
斯炯参加了工作组,她腿脚勤快,除了端着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还会提一个篮子去各家各户讨蔬菜。那时的机村人不像现在,会种那么多种蔬菜。那时,机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萝卜、蔓菁三种蔬菜。工作组的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把萝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丝切片,刀飞快起落,声音犹如急切的鼓点,这也让机村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满泥巴的土豆与萝卜,都是斯炯在村前的溪流里淘洗干净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温和,洗东西并不费事,但到了冬天,斯炯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红,人们见她不断把双手举到嘴边,用呵出的热气取暖。
就有人说,斯炯,不要在工作组了,回家里守着火塘,你阿妈的茶烧得又热又浓啊!
斯炯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笑着说,我在工作!
那时工作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会说,工作是宣传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萝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时,工作组正帮着机村人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农业合作社。
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经是由高级社来组织了。机村的地块都不大,分散在缓坡前,河坝上。高级社了,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五六十号人同时下到一块地里,有些小的地块,一时都容不下这么多人。工作组就组织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头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种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火的气象。
高级社运行一阵,工作组要撤走了。
工作组长给了斯炯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村里,回家守着自己的阿妈过日子。再一个,去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
斯炯回到家里,给阿妈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烧牛肉,她看着阿妈吃光了等共产主义来到时就会天天要吃的东西,问阿妈好吃不好吃。阿妈说,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时机村人吃个牛肉没有这么费事,大块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炯抱着阿妈哭了一鼻子,然后就髙高兴兴随着工作组离开村庄,上学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吧,机村和周围地带有过战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来,阿妈肚子里就有了斯炯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机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战事,回来时,阿妈肚子里有了斯炯。两回躲战事,斯炯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炯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炯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呆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呆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炯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炯的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炯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炯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炯,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炯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过上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认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炯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炯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炯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面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炯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她那当和尚的哥哥都没有出现。斯炯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哭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着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根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干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斯炯问,我还能回学校去吗?
干部没有说可以回,还是不可以回,而是冷着脸说,你看着办吧。
学校里的教员和干部常常对一个自知自己可能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学员说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斯炯对干部说,那我回家去,告诉阿妈,哥哥找不见了。
就这样,1959年,离开村子一年多的斯炯回到了机村。她是空着手回到机村的。她的课本什么的还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的都还留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着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几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学校发的干部衣服。她的课本和衣服都留在学校,自己穿着一身在山里寻人时被树枝划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机村了。从此,再未离开。
她回到机村的那天,高级社的社员们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块有六七十亩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时,地里一行行麦苗刚长到一拃多高。全社的社员都在地里弯腰挥动着鹤嘴锄。这时,有人说看看是谁来了。
大家都直起腰来,看见斯炯正穿过麦地间的那条路。
好几个眼尖的人都说,是斯炯回来了。
斯炯空着双手,看都不朝麦田里劳动的乡亲们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对她的阿妈说,看看,当了干部了,不朝我们看就罢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妈看一眼。
也有人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社长就对斯炯的阿妈说,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炯还没有出来与村人们相见。
大家就在地里问她阿妈说,你女儿回来干什么啊。
阿妈就哭起来,说,她哥哥找不见了。他们要他还俗回家,生产劳动。他就跑进山里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个粗使和尚,背水烧茶,回来也就回来吧。
可是他不见了,斯炯也找不见他,喊不应他。
第三天,斯炯就穿着那件带着破口的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劳动了。
大家来和她说话,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哑了嗓子,人们问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说不动话了。
斯炯就是这样回到机村来的。
机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比如说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结尾就是,阿吾塔毗带着他两个勇敢的儿子,就是那一年到我们这里来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来,斯炯的儿子胆巴问她,阿妈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炯说,哦,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儿子再问,她就说,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炯从民族干部学校回到机村那一年,传说距离机村很遥远的内地闹起了饥荒。
那一年的机村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离开才两三年的工作组又进驻到机村,来提高粮食产量。工作组是大地正从冰冻中融化的时候来到的。那时,村子里那些刚刚解了冻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弄脏了工作组干部的鞋和裤腿。他们一边在火上烤被泥泞弄湿的鞋,一边召集高级社的村干部们来开会。工作组提出当年粮食产量要翻一番,这把高级社的社长和副社长都吓坏了。
社长说,上天不会让地里长出这么多粮食的。
工作组说,人定胜天,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长说,种庄稼不是打仗,武器没有用处的。
最后,社长和副社长都被说服了。他们和工作组一起想出了一个办法,多上肥料。每户人家的牛栏和猪圈都被铲除得一干二净。工作组说,这是一举两得。地得到肥料,爱国卫生运动也同时开展起来了。机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时期与粪便为伍而不自知,机村人还发现,其实自己也愿意过更干净的生活。村子里的人畜粪没有了。人们又上山去,把森林里的腐殖土背下山来,铺在地里。
当雪线一天一天往高处退去,退过了阔叶树的林带,又退过了针叶树的林带,徘徊在高山草甸时播种季节来到。种子播下不久,树林返青,先是柳树和杨树,然后是桦树和花楸。等到几场春雨下来,黑土地里就浮现出一层隐约的翠绿。那是麦苗出土了。当庄稼绿成一片的时候,布谷鸟叫了,除草时节来到。那时,大家都觉得,粮食产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看看那些麦苗吧,因为地里上足了肥料,麦苗绿得那么深,像是某种绿宝石的颜色。到了夏天,麦苗抽穗时,每一个穗子都前所未有地硕大。人们都欢欣鼓舞,相信一个产量翻一番的收获季就会到来了。可是,社长还是忧心忡忡,他说,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么呢?
机村人因此说这个社长真是个苦命人,该高兴时都不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想让社长高兴起来,因此都开玩笑说,我们一定要让牛和猪多拉屎,我们也一定要多拉屎,不让社长操心明年没有肥料。工作组说,农家肥没有了,有化肥,大工厂生产的化学肥料。
大家一面议论工厂制造的肥料该是什么样子,一面等待庄稼熟黄。可是,这些长得分外茁壮的庄稼还在拚命生长,不肯熟黄。后来人们回忆说,那一年的庄稼呵,真是长疯了。疯了一样的长,就是不肯熟黄。那些老农民就跟社长一样地忧心忡忡了。庄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间就要下霜了。霜冻会使没有成熟的庄稼颗粒无收。这样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发生了。连续三个夜晚的霜下下来,地里还在灌浆不止的麦子都冻坏了。
那一年,机村有史以来长得最苗壮的庄稼几乎绝收。上面却要按年初上报产量翻番的计划征收公粮。
社长扳着指头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机村人家家户户都要断粮,也要跟传说中的内地一样饿死人了。
算过这个账,社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待续)
(责任编辑 冷杉)
●阿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